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鬆月枝影相映,風動百花簌葉凝香。蕭瑟夜風中伴隨著幾分輕寒,淡朧明月照亮小院,屋內清光透著半敞地窗灑了出來,映了一地薄霜。蘇落雪在門前回廊就地而坐,低頭俯視著地上那一排密密麻麻地螞蟻,在深夜依舊勤勤懇懇地搬運糧食,這樣一看就看出了幾個時辰,直到深夜她依舊沒有回神,眼神毫無光彩,仿佛在看螞蟻,卻又似在看其它。直到一個長長地影子將她麵前的光擋住,她才回神,仰頭凝視來人。不一會兒,她又緩緩低下頭,繼續看地上來回奔走的螞蟻。荀洛於她身邊就地而坐,卻是仰著頭,凝望天際一輪皎潔的明月。他們就這樣,一個仰頭,一個低頭互相沉默了許久。終於,還是荀洛開口了:“在相府這幾日還好嗎?”蘇落雪依舊低頭,注視著來往的螞蟻,沒有說話。自宮闕那夜驚變後,她沒有如蘇家其他人一般被抓入天牢,等候問斬,而是被人秘密地送入相府這個偏僻幽靜的園子裡,任何人不得靠近。“你不會有事的。”此刻的荀洛說到這裡,臉上閃過幾抹滄桑,下巴上也冒出了胡渣,可見他多日都未睡好。“你早知,我是蘇落雪嗎。”她終於開口問了,可聲音卻是那麼暗啞。荀洛勉強地扯出一笑:“你是不是蘇落雪,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重要的隻是坐在我身邊的人,是我喜歡的那個人。”“你的喜歡,太簡單了。”她頓了頓,開始回憶著與他之間的相處:“在南昭侯府,我們第一次見麵,你就放過了我,第二次在書房,你還是放過了我。後來,我在你身邊為婢之時,你就已經知道我是蘇落雪,所以第三次你還是放了我。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你對我到底有什麼目的。”荀洛收回遠眺地目光,側首對上她眼眸中的質問,他的手緊撰著,眼中飽含著掙紮,隱忍,最後卻是化作一笑:“我以為,我們之間無須相問的。”蘇落雪頓時語塞,垂下眼瞼,不再相問。空氣中再次凝結成冰,兩個人之間的氣氛詭異,似乎從她的身份完全暴露後,他們曾經那份默契便已蕩然無存,有的隻是沉默與猜忌。荀洛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娓娓低訴:“這麼多年,我一直恨父親,恨他的愛為何都給了大哥,不曾分給我分毫。所以我要和荀夜爭,我要打敗他,讓父親瞧一瞧,我荀洛才是他該重視的兒子,所以在暗地裡與父親和大哥鬥了這麼多年,可就在宮闕之上,我看著父親抱著蘇薔薇失聲慟哭,看著父親把劍自刎……那一刻,我突然不恨了,一直死死纏繞在我心中的鬱結像是突然打開了,原來父親愛的人不是荀夜母子,也不是我與母親,他愛的人是蘇薔薇,而他對荀夜的愛,不過是一種假象罷了……荀夜其實與我一樣,都是沒有父親疼愛的可憐人罷了。”他的聲音哽咽著,緊握著的拳似乎在克製著不讓自己流淚,可最終眼淚還是克製不住落下,他想到了父親就在他麵前自刎的那一幕,到最終他都沒有喊他一聲“爹”,隻是那麼靜靜地看著他倒下,他握著蘇薔薇的手,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他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那樣真摯的笑容,也許那一刻,父親真的解脫了,二十五年的癡與怨都在那一刻徹底放下。是他對蘇薔薇說,應該學會原諒。聽著那句話,仿佛也是在對他說,學會原諒。