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秋末冬初,江水以北已經花殘葉落,可是一水之隔的南岸仍然帶著幾許秋意,尤其是龍蟠虎踞的江寧城仍然處在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光,再過十天半月,要進入最難耐的冬季了,陰寒潮濕的冬天永遠是六朝古都中居住的縉紳百姓的痛苦,即使如此,在棲霞山的紅葉尚未褪儘的今時今日,雖然雨後初晴,仍然有許多人登山遊曆,而風光旖旎的莫愁湖,波光明媚的玄武湖上,都是遊人如織。【】當然江寧城內最熱鬨的地方仍然是秦淮河沿岸的酒樓曲坊,車水馬龍,畫舫遊船遊弋往來,臨水人家紅袖招,曲徑通幽有歌聲,當真是十丈紅塵,軟玉溫香,縱然是青天白日,也洋溢著紙醉金迷的氣息。江寧本是吳主孫權建鄴所在,諸葛孔明譽為龍蟠虎踞之地,曆來被視為帝王立業之處,二十年前本名金陵,在越國公唐康年納土歸陳之後,為了表明心跡名江寧,除了五千家將之外,再不留一兵一卒,雖然人人都知道江東的水軍幾乎都是唐家的嫡係,但是這等姿態也足以讓皇室放心一二了。江寧的地位雖然被削弱了,但是繁華卻隻有更勝,楊威為了表示對唐康年的優容,將江寧給了越國公為世襲封邑,雖然是順手人情,但是畢竟確保了唐康年的絕對權力,和那些名義上歸屬朝廷,實際上被唐氏控製的郡縣不一樣,唐康年治理江寧的方略十分寬鬆,降低各種不得人心的苛捐雜稅,商稅隻有其他各地的三成,憑著江寧扼守江水要道的重要位置,以及四通八達的驛道水路,江寧成了天下最繁華的所在,尤其和江南許多民生凋敝的州郡相比是如此,這些年來東南的米糧絲綢食鹽茶葉等等大宗貨物都是通過江寧向洛陽、長安、成都、嶽陽甚至信都、範陽轉運的,而在這其唐家所攫取的財富車載鬥量,已經是富可敵國,而江寧城中聚集的富豪也是天下之最,這也是萬寶齋的集珍大會在江寧舉行的要原因。萬寶齋的主人萬如意出身不詳,身份不明,就連相貌也未必有人見過,但是這人手段高明,門路極廣,十八年前在江寧設立總店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奉上兩成乾股給越國公。其後生意越做越大,幾乎是有些地位的都邑都有他們的分店,不過因為隻熱衷於買賣珍寶古玩,所以縱然有人妒嫉萬寶齋的富貴,卻也不會過分忌憚。就是有人紅了眼想要計算萬寶齋,也要找得著它的七寸才行。因為萬寶齋各地的分店裡麵其實除了屋舍擺設之外並沒有更有價值的東西,所有收買出售的珍寶都是另有暗舵收藏,而除了各地的主事之外,其他夥計幾乎都是當地雇用的,並不知道其中機密,如果遭遇官府豪門欺壓,主事之人隻需當機立斷,決然而去,那些分號就成了無源之水,隻有任其枯竭。而這些真正的主事之人,幾乎都是文武兼備的精明人物,在這樣表麵鬆散,實際上卻又嚴密的機構設置下,鏟平萬寶齋成了不可能解決的難題。除非是各家諸侯互通消息,一起動手,否則誰也不能保證可以將萬寶齋一網打儘,可是如今這等情勢,想要各家諸侯通力合作,隻怕比登天還難。所以萬寶齋就這樣矗立不倒,和那些在強權武力的威脅下曇花一現的商家比起來成為了難得的異數。萬寶齋的江寧總店位於秦淮河靠近朱雀門的禦街上,連雲廣廈,奕麗堂皇,前後十幾進的宅院不像是收買出售珍寶的店鋪,倒像是公侯將相的宅邸,若在洛陽或者長安,這多半會被處以僭越之罪,但是在江寧,這卻十分正常,彆說是名動天下的萬寶齋,就是尋常商賈,隻要出得起金銀,也都可以這麼做。