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衍聖公孔聞韶,品性中規中矩,不算大奸大惡,但也不是啥好貨。這人一輩子,隻上疏過兩次。第一次上疏,是在劉瑾弄權期間,請求朝廷減免孔氏稅糧,理由是孔氏子孫又多又窮養不起。當時劉瑾借改革之名,派出太監全國清查田畝,卻不對山東孔家動手,反而幫著孔家減免賦稅,也不知雙方達成了什麼交易。第二次上疏,同樣是在劉瑾弄權期間,請求把衍聖公的祭祀大權一分為四。這次上疏就很詭異了,衍聖公竟把自己的權利,分出四分之三給弟弟和族人。要麼是孔聞韶想偷懶,要麼是被弟弟們奪權,反正不管怎樣劉瑾都批準了。孔家的四大祭祀,第一祭孔子及弟子,第二祭祀尼山,第三祭祀洙泗,第四祭祀子思。尼山,即孔子爹媽的野合之地。洙泗,孔子的講學之地。子思,孔子之孫,相傳為《論語》主編,《中庸》的作者。此時此刻,領到聖旨,孔家人都傻了。衍聖公孔聞韶連聲抱怨道:“我說什麼?我說什麼?王相不能得罪!你們倒好,為了一點銀子,幫著德王隱匿土地,現在孔家被盯上了吧?”孔聞禮說:“兄長,王二既要改革,當然要清查天下田畝,我們孔家怎麼可能避得開?”“胡說八道,”孔聞韶生氣道,“西涯先生是我嶽父,王相又是西涯先生的門生。我孫女是陛下的表親,王相又是陛下的生父……”“兄長慎言!”眾人趕緊打斷,一個個嚇得額頭冒汗。孔聞禮環視屋內,厲聲嗬斥道:“今日之言,隻許入耳,不得出口,誰也彆出去亂說!”孔聞韶還在逼叨叨:“我跟王相關係匪淺,若不是你們阻撓他清查藩王田畝,如今恐怕已經結為親家了。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讓兒子尚公主,自然是貪圖權勢之輩。貪權者哪能不圖名?隻要跟俺們孔家結親,他立即就能成為士林首領。就說我嶽父吧,當年也是首輔,把女兒嫁給我以後,嶽父他老人家,一年寫了好幾首詩炫耀此事……”孔聞禮無語道:“兄長,王二真的貪權圖名,就不會讓兒子尚公主了!”“我不管,”孔聞韶直接撂挑子,“禍是你們闖下的,你們自己去解決,我回去籌備明年的春季大祭。”孔聞禮和庶出弟弟們麵麵相覷,都對這位大哥感到無語,一天到晚隻知道宴飲耍樂,關鍵時刻總是當縮頭烏龜。甚至還嫌祭祀太麻煩,孔家四大祭祀活動,直接分出三個扔給弟弟負責。孔聞禮說:“不如送貞乾去京城,讓貞乾去求求王二。”孔貞乾,孔聞韶的嫡長子,李東陽的外孫。他跟朱厚照的舅舅之女定了娃娃親,如今還沒有完婚。曆史上,張延齡被嘉靖逮捕下獄,孔貞乾依舊遵守婚約,迎娶張延齡的女兒,從道德上還真的無法指摘。至於孔聞韶想許配給王淵的孫女,根本不可能是嫡長子孔貞乾之女,畢竟孔貞乾也才十一歲。那是個年僅五歲的庶出孫女,硬要說年近及笄,想嫁給王淵的庶子攀親戚,還硬扯是小皇帝的表妹。衍聖公本人,也不過才四十歲。孔聞韶雖然不想管糟爛事,但也沒有拒絕弟弟的提議:“那便以拜見未來嶽父為名,讓乾兒去京城走一趟。”張延齡雖然被楊廷和論罪,查抄了不少產業,但畢竟太皇太後還活著,不能做得太過分。因此,張延齡過得還算滋潤,至少不愁吃穿,不像曆史上被嘉靖關押十三年再殺掉。年僅十一歲的孔貞乾,就這樣被送去京城,拜見準嶽父張延齡。其實是以李東陽外孫的身份,跑去王淵那裡求情,畢竟王淵也算李東陽的門生。也不用準備什麼,孔氏族人收拾行囊,立即護送孔貞乾北上。這小子剛剛出縣城,張璁已經帶著手下前往孔廟。“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要拆老祖宗塑像!”孔家兄弟嚇得連忙出動,就連不喜歡理事的孔聞韶,都慌慌張張帶人往孔廟而去。“快點,快點!”孔氏兄弟一路催促。轎夫們隻能咬牙加速,抬著孔氏兄弟加速飛奔,把這哥兒幾個抖得七葷八素。