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王宅。今天家裡來了四位客人,分彆是張璁、嚴嵩、王瓚和唐伯虎。張璁在七次會試落榜之後,今年終於險而又險中試。殿試文章本來排在二甲,朱厚照遵守杭州約定,居然真給張璁點了一個榜眼。如此做法,讓張璁剛進翰林院,就被打上帝黨標簽。如果說張璁是帝黨,那麼嚴嵩就是“貴妃黨”。皇貴妃監國期間,極為仰仗嚴嵩,已經擢升其為正三品通政使。因為皇貴妃總是招嚴嵩問政,連帶著通政司都水漲船高,不像以前那樣完全屬於擺設。這兩年的六部變動,王瓚也跟著升職了,目前是兵部左侍郎,接替黃珂以前的位置。相比而言,唐伯虎官階最低。他因為春宮圖畫得好,深受皇帝喜愛,不但被帶回京城,還進翰林院做了正八品博士。時不時的,就被皇帝招進宮裡作畫,估計很快就能升為從七品檢討。四人當中,張璁、王瓚屬於改革派,嚴嵩已混成老油條,唐伯虎純粹就是個幸臣。更有意思的是,張璁雖然隻是新科進士,區區的翰林院編修。但比他年齡更大,且身為兵部左侍郎的王瓚,卻處處以張璁馬首是瞻。遇到有人說張璁的壞話,拿張璁的幸進榜眼嘲笑,王瓚就會義正辭嚴的反駁:“張秉用,浙江大儒也。吾雖也是榜眼出身,但跟張秉用的榜眼相比,自問才學見識都不足一提。張秉用,可為吾之師!”眾人碰了一杯,張璁問道:“王侍郎,今年各省大災,朝廷的賑災錢糧夠嗎?”“肯定不夠,”王淵搖頭說,“賑災之舉,不過是少死點人。江淮已經‘人相食’,僅靠賑濟哪裡救得過來,說起來我也有一些責任。”王瓚說道:“若虛就彆為自己攬責了,此天災也。”“亦有**,我便是罪魁禍首,”王淵感慨道,“物理學派多次改進紡織機器,我又率先在杭州開海。世人逐利,必然棄糧食而改種棉花,如今南直隸和浙江的糧食產量大為減少。豐年還能從外省購買,可今年各省皆有災害,江淮遭災之下,糧食哪裡足夠?若再被商賈囤積居奇,餓死人也在預料當中。”王瓚斬釘截鐵道:“但必須開海,否則江南必亂,長痛不如短痛罷了。”史書對王瓚的評價,隻說他胸懷坦蕩、剛正不可、氣量寬宏、不計私怨。但王瓚卻是個激進改革派,他不但主張開海,還建議將漕運改為海運!張璁說道:“話雖如此,但還是要儘量緩和,否則可能引發民變。”嚴嵩突然插話:“江西今年夏糧賦大漲,諸位不會想把江西清田之策,往全國範圍內推廣吧?”王瓚點頭道:“正有此意。”“萬萬不可,”嚴嵩勸道,“我並非為一己私利,反正我家也沒多少田地。但江西之田政改革,已經鬨得物議洶洶,朝中大臣正喊著‘請斬陳雍’。一省已如此,多來幾省,恐會引發黨爭,便如王安石變法那般!”王淵笑道:“確實該緩緩。”王淵想再熬幾年資曆,等條件更成熟的時候,再領導大明進行全麵改革。但手下的激進派已經等不及,桂萼、常倫皆轉升州同知,正在新地盤裡繼續改革,各自跟當地知州鬨得很不愉快。杭州知府留誌淑,想要在整個杭州府推行改革,遇到各縣士紳的瘋狂反撲,若非王淵幫忙扛住壓力,留誌淑肯定被吏部調去其他地方。陳雍在江西的改革更加困難,若非以清查寧王餘黨、防止匪患再生為借口清田,江西三司根本不會理睬他這個總督。江西,已經鬨出“民亂”!失去大量田產的士紳,暗中指使一幫佃戶,直接殺死二十多個清田官吏。有些皂吏死得不冤,因為他們借著清田牟利,更加激起士紳和百姓的怒火。於是“請斬陳雍”的口號就出現了,不是調走或貶官的問題,而是士紳想要把陳雍給**毀滅。