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非是侯希白,故不清楚紀倩的脾性,更怕說錯話被她發覺是“冒牌”的,隻道:“我和她在關外曾有一麵之緣,就是這樣而已!”紀倩冷哼道:“若隻僅是一麵之緣的關係,她為何四處派人查你,又費神在東市等你回興昌隆。照我看你定是和她有不清不楚的關係,還要隱瞞人家。”徐子陵開始發覺此女並不簡單,同時給她問個措手不及,大為狼狽。隻好灑然聳肩道:“紀倩姑娘不相信的話,小弟也沒有辦法,我和她的唯一關係,就是曾在賭桌上贏過她一鋪半鋪,真的就止於此。”紀倩一對明眸亮起來,盯著他道:“原來你是懂得賭術的,莫公子在甚麼地方挫過胡小仙那丫頭的威風呢?”徐子陵暗歎一口氣,知道已為侯希白惹上麻煩,來個兩方扯平,低聲道:“在九江。”紀倩欣然道:“那定是在由賭鬼查海主持的因如閣,對嗎?可是天九大賽的得勝者是胡小仙而非你莫大爺啊。”徐子陵這才曉得天九大賽的勝出者,道:“我並沒有參加天九大賽,隻是賽前和她賭過兩手。”此時幾位公子哥兒模樣的人朝他們走來,紀倩歎道:“那班冤鬼又來了!”接著探手到他的小臂狠狠捏了一記,低聲道:“遲些再和你算賬。”就那麼飛快的溜掉。可達誌挾美而至,哈哈笑道:“終於見到梅大掌門,聽說梅兄曾與寇仲和徐子陵碰頭交手,不知是否確有其事?”喜兒則笑意盈盈的向眾人施禮,對沙成功則態度冷淡,目光反落在寇仲的醜神醫身上,似乎有話要說。梅洵被他慘揭瘡疤,心中暗恨,又不能不答,隻好道:“確有碰頭,卻沒有真正交手,這兩人乃無膽之徒,最出色的本領就是逃跑。”寇仲聽得心中好笑,常何臉上露出不屑神色。沙天南、沙成就和沙成德三父子另給人截著在後麵各套寒暄,未能參與他們這小圈子的談話。橫貫廣場的賓客人數已達數千,仍是不覺擠迫。且天公作美,明月當空,兼之北麵有宮牆擋住寒風,所以廣場分外和暖。可達誌微笑道:“有齊王和梅兄率隊,他們自然要望風而逃。照梅兄的看法,這兩人究竟哪個比較高明?”寇仲和常何對梅洵都沒有好感,交換個眼神,心中暗笑。皆因聽出可達誌弦外之音,在嘲諷梅洵憑著人多勢眾,對方當然要突圍逃走。梅洵是聰明人,怎會聽不出他話裡有話,不過可達誌是長林軍最當紅的人,兼有東突厥在背後撐腰,他不得不忍下這口氣,裝作若無其事的道:“這個頗為難說,他兩人各有所長,但均是不拘一格,無論多麼簡單平凡的招式由他們使出來,均能有點石成金之妙。”寇仲從未這麼聽敵人評論他和徐子陵的武功,感覺非常新鮮。可達誌神往的道:“聽梅掌門的形容,這兩人確已臻大家境界,始能化腐朽為神奇,寓巧於拙。若能和他們任何一人決勝爭雄,必是人生快事。”沙成功終於找到機會,狠狠的道:“這兩人在洛陽亦是威名甚盛,可兄若碰上他們,會有多少成勝算?”可達誌聳道:“半成都沒有。”包括寇仲在內,各人對可達誌的謙虛都大感訝異。沙成功哈哈大笑道:“如此可兄得小心快事會變成恨事。”可達誌露出一絲充滿嘲弄的笑意,淡然自若的先朝喜兒深望一眼,才向沙成功道:“二公子對武事始終是外行人,不明白武學不但講求招式與功底,更重心法。小弟狂沙刀法的心法是‘敗中尋勝’,此道理頗為玄奧,非是三言兩語可解釋清楚。”寇仲首先動容,他雖未能完全把握可達誌所說的心法,但能以力圖化敗為勝的精神去和敵人交手,已非常特彆。不由有點為徐子陵擔心起來。喜兒露出崇拜的神色,這比可達誌的說話,對沙成功造成更大的傷害,登時作聲不得。梅洵大訝道:“可兄竟有此獨門心法,難怪狂沙刀法令人人防不勝防,變幻莫測。”可達誌若無其事的道:“小弟這套刀法是從大漠領悟出來,任何到過大漠的人都該體會到那是個充滿死亡味道、不測和絕望的地方,而從絕處尋生機,正是敗中求勝的至理。”喜兒讚歎道:“可爺說得很動人哩!”可達誌像故意要氣沙成功似的低頭柔聲道:“喜兒姑娘不是愛看雜耍嗎?那邊的雜耍剛開鑼表演呢。”喜兒喜孜孜的點頭,又道:“可爺請稍待片刻,喜兒想和莫先生說兩句話。”