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目光掠過徐子陵和突利,才在寇仲身旁坐下,歎道:“收手吧!”寇仲冷然道:“這句話是否李世民要你來向我們說的?”兩人均以內功把聲音蓄聚,隻送進對方耳內而不會擴散,故雖是前後座的人都聽不到他們的對話。李靖雙目射出充滿深刻感情的神色,苦笑道:“我今趟違抗秦王命令來警告你們,縱使秦王肯體諒我的苦衷,但恐亦再難返回關中。”寇仲虎軀微震,他雖恨李靖對素素的無情,卻知李靖乃頂天立地的好漢子,絕不會說謊打證。現今長安唐廷內以秦王李世民為首的天策府,正與李建成、李元吉的太子集團爭持激烈。假若李世民的手下暗中向敵人逼風報信,建成元方等當然會在唐帝李淵前大造文章,派李世民的不是。故李靖若再返回長安,李世民在讒言可畏之下,怕會很難維護他,勾結敵人可是殺頭的死罪。故在李靖這麼一個胸有大誌的人來說,他這番話確是因前途儘毀而有感而發。寇仲登時減去幾分恨意,道:“李大哥何不立即折返長安,當作沒見過我們不就可免煩惱嗎?”李靖搖頭斷然道:“我既然來了,就不打算回去。我現在隻希望你們能聽我李靖一句話,千萬勿要到關中去。”寇仲默然不語好半晌,眼觀鼻、鼻觀心的平靜地道:“你是怎樣找上我們的?”船身一陣抖震,啟錠開航。李靖淡淡道:“你聽過楊文乾嗎?”寇仲搖頭道:“這家夥是何方神聖?與李大哥能否找上我有何關係?”李靖道:“此人外號‘橫練神’,乃關中第一大幫京兆聯的龍頭大哥,以一身上乘橫練氣功名列‘關中四霸’之首,高祖入關時他曾出過力,被賜賞為慶州總管。此人武功高強不在話下,更是義氣過人,交遊廣闊,關內關外各大小幫派無不給足他麵子,一向與建成太子關係密切。為了防止你們入關,建成太子委托楊文乾通過關外幫會組成一麵無所不披的情報網,密切監察入關的所有道路城鎮,隻要你們踏入他的勢力範圍,包保無所遁形。”寇仲微笑道:“好小子,果然有些門道,但這又和你能尋到我們有甚麼關係?”李靖皺眉道:“怎會沒有關係?楊文乾既然直至此刻仍沒有你們的消息,自然代表你們仍在他的天羅地綱之外,所以我斷定你們會先潛往王世充的地頭來,冉圖西進入關。幸好我在這裡也有些辦法,可汗又是口音不大純正,被人認了出來,才知你們要坐船到洛陽去。唉!我可以猜到的,彆人自然也可猜到,對嗎?”寇仲頓感臉目無光,苦笑道:“大嫂呢?她怎會容許你這麼來找我們。”李靖容色一黯,歎道:“那叫你們是我的好兄弟?不要提她哩!隻要你們肯聽我的忠告,換來甚麼後果都是值得的。”寇仲不由有點感動,歎道:“李大哥實不該來的。你該知我們決定的事,從不會改變過來。”李靖毫不訝異的道:“我當然清楚你們的性格作風,事實上整個天下都給你兩人弄得天翻地覆,形勢劇改。但問題是隻逞匹夫之勇,會白白把有為的生命斷送,現在建成太子為立威天下,決定不惜一切人力物力務要把你兩人首級送到他父親駕前,並藉此羞辱秦王。你們這麼到長安去,就算真能起出楊公寶藏,徒然便宜了建成太子,確是何苦來由?”寇仲恍然大悟,李靖並不單是為他兩人著想,更為李世民著想。皆因李世民和李建成兩方鬥爭正烈,各自招兵買馬,擴展勢力。如若他和徐子陵落入李建成手上,給李建成迫出賣藏的秘密,那李建成將財力陡增,聲勢驟盛。江湖一直相傳,能得和氏璧或楊公寶藏者,將為未來的真命天子,和氏璧早已完蛋,那楊公寶藏不但有實質的作用,更有無可替代的象征意義。難怪李建成硬要把對付寇仲和徐子陵的任務從李世民手上搶走,皆因事關重大。如若成功,李世民將會給比下去。寇仲問道:“李建成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李靖正容道:“當然非是等閒之輩,否則以李元吉這麼桀贅不馴之人,怎會舍秦王而為他賣命。他的長林軍更是高手如雲,不乏智勇雙全者,加上李元吉麾下高手,新近又得南海派投誠,論實力絕不在我們天策府之下。