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陽城巴陵郡府,竹園水閣之內,吳衡微闔雙目坐在方榻之上,細細品味著麵前的香茗,寧素道立在榻前,將赤壁之下的血戰娓娓道來,雖非親見,但是其中梗概倒也周全。【】吳衡唇邊露出一縷輕笑,淡淡道:“好一個師冥,好一個西門凜,好一個伊不平,這一番龍爭虎鬥,倒也是熱鬨得很,隻不過此一番鷸蚌相爭,倒讓漁人得利,想必江寧和信都都是忿忿不平吧,這個伊不平如今何在呢?”寧素道苦笑道:“這一點想必師冥和西門凜也希望知道吧,暗探回報,錦帆會和骷髏會都已經無影無蹤,萬裡江水,茫茫無際,沿途河流湖泊星羅棋布,兩艘三桅戰船不過是滄海一粟,想要隱藏起來不過是輕而易舉何況伊不平和褚老大都是身經百戰的出名水寇,對於江水上下的河流港灣隻怕比自己家裡的後院都熟悉,真要躲藏起來,就是派出幾十萬大軍窮搜江水,也未必能夠如願何況一旦他們棄舟登岸,彙入茫茫人海是不可能找到他們了。”吳衡歎息道:“這可真是可惜了,江南水網縱橫,若想奪取半壁天下,必須有一支強大的水軍,可是我們起步太晚了,若論水軍,不論是漢王還是越國公,都比本王強上百倍,即使是仗鐵騎縱橫北疆的幽冀如今不也在謀求建立一支強大的水軍麼,本王不相信那京飛羽會無緣無故投向幽冀,若能得到伊不平,不啻得到三分江水何況錦帆會還能運用七煞魚龍陣,這個消息若是傳出去,隻怕動心的不止本王。”寧素道也歎道:“想要招攬伊不平並不容易,伊不平一向個性桀驁不馴,既然敢得罪燕王世子和越國公,也未必會看重王上何況縱然他有心投靠,我們也要顧忌重重,即使不擔心燕王世子因此心生芥蒂,還要顧及越國公呢。越國公如今身為丞相,在朝廷掌握大權,氣焰囂張,江東又和我方接壤,一旦雙方起了衝突,越國公可以借著朝廷名義問罪,而且剿滅水寇是名正言順的理由,我們卻難免理屈詞窮。除非等到燕王世子起兵之後,天下大亂,我們才可對江東蠶食鯨吞,所以伊不平縱然人才難得,七煞魚龍陣縱然可以蕩平江東,我們也不可輕易插手。”吳衡聞言神色黯然道:“是啊,素道你說的不錯,本王也知道現在時機未至,還是靜觀其變的好。隻是有一件事情本王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西門統領要和東陽侯聯手對付子靜呢?如果燕王世子想要殺死子靜,隻需一紙文書,本王縱然不忍,也難以拒絕他的要求,恐怕思忖再三,也會將子靜的人頭封上信都,如果他想親自報複,隻要子靜到了信都,還不是生死由之,為什麼卻要在途中殺死子靜呢?”寧素道猶豫了一下,稟道:“王上,這一點臣曾經細心探查過,隻是卻沒有查到什麼蛛絲馬跡,而且西門凜在江夏稍作休整就已經連夜北上,並沒有留下來追殺子靜,反而是越國公下了清剿令,嚴命剿滅江上水寇,伊不平就是位列榜的通緝要犯,也未曾提及子靜公子,所以臣想這一次多半是西門凜和師冥兩人聯手對付江寇,各謀其利,子靜公子多半是因緣際會,這少年性子孤傲剛烈,多半是看不慣這些詭譎行徑,所以插手其不定錦帆會能夠順利脫險,除了七煞魚龍陣之外,恐怕子靜公子也是一大助力呢。臣想以他們的聰明,應該不會和他為敵的。”吳衡所有所思地道:“素道說的有理,不過我想他們未必會真的放手,良材美質,不可輕拋,子靜如此年輕,已經有這樣的身手,凡是梟雄霸主,豈有放過的道理,就是本王,如今仍然扼腕不已。雖然如此,其實也不必太在意,既然子靜已經脫身,憑著他的武功,想必世上也沒有幾個人可以傷到他,既然越國公已經有意清剿水寇,這倒是我們的好機會,即刻傳令下去,外鬆內緊,縱容那些水寇逃到轄境之內,掌握他們的行蹤,然後設法招攬收編,充實水軍實力。與其在這裡質疑為什麼信都會和江寧暗中合作,還不如實在一些的好。”