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並騎馳入環形護牆唯一的正大門,說話者年約三十五、六,文質彬彬,白暫清瘦的臉上掛著笑容,雖出言譴責,說話仍是從容不迫,慢條斯理的。表麵看似是個文弱書生,但寇仲卻從他精芒閃閃的眼神瞧出他是一流的高手,且個性堅毅倔強,不會困彆人輕易動搖自己的意誌信念。另一人年紀大一至六歲,頭發眉毛濃如鐵絲,留著一副短須,活像個刷子,輪廓分明,眼神陰冷沉著,是個頗具男性陽剛魅力的中年漢子。最引人注目是他額頭束著寫有“祭”字的白巾,使寇仲猜到他是安樂幫內坐第二把交椅的舒丁泰,內中自是要表明為陸平複仇的立場和決心。另一人當然是高開道委任的總巡捕的南山,事先怎都想下到竟是這麼一號人物。果然在場眾人紛紛起立,抱拳施禮道:“的總巡,舒二當家。”的南山終是此區官方的代表人物,各地幫會無論如何驚桀不馴,仍要給足他麵子。的南山目光先落在任俊身上,再射往立在台階的寇仲,高踞馬上淡淡的道:“這位高姓大名?”騾道人哈哈笑道:“老總爺你好,這兩位一叫傅雄,一叫任俊,還有另一位傅傑一行三人,途經此地到山海關,因不肯賣馬給北馬幫的諸位哥兒,至觸犯眾怒,惹得東北幫的大哥們代為出手教訓,老總爺來得正好,可為此事評理。”東北幫和北馬幫兩批人同時現出怒色,一時卻莫奈騾道人何。師爺化陰惻惻道:“騾道人敢包保他們沒有問題嗎?我假作買馬,隻為試探他們的身份。”蘇青嬌笑道:“項師爺的道行愈來愈高深哩!若不是你親口說明,奴家仍不曉得你買馬是假,試探為真呢。”師爺化登時語塞,想不到蘇青公然幫“外人”說話。的南山明白過來,卻仍不放過寇仲和任俊,緩緩道:“兩位到山海關有何貴乾。”寇仲從容一笑,道:“總爺明察,我們三人到山海關去,是要與人談宗生意,由於事關貿易的機密,總爺若想了解細節,可否借一步說話,傅某人必詳細如實稟告,絕不敢有任何隱瞞。”這番話可說給足的南山麵子,且不亢不卑,的南山果然臉容解凍,微一點頭道:“容後再和傅兄詳談。”在他左後側的安樂幫二當家舒丁泰以他低沉的聲音道:“任兄武功高明,不知是何家何派的高徒?”任俊坦言道:“敝師是‘榆林人刀’關長就。”舒丁泰顯然從未聽過關長就這名字,難再出言問難,隻好道:“果然是名師出高徒。”的南山終於下馬,舒丁泰隨之,自有驛館的夥計來侍候馬兒。的南山道:“許幫主臨時有急事,須明早才到。”眾人一陣起哄,都是不滿的怨聲。隻有師爺化二人下敢作聲。呂世清看看天色,黃昏的天空烏雲疾走,問道:“許幫主因何事延談?”舒丁泰代答道:“許大當家使人來傳訊,說是與案有關,明早必到。”眾人又是一陣起哄。“轟”閃電裂破烏雲,驚雷在頭頂響起,接著豆大的雨點由疏漸密的灑下來。醞釀多時的大雨終於君臨大地。形勢登時一片混亂,眾人不是走進主樓避雨,就是把馬兒趕往有瓦頂遮頭的回廊內,有去意的人隻好打消念頭。騾道人把愛騾安置到千裡夢它們旁邊時,大雨傾盆而下,大昏地暗,令黑夜提早來臨。到所有人均避進飯堂,騷娘子穿花蝴蝶地殷勤招待的南山和舒丁泰。徐子陵人獨占遠離其他人僻於角的桌子,神態悠閒。濕了半邊身子的寇仲和任俊在他左右坐下,前者問道:“那怪人呢?”徐子陵道:“外麵有座石亭,他該在那裡避雨,此人性情孤僻,憤世嫉俗,卻非似邪惡之輩,不知因何對許開山生出懷疑,此來恐怕正是針對許開山。”