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房。孩子們在嬉戲,皇貴妃親自沏茶,王淵與朱厚照對坐。“這就是新曆?跟舊曆也沒啥區彆啊。”朱厚照翻著剛送來的曆書說。王淵解釋道:“正朔誤差大概一天。”朱厚照笑道:“誤差一天而已,何必勞師動眾更改曆法?”“初此之外,還有一些小的修正,”王淵說道,“雖然隻誤差一天,卻也關係重大。陛下不覺得,這些年的災異有些多嗎?何不趁此改曆,圖個新曆新氣象。漢武帝開創新局麵,也有太初改曆之功,他的很多新法都是依據新曆來推行的。”這話對朱厚照的口味,他點頭說:“圖個新氣象也可以。”王淵又說:“此曆以正德十八年冬至為曆元,可稱‘癸未新曆’,也可稱‘正德新曆’,亦可沿用舊名為‘大統新曆’。”朱厚照很喜歡“正德新曆”,不過為了顧及大臣,他還是說:“便叫大統新曆吧。”明代的曆法就是大統曆,算法沿用授時曆,並參考西方的回回曆。郭守敬編訂的授時曆,可謂中國古代曆法之巔峰,不但吸取曆代精髓,而且全憑實測數據。不像太初曆,假托黃鐘之數;也不像大衍曆,牽強附會於易象——這些都跟政治有關,而元代製定曆法則不講政治。清代曆法,不是中國人主編的,主要編撰人是湯若望。而且乾隆修曆時,采用了牛頓的歲實數據,已經不算純粹的中國曆法——民國和新中國的農曆,還在沿用這套曆法,到21世紀歲差很可能已經超過一天。嗯,咱們平時使用的農曆,是傳教士湯若望主編的。如果不考慮朝臣反對,王淵甚至想采用《十二氣曆》。即以十二節氣定月,屬於百分之百的陽曆,跟月亮圓缺和季節都沒關係。這種曆法,跟後世的公曆大同小異,且跟實際天象配合更好,更加便於農業生產。沈括提出十二氣曆之後,遭到北宋朝臣的集體反對。因為這種純粹陽曆,否定了中國的傳統農曆(陰陽曆)。沈括雖然備受打擊,但他還是堅信,自己的這種曆法,將來有一天肯定會被采用。可惜,沈括的這一天,得等到辛亥革命之後。中國古代天文學,僅從數據來說,可以稱得上非常牛逼。《尚書》記載,堯舜時期,就已測出一年為366天。堯舜究竟是什麼時候,已經無法考證,但從《尚書》記載的星象來看,那時應該是公元前2000多年。到漢武帝時期,太初曆測算更加精密,一年為365.2502天(現代數據為365.24219……天)。至於農曆使用過久,就會出現歲差現象,這在東漢時期就發現了。並且,賈逵和李梵在改曆時發現,出現歲差跟月亮行進速度變化有關,並且還測算出月亮運動速度變化的規律。用科學語言解釋,便是月亮軌道近地點的進動——隻是他們不知道,地球受太陽和月亮引力作用,也會發生進動現象,也會造成農曆歲差。因為顧忌朝臣反對,王淵不敢改用陽曆,卻可以往農曆裡麵加東西。比如湯若望主編的清朝曆法,就各種往裡麵扔西方科學數據。中國農曆是陰陽曆嘛,是陰曆和陽曆的結合,扔起東西來太方便了。曆朝曆代,修編曆法時都在乾,把各種新發現往裡麵扔,如此才有了集大成的授時曆。王淵又說:“推行新曆的同時,請陛下推行時製與分製。今後,官府與軍營點卯,甚至是各地科舉,都按照某時某分來計算。”朱厚照不解道:“為何如此麻煩?”王淵笑道:“陛下可以開設鐘表工廠,製作鐘表賣給各地官府和民間,所獲利潤皆歸內庫。”朱厚照頓時拍手:“此法不錯!”王淵提醒:“彆賣得太貴。”工部改進的鐘表,比歐洲更先進,已經有了分針,正在琢磨著如何添加秒針。