寧素道微微點頭,正要說話,吳衡卻眉頭一皺,一揮手阻止了他,冷冷道:“誰在外麵,莫非不記得本王諭令,不得傳召不得擅入清水軒。”門外傳來一個柔媚入骨的聲音道:“王上,妾身有急事稟告,平仙子請我轉告王上,她傷勢已經痊愈,馬上就要走了,妾身不便攔阻,隻得來稟報王上。”話音未落,一個素衣麗人挑簾而入,正是吳衡的寵妾黃夫人,隻是素來明眸善睞的一雙秋波卻已經帶了驚惶,顯然是被吳衡語氣的冷厲所震懾。吳衡聞言神色舒緩下來,目光在愛妾身上流連片刻,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你一向謹慎,這次竟然會違背本王的諭令,這次記你一功,素道,隨本王去送送平仙子,你不是說翠湖似乎也有人參與了那件事,如果問問平仙子的話,或許能夠得到一些訊息。”說罷起身向外走去,寧素道連忙緊緊跟上,兩人步伐極快,不過片刻已經走得很遠。黃夫人聽到吳衡的稱讚,這才露出一絲喜色,含笑斂衽相送,直到兩人背影消失,她才舉步向外走去,絲毫沒有走入清水軒的意思,一叢修竹之後,閃現出段越的身影,目光落到黃夫人婀娜多姿的背影之上,瞬間由淩厲冷酷變得溫柔如水。吳衡匆匆走入彆院之時,一眼便瞧見平煙負手立在階前,正淡淡瞧著那一叢經霜更豔的翠菊。平煙身著青衣青裙,樸素無華,雖然隻是尋常布料,但是針腳細密,做工精良,顯然是巧匠縫製,極為合身襯得長身玉立,豐姿如玉,流瀑也似的三千青絲鬆鬆散落,隻用一根錦帶束住,腰間係著一條淺碧色的細帶,接帶處銀絲纏繞,精美絕倫,帶上隻懸著一支淡黃竹簫,除此之外,再無長物。即使是以吳衡的養氣功夫,一眼瞧見平煙那清冷如冰雪的美麗容顏,也覺得心中一動。含笑走到階前,吳衡朗聲道:“平仙子傷勢已經痊愈了麼,嶽陽風光如畫,何不盤桓一段時間,仙子武功高強,吳衡也是練武之人,還想和仙子切磋一番呢?”平煙神色雖然淡漠冰冷,但是依舊拾階而下,微微躬身,抱拳一揖道:“王爺救命之恩,平煙必有所報,隻是平煙有急事在身,不得不匆匆告彆,若有失禮之處,還請王爺海涵。”她雖然用的是男子禮節,但是舉止落落大方,絲毫不令人覺得牽強彆扭。一直以來,平煙雖然在此地養傷,但是吳衡心細,知道平煙乃是性子高傲之人,必然不願在弱勢之下和自己相見,所以不曾前來拜訪,這次兩人還是初次相見,雖然心中有些謀算,但是吳衡畢竟性情爽朗豁達,一見之下便覺平煙傲然不群,心中頗為,上前伸手虛扶,笑道:“平仙子不必多禮,吳某雖然如今已經是一方諸侯,但始終不曾忘記自己也是個江湖人,臨危援手,正是俠者當為,仙子若是定要相謝,豈不是在諷刺吳某麼?”平煙對吳衡本來並沒有什麼印象,方才相謝也不過是依禮而為,隻想將來回報一次便再無瓜葛,但是見到吳衡之後,卻也覺得此人雖然貴為王侯,但是不論是衣著還是言語都不顯得高高在上,雖然外貌平凡,氣神內斂,但是蘊含在身體的強大力量就如同冰川下麵的河流一般,縱然不能眼見,也可清晰地感覺到,若非她心中有事,隻怕還真想留下來和吳衡較量一下,但是想到前幾日心中莫名的不安,還是冷冷道:“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王爺氣度非凡,他日若有機緣,願意領教王爺的刀法,平煙告辭。”平煙雖然並不客氣,但是吳衡卻不氣惱,同為翠湖弟子,比起心機深沉的顏紫霜,直來直去的平煙更令他覺得順眼,因此反而和顏悅色地問道:“看來平仙子當真是有急事,不知道是否可告知本王,若是本王力所能及,必然不會袖手旁觀。”平煙目光微微一動,但終究歸於平淡,她隻是心中不安,想要趕到無色庵探望恩師,卻也用不著彆人相助何況她性子高傲,縱然是力所不及,也不會請求彆人相助,再度躬身一揖,便走向院門,雖然看似無禮,但是她一舉一動都是極為莊重,卻令吳衡和寧素道兩人都生不出惡念,隻能苦笑一路相送。