亭現身之時,金陵東北的渡口燕子磯下,兩艘五桅帆待,俞家的水手都在甲板上忙著揚帆解纜,他們都是二三十歲的青壯漢子,清一色穿著布衣短褂,單薄的衣衫下隱約可見墳丘也似的肌肉,雖然已經是初冬時節,這些水手卻個個忙得滿頭大汗。【】渡口上正有數百男女正依次登舟,這些人原本多半是一方之豪,但是這一次唯恐中途被魔帝所阻,所以都是輕車簡從,還要儘量避人耳目,長途跋涉再加上心中的憂懼,即使是頗通武藝之人,臉上也不免顯出疲憊之色,不過想到馬上就可以離開風浪洶湧的金陵,眉宇間都帶了欣然之色,原本已經沉重的步子也突然輕快了起來。準備搭乘俞家的客貨船南下的人雖然不少,但是基本上都提前趕到了,畢竟誰也不願在這種情況下再生事端,不過馬上快要啟程的時候,卻有一行人急急趕來,為的是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商人,身後跟著一個身披秋香色披風的少婦,麵容隱藏在兜帽下麵,看不見容易,隻見她已經舉步維艱,全憑一個身材高挑的丫頭攙扶,才能勉強行走,兩女之後亦步亦趨地跟著兩個青年保鏢,各自背著包裹,腰間佩刀,步履矯健,形容彪悍。五人急急走上跳板,不多時走到了甲板上,那中年商人剛剛鬆了口氣,耳中卻傳來一個清冷淡雅的聲音道:“喬兄一早就已經預訂了艙房,卻怎麼直到現在才來。若非喬兄和六堂兄頗有交情,俞某恨不得將喬兄丟下了。”那中年商人抬頭看去,隻見俞家的少主俞秀夫負手立在前麵不遠處,藍衫佩劍,淡青披風,容顏蒼白,神色冷漠,他身後還矗立著兩個青衣武士,年紀和俞秀夫相仿。都是相貌俊秀,目似流星,神完氣足,眉宇間隱約帶著凜冽地殺意。身背鋼刀,腰間卻係著一柄分水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有幾分不善。那中年商人和俞秀夫上次見麵不過是數月之前,想不到不過短短時日。俞秀夫竟然變得如此憔悴消瘦,眼中更有隱隱紅絲,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樣,不由關切地道:“俞公子可是傷勢沒有痊愈麼?若是如此。公子可不該出來相迎,有什麼事情,讓您手下這兩位兄弟處理也就是了。”俞秀夫淡淡一笑。他的傷勢原本沒有什麼大礙。當日在宛轉閣他不過是中了迷毒。之所以形容如此憔悴,實在是他心中過分憂慮的緣故。隻是這些情由他當然不便說出來,隻是警惕地望著那中年商人,右手更是已經移到了劍柄上。那中年商人似無所覺,苦笑道:“俞公子為喬某延誤行程,喬某深感大恩,說來也是不巧,小妾柳娘甫到金陵就臥病不起,這幾日才略好些,若是換了太平時候,喬某就再留上幾日,等到柳娘身子大好之後再上路,可是俞公子您也知道,現在是什麼情勢,就連堂堂的豫王殿下和三藩使者都急著離開金陵,更何況我們這些生意人呢?無奈何隻能帶著小妾勉強趕路,這一路上顛簸勞苦,隻怕她的病勢要加重了,唉,隻能等到上了船之後再慢慢調養了。”俞秀夫並不理會這中年商人說些什麼,兩道如同利劍一般的目光落到那似乎將要暈厥的少婦身上,深邃地目光仿佛要透穿遮住那少婦容顏的兜帽,上下打量著少婦的體態身姿,這原來是極為失禮的舉動,那中年商人不禁有些色變,可是俞秀夫神色冷肅,冰冷得仿佛沒有人氣地一雙眸子更沒有一分**,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道:“是麼,原來如此,隻是海路艱辛,不知道如夫人是否能撐得下來,喬兄應該知道海上的規矩,若是不幸病歿,恐怕隻能葬身海底,就連歸葬故土都不可能,若是如夫人當真沒有痊愈,還是留在金陵將養的好,而且如夫人如果染的是疫病,隻怕會害了一船人性命,俞某可不敢隨便讓如夫人上船。”那中年商人愁眉苦臉地道:“俞公子,還請你不要拒絕我們夫婦,坦白說,小妾地病勢是沉重了一些,卻也不過是水土不服,又受了些風寒,隻要慢慢調養,是斷然不會有事的,姑且不說金陵現在的局勢,我家裡的那幾岩茶園,再過些日子就是最後一次開園了,若是我誤了歸期,那幾個不爭氣地小子恐怕會任憑上好的岩茶爛在山上,還請俞公子高抬貴手,若是小妾真的在路上病故,我也絕不會為難公子,海葬也無妨礙,若是公子答允,今年我那園子地幾斤水仙,一定送到府上。”