看著荀洛的淚,蘇落雪亦被那份哀傷所感染,眼眶慢慢溢滿淚水,潸然滾落。自父親被長槍刺死後,她便沒有落一滴淚,她想哭,卻哭不出,隻覺淒涼。這個結局她早就已經預料到,可是真正發生了,卻讓她這麼措手不及,仿佛她的一切就在頃刻間毀滅。蘇家,誅九族。蘇家門生,誅連坐。多麼重的罪,不僅僅蘇家滅亡了,就連追隨蘇家的那些門生都要連坐,十歲的新君,怎會如此殘忍。其實,這在新君背後下旨之人,她也能猜到一二。若非是荀夜,她蘇落雪怎能安然待在相國府,並逃過誅九族之罪。“我想見荀夜。”沉默了許久,她哽咽著開口。荀洛深深地閉上了眼,晚風拂在臉頰,吹乾了荀洛臉頰上的淚痕,緊抿著的嘴角扯出一抹淺淺地弧度。猛然起身,因起的急,忽覺天地間一抹暈眩傳至額間,令他險些站不住腳。蘇落雪看著荀洛的異樣,亦起身,想扶住微微搖晃的他。才觸及他的衣衫,卻被荀洛避開,他平穩不適,凝著麵前的她道:“記得去年我生辰那日,你說一生之幸,是擁有平凡一生的人間煙火。可你不懂,隻有站在權力的最高峰,才能保護想要保護的人。”她靜靜地聽著他的一字一語,仿佛想到了去年的那個雪夜,她與荀洛、荀語暢談夢想的情景,一切竟是那麼美好,恍如昨昔。“多希望,如今能幫你的是我,而不是荀夜。”荀洛的身影,伴隨著這句話的落罷,一起消逝在茫茫黑夜中。※※※一路緩步而行的荀洛走在新遷來洛城的相府,偌大的府邸景色怡然,四處枝影飄幽香,比起潼城的侯府,這裡少了一份華麗的氣派。轉過曲徑小道,越過回廊,荀洛還是來到了荀夜的書房,紫羽筆直地立在書房外,一雙精銳地目光正四處巡視著,極為戒備。“二少爺,相爺與華少爺在書房談事。”紫羽恭敬地稟道。“近來華少與荀夜走的特彆近。”荀洛望了眼緊閉著門的書房,裡邊透出點點燭光映打在窗。“夫人嫁給相爺,華少自然與相爺的關係更近一步。”紫羽的話方落音,便聞荀洛一聲冷斥:“說的什麼話,府上隻有一個相國夫人蘇落雪,這華雪若也是夫人,難不成府上有兩個相國夫人。”聽到此處,紫羽臉色僵了僵,卻道:“蘇夫人早因帝後密謀受誅連九族之罪。”“即便遭罪,她也是相國八抬大轎迎進府中的妻子,沒有休書,她便還是相國夫人。”荀洛冷聲道。門外的聲響讓書房內談事的二人出了書房,一開門便見荀洛冰冷的看著紫羽,荀夜便邁步出門:“二弟這麼晚還不歇息?”“大哥不也一樣沒有歇息嗎。”荀洛睇了眼荀夜身後的華修:“看來華少要常住相國府了。”華修負手而立,也不說話,荀夜倒是淡淡地轉了話題:“二弟找我有事?”荀洛道:“受人之托,給大哥帶句話,她想見你。”荀夜的目光黯了黯,已知荀洛口中說的那個人是誰。“她在那兒等你。”荀洛淡淡地說了句,也沒有待他說話,便轉身走入那茫茫黑夜中,依舊站在書房外的三個人盯著荀洛遠去的背影,各有所思。※※※璀璨地光芒映照在書房,荀夜坐於案前看著手中的奏折,許久都未翻動。紫羽在案側陪同,目光卻靜靜地凝望著他的側臉,眼中閃爍著感傷,始終緊緊捏成拳的手終於還是鬆開,打破了書房此刻的凝重:“爺,您難道不去嗎?”坐如雕像地人終於動了動,將那半個時辰都未翻頁地奏折合起,看著紫羽:“我該去嗎?”“她此刻要見您,定然是為了蘇家之事。”她的聲音頓了片刻,繼續道:“紫羽覺得爺您若不想她恨您,就去見她一麵。”“你似乎挺關心她。”他冷笑一聲,後重重地將奏折放下,一聲脆響於回蕩書房:“你早知她是蘇落雪,為何在莞城未稟告。”紫羽立刻跪地:“奴婢隻是想由她親口告訴你。”“你是怕,若說了,我會殺了她。”荀夜一語點破。被說中心事的紫羽一怔,自嘲地一笑:“奴婢奉命監視她的一舉一動,三個月來,短暫的時光如彈指飛過,可卻是紫羽在府中過的最安逸的日子,因為有她。