平煙雖然輕功高強,但是若是飛身離去不免失禮,再加上她性子沉穩冰冷,即使是心中憂慮,也不會有倉促之行,故而三人緩行到中門,吳衡這才停住腳步,拱手相彆。平煙離開巴陵郡守府,還未走出幾步,卻突然身形凝住,怔怔瞧著擋在身前的一個青衣女子,正是師妹顏紫霜,隻是素來淡雅從容的顏紫霜今日卻是顏色如雪,眉宇之間悲愴淒涼,雙目微紅,顯然是長時間哭泣的結果,平煙隻覺心中一沉,竟然生出莫名的淒惶。這時候寧素道仍然在後相送,見狀心中一驚,連忙揮手令守門的軍士清場,不許行人逗留。平煙卻是絲毫不覺,隻是死死望著顏紫霜,緊咬銀牙,唇邊吐出一個個墜地成冰的字眼道:“生了什麼事情?”顏紫霜剛要開口,兩行清淚已經滾滾而落,單膝跪地,淒聲道:“師姐,都是小妹的錯,平師伯她,她過世了。”平煙隻覺得如同五雷轟頂,嬌軀顫抖起來,伸手握住腰間劍柄,素手之上青筋迸現,良久,她才平靜非常地問道:“恩師,她,她是怎麼死的。”雖然平煙的語氣絲毫聽不出一絲波動,但是顏紫霜卻明白平煙已經失去了理智,否則在自己麵前,她絕不會冒大不韙稱呼平月寒為恩師,而非其他的稱呼,畢竟她們名義上的師尊隻有翠湖宗主嶽秋心一人而已。早已思索好應該如何說法,顏紫霜顫聲道:“是小妹之錯,為了一己之私,請師伯出手對付子靜公子,師伯愛惜他的人才,手下留情,豈料此子心狠手辣,竟然以怨報德,令師伯身負必死之傷。隻恨小妹事務繁忙,竟然不在當場,未能提醒師伯小心那小魔帝的卑鄙無恥,也未能即時救援,以致師伯不知去向妹犯下不可彌補的大罪,情願任憑師姐責罰,是打是殺妹都甘心領受。”平煙心中靈光電閃,已經猜到師父為何會死,多半是見到了自己傳授給子靜的那一招劍式,為了自己才會手下留情,但是子靜不明真相,才會絲毫不曾留手,其中不知有多少轉折,才會有這樣的結果。仰望天,雙目早已盈滿淚水,卻強行忍耐,不讓它們滴落下來,語氣卻依舊冰冷淡漠,森然問道:“師父為什麼會出手,輩分有彆,師父何等身份,豈會以大欺小?”顏紫霜垂道:“也是小妹一片孝心,知道師伯眷戀翠湖故舊,故而誠心邀請師伯返回翠湖,也好成全師姐承歡膝下的心願,想不到竟有此變,都是小妹之錯,師姐也不必怨恨子靜公子,他雖然心狠手辣,不念恩情,但是畢竟是為了苟活殘喘,而非存心和師伯、師姐作對,要怪就怪小妹不該打擾師伯清修吧。”平煙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連還恩令都用上了,怪不得師父會出手。”一邊說著,兩行珍珠也似的淚滴終於沿著冰雪一般的臉頰垂落,但是她扭過頭去,不肯給人看見自己的軟弱,也不再追問,一跺腳,身形已經化作淡淡青煙,轉眼間已經消失無蹤。顏紫霜緩緩站起,螓低垂,雙肩抖動,顯然也是悲傷難忍,良久才抬起頭來,看向遠遠站在一邊,看似避嫌,但是目中滿是古怪之色的寧素道,淡淡道:“請郡守大人轉告滇王殿下,莫怪紫霜過門不入,紫霜實在有難言之隱,將返宗門待罪,他日若再見殿下,必定親自謝罪。”寧素道連稱不敢,顏紫霜斂衽為禮,翩然而去,寧素道將方才聽到的話語反複思忖,眼睛一亮,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那位出身翠湖的無色庵主和平煙關係密切非常,想到當日親見平煙和子靜的血戰,隻覺得心中一寒,隱隱覺出不祥的征兆。一過黃河,景物風光已經是截然不同,深入北地之後是可以感受到深秋的蕭瑟。西門凜和淩衝都沒有在黎陽逗留,而是連夜啟程,從黎陽沿驛道北上,一路上快馬加鞭,日以繼夜,這一段路程將近六七百裡,但是驛路寬闊平整,每隔五十裡都有驛站,兩人都是幽冀重臣,身上有可以一路暢通無阻的令牌,又可以在驛站更換馬匹,得到食物飲水,所以兩天兩夜就到了信都,隻是到了城下的時候已經是塵土滿麵,頗為狼狽。