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禮部去內閣,得繞圈進東華門,才是內閣的辦公地點文淵閣。王淵剛剛路過宗人府,就見一個小太監奔來。小太監裝作偶遇的樣子,朝王淵躬身作揖,突然低聲說:“王尚書,陛下暈厥了,差點墜入太液池。”王淵立即加速趕路,直奔豹房而去,中途居然遇到楊廷和。很顯然,張永不但派人通知王淵,還派人通知了楊廷和。這死太監又在兩頭下注,誰也不得罪,反正他一把年紀了,隻求安安穩穩混到退休。出西華門,過禦用監,來到太液池邊,再過一道橋便是豹房。“止步!”豹房侍衛將王淵、楊廷和攔住。楊廷和說道:“煩請稟報陛下,臣楊廷和有要事求見。”豹房侍衛麵無表情:“陛下說了,今天誰也不見。”王淵拿出豹牌,遞過去說:“有勞放行。”豹房侍衛露出微笑:“王尚書請回吧,陛下今天不見外臣。”王淵又問:“陛下何時說的?”豹房侍衛回答:“便在剛才。”王淵拱手離去,皇帝已經醒了,似乎沒有大礙,那還留下做什麼?楊廷和也轉身離開,跟王淵一起前往文淵閣。剛到文淵閣,一個司禮監太監就跟著進來:“陛下有旨,拜禮部尚書王淵,為東閣大學士,掌禮部。”此言一出,五位閣臣全部愣神,就連王淵都一頭霧水。“掌禮部?”王瓊確認道。太監回答:“是掌,不是兼。”楊廷和再次確認:“直閣?”太監回答:“應該……不算吧。”眾內閣大臣沉默。毛紀看了王淵一樣,問楊廷和:“於製不合,要駁回嗎?”內閣有駁回皇帝諭旨的權利,六科同樣也有。當初,景泰帝想換太子,又怕被內閣駁回? 還跑去賄賂閣臣? 首輔和次輔各一百兩,其餘四位閣臣各五十兩,如此巨資把內閣大臣都嚇壞了。“不必。”楊廷和搖頭。楊廷和非但沒有駁回? 還親自草擬聖旨? 讓司禮監送去批紅? 再拿去製敕房寫聖旨蓋章。王淵這個東閣大學士掌禮部尚書,究竟算不算入閣? 誰都說不清楚。權力大概是這樣的:王淵繼續執掌禮部? 本職為禮部尚書? 兼職內閣大學士? 卻不能在內閣議事,最多隻能在內閣旁聽。真正的閣臣,是某某閣大學士兼某某尚書,大學士為內閣實職? 尚書為榮譽虛職——關鍵詞是“兼”。如果同時有兩個實際職務,會用“兼掌”二字。而王淵現在是“掌”,掌字後麵是實職? 掌字前麵是虛職。內閣頭銜居然成了榮譽職務? 這也算大明開國頭一遭? 朱厚照又在違背祖製壞規矩了。借著上廁所的機會,毛紀說道:“陛下恐怕病情又加重了,迫不及待給王若虛一個大學士銜。但偏偏又不讓王若虛直閣,陛下究竟是怎麼想的?”蔣冕猜測道:“可能是想繼續壓一壓吧,陛下行事莫測,誰能猜得到啊?”“楊閣老就這樣同意了?”毛紀有些不甘心? “就沒有內閣大學士掌六部事的,於製完全可以駁回皇命。”蔣冕笑道:“駁回去隻能激怒陛下,讓王若虛真正直閣!”就如蔣冕說的那般,楊廷和不敢反對。他害怕自己駁回皇命之後,朱厚照一怒之下,直接把王淵抬進內閣,到時候就不是什麼虛銜閣臣了。“恭喜王學士!”王瓊抱拳笑道。王淵哭笑不得:“陛下行事,果真匪夷所思。”如果不是朱厚照下達皇命,恐怕全天下的讀書人,做夢都想不到大學士頭銜還有虛的。說實話,王淵有時很想劈開皇帝的腦袋,研究一下裡麵的腦溝回路是否異於常人。等毛紀和蔣冕撒尿回來,楊廷和召集眾人說:“先商議安南之事,據錦衣海衛發回的消息,安南那邊根本不是什麼禪位。其偽王莫登庸,可視為篡晉自立的南朝劉裕。莫登庸正在安南大行改革之事,諸多舊臣逃往老撾,正在招兵買馬打算殺回去。”蔣冕道:“如此說來,已經不是安南一國之事,稍不注意就會引動老撾宣慰司。”楊一清說:“老撾不能亂,那裡亂起來,雲南邊境也會跟著亂。雲南如今有兩個土司造反,若再把老撾牽扯進去,恐怕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王瓊雖然是皇帝和王淵的舔狗,對外態度卻非常強硬,他說:“雲南土司叛亂,須臾可平也。安南內亂至斯,是為大好良機,可一舉收複而置交趾省!”毛紀冷笑:“廣西叛亂多年未平,雲南又有兩個土司造反。王閣老想收回安南,複置交趾布政司,你從哪裡調兵去打呢?”“錦衣海衛!”王瓊說。“萬萬不可!”楊一清立即反對,“錦衣海衛,本就是陛下胡亂設立的,在海上怎麼胡來都可以不管。