其實若論富麗堂皇,萬寶齋算不上最出類拔萃的,隻是若論園林建築,倒是算得上少見的精巧秀麗。這樣的萬寶齋舉行的集珍大會,又適逢漢王郡主選婿的大好時機,這一次的集珍會可謂十分成功,不僅各地商賈雲集,就是各大諸侯都有使者前來,就是和越國公極其不合的幽冀也有人前來參與集珍會彆說洛陽前來的貴客了。已經舉行了四天的集珍會原本應該到了最火熱的時候,可是第五天午時之後,萬寶齋的總管事萬旒,一個清瘦的中年人卻望著熙熙攘攘的廳堂直皺眉頭。萬寶齋唯一可以容納數百客人的滄海廳內部的格局仿效了梨園的設計,對著大門搭建了一座平台,上麵可以陳設要出售的珍寶,下麵是一張張酸枝木的圓桌,上麵鋪著織錦紅緞,可以供客人坐下慢慢欣賞珍寶,而在大廳四角都有樓梯可以上樓,樓上是用鏤空的屏風和錦障隔開的一個個包廂,其中位置最好的幾個包廂外麵有獨立的露台,沿著連接露台的回廊,可以走回事先訂下的樓閣,若想隱秘身份,這些帶有露台的包廂是最好的選擇。舉行集珍大會之前,這些包廂就已經都被預訂下了,那幾間隱秘的包廂更是如此,而這四天不僅大廳裡麵人山人海,就是包廂之中也多半客滿,卻隻有今日,已經過了午時,所有的包廂卻都空空如也,這怎不令人心焦呢?畢竟真正的珍品,隻有這些包廂裡麵的客人才有能力購買。正在萬旒皺眉尋思的時候,一個衣著整潔,但是神情略顯陰森的漢子低著頭走到他身邊,低聲道:“萬總管,今日隻怕不會有人來了,東陽侯到新林浦迎接貴客去了,很多人都聞風而去了,據說那位威震赤壁,血洗烏江柳林的魔帝今日就要到咱們金陵來了。你是知道的,前些日子東陽侯在魔帝身上吃了大虧,自然是恨不得報複回來。可是集珍會舉行之前,越國公府已經承諾不追究前來金陵的八方客人的身份過去。如果違背約定,隻怕越國公在江南的聲譽就蕩然無存了,這位魔帝彆說還沒有正式被官府通緝,就是真的被通緝,這一次東陽侯也不敢隨便動手,所以大家都東陽侯是要在城外截住那位子靜公子,解決之前的恩怨,這樣也勉強說的過去,不算是違背了承諾。不管東陽侯能不能得手,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可以一窺春水堂甚至越國公府的實力,還可一睹魔帝風采,隻怕金陵稍有地位的人物都去鳳台了,哪裡還有心情來參加集珍會呢?”萬旒扼腕歎惜道:“本總管這幾日忙著和各方相識商量收買出售珍寶的事宜,幾乎忙得喘不過氣來竟然沒有留心這樣驚天動地的大消息,當真失策了,早知道如此,不如尋個借口暫歇半日,也免得浪費時間,罷了,安排一下,今天下午五萬兩以上的珍寶就不要擺出來了,賣不出好價錢,我們也撈不到分成。”正在他連聲下令吩咐夥計管事的時候,一個管事匆匆走到萬旒身邊,喜道:“總管,那位預訂了雪鬆閣的客人已經到了,請總管過去商量生意呢。”萬旒神色不動,但是眼底深處卻漏出一抹了然的光芒,不過表麵上卻隻是喜笑顏開,跟著那管事走出大廳,七繞八繞,走到了一處隱蔽在雪鬆林之後的樓閣之前。這座樓閣的露台之上也有回廊和滄海廳相連,但是現在露台門緊閉,顯然裡麵的客人無心往滄海廳一行。而閣門之外,幾個護院保鏢打扮的壯漢正抱肘而立,雖然這些人衣著尋常,而且顯得風塵仆仆,兵刃都隱在外衣之下,不漏鋒芒。可是隻見這幾人流露在外的彪悍氣息,就知道這幾人絕非尋常護衛,多半是殺人如麻的死士。萬旒神色不卑不亢,和那幾人見禮之後,便邁步走進了雪鬆閣,含笑抱拳對那黑漆描金的屏風之前負手而立的黑衣男子施禮道:“伊會主大駕光臨,萬某迎接來遲,還請會主勿要見怪。”