其實兩人原本不需要如此日以繼夜的趕路,但是一行人剛到黎陽就收到了信都的諭令,雖然隻是要西門凜一人前去謁見,但是淩衝心中有許多疑惑不滿,所以堅持要一同回去。無論如何,淩衝還是燕山衛的副統領,西門凜也不好阻止,所以才會一同上路,即使如此,一路上兩人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說。自從赤壁敗退之後,淩衝就沒有給過西門凜好臉色,當日的情景他都看在眼裡,雖然不得已救了西門凜一命,可是卻不能苟同他忘恩負義的行為,而且西門凜那番說辭他也聽清楚了七八分,對西門凜自然是更加鄙夷,雖然他忠於得是燕王,但是並不會因此欣賞西門凜欺上瞞下的行徑。他對楊寧頗有好感,所以不願西門凜在羅承玉麵前搬弄是非,這才不惜傷勢未愈,堅持隨行,隻是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快馬疾馳,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疲憊之色形之於外。到達之時正是夜裡子時,城門早已經關閉,西門凜在城下勒馬停住,揚聲道:“今夜是何人巡城,本座西門凜,與副統領淩衝奉殿下之命連夜返回,請開了城門,讓本座進去。”守城軍士不敢擅專,不多時已經請來了巡城將領,卻是一個頗為陌生的青年校尉,他向下張望,西門凜已經點燃了火折子,容貌清晰可見,那校尉朗聲道:“請統領出示信物,否則末將職責所限,不敢輕易開城。”西門凜微微一笑,輕喝道:“小心。”說罷從懷中取出一隻描金錦囊,這錦囊不過手掌大但是入手便是一沉,顯然頗有分量。西門凜也不等城上放下竹籃繩索,一抖手將錦囊當作暗器擲了上去,信都城高十五丈,這麼高的城牆,他能夠將錦囊擲上城去,即使是淩衝和他素有心結,也覺得暗自欽佩。城上的巡城校尉接住錦囊,取出裡麵一塊令牌,隻見令牌顏色緋紅,材質非金非銀,觸手冰涼,正是燕山紅玉洞所出的玉石製成,令牌材質獨一無二,一眼便可分辨出來,不過這青年依然小心查看上麵的銘確認的確是統領令牌之後才匆忙走下城樓,不多時沉重的城門就開了一線縫隙。那青年校尉出城相迎,躬身行禮道:“統領大人,世子殿下已經傳下諭令,大人一到就請立刻前去信都郡主府相見。”西門凜略一點頭,目光在那青年校尉臉上一掃而過,狀似無心地道:“你是張舜卿,原本不是在安樂郡駐防麼?我記得南城校尉應該是任盛任校尉啊?”那青年校尉臉上閃過一抹紅潮,興奮地道:“統領大人還記得弟子,舜卿是半月前才遷升到信都擔任南城校尉的,上任任校尉已經調任清河郡了。”西門凜目光一沉,口中卻笑道:“原來如此起來你也是很難得,離開演武堂還不過三年時間,就已經升任校尉,軍中升遷必須要有軍功,這些年邊境還算平安,你能夠立下這等軍功,倒也是頗為難得。”說罷一揮馬鞭,在馬上抱拳一禮,便已經策馬入城,隻留下那青年校尉仍然在那裡興奮不已。淩衝也策馬跟上,眼中閃過深思的光芒,他在燕山衛雖然是龍困淺水,但是畢竟待過多年,這個張舜卿他卻已經沒有了印象,西門凜卻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雖然也是因為他當年對演武堂並沒有多少插手的餘地,但是西門凜的用心之深,記憶之佳也是令他深自敬佩。但是更深層的思索卻讓他察覺到了一絲不祥的端倪。一般來除非是特殊情況,將領士卒的調防是每年春季才會生的,信都的中級將領在這個時候突然調防,如果是針對燕王,那麼西門凜不會在自己麵前揭破,除非這件事情他事先並不知道,那麼是否世子殿下果然已經對西門凜生出忌憚了麼?