擁有這種從政經曆,陳雍即便政績超卓,這輩子都彆想入閣,也彆想在六部任職。他唯一的升遷途徑就是都察院,要麼在各地當督撫,要麼進中央做一個大噴子。王瓚和張璁也不咋省心,他們聽說擴大開海規模,立即想要把漕運改為海運。當然,是逐步改革,每年分出多少漕糧,從海上運輸至天津,相當於漕運的一個補充選項。還有錢塘水師那邊,剛開始官兵們戰戰兢兢,在南洋得到好處之後,瞬間就“士氣高昂”起來。官兵們叫囂著打仗,把附近小國全部掃平,無非是搶更多財貨和土地。特彆是淡馬錫(新加坡)的對岸,馬六甲國王流亡時居住的地方。那附近有一條河流發現金礦,滿正寫信給王淵,想找機會跟馬六甲打一仗,把柔佛(後世馬來西亞的首都新山)給占下來用於淘金。而那些被運到新加坡的移民,本來是讓他們去種地的。金礦消息一傳出,紛紛渡過海峽去淘金,氣得滿正向移民追討種子和農具借款。最初反對開海的浙江都司李隆,如今派心腹搞海貿大賺其財。他發現新的開海城市沒有寧波,立即寫信苦勸王淵,寧波幾大家族也紛紛寫信,希望王侍郎不計前嫌放寧波一馬。王淵順勢答應,算是狠狠敲打那些家夥一次。以上種種,讓王淵深刻體會到,改革沒有回頭箭,甚至想穩住都難。改革中的既得利益者,以及那些改革急先鋒們,一旦出手就想加速改革進程。而利益受損者則要反撲,雙方你死我活,沒有任何妥協的餘地。這次全國性大災,就給了清流反撲的理由。楊廷和雖然沒有出麵,梁儲、毛紀、毛澄、蔣冕等人,卻跳得異常興奮。科道言官們,天天上疏彈劾,無非是與民爭利、天怒人怨那一套,換個耳根子軟的皇帝早就被說動了。對王淵的攻擊也日益頻繁,有說王淵借開海牟利的,有說王淵借清田占地的,還有說王淵在天津搞走私的。王二郎的官場聲譽,突然就變得極為惡劣,而且新科進士當中有很多都相信王淵是壞蛋。一頓酒喝下來,雖然沒有明說,但眾人心裡都有了譜。嚴嵩繼續執掌通政司,知悉內外政治信息,相當於這個小團體的耳目——朝廷公文收發,文武官員任免,衛所征兵屯田,內外奏章和小報告,內閣打回來的奏章,這些全都要拿到通政司走流程。嚴嵩看似沒有任何決策權,但知情權卻極為恐怖。大家對嚴嵩的未來期許,是擔任吏部尚書。今後可以找機會,推薦嚴嵩為吏部右侍郎,漸漸讓他爬到天官的位置。王瓚的短期目標,是等待王瓊入閣,然後自動升遷為兵部尚書。張璁隻要熬過三年進士期,升侍讀或侍講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因為他年齡大、學問好,又有皇帝賞識,今後可以為小團體執掌翰林院。至於王淵嘛,功績早就漫出來了,再熬幾年才可能實質性升遷,除非他莫名其妙又立下潑天功勞。唐伯虎繼續當幸臣,似乎微不足道,其實也非常重要。剛剛回京的湛若水,已經升為侍講學士。此人也偏向於改革,在張璁執掌翰林院之前,湛若水可以在翰林院先頂著。遠在南京的王陽明,也得慢慢熬下去。在嚴嵩當吏部尚書之前,看能不能把王陽明送到吏部尚書的位置,反正王陽明的仕途必須保住。王淵的小團體成員,要麼追求改革,要麼追求做官。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都不被清流所接納,於是自發抱團起來發展自身。兵部尚書王瓊,完全可以拉攏過來,但暫時還沒那個必要,因為王瓊是皇帝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