那人轉過身來,正是滿麵風塵之色的伊不平,他略帶歉意地道:“萬總管恕罪,在下原本希望按照約定昨日趕到萬寶齋,想不到途中遇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煩,所以不得已遲了一日,不過第一批需要估價的珠寶就在這裡,還請總管按照約定立刻交付黃金,如果有所礙難,價格上伊某可以再讓半成,不知道總管意下如何?”萬旒哈哈笑道:“會主言重了,遲上一日也不算什麼,價格方麵更是不用相讓,這一次萬某縱然吃點小虧,會主日後想必也是定有所補償的何況如今會主手握精兵,又有魔帝為後盾,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萬某還希望付之驥尾,青雲直上呢,隻盼我們雙方日後繼續合作,一起財,哪有落井下石的道理呢?”伊不平聞言顏色略為緩和,他也想不到離開烏江不過半日,就聽到了血洗柳林的傳聞,這樣一來,楊寧和青萍不僅不能繼續在商隊前後保護,還要設法惹些是非,將世人的目光徹底引開,再加上沿途黑白兩道風聲鶴唳,窺伺左右,為了保密和安商隊的行程慢了許多,到達金陵之日也晚了一日。再加上擔心流言殺人,不留血痕,顧慮到萬寶齋撕毀協議的可能,伊不平心中還真是有些忐忑不安。幸好萬旒果然如同傳言一般貪財好利,而又豪爽膽大,竟然沒有在這個時候為難錦帆會,要知道商人重利,在這種時候,縱然讓伊不平再折價兩三成,他也多半不會峻拒的,畢竟這些珠寶隻有換成金銀才能購買戰船,南閩俞家可不認這些飾珠玉。出售了這些珠寶,銀錢基本差不多已經夠了,剩下的隻看是否錦上添花了。有這樣的結果,也不枉楊寧和青萍明修棧道,從新林浦張揚聲勢的入城,而自己卻暗渡陳倉,繞道聚寶山入城的舉動了。在伊不平沉吟的時候,萬旒已經將箱子裡麵的珠寶打量了一番,看到那些珍寶古董,眼中帶了失望之色,不由**伊不平的臉色道:“伊會主遣來的使者曾說有幾樣特彆的珍寶,可是還在路上麼?”伊不平淡淡一笑道:“自然還有幾樣珍貴的寶物,伊某帶了不便,還沒有入城,萬總管彆怪伊某謹慎,那幾樣珍寶的價值可以比得上眼前的全部了,甚至是有價無市,自然不敢就這麼送上門來。”萬旒赧然道:“是啊,謹慎自然是好的,倒是在下心急了,不妨不妨,等到眼前的生意談妥之後,再說不遲,再說不遲。”不過這些詳細的估價自然不用萬旒這樣的人親手負責了,喚來幾個夥計之後,兩人就相攜上樓敘談去了,不過即使是以伊不平這等人物,也沒有覺萬旒眼底深藏的憂慮,他奉了齋主之名舉行集珍會,表麵上隻是中介買賣,實際上主要是在收買贓物,低買高賣,而和他們有緊密聯絡的上家就有南閩俞氏,事實上,他根據萬寶齋的情報網早已經知道了錦帆會向俞氏購買戰船的事情,若是從前也就罷了,錦帆會縱然聲名遠播,也不過是盜匪而已,根基不深,利用起來不必擔心後患,可是如今錦帆會不知為何得到這許多金珠,可謂兵強馬壯,再加上有魔帝作為後盾,將來必定不可收拾,萬寶齋和俞家關係密切,是聯合俞家將錦帆會趁早鏟除,還是利用錦帆會,將越來越尾大不掉的俞家除去呢?雖然這些不是萬旒可以做主的,但是他心中還是不免思慮重重。想到目前金陵已經千頭萬緒的混亂局勢,再加上馬上就要入城的魔帝劍絕,萬旒頭痛的覺隻怕狂暴的風雨即將到來,而萬寶齋在這樣的驚濤駭浪中能不能站穩腳跟呢,萬旒也沒有了把握,不由懷疑為何齋主要在這個時候開什麼集珍大會,這不是自尋煩惱麼?“當真是自尋煩惱啊。”