入城之後,西門凜卻緩轡而行,似乎是不想驚破夜色的清冷靜謐,淩衝心中疑惑,卻也不好獨自策馬,隻能和他並轡而行。隻因原本接到諭令返回信都的是西門凜,如果他貿然獨自前去求見世子,隻怕未必能夠見到羅承玉,還不如跟著西門凜前去,或者能夠趁機見到羅承玉。西門凜麵沉如水,心中千回百轉,雖然早已經有了準備,但是事到臨頭還是惴惴不安,如果世子殿下真的誤解了自己的心意,那麼該怎麼辦,突然,他心中恍然,或者自己擅自作出那樣的決定,也有要試探世子殿下心意的心思吧,誰不畏懼鳥儘弓藏的下場,誰不憂慮功高震主的處境,可是這一刻,他突然後悔起來,如果羅承玉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樣豁達寬容,那又該如何是好?路雖然長,但終有儘時,西門凜心中正在七上八下,眼前已經出現了一座熟悉的府邸。信都郡主府位於信都中央,占地將近百畝,雖然不是金磚鋪地,雕梁畫棟,卻是清一色的青石建築,格局廣闊,恢弘壯麗,正是北疆常見的建築式樣,外牆高達五丈,上麵和城牆一樣有垛口、箭孔,每隔二十丈還有碉堡望台,倒像是縮小的城池,若是據而守之,縱有千軍萬馬,也未必能夠攻破。每次立在信都郡主府的大門之前,西門凜都會感慨萬千,也隻有那樣剛強的女子,才會將自己的府邸修建成堡壘吧,不愧是一生心血都放在軍旅中的火鳳郡主。郡主府邸在過去的十餘年一直是燕王世子羅承玉的居所,如今更是幽冀實際的軍政中心,不僅要提防朝廷和其他藩王的窺伺,還要防備燕王的勢力,自然是戒備森嚴,巡視的軍士往來如梭,牆壁之內漆黑一片,牆壁之外則是***通明,絲毫沒有留下一絲刺客進出的空隙。在府門下馬,將馬韁丟給守門的軍士,西門凜斂去心中所有的紊亂思緒,邁步向內走去。跟在西門凜身後的淩衝卻是步子略緩,和西門凜不同,這裡對他來說不啻是龍潭虎**,但是不知怎麼,他腦海裡卻響起了昔日楊寧的話語。“羅承玉是什麼樣的人,我隻見他一麵就知道了,難道你還不知道麼?”想到這裡,淩衝隻覺心中頓時安定下來,便也邁開大步,走進了府門。兩人剛剛走入府門,已經看見了含笑而立的莫青雲,西門凜略一皺眉,冷冷道:“莫先生,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有休息,如果累壞了身子,本座可擔待不起。”莫青雲知道西門凜對自己一向不喜,或許是自己進入世子殿下幕府之後,不免削弱了世子殿下對他的的寵信,所以才會如此冷淡,他深沉多智,縱然不滿,也不會因此形諸於色,隻是輕描淡寫地道:“何止在下沒有就寢,殿下估計你今夜會到,此刻仍然在萬鬆軒等你呢,統領大人還是快些前去吧。”西門凜神色一驚,也顧不得和莫青雲多說什麼,匆匆忙忙向書房的方向走去,淩衝略一猶豫,已經被莫青雲擋在身前,莫青雲從容道:“淩副統領旅途勞頓,青雲已經為統領準備了客房,不如先去沐浴更衣,如果世子殿下想要接見副統領,也可不失禮儀,不知道副統領意下如何?”淩衝輕輕一歎,道:“如此也好,還請先生替淩某向殿下陳情,淩某一定要謁見殿下,以免殿下誤聽了一麵之詞,平白結下不應輕易得罪的強敵。”莫青雲聞言神色微動,卻隻是吩咐下去安排淩衝到客房小憩。郡主府邸廣廈連綿,西門凜常來常往,也不必有人引領,不多時已經來到了一座壯麗雄偉的樓閣之前,閣門之上高懸的匾額上麵正是“鳳台閣”三個大字,雖然是子夜時分,但是樓閣上下***通明,人影閃爍,顯然並沒有因為夜晚而沉寂。西門凜的腳步在閣前隻是稍一停頓,就轉而向旁邊青鬆林間的青石路走去,剛走出幾步,那座樓閣門內已經走出一個黑衣秀士,並且開口喚道:“是西門統領麼,請留步。”