徐子陵往找卜家兄弟,瞥見寇仲正和喜兒在說話。他隻依稀記得喜兒當年的樣兒,故一時間認不出長得更漂亮的她,正嘀咕為何會有美女看上寇仲現時這副尊容,冷不防有人攔在前方,哈哈笑道:“想不到竟碰上莫兄。”徐子陵愕然止步,赫然是突厥高手可達誌,一時間他仍未習慣“認識”他,不由有點慌了手腳。常何和梅洵來到可達誌身旁,常何還在禮貌上和徐子陵打個招呼,梅洵則嘴角含著一絲冷笑,一副看熱鬨和落井下石的樣子。寇仲舍下喜兒朝他們走來,沙成功則乘機去向喜兒糾纏。四周的賓客以為可達誌和徐子陵是朋友打招呼,並不察覺兩者間的敵意。可達誌見徐子陵怔怔的瞧著自己,大訝道:“莫兄不是心怯吧!”徐子陵恢複過來,心中劇震。憑著過人的直覺,他幾敢肯定可達誌是因知道今晚出手的人是他“莫為”,才會誤以為他在心怯。這資料極為管用,因可由此斷定剛才天策府內的人裡,有李建成的內奸在其中,否則可達誌理該沒可能猜到出手的是他而非李靖。此事非常重要,必須立刻通知李靖。乾咳一聲道:“可兄何出此言?”可達誌亦是才智高絕之輩,立即察覺到說的話有問題,臉不改容的微笑道:“本人精於觀人於微之道,且隻是隨便一句話而已。奉勸莫兄一句良言,良禽擇木而棲,莫兄若選擇錯誤,恐有不測的後果。本人若非對莫兄的劍法非常欣賞,也不會白費這□唇舌。”此時寇仲來到,嗬嗬大笑道:“可爺的中原話修養真好,出口成章的,小人萬萬不及。嘿!這位是……”常何道:“這位興昌隆的莫為老師。”寇仲道:“我們早見過麵哩!莫兄和家叔同名同姓,比同姓一家親更要親近,又這麼有緣,找個機會我們定要碰碰頭摸摸酒杯底。”徐子陵裝作不認識梅洵般目光落到他臉上,梅洵傲然望往夜空,寇仲故意訝道:“梅兄不是與莫兄有甚麼過節吧!”梅洵冷然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有機會定要領教一下莫兄連可兄都要讚賞的劍法。”這番話充滿火藥味,氣氛登時緊張起來。寇仲乾咳一聲,正要說話,可達誌截入道:“莫兄請考慮一下,勿要悔之莫及。”徐子陵哈哈笑道:“我莫為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不知甚麼叫後悔。”說罷拂袖而去。梅洵發出嘿嘿冷笑,充滿不屑的意味。寇仲低聲問常何道:“甚麼事?”可達誌盯著徐子陵遠去的背影,微笑道:“今晚我可達誌會令他明白甚麼是後悔。”“當!當!當!”廷宴的鐘聲,終於敲響。在近臣妃嬪和建成、世民、元吉三子陪同下,鼓樂喧天聲中,李淵頭戴龍冠,身穿皇袍,登上承天門樓,接受群臣賓客的祝賀,並說了一番應節的話。便場的氣氛立時沸騰起來,當李淵從門樓退回太極宮,各類表演隨即開始。有資格的人則魚貫往太極殿赴廷宴。進入承天門,就是嘉德門,位於承天和太極兩門之間,明顯是為宮禁的安全隔斷承天和太極兩門的一道屏障。步出太極門後,左右建有鐘樓和鼓樓。前方雄偉壯觀的太極殿,氣象萬千的坐落在廣場正北處。在滿鋪灰磚地麵的廣場中,用大石板在大殿前鋪出一條道作禦路,直抵殿門。太極殿乃是皇宮內最宏偉的建築物,開闊十二間,進深十五間。最使人歎為觀止是殿頂采單簷四坡式,鬥拱出啕四層,構造簡單中見複雜,實是美感和力學的結合。便闊的殿堂在北端設六張圓桌主席,能坐入這六席者當然是王族的人。東西兩邊安排入座,一切井然有序。徐子陵隨天策府的人往太極殿走去,覷空找個機會向李靖說出內奸的事,李靖聽得眉頭大皺,卻因不便說話,隻點頭表示曉得。長孫無忌來到徐子陵另一邊,淡淡道:“莫兄和李將軍很談得來啊!”徐子陵知他細心多智,不敢輕忽,苦笑道:“長孫兄是誤會了,李兄隻是不放心鄙人的功夫吧!”李靖裝作尷尬的道:“莫兄勿要多心,因事情關係重大,李某才好奇的多問上兩句。”長孫無忌道:“據聞可達誌那晚在上林苑與莫兄交手後,事後曾對人說,莫兄的身法比劍法好。小弟和敬德曾仔細推研他對莫兄這古怪的評語,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莫兄是當事人,當比我們更能把握可達誌這句話的含義。”