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和侯希白以觀光的心情在貫通南北城門的大街上漫步,惹得人人注目,俏姑娘們則媚眼頻送。像大部份城池,行人女多男少,這是大數量男丁被徵召入伍的必然後果。巴東郡由於並非位於前線,經濟上雖舉足輕重,可是老爹杜伏威為應付輔公佑和蕭銑兩大威脅,主力集中往曆陽,憑長江水利之便應付任何來襲的敵人,支援沿江城鎮。所以巴東沒有派重兵,居民神態輕鬆,一片繁華昌盛的景況。侯希白笑道:“幸好我們誤打誤撞來到你老爹的城池,假若這是一座唐室的城市,肯定昨晚已給楊虛彥率人生擒活捉,變成階下之囚,想想也叫人心寒,命運的榮枯就隻是如此一線之隔。”徐子陵笑道:“坦白說,楊虛彥今仗輸得很冤枉,勝利和失敗就像鶻子般,帶點賭博的成份。”侯希白欣然道:“但俗語有雲,成功總非僥幸,若非有子陵神乎其技的精神大法,又點醒我這身在寶山不知寶的傻瓜,楊虛彥怎會敗得如此糊裡糊塗?”徐子陵訝道:“想不到希白是這麼謙虛的人。因謂才子給人的印像,總是恃才傲物的,而希白恰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才子。”侯希白啞然失笑道:“才子?哈,就算是才子,對著你徐子陵這另一個才子,誰敢不謙虛。我真的愈來愈佩服你,更喜歡你親切的改喚我為希白,而非希白兄長希白兄短的,非常見外,寇仲在這方麵和你不同,甫相識即可和任何人打得火熱,子陵卻是小心翼翼的與人保持一段距離。”徐子陵苦笑道:“令希白這麼滿腹牢騷,是小弟罪過。請希白大人有大量,原諒則個。當時我是脫口而出,發乎自然,希白為保護我不惜犧牲性命,大家肝膽相照,才會這樣流於自然。”侯希白大笑,一把搭著徐子陵肩頭,欣然道:“一切過去哩,往前看才是聰明人該做的事。若子陵能回複功力,說不定綁著半邊手腳仍可玩弄楊虛彥於股掌之上。”徐子陵搖頭道:“你太樂觀哩!首先,若我和他交手,會失去旁觀者清的優勢。其次是楊虛彥會從這次慘痛的教訓學乖,設法消除破綻,一旦他可達從心所欲的境界,他會是另一個你的石師。一天他未死,始終是我們的心腹大患。”侯希白忽然低聲道:“看!巴東城竟有如此氣質絕佳的美女。”徐子陵循他目光住對街投去,一位衣著樸素,難掩其修美體型的美女正嫋娜而行轉入橫街,隻看到背影,看不到她的花容。侯希白瞧著徐子陵,訝道:“子陵的目光為何如此古怪,不是見色心動吧?那頗不像你。”徐子陵沉聲道:“我感到她的背影很眼熟,似在甚麼地方曾有似曾相識的深刻印象。”侯希白道:“我可保證她不是我所認識的任何美女,看女人我特彆有一手,即使她易容喬裝仍瞞不過我。”徐子陵點頭道:“她絕非我們的敵人,因為她給我那印象是很良性的。”侯希白扯著他衣袖,笑道:“到啦,果然不負巴東第一樓的盛名,望淮樓隻是門麵足以令人精神一振。”徐子陵忽然虎軀劇震,似是醒覺起某事。侯希白扯著徐子陵移往一旁,以免阻礙其他客人進出望淮樓的大門,問道:“子陵是否記起剛才那似曾相識的女子是誰?”徐子陵搖頭道:“不,我是想起另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當日我因祝玉妍的‘玉石俱焚’受創昏迷,翌日醒來時妃暄卻離我而去,此事像一根小刺留在我心頭,令我老不舒服,心想她該待我醒來恢複自保之力告彆不遲。到這一刻我始幡然而悟,那就是‘劍心通明’的境界,可是我要到受傷後無武功可恃,始真正明白甚麼叫‘劍心通明’,也憑此方能助希白擊退楊虛彥。”侯希白誇道:“原來子陵想的是與眼前風馬牛不相及的另一回事,不過卻是引人入勝。石師一直不敢踏上慈航靜齋挑戰梵清惠,正因顧忌《慈航劍典》劍心通明的劍道至境。事實上子陵一直有通靈的潛質,隻是沒機會發揮吧!若子陵功力回複舊觀,今趟受傷會是天大的好事和轉機。”徐子陵灑然笑道:“痊愈與否,我並不放在心上。這所望淮樓確是不同凡響,隻是四支撐上三樓頂層的雕龍紅木柱,使人大歎觀止,我們登樓觀淮如何?”侯希白哈哈笑道:“子陵請!”徐子陵微笑道:“希白客氣。”負手登樓。