寇仲彆頭瞥一眼,眾幫派人物揀另一角分二桌坐下,外聯幫、東北幫諸漢子各占一桌;仙霞洞的呂世清、郎婷婷,北馬幫的師爺化、東北幫少幫主貝晨分,外聯幫鳳堂堂主蘇青、騾道人、總巡捕的南山、安樂幫二當家舒丁泰等圍坐一桌,密密商議。師爺化的兩名手下則擠到東北幫眾漢的桌子去,可見北馬幫和東北幫是一鼻孔出氣的。外麵大雨嘩啦啦的下個不停,騷娘子在大門處指揮夥計冒雨把草料等物收好,關閉窗戶,忙個不休。徐子陵把和陰顯鶴的對話交代後,道:“這座石砌的山寨高據山坡之上,無論廣場和主樓,均隻有一個入口,窗戶窄細,雖有防禦上的優勢,但若給人封鎖入口,卻是誰都逃不掉,許開山選在這裡開會,是否另有目的,心懷不軌?”寇仲低聲道:“若要裡應外合,東北幫加上師爺化二人卻可辦到。但事後如何向人解釋許開山聲稱延遲到明早才來的原因,是因為可能找到崔望的線索。”此時“蝶公子”陰顯鶴像幽靈般頭頂竹笠濕濕的出現在後門處,木無表情地以冷漠的眼光掃視眾人,99csw.然後到一角默默坐下。的南山等突見他停止說話,氣氛轉趨凝重,透出敵對和懷疑的意味。騷娘子和幾名夥計忙碌完畢,回來關上飯堂的門管,又點燃四壁的十多春風燈,猛烈的雨聲雷響,似被隔離在另一大地裡,當燃起四個壁火爐,堂內更是溫暖舒適。舒丁泰把騷娘子召去,交頭接耳一番後,騷娘子風情萬種的宣布道:“今晚由舒二當家請客,兄弟們,還不去準備菜肴,拿酒招呼各位貴客。”夥計們立即應命,各忙各的去了。騷娘子一屁股坐到呂世清身旁的椅子,郎婷婷立時秀眉大皺,卻像呂世清般拿她沒法。的南山的聲音響起道:“陰兄未知困何事大駕臨此?”陰顯鶴絲毫不買他的賬,冷冷道:“我不可以來嗎?”師爺化乾笑道:“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若讓我們懷疑陰兄是為崔望打聽消息,而實情陰兄隻是想特彆到這裡享受淋雨的滋味,大家生出不必要的誤會,就不劃算了。”此人不但聲氣語調令人生厭,還一副推波助瀾,煽風點火,惟恐天下不亂的態度。陰顯鶴毫不動氣,道:“我正是要到這裡來淋雨。”正好此時夥計端上酒點,把緊張的氣氛衝淡。騷娘子滿場亂飛,親自為各人斟酒,隻不敢去惹陰顯鶴。酒菜接著上場,除陰顯鶴不沾酒菜,各人大叱大喝起來。騾道人來到寇仲三人一桌坐下,與三人對飲兩杯,壓低聲音道:“兩位對安樂慘案有甚麼看法?”那邊廂諸人酒酣耳熱,縱談東北武林的江湖風月,加上騷娘子不時傳來的浪蕩笑聲,氣氛熱烈,令人難以聯想到他們是為安樂慘案的事聚在一起。寇仲答道:“我們猜陸當家是因掌握到可揭破崔望真正身份的人證或物證,致遭殺身大禍,道長可曉得他遇害前曾到過甚麼地方去,見過甚麼人。”騾道人點頭道:“你們和貧道的想法不謀而合,因為陸老弟近月來全力追查狼盜的蹤跡。在遇難前,他曾到過山海關去,隻是據陪他一道去的舒丁泰說,並沒有發生甚麼特彆的事,他們本要去見一批曾被崔望劫掠的胡商,卻撲個空,胡商早出關上。”徐子陵道:“舒丁泰是個怎樣的人?”騾道人愕然道:“他的膽子沒那麼大吧?”寇仲道:“道長不是說過不歡喜他嗎?”騾道人神色變得凝重,道:“我不喜歡他,是因陸老弟曾私底下告訴我舒丁泰和杜興過從甚密,屢勸不聽。”寇仲拍桌道:“我敢包保崔望是杜興製造出來一個子虛烏有的人物。”騾道人露出震駭的神情,道:“寇兄這話有何根據,杜興乃東北武林的泰山北鬥,人人唯他馬首是瞻,且得突厥和契丹人支持,惹了他可不是鬨著玩的。”寇仲正要說話,忽然有人顫聲道:“我的頭很暈。”