俞秀夫目光閃動,過了片刻才淡淡道:“好吧,喬兄和如夫人請上船吧。”說罷,他讓開了道路,那中年商人歡喜地抱拳一揖,這才招呼那個侍女扶著自己地小妾進艙去,幾人擦肩而過地時候,俞秀夫並沒有什麼動作,但是他身後的一個護衛卻突兀地一腳踩在那少婦曳地地披風上,兩個女子都是一個踉蹌,披風的兜帽滑落下來,露出一張花容月貌的青春麵容,雙目半開半闔,帶著慵懶的風姿,又或許是因為燒的緣故,嫣紅的麵容仿佛塗了一層胭脂一般,顯得嬌豔欲滴。俞秀夫和兩個護衛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女子的麵容上,看不出任何改變過的痕跡,俞秀夫眉梢微皺,驀然舒展開來,淡淡道:“下人魯莽,還請喬兄勿怪。”那中年商人見小妾額頭仍有汗水,唯恐她再受風寒,連忙和那個侍女一起將兜帽給那少婦戴好,卻是不敢向俞秀夫質問,就連俞秀夫身後那兩個護衛他也不敢怪罪。隻看這兩個青年的兵刃,凡是南閩官民都知道他們定是俞家苦心培養出來的死士“飛魚衛”,若是得罪了他們,隻怕不比得罪俞秀夫這個俞家少主好多少,尤其是他現在還需要借由俞家的庇護返回南閩,更是不敢作,所以隻是點頭哈腰了半天,這才帶著小妾侍女和兩個保鏢入艙去了。俞秀夫直到那中年商人一行人都進艙去了,才一聲輕歎,負手看向江岸,漠然道:“解纜吧,不會再有人來了。”跟在他身後的兩個青年護衛麵麵相覷,他們和俞秀夫十分親近,自然明白少主的心事,這些日子雖然不能夠派出俞家的屬下去尋找劍絕,但是外麵每有一點風吹草動,少主就要苦苦思索許久,這一次冒著得罪魔帝的危險接下這麼多筆載客的生意,分明是彆有用心,但是他們也不便勸諫,隻能看著少主一日日地消瘦下去,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卻不能不說話了,一個青年小心翼翼地道:“少主,您過慮了,就是明月想要挾持青萍小姐逃走,也不會用這麼簡單的手段吧,今次上船的人我們一一都看了,絕對不會有青萍小姐,否則我們這些人就是認不出來,難道還能夠瞞過少主的眼睛麼?我們還是啟程吧,這些事情還是留給唐家和魔帝去料理吧。”俞秀夫疲倦地擺手揮退兩人,他早已知道今日還有另外一些人要離開這個似乎能夠吞沒所有人的漩渦,也知道魔帝定然會出現在那一邊,這也是粵閩越的世家富商選擇同時脫走的緣故,早在策劃這次行程的時候,他就希望那明月像自己預想的一般,混在江南諸人中一起脫逃,這應該是一個難得的機會,雖然也有著同樣的危險,可是結果終究讓他失望了,即使是最後趕上船來的一行人,都沒有青萍的影蹤,那個昏迷的少婦雖然可疑,但是憑著他對青萍的深刻印象,卻可以斷定那個體態不似少女的柳娘絕不是青萍。在他的怔忡中,兩艘大船已經一先一後地解纜啟程了,今日可能是宜出行,風帆幾乎是一升起來就已經鼓滿了,水趁風勢,也是極快,兩艘巨舫順風順水,不過片刻,已經將燕子磯的絕壁遠遠拋在了身後。俞秀夫茫然回頭望去,隻覺得自己的半顆心似乎已經被留在了金陵,那裡有一個生死不知的女子,本是他情願舍棄性命救護的人,可是現在卻不得不拋下她遠走。父親傷病頻,早已有言,隻待他返回南閩,就要正式傳位給他,到時候他就不可能再隨便離開南閩了,這一生可能再也沒有多少重返中原的機會,即使青萍安然返回,也可能再也沒有重逢的機會,隻留下入骨的相思讓他懷念一生。即使如此,他仍然默默地向上天祝禱,若是魔帝當真能夠救回青萍,他請願舍棄這一生的幸福,死也無悔。若是青萍不幸,隻消一想到這個念頭,俞秀夫就忍不住握緊了劍柄,眼中閃過一抹刻毒,那樣的話他縱然舍棄生命,也要找到那個可恨的殺手,將她千刀萬剮。不過,或許不需要自己出手吧,他已經設法在明月身上留下了追蹤的痕跡,縱然現在沒有用處,終究有一日會讓那個殺手原形畢露,隻盼著不要太遲吧。想到此處,俞秀夫心灰意冷地向船艙走去,再也不曾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