西門凜微微一愣,停住了腳步,目光盯在那黑衣秀士身上,竟然露出了慌亂之色,那黑衣秀士大約五十多歲年紀,容貌儒雅,雙鬢星霜,雖然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可是依舊可以看出他年輕時候的優雅風姿,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雖然直直望著西門凜,卻不曾有一絲漣漪。似乎是感覺到西門凜開始紊亂的呼吸,那黑衣秀士拾階而下,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但是西門凜卻是仿佛置身冰窟,不由後退了一步,或許是步子邁得有些急促,黑衣秀士身子一個踉蹌,險些跌倒,西門凜不及多想,已經飛身撲過來將他攙住,剛觸及到黑衣秀士的身體,他就已經後悔起來,自己明明知道這人雖然一雙眼睛不能視物,但是卻感覺靈敏,上山下水,如履平地幾級台階怎能絆倒他,卻還是被他騙了,但是心中千回百轉,卻隻能低聲抱怨道:“吳先生,你怎麼自己出來了,怎麼沒人服侍你?”原來這黑衣秀士正是鳳台閣主吳澄,也是燕王世子羅承玉的西席,這些年來,在羅承玉未能親政之前,他就是信都郡主府的實際掌權人,如今雖然權力有些削弱,但依舊是屈一指的重臣。這吳澄性子平和,事必躬親,周到細致,待人接物也是溫和有禮,甚至給人有些迂腐的印象,不論是任何人,麵對他的時候,都會放下戒心。但是隻有西門凜這等身份的人才知道這個男子隱藏在溫文儒雅的外表下麵的可怕之處。或許是因為雙目不能視物的緣故,吳澄遇事的反應總是慢上三分,但卻在不知不覺間布下重重羅並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突然難,雷厲風行,斬草除根,那種酷厲的手段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般。每當那個時候,親眼見到他溫文外表下麵隱藏的冷酷無情的任何人,都會從心底生出徹骨的寒意,可是一旦事過境遷,卻又不知不覺地被他的和善外表迷惑。雖然不知道火鳳郡主是在何處掘出此人,但是這些年來,上至羅承玉,下至尋常士卒,在吳澄麵前都是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失禮,即使是西門凜也是不敢有絲毫怠慢的。更何況兩人都是受命火鳳郡主輔佐羅承玉的重臣,吳澄更有約束西門凜的權力,而今次西門凜卻是獨斷專行,所以一見吳澄,西門凜尤其忐忑不安。似乎沒有感覺到西門凜的心情,吳澄輕笑道:“統領來得正好,我也正想去見殿下呢。”西門凜剛要推辭,卻覺得手腕被吳澄緊緊握住,西門凜微微抬頭,隻見吳澄那雙茫然黯淡的雙目中竟似乎露出了冰冷的光芒,心中一寒,隻得道:“是,在下遵命,吳先生請。”說罷攙扶著黑衣秀士向林間小道走去。鬆林之內並無***,兩人行走在青石小路上,隻聽見鬆濤陣陣,宛如天籟,西門凜覺得太過沉默,不禁隨口問道:“吳先生,萬鬆軒一向無人居住,怎麼世子殿下會在那裡召見在下呢?”吳澄微微一笑,道:“萬鬆軒本來是無人居住的,如今已經有了客人,那人統領也應該知道的。”西門凜心中一動,脫口道:“是綠綺小姐麼?”吳澄頷道:“不錯,綠綺小姐蕙質蘭心,深得世子敬慕,這些日子,世子殿下若有閒暇,便到萬鬆軒聽琴,今夜世子殿下不知道統領何時能到,不願在鳳台閣或者書房等候,所以就到萬鬆軒和綠綺小姐下棋品茗去了。”西門凜聞言不禁一皺眉,卻沉默不語,但是吳澄似乎能夠看透他的心思,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綠綺小姐既然是難得的才女,性情也是沉靜嫻雅,雖然曾經涉足風塵,但不過是權宜之計,又是清絕先生的弟子,不論身份品貌,都堪匹配世子殿下,雖然殿下的正妃已經選定方小姐,但是若將綠綺小姐聘為側妃,想必誰都說不出話來的。