她雖然是蘇家千金,卻沒有驕縱高傲,從來未將我當下人來看。三個月來她看了許多書,每回看書都那麼認真,看完之後發表許多許多感慨。她看的書,我都看過,可在她發表完感慨之後,我會偷偷地重新拿起書,再次品味一番,那一刻我才發覺,我曾經讀的那些書都白讀了。她的性格多樣,有江南女子的溫淳,亦有北國兒女的豪放,看著這樣的她,我仿佛找到了自己年少時的那份無憂。”“放肆!你說這麼多,是在控訴荀府這麼多年來虧待你了嗎?”“奴婢不敢,奴婢說的隻是內心最真實的想法。”荀夜盯著紫羽眼中從未有過的光芒,她跟隨在自己身邊十二年,這份光芒似乎隻有在她八歲之時才表露過,他也正是因為她這份目光,才決定將她帶在身邊。“你退下吧。”他有些疲憊地揮了揮手,紫羽便起身退了下去。聽著書房地門被關上,荀夜再次坐回了桌案前,拿起尚未讀完地奏折繼續往下看了去。書房內,滴滴紅淚滑落,更漏點點滴滴至天明。※※※初秋的破曉帶來一絲冰寒入骨地涼意,荀夜踏著青草地露水一路來到相府中最偏僻的院落,步入園中,正見坐在屋前石階上的蘇落雪,蒼白的臉上掛著疲倦,烏黑的青絲上被晨露覆了一層薄霧,一看就是一夜未睡的模樣。看著她垂首望著一個地方出神,朝她走去的步伐不由加大了幾分聲響,這才令她察覺到有人走過來,仰頭正對上他的目光,一怔。荀夜於她麵前停住步伐,如鷹地眸子冰冷地注視著她緩緩由石階起身。“謝謝你肯來見我。”蘇落雪的聲音氣若遊絲,迷蒙地眸子不敢看他的眼睛,總覺心虛。“一直以為你是二弟從外麵帶回來的女人,自然覺得出現在洛閣屬平常,卻沒想到蘇三蘇三,正是蘇家三女蘇落雪。”荀夜說這話時,不僅僅是嘲諷她,亦是自嘲。“我想求你一件事。”她似沒有聽到他的嘲諷,開門見山說著她的目的。“勇闖敵軍燒糧草,戰場不顧生死亦相隨,那份令人欣賞的氣魄卻沒想到,卻是一場算計。可是能用自己的命去算計,也著實令人佩服。”“我想去天牢看一眼我的母親。”“蘇落雪,告訴我,在莞城你做的一切都是算計嗎?”他冷著聲,一字一句地問。“在敵軍燒糧草那夜,你許過我一個承諾,如今我要你兌現你的承諾,讓我見母親一麵。”她依舊自顧自地說。荀夜忽地笑了,笑容中藏著一抹嗜血地殺意:“蘇落雪,我真是小瞧了你,從那麼早,你就已經算計到如今的一切了。”看著他那冰冷地笑,蘇落雪的嘴角亦扯出一抹笑:“是,我孤身前往敵軍燒糧草遇見了你,我就已經開始算計要你一個承諾。後來你要我加入荀家軍,我本不想理會,可華修卻點醒了我。”聽到這兒,荀夜猛地掐住她的下顎:“到如今,你還想挑撥我與華修的關係。”忍著下顎的疼痛,蘇落雪繼續道:“他告訴我,蘇家大勢已去,若我想要自保,就留在荀家軍,博取你的信任,所以我才會在戰場上選擇與你一同被抓進軍帳。是的,我是在用命算計,所以我成功了,到最終我不是安然地呆在相國府與你談條件嗎。”“蘇家女子以蘇薔薇為首,個個手段高明。”荀夜甩開她,力道之大讓她重重地跌坐在石階上。她忍著身上的疼痛,扶著身側地石柱爬起,繼續道:“如今你身為一國權相,總不能說話不算數吧,我隻求見母親一麵。”他冷眼看著她道:“如今你自身到難保,還與我談條件。”“如今的蘇落雪已是孤家寡人,早在那夜宮闕之上便已一心求死,是相爺您說,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準死。若是見不到母親,即便是我再求死,你也阻攔不了!”他瞪著說話虛弱卻蘊含無限堅定的她,緊緊捏著的雙拳泄露了他此刻的憤怒。“你早已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蘇三!”