跑了好一陣,轎夫氣喘籲籲說:“二爺,快到了。”孔聞禮掀開轎簾,果然看到有人擠在孔廟門前,他立即大喊:“落轎,落轎!”不待轎子停穩,孔聞禮就跳下去,一路狂奔呼喊:“張按台,手下留情!”張璁隻帶了幾個按察司官吏,又去兗州府借來十多個衙役,此刻被孔家人持械堵在孔廟之外,旁邊還有上千百姓聞訊而來看熱鬨。張璁冷笑:“爾等竟敢抗旨不遵,難道想謀反嗎?”就如宗室那般,孔氏子孫也越來越多,統稱為“聖裔”。最底層的孔子聖裔,與普通百姓無二,都屬於被孔家盤剝的對象。畢竟許多子孫,是從唐宋就傳下來的,就算族譜保存完好,但幾百年了誰跟誰認親戚啊?這些看熱鬨的千餘百姓,至少十分之一姓孔。見張璁要拆他們老祖宗的塑像,這些孔姓小民非但不著急,反而樂嗬嗬等著主宗吃癟。當然,也有一些混得比較好的孔姓,自發加入保護孔廟的隊伍,手裡拿著各種玩意兒跟張璁對峙。孔聞禮喘著氣奔至,彎腰用雙手撐著膝蓋:“張……張按台,呼呼,何……呼……何必如此!”張璁問道:“聖旨孔家沒接嗎?”孔聞禮說:“接……接了。”張璁質問:“孔家膽敢抗旨?”孔聞禮道:“自是……呼呼……不敢,但……呼……我先喘會兒,跑……跑太急。”喘了好半天,孔聞韶終於坐轎子來了。張璁陰陽怪氣道:“衍聖公大駕,今日終於有幸相見,公爺比陛下都難見得啊。”“哪裡,哪裡,久病臥床,不便見客。”孔聞韶連忙解釋。孔聞禮說:“張按台,拆毀孔聖塑像,此必為奸臣進獻讒言所致。請暫時不要拆,孔家自會上疏辯駁,請求陛下收回成命。”張璁冷笑:“其一,君無戲言,聖旨都下了,如何收回成命?其二,我就是那個進獻讒言的奸臣!”孔家兄弟集體一愣。隨即,孔聞禮大怒:“張秉用,我孔家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這般千方百計陷害!”張璁麵色平靜道:“敢問,孔聖塑像,是照著何人模樣所造?”孔聞韶說:“按孔聖畫像所造。”張璁又問:“敢問,孔聖畫像又是何人所畫?”孔聞韶說:“出於畫聖吳道子之手。”張璁再問:“敢問,吳道子可是受孔聖所雇,當麵照著聖人相貌所畫?”孔聞禮生氣道:“孔聖為先秦之人,吳道子是唐代畫聖,爾安敢如此編排孔聖!”張璁也麵色慍怒:“泥胎木像,佛家之俗,胡人之風,未嘗見於古之典籍。你等枉為聖人之後,竟棄禮法而沾胡習,便是孔聖複生,也要棒喝你等不肖子孫!且那塑像,源於吳道子憑空想象,你們竟把憑空想象的東西,當成聖人祖宗祭拜上百年。真乃數典忘祖之輩也!衍聖公,你敢不敢說,自己的老祖宗孔聖,就長那塑像的模樣?”“我……”孔聞韶有口難言,急得想要抓耳撓腮。張璁不再理孔氏兄弟,轉身喊道:“給我拆,膽敢阻攔者,是為抗旨大不敬,可當場格殺。若孔家敢殺戮官差,是為忤逆謀反之罪!還有爾等孔氏子孫,拜一個憑空捏造的塑像,你們就不怕拜錯了祖宗嗎?”孔氏子孫麵麵相覷,阻攔也不是,放行也不是。張璁親自帶隊向前,孔氏子孫紛紛讓開,轉眼就帶人進了孔廟。“拆!”一群衙役將孔子塑像推倒,亂斧劈裂,拿回去當柴禾燒。張璁環視孔氏眾人:“我輩之人,炎黃子孫,儒學正宗。不拜偶像,隻尊神主,隻論本心。偶像者,胡人之陋俗,釋家之劣物。豈能棄儒學正道,染那胡人的腥膻味。爾等聖裔,好自為之!”孔聞韶、孔聞禮兄弟,望著那堆被劈碎的木塊,失魂落魄坐在地上不發一言。偶像,就是人偶、雕像的意思,最開始隻有墳裡墳外才有。墳裡的是陪葬品,墳外的是守墓怪獸或將軍,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秦始皇那些大型手辦。傳統儒家要這玩意兒來乾啥?儒家,隻尊孔子神位。儒教,才尊孔子塑像。隻要儒家,不要儒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