唉!我該怎麼說才可使你們肯打消入關之意呢?”寇仲像沒聽到他最後一句話般問道:“長林軍是甚麼行當?為何會改個這麼古怪的名字?”語氣轉冷。李靖終非徐子陵,怎猜得到寇仲內心的變化,訝異地瞥寇仲一眼,答道:“建成太子居於東宮,宮內有長林門,建成太子於長林門左右建居所,安置從各地招聘回來的好手,所以被稱為長林軍。”寇仲沉聲道:“李建成手下有甚麼人,竟可比你們天策府的實力更厲害?”李靖為說服寇仲,不厭其詳的解說道:“文的有封德彝,此人甚得聖上寵信,智計過人,他正千方百計的助建成太子分化和削弱天策府的實力。武的則有所謂‘長林五將’,分彆是爾文煥、橋公山、薛萬徹、謝叔方、馮立。這五人各有官職,都是置身長林軍,由建成太子一手提拔。在加入長林軍前,早是名震一方的高手,絕對不能小顱。”寇仲笑道:“為何不提李神通和楊虛彥呢?”李靖皺眉道:“他兩人一向保持中立,不過對付的若是外人,他們當然站在建成太子的一方。”又歎一口氣道:“但最令人頭痛的是建成太子新招攬回來的突厥年青高手可達誌,此人在東突厥與你們的好朋友跋鋒寒齊名,以一手自創的‘狂沙刀法’震攝漠北,被畢玄推崇為年青一輩中的第一人。對你兩人他正在摩拳擦掌,希望能一戰功成的除掉你們,好在中原揚威立萬。”寇仲立時雙目放光,興致盎然的道:“竟有個懂刀的家夥,真有趣。”李靖懍然道:“我說這麼多話,仍隻是換來你一句‘真有趣’。”寇仲兩眼射出銳利神光,盯著李靖道:“李大哥勿要瞞我,今趟你來找我們,是否秦王之意。”李靖愀然不悅的道:“我李靖是甚麼人,怎會說謊來騙自己的兄弟。”寇仲搖頭歎道:“李大哥勿要怪我,皆因李靖再非以前的李靖,而是李世民手下一員大將,.99lib?有些事恐怕身不由己。就當我錯估你吧!但我亦對李大哥有一個忠告。”李靖苦笑道:“請勿說出來。小仲,我可以再問一句話嗎?”寇仲聽到他喚自己作小仲,想起當年初識時的情景,心中一軟道:“說吧!”李靖望往艙頂,雙目射出濃鬱傷感的神色,輕輕道:“假設沒有素素的事,你們會否聽我的勸告,打消關中之行呢?”寇仲淒然道:“還何必再提素姐?人死燈滅,生命隻像一個短暫的夢,我們那還有餘情去怪李大哥你。”李靖劇震道:“甚麼?”徐子陵一直運功聽兩人的談話,此時接過來道:“李大哥!我們到船艙上再說好嗎?”寒風呼呼,伊水滔滔。李靖樸實的臉容像一尊石雕人像,木無表情,似對徐子陵述說的事全無感覺,但徐子陵卻感到他原本穩定有力的手在抖顫。兩人立在船尾處,天上烏雲密布,更添淒寒孤清的感覺。聽罷往事,李靖長長吐出一口氣,以舒泄積蓄胸臆的憤怨。似乎平複下來時,虎目忽然湧出熱淚,劇震道:“是我負了她!”李靖的真情流露,登時打動徐子陵,道:“死者已矣!李大哥毋庸過度悲傷!終有一天我們也會步上素姐後塵,那時說不定我們又可再次在一起。”李靖任由淚珠滴下臉頰,探手握住刀柄,對著江水發出一聲悲嘶,雙目殺機大盛,一字一字的道:“好!香玉山,終有一天我李靖要你這狠心狗肺的人為素妹償命!”徐子陵見李靖找到心中悲憤渲泄的目標,心中稍安,為轉移他的神智,代寇仲說出他的忠告,道:“關中之旅,我們是勢在必行。李大哥最明智之舉,就是當以前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大家再非兄弟,立即離開我們這兩個滿身煩惱是非的人,返回關中。以後就算對陣沙場,亦絕不可心軟留情。”李靖默立片晌,深吸一口氣,壓下絞心的傷痛,沉聲道:“子陵告訴我,你們有多少成把握潛入長安,起出寶藏後又能夠成功把大批財物兵器運走?”徐子陵暗忖若李靖曉得師妃暄正聯同四大聖僧務要生擒他們,陰癸派又要在師妃暄得手前將他們一擒一殺,恐怕連這句試探的話都沒好氣作詢問。苦笑道:“坦白說,半分把握都沒有。”李靖一呆道:“那你們為何仍要去關中?”