他拂袖而轉身,不再看她:“你要見母親,那我便成全你。不過你記住,從今往後,你我,兩不相欠!”蘇落雪看著他毫無留戀而離去的背影,她喃喃地道:“你我,本就不相欠。”※※※是夜,靜涼如水,蘇落雪一身男裝地跟隨在荀夜身後,進入刑部天牢,一路守衛見是相國大人,也不疑有他,層層放行,他們長驅直入直達刑部大牢地最底層。那最底層亦是關押頭號要犯的地方,此刻關押的便是與蘇薔薇有著直係血統的蘇家人。隨著牢頭越往裡走,便覺一陣陣惡臭,發酵地黴味充斥著鼻間,黑暗中唯有牆上地火把才能照亮前路。“相國大人,他們便關在此處。”牢頭指了指牢內。“你可以退下,本相有要事要審問。”荀夜揮了揮手,牢頭立刻唯唯諾諾地點頭,便領著幾名刑衛離去。待他們的腳步愈來愈遠,最後直至不見,蘇落雪才走到牢門前,牢內的幾個人都發絲散亂,死氣沉沉地靠在牢壁上。她的雙手死死地掐上牢門的鐵柱,眼眶泛紅地喊了聲:“娘。”原本雙眼無神地蘇夫人突然驚坐而起,看著牢門外的人,確定是自己的女兒後,立刻奔至牢門前,探出雙手從牢門的空擋處捧著她的臉,激動地道:“落雪,真的是你嗎?你還活著……”感受著臉頰上母親那雙冰涼的手,她的淚水瞬間滾落:“娘,是落雪,落雪來看你了。”蘇夫人一邊落淚,一邊笑著:“娘能看見你平安就好,就好……”她說著,目光亦看向蘇落雪身後那個麵無表情的男子,疑惑地問道:“他是?”蘇落雪知道母親問的人是誰,垂了垂眼瞼,低聲道:“他是荀夜。”蘇夫人猛然一怔,正要開口,隻見一直無力靠坐著的蘇扶柳猛然衝了過來,尖銳地道:“我們蘇家沒有你這樣貪生怕死的子女,為了活命,竟然投奔了荀家!”“扶柳,不要這樣,會動了胎氣的。”蘇夫人立刻上前扶住搖搖欲墜地蘇扶柳,此刻的她,臉色蒼白地嚇人,可她仍舊用最後一分氣力朝蘇落雪怒吼著。蘇落雪驚詫地看著蘇扶柳:“大姐你懷了辛王的孩子?”蘇靜蘭依舊靠坐在牆壁邊緣,平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低聲道:“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了。”“不要說了,你們一定都在笑我吧,我嫁的夫君,竟然真的與荀家勾結,在最後時刻出賣了蘇家……”蘇扶柳說的一字一句,皆是看著蘇落雪所說:“尤其是你,我的三妹,此刻你來天牢,就是想看看大姐淒慘到何地步了吧?你現在看到了,稱心如意了吧!”“落雪不知道,大姐從什麼時候對我的成見如此之深,若是因為三年前七夕之夜我昏迷中的胡言亂語,我隻能對大姐你說一聲抱歉。可落雪從來沒有想與你爭些什麼,哪怕是一點點奢望也沒有。你說我投奔荀家,是,當初我是計劃博取荀家的信任以自保,可最終我回來了,蘇家麵對那麼大的危機,作為蘇家子女,我必須回來。可我回到家,得到的是你們的不信任,我是恨過,恨過大姐你那麼相信辛王卻不相信你的親妹妹,但我知道,大姐你隻是因為太愛辛王。”蘇落雪每一句話說的真真切切,聽在蘇扶柳耳中亦是字字敲擊著心間。“你對他的愛,對他的信任,最終換來的是什麼呢?他的臨陣倒戈,甚至在你懷有身孕被抓進天牢等候問斬,他依舊對你不聞不問,到如今你還不夠清醒嗎?還要質問我投奔荀家,苟且偷生?”蘇扶柳紅著眼眶,怔怔地看著她,一直以來,都是她看不透罷了,自以為是的沉浸在自己編織的一個夢中,如今,夢是該醒了。頓時,整個牢中陷入靜謐,空氣中凝結著無限地悲傷。“母親也見過了,話也說過了,該走了。”荀夜沉著聲道。