望淮樓位於城北,設計獨特,最下層等若彆的建築的一層樓,須步上一道十多級的木階。整座樓以堅固的缸木結構而成,穩重美觀,又不失自然之美。木階儘處是酒樓掌櫃的櫃抬,經櫃台直入是擺上三十多張大圓桌的第一層樓,大半台子均坐滿客人,看外表以往來的旅人行商占大部份,把熱氣騰升的點心香茗奉客的均由年輕女子擔任,彆具特色。往右轉是登上第一層樓的木階。徐子陵目光到處,年青的掌櫃正為茶客結賬,可能因徐子陵和侯希白氣宇不凡,目光朝兩人投來,與徐子陵打個照麵。徐子陵一呆道:“竟然是韓兄。”那年青掌櫃立時軀體劇震,臉上血色褪儘,蒼白有如死人。徐子陵登時後悔得想死,此人正是他從三峽乘船離開巴蜀在旅途上認識的韓澤南,他和嬌妻小裳和愛兒小傑正逃避陰癸派“惡僧”法難和“豔尼”常真的追殺,當時徐子陵仗義出手,擊退法難和常真。而韓澤南與妻兒則像驚弓之鳥的倉皇離船遠遁,使他沒法弄清楚他們與陰癸派的關係。他後悔的是一時忘卻自己是“弓辰春”的麵目與韓澤南相識,這麼一聲“韓兄”,等若揭破韓澤南避世藏身於此的身份。難怪韓澤南瞼色變得這麼難看,同時醒悟剛才見到的熟悉倩影,正是韓澤南的妻子小裳。後麵跟來的侯希白愕然道:“子陵遇見舊識嗎?”徐子陵忙亂失措的道:“不,我認錯人哩!”扯著侯希白往登上一樓的梯階走去。走到往上轉角處,徐子陵頹然停下,歎道:“我要回去說個清楚,希白先到三樓找張空桌,如何?”侯希白搖頭道:“我責任重大,怎可離開你左右,一道去吧!”兩人回頭步下階梯,踏足下層時,韓澤南竟失去影蹤,由彆的人取代他的工作崗位。徐子陵心知不妙,他定已逃走,以避大禍,自己確是罪重之極,忙道:“我們快追!”兩人急步下,剛好捕捉到韓澤南背影走進對麵的橫街去。韓澤南心事重重的在無人的橫巷低頭疾走,驀地眼前一花,多出了個人來,嚇得他連退三步,臉如土色。攔路者是先徐子陵一步趕來的侯希白,一揖笑道:“韓兄請恕希白無禮,因我的朋友想與韓兄澄情剛才的誤會,無需驚慌。”韓澤南驚魂甫定,訝道:“閣下是否‘多情公子’侯希白?”侯希白欣然道:“正是在下。想不到韓兄不諳武技,卻曉得江湖上的事,我的朋友來哩!”韓澤南再露憂疑之色,彆頭往後瞧去,然見到戴上弓辰春麵具的徐子陵正朝他走來,立即臉容一寬,難以置信的驚叫道:“恩公!”徐子陵揭下麵具,來到韓澤南旁,歉然道:“是我的疏忽,累韓兄受驚,尊夫人和令郎好嗎?”韓澤南仍是目瞪日呆,為這突然變化失去方寸,好半晌回複過來,呼出一口氣道:“世間竟有如斯精巧的麵具,賤內和小兒一切安好,恩公對我們的大恩大德,我們仍未有機會麵謝,每一想起內心難安。”徐子陵拍拍他的頭道:“一切儘在不言中,韓兄就當今天的事沒有發生過,我和希白回去吃早點,韓兄繼續原本的工作,我們間再沒任何關係。”哈哈一笑,偕侯希白一道離開。韓澤南在後方叫道:“請恩公賜告高姓大名。”徐子陵道:“小弟徐子陵,韓兄放心,我們會決口不提韓兄隱居於此的秘密。”兩人安坐靠窗的一張桌子,目光投往北牆外一望無際的林海荒原和在遠方流過的淮水。侯希白歎道:“若妃暄劍心通明的境界,令她有預知將來的通靈神力,會令我生出不安的聯想,希望她的仙法仍有局限,未能透視茫不可測的未來。”徐子陵道:“我明白希白的憂慮,你是因此不看好寇仲。”侯希白朝他瞧來,含笑道:“和子陵說話可省去很多工夫,我非是杞人憂天,問題是妃暄劍心通明達致何等境界,她挑選李世民作真命天子是否因預知事實如此,果真如此,則寇仲危矣。”徐子陵神色凝重的道:“她的預知能力顯然並非一定靈光,至少她選我作山門護法,小弟便有負所托。”侯希白訝道:“山門護法?”徐子陵解釋一遍,道:“事實的發展,是我正朝她意旨相反的路上走著,且沒回頭或改變的可能性,與她的對立隻會日漸尖銳。”侯希白咀嚼他的話時,韓澤南現身梯階處,朝他們一席走過來,兩人雖不理解他不怕暴露身份的行動,禮貌上忙請他入座。韓澤南露出堅決的神色,正容道:“小弟適才回家與賤內商量過,希望能借兩位之力,為世除害。”徐子陵想起陰癸派,微笑道:“韓兄不顧自身安全的義勇,令人佩服,不過陰癸派因派主身亡,內部紛爭叢起,引致四分五裂,暫時不足為患,韓兄可安心在此安居樂業。”