我看殿下已經是頗為心許,隻是綠綺小姐未必肯屈就呢,嗬嗬。”西門凜隻覺得心中一沉,他可不會忘記楊寧和洞庭雙絕之間的情誼,尤其是青萍,為了楊寧更是不惜生死,若是羅承玉真的和綠綺生出情意,那麼就更麻煩了。正在他心亂如麻的時候,耳邊卻傳來一個溫和中蘊藏著冷酷的聲音道:“西門統領,那位子靜公子是不是九殿下呢?”西門凜猝不及防之下,再加上對吳澄根深蒂固地信服,信口道:“是!”話一出口,臉色蒼白如雪是鬆開了攙住吳澄的手臂,停住了腳步。吳澄仿若未覺,繼續向前走去,走了幾步,似乎才覺西門凜沒有跟上來,這才停下腳步道:“不過這件事情你我知道就可以了,殿下重視情誼,對郡主視若親母,對九殿下也有兄弟之情,除非是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存心傷害九殿下的何況他對九殿下一見如故是不會擅動殺機,所以這件事情還是不要告訴殿下為好,也免得亂了大局,你說是不是。”西門凜茫然跟在吳澄身後,隻覺得自己所有的聰明才智好像都不見了,雖然他從未想過瞞過世人一輩子,但是仍然不能明白為何吳澄竟然如此肯定楊寧的身份,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到了鬆林的中心,在一片空地上有一個院落,雖然樸素無華,但是卻彆有洞天,清幽非常。兩人剛剛走到院門,就聽到從院內傳出清越琴音,不由駐足傾聽,吳澄本就是琴棋書畫皆有不凡成就的絕代才子,自不必言,就是西門凜,也是文武雙全的人物,不過片刻,兩人都聽出彈奏之人技藝平常,隻不過寄情極深,所以將一曲尋常的《蒹葭》彈得纏綿悱惻,動人無比。聽到琴音,吳澄眉宇間閃過一縷笑意,西門凜卻是眉頭緊鎖,這裡是萬鬆軒,能夠在這裡撫琴的,除了暫時身為主人的綠綺之外,就隻有羅承玉了,這琴音明顯不是有“琴絕”之稱得綠綺彈奏,那麼自然是羅承玉所彈,此曲本就是表現對一個美麗女子的思慕之情,又是羅承玉彈奏,那麼羅承玉的心意顯而易見。吳澄似乎對此樂見其成,西門凜卻是不能甘心的。琴聲停止之後,吳澄才上前叩門,院門悄無聲息地打開,守在門前的正是血箭花無雪和千手唐平,兩人施禮之後,吳澄和西門凜先後走進院內,院門在兩人身後悄然關閉。這座院落之內青磚鋪地,一塵不染,除了一間純以鬆木搭建的敞軒之外,再無他物,但是鬆濤陣陣,卻令人覺得此地清幽非常,不再覺得過分空曠。軒門外肅立一人,長披肩,身負長刀,神色冷峻,正是擔任世子近衛的練無痕,他身份不低,故而見到吳澄和西門凜隻是微微躬身,然後朗聲道:“殿下,吳先生、西門統領請見。”門內傳來羅承玉清朗雍容的聲音道:“吳先生,西門統領,什麼時候這麼拘束,快進來吧。”西門凜還是第一次進入萬鬆軒,一走進軒內隻覺得撲鼻一股鬆香氣息,不僅是萬鬆軒本身由鬆木搭建,軒內的一桌一椅,一榻一幾,都是鬆木製成,雖然樣式並不十分精美,但是古意盎然,野趣橫生,鼻中嗅著鬆香陣陣,耳邊聽著鬆濤隱隱,清幽雅致,勝過洞天福地。西窗之下的琴台之上放著一具古琴,羅承玉一身深藍色寬袍,越顯得風流閒適,此刻正坐在琴後,一隻手還放在琴弦之上,偶爾輕輕拂動琴弦,耳中不時傳來“仙翁、仙翁”的琴聲,顯然剛才果然是他撫琴。正對著軒門的方榻之上,放著一方棋枰,上麵仍有一局殘棋,黑白交織,勝負還未分明。綠綺倚在棋枰之前,手中把玩著一枚黑玉棋子,似乎正在揣摩棋局,她身子單薄,雖然軒內溫暖非常,卻仍然披著一件雪白的錦緞披風,將她的嬌軀遮住大半,越顯得弱質纖纖。聽到西門凜進來,她似乎是受到了驚動,轉過頭來看向門口,明亮的燈光之下,西門凜一眼就看清楚了她秀麗絕倫的容顏。