徐子陵很想告訴他,自己陪寇仲去發瘋,是希望寇仲依諾在拿不到寶藏時,放棄爭霸天下的夢想,但終沒有說出來。沉吟片刻,淡然自若的道:“人總是有僥幸之心的。又或者是我們自得到《長生訣》後,生命便像夢幻般的不真實,令我們根本不知甚麼叫害怕。事實上我們一宜在龐大的壓力下掙紮求存,愈艱難的事,愈令我們感受到生命的意趣。至少對寇仲來說,實情就是如此。”李靖回複冷靜,分析道:“但今次是不同的,當年在洛陽,縱使你們四麵受敵,但總有微妙的形勢可供你們利用。但長安城卻完全是另一回事。一旦敗露行藏,不要說楊公寶藏,要安然脫身亦隻屬癡人說夢。我怎忍心瞧著你們去送死。”徐子陵從容道:“李大哥定要把我兩個當作隻是曾經萍水相逢的人,否則隻會陷於進退兩難之局。我們既不為自己的小命著想,李大哥何須費神關心我們。”李靖雙目射出深刻的感情,歎道:“你們為何又口口聲聲喚我作李大哥?有些事是永遠不能改變的,想到終有一天要與你們在戰場上決一生死,我便難以釋懷。我像很明白你們,但又似絲毫不了解你們。”徐子陵苦笑道:“皆因李大哥與寇仲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表麵看似乎有很多地方相同,例如看重情義、胸懷大誌等等,但不同之處更多,李大哥可知寇仲是個天生的冒險者,專挑困難的事去做,隻有將不可能變成可能,才能從中取得樂趣。這樣說,李大哥明白了嗎?”李靖愕然片晌,緩緩點頭表不明白,徐徐道:“我想一個人在這裡好好的想想。”徐子陵返回船艙,突利已坐入剛才李靖的座位,正和寇仲在細語密斟。艙內的客人都不敢正眼瞧徐子陵,顯是猜到他們大不簡單,甚或猜到他們的真正身份。突利旁邊的船客見徐子陵朝他望來,自動讓出位子,坐到徐子陵原先的位子去,弄得徐子陵啼笑皆非,隻好多謝一聲,坐到突利身旁。迎上寇仲詢問的目光,徐子陵先點點頭,又搖搖頭,指指腦袋道:“他要想一想。”寇仲苦笑道:“我們是否又低估李建成那小子呢?”徐子陵以苦笑回報。他們先是低估李元吉,更不把李建成放在眼內,還以為長安隻是李閥內軍功稱冠的李世民占儘優勢。罷才從李靖的口風,始駭然感到確實的情況根本是另一回事。李建成和李元吉攜手對抗李世民,背後又得李淵撐腰,加上像晃公錯、楊虛彥,甚至乎石之軒等高手之助,純論實力,天策府也要給比下去。可是對李世民不利的情況尚不止此,由於李建成是太子的身份,心懷叵測的李密和獨孤峰均可能自甘作他羽翼,好鏟除李世民這大患。徐子陵問突利道:“可達誌是否真如李靖所說的那麼厲害。”突刊臉露凝重神色,道:“可達誌投誠李建成,該是我離開關中後的事。我敢肯定是頡利甚至畢玄在背後指示的。否則以可達誌的自負,怎肯接受漢人的命令。我曾兩次和他交手試招,表麵雖是不分勝負,但我卻知他沒有使出真功夫,這人的狂沙刀隻可以深不可測來形容,頡利也對他佩服和禮待非常。”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為此看來,就算公平決戰,各自派人落場比武,我們也負多勝少,何況李建成絕不會和我們講江湖規矩的。”徐子陵好整以暇的笑道:“你是不需為此苦惱的。因為我們沒機會踏進長安半步。”突利心中湧起難以形容,既荒謬又可笑的奇怪感覺,啞然失笑道:“不若就隨我一起返回漠北,助我統一突厥算哩!”兩人為之莞爾,當然知他在說笑,但也感到他的誠意。寇仲探手摟上突利肩頭,湊到他耳旁道:“若尋不到寶藏,兼又死不去,定會到突厥去找你,但你可不能薄待我,至少要弄個葉護我過過宰相的癮兒。”突利斷言道:“一言為定!”旋又笑道:“現在我是衷心渴望你找不到寶藏。”寇仲伸個懶腰,道:“看來我們行蹤已泄,下船時說不定有強大軍旅在恭候我們,我們是否該早點下船呢?”話猶未已,船速忽然大幅減緩。三人你眼望我眼,均大感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