青萍立在船頭抱怨道,雖然是含嗔帶怒,但是手中卻在把玩著一支酷似牡丹,又非牡丹的碗口大的經霜紅花,雖然帶了幾分蕭瑟,卻依舊是重蕊疊瓣,豔麗無雙。楊寧立在她對麵,輕輕揮動著手中的馬鞭,雖然手腕隻是微微顫動,烏黑泛金的馬鞭在空中幻化出淡淡的影子,拂動之時鞭梢將紅花的花瓣一片片擊落,卻是絲毫不傷花蕊,這等精妙手法,落入人眼,當真是匪夷所思,隻是駕舟之人根本不敢正眼去看這對少年乘客,與兩人之間又隔著兩匹一黑一白的駿馬,卻是無此眼福。當最後一片花瓣飄落的時候,青萍終於歡喜地將紅花拋入江得意地道:“好了,子靜你已經替我將這朵可恨的淩霜花淩遲了,總算讓我出了口氣。”楊寧聽到此處不禁翻了個白眼,好端端的坐船渡江,偏偏在經過新亭之時,青萍一眼瞧見峭壁藤蘿之上染霜綻放的無名紅花,一時興起給它取了個“淩霜”的名字不算,還要親自攀崖去采摘,原本自己要替她去折花,她卻偏偏不肯什麼定要親手采摘下來才能儘興,結果花倒是采到了,自己卻一失足從峭壁上跌落下來,幸好被自己從半空中接住,否則豈不是會跌落江這樣的天氣,這樣寒冷的江水,若是跌進江雖然憑著她的水性絕不會喪命,但是也必定要吃些苦頭,前幾日在巢湖被迫下水也就罷了,可沒有平白無故浸水的道理。回到船上,青萍卻又不依不饒,卻將跌進水裡的責任全怪到那朵淩霜花上,思來想去,竟然要自己用馬鞭將花瓣一片片卷落,也不知道是要考較自己的鞭法,還是故意讓自己不得空閒什麼淩遲之刑,這個詞自己偶然聽過,卻不知道到底是一種什麼刑罰,莫非也是用馬鞭將人身上的骨肉一塊塊擊碎卷落麼,若要殺人,一刀兩斷或者用掌力斷其經脈不是很好麼,這樣淩割碎剮豈不是麻煩透頂。心中這樣想著,楊寧無意中目光一掃,正看到青萍眼中深藏的憂慮不安,這幾日來青萍總是胡攪蠻纏的舉動突然有了答案,楊寧心中豁然開朗,想到青萍的苦心,不禁柔聲道:“姐姐,你不用逗我開心,我沒有難過,也沒有生氣,不過是一件小事,我都沒有放在心上,你就更不用在意了。”青萍聽到楊寧的話語,知道他察覺了自己的心事,隻當他是安慰自己,不禁心加難過,即使原本是堅強剛烈的性子,此刻也不禁泫然若泣,長歎道:“都是我不好,將秘藏給伊叔叔本來已經功德圓滿,卻偏偏多此一舉,和伊叔叔訂下了合作的盟約,其實我們兩人縱橫天下,何須什麼金山銀海,都怪我偏要自尋煩惱,答應和伊叔叔合作要你暗中支持錦帆會。要不是為了送這批秘藏到金陵,我們也不會經過烏江,不會遇到林群不會害你莫名其妙地成了凶手。現在人人都以為是你殺了林群和那些無辜旅人,想要替你聲辯都不知道該如何著手,當日的事知情的人恐怕都已經死了,除了凶手之外,恐怕隻有練無痕還活在世上。但是練無痕肯替你辯解,隻怕彆人也以為是你和他串通一氣呢。這也難怪,誰讓綠綺姐姐至今好端端的在信都郡主府裡作上賓,世子殿下又寬宏大量不肯和你為難,縱然有赤壁下那場惡戰,彆人也隻當是咱們是做戲呢,如果說練無痕也在場不定彆人還會以為他是你的幫凶呢。”楊寧淡淡一笑,道:“那些人既然不是我殺的,我們又何必急於聲辯。反正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還有練無痕和伊會主他們都知道人不是我殺的,這難道還不夠麼,其他人怎麼看法又有什麼關係,縱然人人都說是我殺的,又有什麼要緊?雖然我們知道是有人刻意陷害,但這也不算是什麼稀奇事,我武道宗曆代宗主難道當真全是心狠手辣,殺人盈野麼?