蘇夫人深深地吸了口氣,忽地朝荀夜跪了下去,含著淚道:“我求你,看在扶柳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份上,饒恕她吧。”荀夜仿佛聽到了一個笑話,嗤鼻道:“蘇夫人真是看的起荀夜,這可是誅九族之罪。”“你能救落雪,就一定能救得了扶柳,這孩子是無辜的,您就看在這個孩子的份上,放過扶柳吧。看在辛王的麵子上,這孩子也是辛王的骨肉啊……”蘇夫人放棄了自己的身份,放棄了自己的尊嚴,不斷地對荀夜磕頭。“娘,不要求他……”蘇扶柳終於忍不住哭著去製止磕傷了額頭的母親:“扶柳不會為了活命,去求咱們蘇家的仇人!”而荀夜,依舊不為所動:“既然是辛王的骨肉,那便由辛王來救,他是此次剿滅蘇後的功臣,若是他肯向帝君求個聖旨,說不準,就赦了蘇扶柳。”蘇落雪看著荀夜那如刀削的側臉,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隻能凝著淚看著母親為了大姐,不斷地向荀夜磕頭。母親也曾是王公貴族之女,品性端莊,亦有自己的驕傲與尊嚴,如今為了大姐,不惜跪下乞求荀夜,這個名義上的女婿。盛極一時的蘇家,到如今,竟走到了這樣的地步。權力,真的是一件可怕的東西。若成了,那便終身富貴榮華,若敗了,就如現在的蘇家。※※※蘇落雪紅著眼眶,一路隨著荀夜踏出了天牢,離開刑部。在歸相府的路上,她與荀夜相對而坐在馬車內,感受馬蹄聲聲踏響黑夜的小巷。“在牢中,你提起三年前的七夕之夜……那一夜,你發生了什麼。”荀夜像是考慮了許久,才脫口問。蘇落雪像是沒有聽見荀夜的問話,亦不願意提起那段早已被她封存的記憶,隻道:“相爺,求你救我的姐姐。我願用我的命,換她的命。”“真是姐妹情深。”荀夜冷笑,冰冷地目光直視她垂首地側臉,隱約可見臉色蒼白如紙:“我最討厭有人和我談條件,尤其是蘇家人。”“那就請相爺把我送入大牢,即便是與蘇家同亡,我也不願一人苟且偷生。”“你在威脅我?”“你為何一定要留下我的命,我與相爺早已兩不相欠。”荀夜沒有回話,隻是側過頭,望著被風吹起的馬車簾幕,外頭的黑暗有一下沒一下的闖進他的眼簾,沉寂了許久才繼續道:“你想死,沒那麼容易。”蘇落雪抬頭,盯著荀夜的側臉,莞爾一笑:“相爺不會真的喜歡我了吧。”荀夜依舊看著外邊,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在莞城,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是蘇後硬塞給你的妻子,你該厭惡我。而你,是殺了我最好最好朋友的凶手,我該恨你。”終於,荀夜調轉過頭,對上她眸中地恨意:“我殺了你最好的朋友?”蘇落雪嘲諷:“為了扳倒帝後,你的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血,你殺過的人,早已不記得了吧。”他也沒有繼續追問,在嘴角扯出一抹冷魅地笑:“是,我手上沾染的鮮血無數,恨我的人多不勝數,多你一個,也不多。”※※※離蘇家滿門抄斬的日子還有五天,蘇落雪便病倒了,且已有三日滴水不進,多位大夫診斷過後,連連搖頭,連稱此為心病,她是一心求死,即使用千年人參救治亦難化去心中的鬱結,此病非藥物所能醫治好。蘇落雪的病,荀夜亦有耳聞,卻未來探視過一眼,隻命了紫羽去伴她左右。幾日來,紫羽一直在與她說話,可她卻好像沒有聽見一般,隻是躺在床上,時而睜開眼怔怔地看著頭頂地緋色幔帳,時而閉上眼,也不知是否睡去。紫羽亦強喂過她進食,每回喂過後,她便全數嘔吐出來,之後的臉色慘白的駭人。