寇仲等愕然瞧去,隻見其中一個提著酒壇的夥計腳步不穩的東搖西擺,接著連人帶壇倒往地上。“砰”酒壇碎裂,酒溢遍地。騷娘子和其他幾個夥計接連倒下,一時堂內突然鴉雀無聲,人人臉臉相覷,暗中提氣,視察體內的情況。不過仍未生出太大恐慌,凡練氣之士,均有抗毒驅毒的本領,故未因此而致過份擔心。的南山首先色變喝道:“我中了毒。”寇仲和徐子陵朝騾道人和任俊瞧夫,發覺兩人臉色均變得非常難看,心知兩人亦都中招,心中駭然,甚麼毒如此厲害。那邊廂人人驚呼喝罵,顯是無一幸免,形勢慌亂。的南山長身而起,喝道:“酒菜有毒,不要慌亂。”閉上眼睛的呂世清猛地睜開俊目,怵然道:“此毒非常陰損厲害,竟令我無法提集真氣把毒迫出來。”任俊低聲向寇仲和徐子陵道:“我也無法提集真氣。”舒丁泰霍地起立,戟指獨坐一隅的陰顯鶴厲喝道:“隻你一個人沒沾過酒菜,還不是你弄的手腳,快把解藥拿出來。”陰顯鶴臉容不動,若無其事的道:“若毒是我下的,現在會先掌你一個嘴巴,再把你們全部碎屍萬段。”寇仲和徐子陵真的大吃一驚,堂內數陰顯鶴武功最是高明,若連他也無法提氣把毒驅走,此毒的厲害,已達駭人聽聞的地步。舒丁泰忽然雄軀劇震,跌坐回椅內。的南山緩緩坐下,顯示出較舒丁泰深厚的功力,但坐起來亦成問題的可怕事實,卻令人更為震撼。原本囂張不可一世的幫會強徒,人人像鬥敗的公雞般,臉如死灰。沒有人曉得接踵而來的命運。帥爺化顫聲道:“酒和菜都沒有毒,我剛以銀針試過。”眾人目光往寇仲等人投來,陰顯鶴既然同樣中招,自以寇仲這三個人最有嫌疑。寇仲和徐子陵是堂內沒有受毒素影響的人,他們的長生氣是百毒不侵的。當年沉落雁在滎陽想毒害他們,結果無功而還。他們要為任俊或騾道人解毒隻是舉手之勞,可是在眾目睽睽下,彆人將會因此曉得他們沒有中毒,而他們不出手的更重要原因,是想把下毒的人引出來,待他自動露山原形。寇仲苦笑道:“正如陰兄所言,若毒是我們下的,現在既已得手,就該動刀子殺人,免致夜長夢多。”陰顯鶴沉聲道:“毒是從衝燈或火爐燃放出來的。”眾人恍然大悟,不過悔之已晚,貽恨剛才沒有趁能起身行走時,把燈火弄熄,現在卻辨不到日常這種簡單容易的事。這名副其實的毒計確是非常歹毒,在這密封的空間內,眾人避無可避,全體中招。貝晨分顫聲色厲的喝道:“究竟是誰下的毒,給我站出來。”人人你眼望我眼,疑神疑鬼,情勢詭異至極點。爐內的木柴像催命符般“僻僻啪啪”燃燒著,每過一刻,眾人體內的毒加重一分,這想法像萬斤重擔般緊壓眾人心坎。堂內一陣令人頹喪難堪的沉默,就象施行極刑前的肅靜。嬌笑聲響起,本是風騷淫蕩的聲音在這時刻卻變得無比刺耳。眾人駭然望去,本倒在呂世清腳下的騷娘子盈盈俏立,還伸手摸呂世情臉頰一把,得意洋洋的道:“奴家站出來啦,少幫主打算怎樣處置奴家?”包括寇仲和徐子陵在內,人人目瞪口呆,怎都想不到下毒的是騷娘子,她肯定不是會家子,所以沒有人對她生出防範的心,因此著她道兒。其他夥計仍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舒丁泰反籲出一口氣,道:“騷娘子你真棒,還不拿解藥來。”眾人聞言,無不愕然。騷娘子來到他身後,笑道:“解藥來了。”人人眼睜睜瞧著騷娘子從袖內取出一把鋒利的藍汪汪的淬毒匕首,隻是舒丁奉看不到。由於相隔太遠,寇仲和徐子陵亦來不及阻止事情的發生。騾道人薑是老的辣,大叫道:“舒丁泰,誰是崔望?快說出來。”舒丁泰愕然不解時,背心劇痛,發出一下震貫大堂的臨死慘呼,未有機會回答已毒素攻心,仆倒東麵,弄翻酒盂菜肴,當場斃命。