其實也未必如此,其中自然也有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之事,隻不過若有資格繼承宗主之位,又豈會在意彆人的看法呢。彆說這件事未必沒有水落石出之日,就是終究無人知道真相,也不要緊,難道我還怕有人前來報仇麼,彆說未必有人敢來冒死尋釁,縱然當真有人來報仇,也不過多幾個試招的對手罷了。姐姐何必為這種小事憂心不已,也不必再費心替我洗刷清白,縱然想要聲辯,也沒有人可以替我作證,伊會主他們說話也無人相信何況現在他們避人還來不及呢。至於練無痕,他不推波助瀾就已經算是估計情誼了,哪裡還有可能替我聲辯呢。更何況你也說過就是他肯說真話,也是無濟於事。”青萍聞言隻覺難過,人生在世,怎可任由彆人誣蔑,可是楊寧的表現卻是理所當然,莫非他曾經受人陷害過麼?心中這樣想著,不知不覺,青萍竟然無意中問了出來。楊寧默然良久,才歎息道:“我從前沒有見過幾個人,哪裡有人顧得上陷害我呢。隻是娘親說過,天下事不如意者常**,縱然存心是好的,也未必會有好結果,人生在世,越是木秀於林,越是容易給人陷害誣蔑,芝蘭當道,也是不得不鋤,何況是有缺點的平常人呢?縱然想竭力擺脫這種悲劇,也不過是越陷越深,徒費氣力罷了。倒不如守住自己的一顆心,為所當為,無須顧忌天下人的口舌,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隻要問心無愧,縱然白璧墮入汙泥,洗淨之後仍然是美玉無瑕。”這番話本來是火鳳郡主思及往事,自言自語之時被楊寧聽到的,平日見慣了娘親的冷漠神情,火鳳郡主偶然流露的悲愴自然被他牢牢記在心裡,故而楊寧轉述這番話時,眉宇間不禁也流露出相似的神情,清秀冰寒的麵容上透出無儘的淒愴悲涼,這樣的神情若是出現在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身上也還罷了,出現在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身上,卻是令人痛心不已。幸好這樣的神情不過瞬息而逝,楊寧言罷竟是展顏一笑,這宛若破雲而出的一縷陽光般鮮明的笑容似乎驅散了所有的悲傷,伸手輕握青萍的纖手,溫和地道:“姐姐,這件事情不要再想了,好麼?彆人害我恨我,這是他們自己的事情,與我有什麼相乾呢?若是我連這樣的事情都應付不來,娘親和師尊也白費了這十幾年的心血栽培我了。”青萍聽著楊寧從容道來,隻覺這番話裡仍然有著無儘的悲愴意味,但是字字珠璣卻也是真知灼見,隻是世上又有幾人當真可以不在意彆人的目光,縱然是自己,一向自詡灑脫,不也是憂慮這濫殺無辜的罪名麼?比起這個學問才識都不如自己的少年,自己卻還是太過拘泥了,這哪裡像是清絕先生的弟子,又哪裡像是尹天威和娘親的女兒呢?爹爹在世之時,可從來沒有忌憚過彆人的言語看法,娘親雖然柔弱,卻也不曾為了彆人的言語折腰,若非如此,她怎能在那些譴責她紅顏禍水的流言蜚語中活到報仇雪恨的那一日。想到此處,青萍隻覺心中煩憂一掃而空。隻是她還是有另外一層憂心,便反手挽住楊寧的手臂,故意高聲道:“好啊,若是有人敢來向你興師問罪,你也不必顧慮,就放手處置,要殺就殺,要廢就廢,讓他們到九泉下去了解真相好了,總之讓他們都不敢再來囉嗦,最多我陪你一起挨罵好了。”楊寧雖然不在意彆人的誣陷,但是聽到青萍這般支持自己,仍然覺得心中一暖,隻不過他雖然不解世事,對青萍的心思卻是能猜到十之**,知道青萍實際上是擔心自己一怒之下大開殺戒,反而正中了彆人詭計,所以正話反勸自己忍耐一二,所以淡淡一笑,並不言語,卻是將輕握青萍的手緊緊一握,唇邊露出一縷明悟的微笑。