韓澤南搖頭道:“小弟說的為世除害,不是指陰癸派,而是指專事販賣人口和經營賭業,乾儘傷天害理勾當的香貴一族。”兩人同告動容,深感柳暗花明疑是無路處,竟然彆有洞天。韓澤南續道:“若恩公不是徐子陵,我和賤內絕不敢生出此念,因恩公和少帥均是香家最顧忌害怕的人。”侯希白最痛恨現女性如貨物的香家,大喜道:“韓兄怎曉得香家的事?”韓澤南露出羞慚之色,難以故齒的低聲道:“因為在小弟脫離香家之前,一直為香家管理所有往來賬目。”徐子陵和侯希白大喜過望,心想此番得來全不費工夫。韓澤南位於香家這麼關鍵性的位置,可令他們掌握香家整盤勾當的虛實,再一舉把香家瓦解。徐子陵皺眉道:“為何當日來追殺韓兄的卻是陰癸派的人?”韓澤南歎道:“此事說來話長,賤內白小裳出身陰癸派,更是陰癸派指定與香家錢銀上往來的人。聖門的兩派六道,大多與香家關係密切,香家要他們在武力和政治上的支持,而聖門諸派則倚賴香家財力上的供養,形成一種互惠互利的關係。香家更是聖門的耳目,助聖門諸派收集各方情報。”稍頓後續道:“小裳就是在這情況下與小弟不時接觸,日久生情,到小裳有了身孕,此乃陰癸派的大忌,我們隻好立即逃亡,隱往巴蜀,遇了幾年安樂的生活後,終被發現行蹤,隻得倉皇坐船逃亡,就在船上遇到恩公。”侯希白道:“韓兄怎會為香家辦事的?且是這麼重要的職位?”韓澤南詳細的解釋道:“小弟自少隨先父為香家辦事,先父遇世後,責任自然降到小弟肩上。名義上帳目是由香貴之兄香富料理,但香富沉迷酒色,實際工作變成由我去處理,香富隻間中過問。小弟也讀過聖賢書,雖知是助紂為虐,但因懾於香家淫威,又怕牽連家人,隻有聽命行事。後來娘和爹先後辭世,又遇上對陰癸派早有異心的小裳,才有逃亡之舉。”徐子陵道:“香貴的巢穴究在何處?”韓澤南道:“在楊廣於江都遇弑身亡,我曾隨香貴數度遷徙,最後的總壇設於洛陽,不過在我和小裳逃往巴蜀前,香貴正計劃到長安大展拳腳。”侯希白沉吟道:“韓兄勿要怪在下查根究底,以陰癸派控製派內弟子之嚴,怎會讓韓兄和嫂夫人有相好的機會?”韓澤南坦然道:“小裳不但負責雙方錢銀上的住來,在那昏君遇弑前,還一直為香貴負責訓練送入各處皇宮的侍女,這些侍女全是香家從各地不擇手段搜羅回來的。”徐子陵心中一動道:“我們可否和嫂夫人說幾句話。”韓澤南的家位於巴東城東北的裡坊,屬三進式普通房子,布置簡樸,顯因他們夫妻不敢張揚,故安於尋常百姓的生活。客氣話過後,徐子陵問起白小裳當年訓練宮女的情況,再說出陰小紀的事。白小裳秀美的玉容露出思索回憶的神色,好半晌道:“妾身記起啦!她是個脾性倔強的女孩,雙目充滿仇恨,我們是嚴禁女孩用她們本來名字的,可是每次我們喚她新名字時,她都重申自己叫陰小妃。後來被香貴的妹子香花狠狠修理,才不敢說自己是陰小紀,從此亦不肯說話。”徐子陵聽得又喜又驚,喜的是幾經波折後終遇上認識陰小紀的人,得到她的消息;驚的是陰小妃脾性這麼硬,大有可能被香家辣手對付。白小裳看破徐子陵的心事,欣然道:“恩公不用擔心,接著就發生江都事變,數百名被拘禁的小女孩趁宇文化及兵變的大混亂逃亡,香貴自顧不暇,遂沒閒情去理會她們。”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怎想到當年和寇仲逃出江都時,逃難的情景,當時兵荒馬亂,一個脆弱的小女孩實是命運難測,而追尋陰小紀的線索至此完全斷絕、人海茫茫中如何尋找?韓澤南誠意的道:“在對付人口販子的事上,我們夫婦該怎麼辦?”徐子陵收攝心神,道:“我們會聯絡一位叫雷九指的人與韓兄碰頭,他一直千方百計的想方法對付香家,他更會為韓兄安徘一切,確保你們的安全,韓兄和嫂夫人足以放心,還有一事,就是不要再喚我作恩公。”侯希白笑道:“子陵正是這種施恩不望報的仁士義俠,聯絡雷老哥的事交由我負責,子陵可安心休息靜養。”韓澤南和白小裳露出疑惑神色。徐子陵坦然道:“我被仇家所傷,故必須覓地療治,待會即離此他去,韓兄和嫂夫人可如常生活,待雷大哥我上你們時,他自會有妥善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