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正月初十,王淵便動身回京。不敢騎馬,也不敢坐車,因為太過顛簸,於是全程慢悠悠步行,隻當提前在京郊踏青了。今年是難得的暖冬,入冬之後下了兩場雪,隨即氣溫陡然提升。直至過年期間,不下雪也不下雨,讓朝廷大佬們頭疼不已,還專門搞祭天儀式祈雨祈雪。古代農業社會便是這樣,一直下雪會凍死人,一直不下雪會餓死人。開春之前若無瑞雪,北方小麥將嚴重缺水,隻能依靠人工灌溉來補充水分。周衝守在宣武門外,從早晨等到晚上,終於看見王淵和宋靈兒牽馬而來。“二哥,你總算回來了。”周衝喜滋滋衝上來。王淵把韁繩交給他,問道:“聽說陛下賜了一處宅子?”周衝頓時誇張無比地說:“那處宅子好大,我把家當搬過去的時候,都不知道正門在哪邊。進了宅子之後,也分不清東南西北,居然在園子裡迷路了!”王淵笑道:“那得有多大啊?”周衝回答說:“占地一百零八畝。”“多少?”王淵以為自己聽錯了。周衝解釋道:“真有一百零八畝,以前是劉瑾的宅子,劉瑾被抄家以後,那裡改成了皇莊。現在都還住著太監,說要等二哥回來以後,親自過去跟他們辦交接。”王淵頓時就無語了,占地一百零八畝的宅子,那就是七萬多平米啊!周衝繼續說道:“宅子在西直門外,不是在城裡。還有好多丫鬟和奴仆,數也數不清,隻有拿到名冊才知道。”皇莊並非皇家莊園,而是皇帝的農莊。劉瑾那處宅子位於城西,當時侵占無數百姓農田,建起巨大無比的宅院,周圍也成了劉公公的私田,農民全部變成劉公公的佃戶。劉瑾被抄家以後,宅院和農田全部收歸皇室,佃戶和奴仆也依附皇帝而存在。朱厚照這次非常大方,直接把寨子和農田都賞賜給王淵。周衝領著王淵和宋靈兒,穿城而過來到西直門外,不多時便見到了那處大宅。宋靈兒並沒有感到任何驚訝,她是從小就見識過奢侈的,宋家北衙比這破宅子大多了。王淵卻很無語,如此大宅,日常維護費都驚人無比,更何況還要養那麼多仆人。而且,嚴重逾製!從內到外,仿佛縮水簡配版的紫禁城,放在朱元璋、朱棣那會兒,哪個太監敢把私宅修成這模樣,直接就能以謀反罪殺頭。曆史上,這處宅子一直延續下來。清朝時為莊親王的府邸,因為府內設有義和團拳壇,遭到八國聯軍的嚴重破壞。到了民國,北洋軍閥、江西督軍李純搜刮民脂民膏,把殘存的莊親王府買走,整體拆搬到天津去重組。但因為袁世凱的阻撓,再加上八國聯軍的破壞,重組之後的莊親王府麵積嚴重縮小,被命名為“李純祠堂”。至新中國,這裡變成南開區文化宮,後來成為“莊王府旅遊景區”。而且擴建到占地一萬八千平,搞得不倫不類,匾額上甚至還寫的是簡體字。王淵勉強在自己新家逛了半圈,整個宅子的規劃模仿紫禁城。東北方以前是劉瑾的家族祠堂,現在用來堆放雜物。西北麵是花園,亭台樓閣應有儘有。中部和南方有三路殿堂,大殿便有十七座,另附帶房屋十六間,還有一些零星的下人房間。甚至建有一處丹陛,這玩兒隻有皇帝和王爺才能用!李純祠堂,可是被老天津人稱為“小故宮”,因為形似紫禁城,重組到一半就被袁世凱叫停,可想而知是有多麼違製。劉公公狗膽包天啊。“還是回去住宿舍吧。”王淵搖搖頭,這房子他不敢住,除非哪天正德封他做王爺。周衝失望道:“這麼好的房子不要啊?”王淵笑道:“我更想要命。”交接手續也不辦了,王淵回到翰林院宿舍,便給皇帝寫了一封推辭信。說宅子周圍的良田他可以要,劉瑾舊宅萬萬不敢接受,裡麵的違製建築實在太多。朱厚照很快派太監來傳旨,將王淵安撫一番,又說立即讓人改建,將違禁之處全部拆除或修改。