雖然沒有交談,但是青萍卻能夠理解楊寧的心意,也露出真正的笑容,倚在楊寧肩頭閉目養神。楊寧隻覺心神一蕩,雖然心中並不知世俗男女授受不親的限製,但是仍然過了片刻才鼓起勇氣伸手將青萍擁在懷軟玉溫香,鬢角廝磨,隻覺這旅途竟是越長越好,最好永遠也不到江寧,不必去麵對那些勾心鬥角的人和事。兩人意亂情迷之時,卻絲毫沒有留意那駕舟的船夫已經渾身抖,正透過兩匹名駒之間的縫隙,瞠目結舌地望著青萍呆,他運氣不好,那麼多艘渡船,偏偏那傳言中的魔帝劍絕選了自己的船,不敢拒絕之下隻能提心吊膽地送兩人過江。隻是卻怎麼也想不到這如同花朵一般秀美的女子竟然比魔帝更加凶狠,想到那女子所言,他真的期望不要有人多事,免得金陵血流成河,反正那烏江他從未去過,也不認得什麼飛鴻劍客,反正如今這世道,彆說是死上百多人,就是被盜匪軍隊屠村滅鎮的也不在少數,若想多活幾日,最好還是彆和這對心狠手辣的少年少女為難了。船上三人都是默默不語,靜默之中不知過了多久,那船夫突然歡喜地道:“前麵就到鳳台了,鳳台後麵就是我們金陵的瓦官閣了,公子小姐在鳳台前麵的港口下船就可以了,那裡可以雇傭馬車進城。”若是從前,他定會滔滔不絕地向客人介紹這金陵的名勝,可是今次卻是歡喜終於可以讓這兩個魔星下船了,一般來渡船將客人送到鳳台就可以了,當然也有客人喜歡多付一些船資,乘船從水門進城,但是這可不是他的打算,想必這兩個明顯是第一次來金陵的客人也不知道還可以如此吧。楊寧和青萍自然不知道船夫的心思,隻是仰望著那高崗之上高可入雲的壯美樓閣,大江前環,平疇遠映,富麗堂皇,平旦時影落江水,日暮時則返照人郭,管中窺豹,隻見這瓦官閣的宏偉壯麗和閣前的車水馬龍,就知道金陵的繁華的確是天下無雙。青萍賞心悅目之餘,指著瓦官閣替楊寧惡補道:“據聞從前曾有鳳凰落於高崗,引來百鳥朝鳳,所以當時的權臣起台於山,稱鳳凰台,也叫做鳳台山,然後這權臣以此為吉兆,悍然受禪稱帝,又在鳳台山上建立了瓦官寺供奉佛祖,替萬民向上天乞福,不過現在時過境遷,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倒是這高達三百四十丈的瓦官閣成了金陵名勝。(注1)”楊寧聽過之後淡淡道:“是不是名勝倒也無關緊要,不過這瓦官閣如此之高,若能登上閣去,仰望浮雲,俯瞰江流,想必倒是人間一大快事,姐姐,我們上岸去吧。”青萍聽楊寧雖然語氣淡然,也是仍有一絲興奮之意,知道楊寧終究是少年性情,難免好動愛玩,隻是大概被人強行壓抑住了,才會這樣好奇歡喜的時候仍然隱忍不肯流露出真正的情緒,心中一痛,這一刻青萍心中將那令這少年受儘痛苦的罪魁禍罵得狗血淋頭,不管那人是不是楊寧的血親,不管那人心意如何,沒有人有權利如此對待自己的親生之子,若是定要如此,那人便不配為人父母。渡船將要靠近江岸,看到了嚴陣以待的一行人,這其中有太多熟悉的麵孔,楊寧和青萍同時神色微變,雖然早已料到不會瞞過他人耳目,甚至刻意泄漏行蹤將他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但是卻仍然想不到竟會麵對這樣的盛況。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楊寧不待船隻到岸,便縱身掠上岸去,負手立在鳳台之上,將瓦官閣前站立之人一一看過,若有實質的目光幾乎可以透穿肺腑,良久,楊寧才森然道:“你們擺開這樣的陣仗,是想和我決死一戰麼?”