並且,鐘表已經推廣到府一級,由各府的陰陽正術管理時間。王淵想要借著頒布新曆,把“分鐘”徹底推向全國——大明早就有24小時概念,不需要王淵進行推廣。這種推廣,看似沒啥用,其實跟推廣農作物一樣重要。早期人類認識時間,以天為單位。漸漸有了月,有了年,又有了時辰,再有了小時。每一次有新的時間概念誕生,就以為著人類社會的新發展,“分鐘”的誕生將使人類活動變得更精細。……朝會。禮部尚書毛澄率先反對:“大統曆乃誠意伯(劉伯溫)所創,由太祖皇帝欽定,怎可貿然改之?”王淵手持笏板,不疾不徐道:“大統曆沿用授時曆,並無多大改動,至今歲差已有一天。毛先生身為禮部尚書,肩負祭祀之責,你祭祀的時間誤差一天,難道就不怕宗廟先賢和山川神靈怪罪嗎?”毛澄瞬間愕然,這事兒不該他反對,他應該鼎力支持才對。閣臣毛紀出列說:“頒布新曆,勞民傷財,請陛下謹而慎之。”新曆的頒布,並非說完就了事兒。就像後世更換市縣級名稱,所有的公函、公章、相關公司和機構,全都得跟著一起改名字。新曆也一樣,全國相關活動和文件都得改,民間的曆書還得跟著改。並且,古代信息傳播速度遲緩,有可能新曆頒發一兩年,許多偏僻山村還不知道。若是村裡有個秀才,按照老曆去參加鄉試,躺客棧慢悠悠複習,搞錯了一整天怎麼辦?王淵冷笑:“毛閣老明知曆法有誤,卻阻撓新曆頒布,放任禮部祭祀出錯。究竟,是何居心?”毛紀反問:“王侍郎怎麼肯定大統曆就一定有誤?”王淵笑道:“看來毛閣老不懂天文。東漢之時,天文官就已經發現,曆法每沿用三百年左右,就會出現一天的誤差。大統曆沿用授時曆,從授時曆頒布至今,也差不多有三百年了吧。”“古人的說法就一定準嗎?”毛紀還在嘴硬,主要是這玩意兒推行起來很麻煩,毛尚書不想勞民傷財、驚動百姓。傳統官僚就是這樣,一切都要求穩,最好一潭死水,整個社會都保持不變。王淵說道:“古人不一定準,但欽天監多年的觀測,卻肯定是準的。而且這部新曆,是禮部郎中鄭善夫,與欽天監官員,還有南北各地陰陽官,花了六年時間一起編訂的。毛尚書的天文學識,難道比這麼多陰陽官更高明?”毛紀默然,難以反駁。王淵又說:“而且我記得,毛閣老在做禮部尚書時,還因欽天監推算日食錯誤,上疏進行彈劾,導致欽天監正被罰俸三月。欽天監推算日食錯誤,便是由於曆法歲差造成的。你不準彆人修改曆法,又要彆人精準推算日食,這是不是有點強人所難了?”毛紀一言不發,直接回到自己的班次,他卻是因為日食推算錯誤,把欽天監正彈劾的罰俸三月。沒辦法,每逢日食,都要提前準備,這跟禮儀有關。而且有明文記載,應該如此應對日食:“天子救日,置五麾,陳五兵、五鼓;諸侯置三麾,三兵、三鼓。大夫擊柝。凡有聲,皆陽事也,以厭陰氣也。”這玩意兒得動用軍隊,並且由禮部進行安排。日食一旦推算錯誤,從皇帝到大臣再到小兵,全都得白忙活一場。毛紀當時擔任禮部尚書,怎麼可能不因此彈劾欽天監?王淵環顧大殿,朗聲問道:“誰覺得祭祀山川社稷,就算錯了一日也無妨,那就站出來跟我理論吧。”這大帽子扣下,還有誰敢反對?若是現在反對,今後出現天災,那就不是皇帝的責任,而是反對修曆者的責任。正德新曆,就此順利通過。而“分鐘”概念,也隨著新曆推行全國。漸漸的,就連朝中重臣,都不問什麼時辰了,而是問現在幾時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