騷娘子臉色如常,若無其事的收起匕首,笑道:“道長太小視奴家的用毒本領啦。”師爺化顫聲道:“明早我們大當家來時,騷娘子你如何向他解釋?”騷娘子把嬌軀移到師爺化身後,摟著他脖子湊在他耳旁道:“奴家昏述不醒,那曉得發生甚麼事?最妙是多了陰公子和傅分子他們,奴家大概會安排你們來一場激烈的火並,幾敗俱死,想想都覺有趣。”的南山沉聲道:“誰在背後指使你?”騷娘子放開嚇得差點失禁的師爺化,移到旁邊的空桌悠然坐下,俏目盯著閉目運功、不發一言的陰顯鶴,沒有回答的南山的質詢,柔聲道:“蝶公子少費氣力,若現在把四個璧爐弄熄,你沒有半個時辰,亦休想把奴家的十絕毒迫出來。”蘇青打個眼色,兩名手下應命勉力起立,怒喝道:“我們和這臭婆娘拚了。”話猶未已,一步未邁,東歪西倒跌往地上,把椅子撞翻,狼狽至極點,再爬不起來。騷娘子花枝亂顫的笑道:“這是妄動真氣的後果。”郎婷婷投往呂世清懷內,呂世清露出心如刀割的絕望神色,緊擁懷內自己護衛無力的玉人,誰都猜到堂內將無一人能幸免於難。寇仲終忍不住,哈哈大笑,狀極歡暢。包括騷娘子在內,眾人訝然往他望去。徐子陵則搖頭啞然失笑。騷娘子奇道:“傅公子何事如此開懷。”她變成無人敢惹的煞星瘟神,沒人敢引她的注意,更不敢逗她生氣。寇仲反其道而行,教人既佩服,更為他擔心。寇仲聳肩道:“若本人所料無誤,杜興利用過你大姐後,會把你滅口,就象大姐殺死舒丁泰那樣,隻為你曉得些不應曉得的東西。在安樂慘案後再來個飲馬慘案,一切會被燒成碎燼殘灰,崔望從此消失,兩案永成懸案。”徐子陵接口道:“為何大姐的老板杜興尚未臨門?”騷娘子斂起笑容後長身而起,朝他們走過去,冷冷道:“你們在胡說甚麼?”的南山是老江湖,知道騷娘子要動手殺人,為分她的心,沒辦法下想出辦法,喝道:“傅兄有何憑據,肯定杜興在背後指使此事?”騷娘子在離寇徐兩人十五步許外停步,顯然想聽寇仲的答案。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大定,終把這惡毒女人誘至受控製的範圍內。寇仲笑道:“道理很簡單,在北疆除燕王外,就隻杜興有包庇大批狼盜的能力,大師爺不要怪我冒犯,貴當家因是今次聚會的發起人,又故意延遲赴會,亦難避嫌疑,何況他更是杜興的拜把兄弟,看來大師爺成其替死鬼,你們的遇害,令貴當家完全置身嫌疑之外,而所有知情者均命喪陰間。”蘇青尖叫道:“杜興為何要害我們?”徐子陵忽然問道:“陰兄為何曉得飲馬驛有這麼一個聚會?”陰顯鶴睜開眼睛,沉聲道:“是舒丁泰通知我的。”眾人九九藏書網嘩然。騷娘子聲寒如水的道:“說夠了嗎?”寇仲微笑道:“還未說夠,尚有兩個字的證物,大姐想聽嗎?”各人雖自歎必死,仍給寇仲引起興趣,有甚麼指證是兩個宇可儘道其祥的?騷娘子回複風騷冶蕩的神態,道:“死冤家說吧。”寇仲長身而起,拉開羊皮外袍,仰天長笑道:“就憑寇仲這兩個字,夠嗎?”騷娘子如受雷轟,往後跌退,最後咕咚一聲坐倒地上,臉上血色褪儘。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由深藏變成外露的井中月處,耳中被“寇仲”兩字轟鳴震動,一時反未完全把握到他沒有中毒的事實。蹄聲於此時自遠傳來,狼盜終於來臨。雷雨下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