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大佬聊著聊著,湛若水突然問王淵:“若虛,你覺得心外有物,還是心外無物?”此言一出,王陽明、方獻夫和黃綰,都笑眯眯的看著王淵。王淵感覺自己躺槍了,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卻是“白沙心學”和“陽明心學”的分歧所在。湛若水是當代(第二代)白沙心學掌門人,他們的學說也從“心”出發,認為人的內心可以包羅萬象、體察萬物、融合天理。而王陽明的心學,卻主張心外無物、心外無理,所謂意之所在便是物,意之本體便是知。兩人雖為至交好友,也都頂著理學的壓力,艱難傳播著心學,但互相之間是不認可的。王陽明甚至譏諷湛若水走了朱熹的老路。王淵認真思索一番,說道:“任事之時,吾心即理;求知之時,理映吾心。”“哈哈哈哈!”湛若水笑得直拍大腿,指著王陽明說:“伯安兄,你這位得意弟子,其心學理解居然更傾向於我白沙派!”王陽明也不生氣,隻提醒說:“甘泉兄,你真的沒有聽出來嗎?此子說得模糊不清,你聽起來偏向自己,我聽起來也偏向自己,他是誰都不願得罪。”黃綰評價道:“搖擺不定,滑頭至極,可謂孽徒也!”方獻夫笑道:“對,就是孽徒。”這些當然都是玩笑話,不管哪派的心學,如今都屬於小眾學派。彼此之間互相提攜,也在分歧當中互相改進,並沒有所謂的門戶之見。黃宗羲的《明儒學案》如此描述:“王湛兩家,各立宗旨……當時學於湛者,或卒業於王;學於王者,或卒業於湛。”也就是說,王陽明和湛若水的弟子,是可以隨意改換門庭的。你的學生跑來我這兒畢業,我的學生跑去你那兒畢業,全看學生自己的心意,在學問之外大家依舊是朋友。王陽明笑著對幾個好友說:“你們知道我剛到貴州,第一次遇到這孽徒時的情形嗎?”湛若水好奇道:“講來聽聽。”王陽明敘述道:“當時我穴居於山洞,這孽徒聽說龍崗山來了位先生,便帶著酒騎馬來山上尋我。我們談起孟子的‘心性’,他說認同朱子的‘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我便問他:‘存何心,養何心?’當時這孽徒隻有十二三歲,你們猜他是如何回答的?”十二三歲,連性格都沒固定,哪有資格談心性?但王陽明如此問,想來必有驚人之語,這讓在場之人都更加好奇。黃綰捧哏道:“他怎麼說?”王陽明學著王淵當時的動作,說道:“他戟指向天,大言不慚,斬釘截鐵:‘吾心即天心,吾性即天性,吾命即天命。存吾心,養吾性,踐吾命,如是而已!”“哈哈哈哈哈!”眾人開懷大笑,都向王淵投去嘉許的眼神。這段話是沒有錯的,心性越堅定的人,越能理解此言之真義。而且出自孩童之口,更加難能可貴,謂之神童絲毫無為過。真正的困難,在於如何尋找自己的心性和天命,這正是理學、心學畢生研究和修煉的方向。湛若水頗覺有趣地問道:“狀元郎,你找到自己的天命了嗎?”王淵大義凜然道:“我德行不好,無法為天地立心;我才學不高,無法為往聖繼絕學。但我可以為生民立命,可以為萬世開太平,這便是我的天命,也是我正在踐行的事情。”聯想到王淵兩度平亂,身先士卒,舍生忘死,眼前幾人不由肅然起敬。黃綰抱拳說:“有誌不在年高,若虛是真學士,心性已經比我更堅定。”王陽明捋著胡子,讚許道:“我問這孽徒,是不是要做孤臣?他說自己欲做社稷之臣。”孽徒左孽徒右的,看似在批評,語氣卻越來越親切,而且還帶著幾分自豪,王陽明顯然因收了這個學生而感到得意。方獻夫感慨道:“社稷之臣不好做啊。”