徐子陵心中大懍,不由要對可達誌重新作出評價。他當然明白這句話,指的是侯希白的劍招不能完全配合他瀟灑玄異的身法,卻不知因他用以應戰的非是慣使的美人摺扇。但他怎可揭破?李靖道:“我們到一旁去。”為免阻礙彆人,三人移步到太極殿廣場的一角,繼續先前的話題。徐子陵瞧著寇仲扮的莫神醫在常何和梅洵左右陪伴下,雜在賓客中登上大殿的白石台階,道:“那晚因有建成太子在座,鄙人不敢把劍法使儘,所以可達誌才有這樣的批評。”龐玉和尉遲敬德隔遠見到他們,走過來打招呼,前者笑道:“是否在商量今晚的徵惡大計,我們都要倚仗莫老師呢。”尉遲敬德神色凝重的道:“可達誌的狂沙刀,恐隻有宋缺的天刀才可穩勝他,即管寇仲的井中月對他,勝負仍屬未知之數。所以莫老師切勿犯上求勝心切之忌,因為可達誌不但韌力驚人,且最擅以堅攻堅,乃打硬仗的高手。”徐子陵心忖尉遲敬德認識的寇仲,隻是洛陽時的“舊”寇仲,經過洛陽至今的一番曆練,又得“天刀”宋缺苦心栽培點化,更與四大聖僧對仗過,今時的寇仲已非洛陽時的寇仲了。他當然不會因而輕敵。李靖道:“敬德放心,莫老師絕不會犯上輕忽的毛病。”長孫無忌訝道:“小弟有種奇怪的感覺,莫老師似乎一點都不把可達誌放在心上,這是否無忌看錯?”此時魚貫入殿的隊伍忽然一陣哄動,原來是尚秀芳來了,陪著她的正是紅拂女,男男女女競相爭看她的風采,足見其驚人的魅力。見到李靖,兩女朝他們走過來,惹來不少豔羨妒忌的目光。徐子陵趁兩女尚未抵達前,向長孫無忌道:“我這人對名利看得很淡泊,今晚又不是要分出生死,所以沒有把這事怎麼放在心上,抱著事到臨頭才去應付的念頭,並不像長孫兄所想的不把可達誌看在眼內。”長孫無忌似對他頗有猜疑,雖因尚秀芳駕到不再問話,一對劍眉仍緊蹙不放。眾人齊向尚秀芳親熱周旋。尚秀芳確是天生麗質,有傾國傾城的豔色,最動人處是她行立坐臥,均是儀態萬千;一顰一笑,無不能顛到眾生。當她來到眾人麵前的時候,包括李靖在內,無不被她從淡妝秀出來異乎尋常的迷人美態懾服得屏住呼吸。她若似含情脈脈的大眼睛滴溜溜的在眾人身上打個轉,最後停在徐子陵臉上,話卻是向各人說的,微笑道:“秀芳生性好奇,見諸位討論得興高采烈,忍不住央紅拂姐姐帶秀芳過來聆聽聆聽。”鎊人當然知她在說笑,她肯過來和他們寒暄應酬,不但令他們大感有麵子,更是受寵若驚。龐玉笑道:“我們正研究今晚秀芳大家會否開金口,在廷上為皇上獻上一曲?”在天策府諸將中,龐玉乃著名風流的人物,像這種語帶調侃的話,絕不會出自尉遲敬德、李靖等人之口。紅拂女代答道:“秀芳今趟是應皇上邀請來赴會,而非表演歌藝。”假若尚秀芳是應李世民又或李建成之邀來出席除的廷宴,是順理成章的事。若邀請來自李淵,那他們的關係便大不尋常。徐子陵直覺感到其中非是因男女關係,而是與尚秀芳的母親明月有關。尚秀芳的美目從龐玉移回徐子陵處,柔聲道:“莫老師不但劍術高明,原來還是琴棋書畫,無有不精的風流人物,秀芳尚未有機會討教。”徐子陵大感尷尬,暗罵侯希白“不知檢點”,但惟有把這暗含諷刺的恭維硬咽下去,更知尚秀芳私下留心“他”在青樓的史跡,說不定連與紀倩“鬼混”的事亦了如指掌。硬著頭皮道:“鄙人隻是陪我家二少爺到上林苑去湊興趁熱鬨吧!”尚秀芳大有深意的瞟他一眼,以徐子陵的心胸修養,心神仍不由悸動。李靖道:“時間差不多哩!秀芳請。”眾人往殿門瞧去,大部分賓客均已入殿,再不起行,便要遲到。尚秀芳亦不謙讓,在紅拂女陪伴下,領先朝太極殿婀娜多姿的輕移玉步。徐子陵正要舉步,長孫無忌溱近道:“秦王囑我提醒莫兄,隻要莫兄能擋可達誌十五刀,他會中止比賽,我們天策府已可爭回顏臉。”徐子陵微笑道:“最好由皇上來終止比賽,那不是更有說服力嗎?”言罷再不理長孫無忌,追在李靖背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