其實若論容貌,綠綺並非傾國傾城,就是比起青萍來,也少了幾許嫵媚風姿,但是她那一種遠離塵囂的泠泠風標,卻讓任何男子都不禁生出愛憐之意,也難怪羅承玉這等人物會在短短時間深陷情網。深吸一口氣,西門凜上前單膝跪倒,誠惶誠恐地道:“屬下未得殿下諭令,擅自調動京飛羽所部,以致殿下在江水之上的經營化為烏有有許多獨斷專行的行為,自知罪責非輕,請殿下按律處置,不論是生是死,屬下都毫無怨言。”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西門凜雖然有三分試探之意,卻也有七分真情,他今次這番作為,雖然還看不出來是輸是贏,但是無論如何都不是己方事先能夠想到的,隻要想想將來可能麵臨的險惡局勢,西門凜就覺得氣短幾分。聽到西門凜這番話語,綠綺也不需羅承玉暗示,站起身來,向羅承玉斂衽一禮,轉身走向方榻東側,在屋角有一扇簾櫳低垂的房門,房門並未合上,綠綺挑起竹簾,走進內室去了,顯然並沒有興趣介入幽冀的內部事務。羅承玉向綠綺點頭還禮,便疾步上前,親手將西門凜攙起,微笑道:“這是什麼話,我已經得到了相關的情報,這一次江寧主動挑釁,而且有意借機清剿水寇,如果統領不聞不問,隻怕我們布下的棋子就被他們連根拔起了,雖然統領受到小挫,但是江寧也未得到好處,而且錦帆會奇峰突起,將江水上的局勢徹底攪亂,對我們有利無害,統領何必耿耿於懷,隻不過本世子有一事不明,為何統領竟會和子靜反目成仇,子靜到底是不是本世子的義弟,還請統領給我一個清楚明白。”西門凜早已料到羅承玉會這樣問,心裡已經有了準備,恭恭敬敬地道:“啟稟殿下,子靜的確是我武道宗嫡傳弟子,但是他並非殿下所想象的那人,而是屬下大師兄宣頡的傳人,他雖然不肯詳說身世,但是屬下已經可以肯定他的父母是死在郡主手上的前朝將領,故而才會對殿下極為懷恨。也是屬下胸襟不廣,覺得他實在是個隱患,所以想要將他除去,想不到卻失手了,平白失去了化解仇怨的良機,這是屬下的罪責,還請殿下寬恕。”羅承玉聞言隻是神色微動,並沒有流漏出明顯的情緒,似乎隻是平淡地接受了西門凜的解釋,這樣的反應反而令西門凜心中生出不安,連忙繼續道:“屬下這樣做也是情非得已,子靜公子性情桀驁不馴,隻知有己,不知有人,極難拘束,如果真的到了信都,隻怕是近則不馴,遠則生怨,這等人物,還是敬而遠之的好。”羅承玉聞言不置可否,忽然笑道:“這件事也就罷了,卻不知道本世子什麼時候開始忌憚西門統領了,而且還選了接任之人,西門統領這是想蒙蔽何人的耳目呢?”西門凜心中一寬,雖然羅承玉未必真的完全相信,但是至少已經不會再追究楊寧之事,這件事情隻要拖延下去,等到羅承玉正式繼承燕王之位,就是不慎泄漏也不要緊了,至於羅承玉是否會因為這件事對自己不滿,這就不在他的考慮之中了,而羅承玉毫不避諱,直接追問關於他那番可以說是叛逆罪證的言辭,正說明羅承玉對他依舊信任,所以心境豁然開朗之下,唇邊不覺漏出一縷笑容,欣然道:“殿下既然已經知道了,想必這次的調防就是為了配合屬下靈機一動想出的計策吧?”羅承玉卻淡淡道:“那可未必,或許你弄巧成拙,我本來已經對你生疑,否則怎會這麼快就進行將士調防,若非早有準備,豈會如此有條不紊呢?”西門凜聞言愕然,舉目望去,隻見羅承玉神色從容淡定,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一時之間竟是判斷不出羅承玉到底心意如何。恍惚之間,耳邊已經傳來羅承玉淡淡的語聲道:“西門統領,你這一次不經本世子允許,擅自調動京飛羽所部是走失了行刺本世子的刺客,其罪非輕,念你一向有功於幽冀,本世子不會嚴懲於你,待我上書王上,除去你燕山衛統領之職,權掌統領令牌,戴罪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