堂堂的吏部文選司員外郎(二把手),卻硬是要選擇辭職,絕對不止是沉迷於心學。他這個位子太敏感,夾在幾位重臣之間,當得是非常難受,很多事情都不能憑自己的心意而為。就連吏部尚書楊一清都鬨著要辭職,更何況區區文選司員外郎,明顯是有人伸手太長,把吏部當成自己的私家後花園!湛若水突然說:“不管是傳播心學,還是匡扶社稷,都不能單打獨鬥,獨木難成林嘛。如今心學不盛,理學獨大,我等也無法身居高位,無法施展一腔抱負。須當積蓄力量,為將來而打算。”“此言甚是。”王陽明點頭道。陽明心學和白沙心學,都不是拱手談心性的學問,都是主張積極做事情的!湛若水又說:“既然叔賢兄和宗賢兄已經辭官,那就各自回鄉傳播心學,待到功成之時再複出為官。等我出使安南回來,也找個機會辭官,回鄉傳播白沙心學。咱們定個十年之期如何?““如此甚好!”方獻夫和黃綰大笑。王陽明、湛若水、方獻夫和黃綰,按理說屬於仕途得意者。但他們的位置非常尷尬,類似於司長、副司長級彆,前程遠大卻又受製於人,很難施展自己的一腔抱負。這四位大佬選擇不爭眼前,而是放眼於未來,王陽明留在官場傳播心學,其他三人回老家提攜年輕人。比如湛若水的四大弟子,就全是嘉靖朝的進士,皆為辭官回鄉之後培養的。黃綰說道:“以若虛此時的職位,可以向陛下請求主持應天府鄉試,趁機挑選賢才傳播心學理念。”方獻夫說:“十年之後,時機或已成熟,當全力扶持若虛入閣。”湛若水道:“屆時若虛也才二十七歲,擔任閣臣似乎還是太年輕了。我看十五年之期更合適。”王淵都聽傻了,這幾人剛剛還在談學問,轉眼就籌劃著未來。明擺著要大肆傳播心學,然後帶著無數弟子殺回朝堂,還把王淵定為今後的“心學集團”政治核心。楊廷和刻意打壓他們,還真不冤枉,小動作太多,確實該壓住!王陽明對王淵說:“翰林院檢討穆孔暉,是我主持山東鄉試時,親手選中的舉人。他前些日子,也正式拜師研究心學了,你可以跟他多走動走動。”“明白。”王淵立即點頭,翰林院又多了個師弟。可惜啊,王陽明的“傳教”活動,全都被楊廷和看在眼裡。隨著李東陽辭職,不但王陽明被扔去南京,其弟子穆孔暉也要被扔去南京。楊廷和還是低估了心學的傳播力,居然讓穆孔暉擔任南京國子監教務處長,這不是讓全體南京國子監生都來研究心學嗎?隨便兩屆會試之後,心學門徒就要湧現出一堆進士!王陽明又說:“錦衣衛經曆顧應祥,也是我的弟子。”王淵已經麻木了,再次點頭:“明白,先生還是一口氣說完吧。”王陽明說:“跟你同科的進士萬潮、王道、梁穀,前些日子也已經拜師。至於其他人,就不必多說了,我寫了一份名單給你吧。”王陽明此時的弟子,還有個叫鄭一初,因觸怒劉瑾而辭官。王陽明回京之後,便推薦啟用鄭一初,皇帝派官員去鄭家調查,發現鄭家隻有兩間小破屋,其老母還在門邊織麻,而鄭一初則在紫陌山上講學。如今鄭一初已經奉詔回京,很快就要給官做,因其以前的履曆以及清廉,多半會被任命為禦史。還有個弟子叫陳鼎,之前擔任禮科給事中,屬於楊一清的心腹。鬼知道怎麼成了王陽明的學生,可惜前段時間被罷官了,而且罷得莫名其妙,中間或許摻雜了楊廷和與楊一清的矛盾。其餘京城弟子,大概還有二十個,都是些進士出身的六七品小官。他們履曆雖淺,但根正苗紅,假以時日必定成為一股力量。王陽明回京隻有一年,卻在不知不覺間,聚集起了不可小覷的未來團體。王陽明是此刻的團體核心,王淵則是被他們傾力培養的第二代核心。王陽明是君子嗎?是的。但君子也能奸猾無比,君子也能老謀深算。在正德後期,人們對王陽明的評價,可是“狡詐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