“蘇落雪,當初那個天真豪放的你呢,就因為蘇家的落敗而放棄自己了嗎?是,你是一個親人都沒有了,你會心痛,會傷心,可你不知,相爺他費了多大的勁才執意將你留在了相府,留下了你的命。你這樣放棄自己,對的起相爺嗎!”紫羽終於忍不住衝躺在床上,似睡著了般的蘇落雪吼了過去,可是床上的人仍舊一動不動,毫無聲息地睡著,仿佛下一刻就會離開這個世間。看著這樣的她,紫羽的淚水終於忍不住落下,內心塵封了十二年的記憶終於被喚醒,層層撥開:“家破人亡的人,又何止你一個呢。”“十二年前,我還是吏部尚書之女,也如你一般,無憂無慮,從來不知世間愁滋味,我有疼愛我的父親,母親,姑姑,伯伯,哥哥,姐姐……可是,父親卻因為一場文字獄被牽連獲罪,乃至滿門抄斬,我如你一樣從天堂掉入了地獄。那時,我才八歲,在官兵來抄府的時候,母親將我藏在大花瓶中,她告訴我,若能逃脫,一定要活下去,珍惜自己的命,重新來過。”“因為母親的話,我一直在堅定著信念,要好好活下去。所以,在官兵放火燒府的那一刻,我從府院後麵的狗洞裡爬出去,逃生了。其實那一刻,我也承受不了一夜之間家人全部入獄的傷痛,才八歲的我,無依無靠,無親無故,還要躲避官兵的搜捕,我也想死了算了,可是我最終還是撐下去。我吃彆人剩下的殘羹剩菜,有時候實在餓極了,我就去街頭偷包子吃,被人抓住毒打一頓是常有的事,可我要活下去,我必須活下去。”床上,那個緊閉著眼睛的蘇落雪終於睜開了雙眼,側首看著平靜講述自己過往的紫羽,她靜靜地坐在小凳上,目光飄忽,似乎回到了自己八歲時所過的那段日子。“因為我堅持了自己的信念,所以讓我碰見了南昭侯,那時我又偷吃被人逮住,毒打一頓,南昭侯將我救下,並為我付了包子錢。他蹲在我麵前,也不顧我身上的肮臟,撫摸著我的頭發,問我為什麼要偷東西吃,爹娘哪裡去了。我告訴南昭侯,爹娘死了,這個世上隻剩下我一個人,我要活下去,我就必須偷東西吃。後來,南昭侯將我帶進了侯府,這才有了今日的紫羽。”說到此處,她收回飄遠的視線,對上蘇落雪的凝望,堅定地說:“你知道我多羨慕你嗎?我吃了那麼多苦才得以活下去,而你,有人幫你活下去,你卻要放棄生命。”“我一直以為,敢孤身闖敵軍燒糧草,敢赴戰場與相爺並肩作戰的女子,是個堅強的女子,卻沒想到,你這麼軟弱。”紫羽從凳上起身,抹去臉頰上的眼淚,冷道:“我的話說完了,你若還是一心求死,那便是紫羽看錯你了。”說罷,便拉開門步出屋,才走幾步,便瞧見華修站在門外,紫羽愣了一下,目光隨即瞥見他手中拿著一個由紫丁香編織的花環。“華少。”她沒有多問,隻是恭敬地喊了聲,便越過他,離去。待紫羽遠去,華修才步入屋內,隻見蘇落雪正從床榻之上爬起,才穿好鞋子便注意到站在門外的華修,她停住動作。華修見不動的她,勾了勾嘴角,邁步走到她身邊,將手中的花環戴在她頭上,審視了片刻道:“不錯,挺好看。”蘇落雪感受著頭上花環的重量,疑惑地看著華修的舉動。華修彎腰,牽起她的手,便朝外走去。蘇落雪全身無力,隻能跟隨著他的力量,緩步朝門外走。“這麼好的天氣,你卻待在屋內,真不懂如何享受人生。”華修一路帶著她步下石階,走過小徑,微風拂過青草,帶過淡淡幽香。蘇落雪感受著這份清香,眼中有了幾分朝氣。感受著蘇落雪的手在他手心裡慢慢有了溫度,華修的臉上露出一抹淡然地笑意:“記得在莞城我說過,若此後一彆,能再見,我可以給你講一個故事。”她跟隨著他緩慢地步伐前行,靜待後文。“你知道,荀夜為何會喜歡華雪嗎?”他問完,嘴角閃過幾分苦澀,繼續道:“這還要追溯到三年前七夕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