那些人原本各具心思,但是此刻凡是撞見他森寒酷厲的目光的人都不由心中劇震,就連為的師冥一時也被他的目光所懾,原本準備好的千言萬語都好像僵住了一般,胸口更是氣悶起來,好像就連周身氣血也不受控製了,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茫然中隻覺楊寧此刻睥睨天下的英姿將永遠也不能從心底磨滅。青萍立在船上,仰望著楊寧睥睨天下的孤傲身影,隻覺得心中驕傲無比,這個少年是自己親如骨肉的知己至交,他的榮辱悲歡,自己都是感同身受。那船尾的船夫不明白生了什麼,隻覺得岸上寂靜的古怪,急著擺脫惡客的他無意中望見遙遠的天際,脫口說道:“小姐,東北的鐘山方向烏雲越來越重了,看來今天傍晚一定會下雨的姐和公子還是快些下船投宿吧,要不然就會被秋雨阻住行程了。”青萍微微一怔,她自然明白船夫的心思,卻也想不到他會有這樣的聰明借口,不由微微一笑,也不想楊寧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人繼續對峙下去,看看船近岸,也不用搭上跳板,輕輕一縱,宛若飛花一般落到楊寧身邊,嫣然一笑道:“子靜,看來要下雨了呢,我們快些進城吧,彆理會這些無聊的人,難道我們是欽犯麼,要他們在這裡擋道。”楊寧聽出了言外之意,隻覺心中好笑,臉色不由緩和下來,淡淡瞥了眾人一眼,冷然道:“如果不敢出手,就都滾吧,今日我姐姐心情好,我也不想和你們為難。”師冥這時候氣血已經平複下來,他這次出麵不過是想要表明立場,卻不想真的和楊寧交手,所以含笑上前道:“帝尊見諒,師某攜諸位有心的朋友前來迎駕,不過是想要瞻仰帝尊風采,並無惡意,失禮之處還請帝尊海涵。赤壁一彆,雖然隻有寥寥數日,但是一日三秋,在下思慕帝尊,心意至誠。從前不過是有人從中挑撥離間,才令雙方起了衝突,如今事過境遷,想必帝尊不會因為昔日的過節,存心和越國公府為難吧?今次萬寶齋舉行集珍盛會,金陵城中群英雲集,難免有不長眼的人得罪帝尊,還請帝尊手下留情,在金陵城中不要擅開殺戒,否則越國公府為了維護法紀以及百姓平安,就隻能向帝尊請教一二了。”青萍聽到此處已經知道師冥之意,的確如果楊寧在金陵大開殺戒,丟顏麵的可是越國公府,縱然率眾圍剿,以楊寧的武功,想要脫身不過是輕而易舉,想必是不願在自己的地盤上動手,免得殃及池魚,所以原本理所當然不會和楊寧乾休的師冥竟然主動示弱求和,雖然不屑師冥的軟弱,但是本來就不想在金陵惹出麻煩壞事,青萍淡淡一笑,朗聲道:“東陽侯親自前來迎接子靜與小女子,這等厚愛不敢愧領,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無人生事,我們姐弟也不會手癢的去殺人。”說罷她瞥了楊寧一眼,隻見楊寧神色淡漠中帶著讚許,知道自己並未理會錯楊寧的心意,不由嫣然一笑。這時候兩人的坐騎已經被船夫牽上岸來,兩人也不再理會那些神色各異的人物,各自騎上駿馬,馬鞭揮舞,竟雙雙縱馬向城內奔去,路上雖有行人,但是兩人的坐騎都是神駿無比,竟然如入無人之地一般,不過片刻,兩人背影就已經消失無蹤。師冥鐵青著臉傳令下去,令人密密監視這兩人,不可有絲毫鬆懈,心中卻知道,這將要來的風雨終究是難以抵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