王淵繼續寫信推辭,說劉瑾舊宅模仿紫禁城而建,除非全部拆除,否則他絕對不敢要。朱厚照沒再派人傳旨,直接命令改建,改建完畢扔給王淵便是。春節期間,正該四處拜訪上官、同僚、座師和房師。但王淵以身體不便為由,隻寫了十多封信,讓周衝帶去拜訪,而且一份禮物都不送。這是跟王陽明學的,王陽明做官,被形容為“不以一錢與人”。其他人可以不拜,王陽明那裡必須去。這天,王淵來到王陽明的私宅,發現已經舉了好幾個人,而且全是心學門徒。其中佼佼者,便是一個月前辭官,但還未離開京城的方獻夫。王陽明在做文選司主事的時候,方獻夫就已經是文選司員外郎。你可以這麼理解,王陽明把自己的頂頭上司,發展成了自己的學生,而且屬於正式拜師那種。另外,還有後軍都督府都事黃綰,也成了王陽明的學生。真的非常神奇,方獻夫和黃綰在接觸心學之後,都不約而同生病了,都選擇辭官回家休養,都在自己的老家潛心治學十年。直至王陽明憤而辭官,他們才又冒出來做官,一個官至吏部尚書(閣臣),一個官至翰林學士兼南京禮部尚書,並且積極為王陽明複出而奔走!在座的還有一個叫湛若水,是王陽明這輩子最好的朋友。他也屬於心學門徒,但並非陽明心學,而是白沙心學,後來自創甘泉學派,嘉靖年間官至吏部尚書、兵部尚書。王淵跑來看望老師,順便就見到曆史上的三位尚書。王陽明因為不合群,而且還在關鍵職位,此時已經跟楊廷和有些彆扭。去年秋天,楊廷和就打算把王陽明扔去南京,幸虧黃綰和方獻夫出麵,跑去找楊一清說情。再加上李東陽的支持,這才留在北京且順便升官——楊廷和想調動王陽明去南京,就必須給他升官,即便最後留在北京,還是得捏著鼻子給他升官。再結合楊一清年底連續兩次辭職,可以想象得到,楊廷和與楊一清之間有巨大矛盾。楊一清開始不聽話了,並以辭官來威脅楊廷和。“若虛來啦,”王陽明笑著介紹,“這位是湛甘泉,這位是方叔賢,這位是黃宗賢,皆為吾之好友,也皆在研究心學。”王淵立即抱拳:“拜見各位叔伯,請恕晚輩有傷在身,不能行全禮。”雖然方獻夫和黃綰是王陽明的弟子,但他們的關係亦師亦友,王淵不能直接喊師兄。“王二郎切莫客氣,”湛若水笑道,“你的老師,經常說起你,你我早就已經相識了。”方獻夫和黃綰,可紛紛跟王淵拉家常,這種同門之間的關係牢不可破。可惜,方獻夫、黃綰二人都已辭官,打算回家潛心鑽研心學。曆史上,若非王陽明被迫辭官,估計他們都懶得出山,隻因老師被人欺負了,這兩位才跑出來,順便各自當了尚書。在這一個時空,如果王陽明仕途順利,方獻夫和黃綰很可能一輩子都不複出,做官哪有鑽研心學快樂?至於湛若水,馬上就要出使安南(冊封國王),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來。曆史上,剛剛回京沒兩年,就母喪回家丁憂,乾脆也去研究心學不當官了,直至王陽明辭官他才跑回來,順便也做到了尚書。三人都是王淵的天然政治盟友,但暫時都沒法用,過度癡迷心學,導致為官**大減。不過無所謂,王陽明收弟子很厲害的。即便李東陽辭職後,王陽明被扔去南京,也是收了一堆學生,把南京國子監教務處長什麼的都弄來當弟子。此時此刻,四位大佬坐而論道,王淵隻能老實旁聽。有些內容他聽得一臉懵逼,因為所談之書根本沒讀過,咱今科狀元郎隻是個水貨嘛。(兒子昨天半夜也發燒了,在醫院折騰到早上,欠著的那更隻能明天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