但若用錦衣衛海覆滅安南,重置交趾布政司,那就是讓錦衣衛海在國內用武。此例一開,錦衣海衛登陸廣東怎麼辦?登陸福建怎麼辦?登陸天津怎麼辦?”王瓊啞口無言。“我可以說句話嗎?”王淵問道。文淵閣沒有王淵說話的份兒,特彆是他剛獲得東閣大學士虛銜,就更得在文淵閣避嫌才行。楊廷和笑道:“說吧,此事禮部亦有權商議。”王淵說道:“廣西、雲南接連叛亂,朝廷暫時肯定無力收複安南。但又不能封那篡位的莫登庸為安南國王,何不讓錦衣海衛助安南舊臣複國?”“如何幫助?”楊廷和問。王淵說道:“讓錦衣海衛去老撾聯絡安南舊臣,尋一宗室嗣位安南國王,錦衣海衛可以賣些火銃給他們。莫登庸若大獲全勝,到時再冊封其為國王也不遲。安南舊臣若獲勝,更能彰顯大明國威,安南國王必定感激不已。最好兩邊一直打,誰都無法獲勝,如此安南定然長期混亂,數十年內都不可能侵犯大明邊境。”王瓊拍手大讚:“此計甚好,百利而無一害。”毛紀責問道:“王尚書此言,置安南百姓於何地?君之一言,便讓無數安南百姓飽經戰亂之苦,此為不仁不義之策也。”王淵反問道:“毛閣老是大明臣子,還是那安南臣子?在下是大明的尚書,不是安南的尚書,我隻管大明百姓的死活,管不了安南國內死多少人。”毛紀說道:“安南亦為大明屬國,以前還是大明的交趾省,安南百姓也曾做過大明百姓!”王淵頓時懟回去:“如此說來,安南國內皆為亂臣賊子,否則他們為何要背叛大明?他們若不是亂臣賊子,如今大明還有交趾布政司呢!對於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本人沒有親自帶兵征討已經算給臉了!”毛紀欲言又止,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王淵的邏輯沒有漏洞。楊廷和拍板道:“此事就這麼辦,讓錦衣衛海資助安南舊臣火銃,令安南舊臣尋宗室立一國王。誰打贏了,誰就是真國王,大明自會冊封。都打不贏,就讓他們一直打下去,打起來就不會侵擾大明邊境。”王淵笑道:“楊閣老高見。”楊廷和又說:“葉兒羌國的事情呢?”蔣冕說道:“可令西涼王與葉兒羌國和解,雙方約定,永不再戰。”“我同意蔣閣老所言。”楊一清、毛紀同時發言。這三人並非幫著外人說話,而是擔心西涼王朱當沍勢大難製。一旦葉兒羌國覆滅,西涼王將來可能擁兵數萬,就算朱當沍不造反,能保證他的子孫不造反嗎?一個正經的大明藩王,有兵有糧有地盤,若是哪天朝廷出現意外,朱當沍的子孫學著朱棣清君側咋辦?王淵當然知道他們的擔憂:“可頒一道聖旨,傳諸西北邊軍與各部落,若西涼王的部隊越過嘉峪關,不管其理由如何,都視為叛亂造反!”蔣冕說:“聖旨可頒,但有何效果,就難說得很了。百年之後,若內地糜爛,西涼王的子孫率數萬騎兵扣關,嘉峪關的守將還不直接開關請降?屆時,數萬西域騎兵入關,長驅直入甚至能直接殺到京城!”王淵心想,若真出現那種局麵,便是大明君臣自己作死,讓西涼王的子孫當皇帝又有何不可?當然話不能這樣說,王淵笑道:“西涼王是本人推薦的,為了避嫌,我不參與討論。”很快,內閣就商議出結果,要求西涼王與葉兒羌息兵,前提是葉兒羌國向大明俯首稱臣。大明正好缺戰馬,葉兒羌若進貢戰馬兩千匹,朝廷就會勒令西涼王不得開戰。至於能不能息兵,朝廷根本管不著,就算西涼王把葉兒羌滅了,還能調兵出關征討西涼王嗎?到時候還得默認。接下來,才是真正的議題。“王尚書可知《抑棉疏》?”楊廷和問。“知道,”王淵突然神來一筆,“是否加征棉課,暫且先不論,鹽課倒是該改一改了。”“改鹽課?”眾人皆驚,這是要逆天啊。王淵冷笑:“全國有十綱,每綱鹽引二十萬引,每引折鹽三百斤,窩本六錢四厘,另稅銀三兩。如今,每年產鹽六億斤,每年鹽課應有一千三百多萬兩才對!可事實上呢,去年鹽課本色、折色加起來,鹽稅還不到一百萬兩。憑空消失的一千二百萬兩鹽稅哪裡去了?”無人應答。朝廷每年都有一千二百萬兩的鹽稅不知去向,當然是被太監、勳貴、外戚、文官、武將、商人一起吞掉了。這玩意兒水太深,誰敢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