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剛把寇仲迎入廳內,笑道:“寇兄肯來已是信人,其他的事何須解釋?”寇仲坐下接過宋金剛手下奉上的香茗,望往窗外,若有所思的道:“雨停哩!”宋金剛挨在椅背處,與他一起把目光投往窗外,點頭道:“洛陽以前隻有夏季才見這種雨勢,今趟是來早了!”寇仲把茶杯放在兩人間的幾子上,像警醒過來般注視宋金剛道:“宋兄究竟想與小弟在那方麵合作呢?”宋金剛卻是漫不經意地道:“我想你去救李子通。”話畢才彆過頭來瞧對方反應。寇仲愕然道:“你不是真要我去行刺杜伏威吧?”心忖若答案乃“是”的話,隻有斷然拒絕。他若真要殺杜伏威,必須是在千軍萬馬對壘中明刀明槍去乾,而非采暗算的手段。對杜伏威,他絕無半絲惡感,反真有一點類似兒子對父親的孺慕和敬意。宋金剛從容笑道:“這隻是下下之策,且難以辦到。我隻想請寇兄去為李子通守穩江都,另二方麵則攻打竟陵,逼杜伏威退兵,那沈法興便難有作為。而同一時間,蕭銑亦會渡過長江作出姿態,使杜伏威不敢妄動。”寇仲這才明白為何雲玉真會替宋金剛穿針引線。宋金剛確是雄才大略的人,在密謀攻打李閥的同時,絲毫不忽略天下的軍事形勢。假若李密與王世充兩敗俱傷,杜伏威北進失敗,而宋金剛又能攻下太原,那劉武周的勢力便可輕易伸至黃河南北這關鍵的區域,成為最強大的霸主。寇仲皺眉道:“但這事對我有甚麼好處呢?”宋金剛道:“隻有保住李子通,杜伏威才會因受牽製而不敢進攻飛馬牧場和受其保護的兩個大城,那時隻要寇兄攻下竟陵和襄陽,我們便可在洛陽會師,到時是敵是友,又或平分天下,成其兩朝之局,可再從長計議。”寇仲啞然失笑道:“從長來計議是敵是友,小弟尚是初次得聞。且宋兄以乎太過推崇小弟了!李子通亦未必肯聽我的話。”宋金剛淡然道:“寇兄既能說服王世充這老狐狸,區區一個李子通算得甚麼。更何況敝主與李子通關係一向不錯,你又有隻憑殘軍堅守竟陵十天的輝煌紀錄,而李子通現正身處絕境,那輪得他去從容考慮。”寇仲苦笑道:“宋兄可能是繼蘇秦張儀後最好的說客。不過這等煩事我定要和我兄弟商量一下才成,你可否多等幾天?”宋金剛道:“我現在要立即離開,但會留下聯絡之人,隻要寇兄點頭,便曾為你們安排一切。”寇仲與他研究了聯絡的方法,又談過有關江都的情況後,才告辭離開。城西宣風坊一座靠通津渠而建的小巧樓院內,徐子陵獨坐廳內,等候寇仲。這是王世充提供予他們的秘巢,用以避人耳目。此時寇仲來了,頹然在他左方椅子坐下,一反常態的沒有像平時般口若懸河地說個不休。徐子陵淡淡道:“發生甚麼事?”寇仲意氣消沉的道:“我和玉致正式分手了,再沒有挽回的希望。”徐子陵奇道:“怎會弄成這樣子?憑你仲少三寸不爛之舌,白可成黑,鹿可為馬,有甚麼是不能挽回的。”寇仲歎道:“還說是兄弟,我現在這麼慘,仍要耍我。唉!我的問題是這時才真的對她生出愛意,所以不爛之舌也無用武之地。”徐子陵愕然道:“你不是在說笑吧。”寇仲失聲道:“說笑?”旋又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直勾勾地瞧著剛買來穿上的新靴子道:“我答應了不再在她麵前出現後,苦惱得就那麼赤足走在風雨中。那時整個人虛乏無力,呼吸不暢,眼前模糊,心就像鐵匠的大錘子砸在鐵砧上一樣砰砰地響,越來越重,雷鳴般轟得腦子發脹,差點走火入魔。”徐子陵難以置信地呆瞪著他好一會才道:“你忘了李秀寧嗎?”寇仲淒然道:“今早起床時,我真的忘了她,心中隻有宋玉致。唉!今趟比那次失戀更慘,整個人好像浸溺在海水深處,壓得心口悶翳痛楚。”徐子陵道:“讓我去和三小姐說說吧?”寇仲斷然道:“萬萬不可,是我兄弟的就讓它過去。我寇仲要爭天下,何須靠姻親的關係?哼!但願玉致她沒有我仍可以得到幸福。”徐子陵苦笑道:“不要以為她沒有你就不能有幸福。這樣也好,否則我們怎對得起宋師道。”寇仲怒道:“你仍不信我對三小姐是真心的嗎?”徐子陵伸手過來抓著他肩頭,搖晃兩下,歎道:“你可以忘記李秀寧,自亦可以忘記宋玉致,留點精神乾彆的事吧!”寇仲默然片刻,感受著徐子陵對他的安慰和關懷,點頭道:“我正有要事須和你商量。”徐子陵聽罷沉聲道:“蕭銑終於要北上了!”寇仲亦一震道:“有道理!而且這是一石三鳥之計,蕭銑和香玉山都不愧是陰謀家。”徐子陵歎道:“虧他們想得出來。可見劉武周要會師的非是你這沒有資格的小子,而是蕭銑。當他們會師關外,便可先陷洛陽,再攻打關中。兩個老小子一個偏南,另一個偏北,隻有如此合作,才有機會平分天下。”寇仲早便想過這問題。要知寇仲現在無將無兵,飛馬牧場包非他的下屬。劉武周這種雄霸一方,又有突厥作後援的霸主怎會看得起他,充其量寇仲在他眼裡隻是一隻非常有用的棋子。由於蕭銑等人對他有較深認識,所以這奸計必是蕭銑等精心構思出來的。假若他中計,並運用影響力令飛馬牧場和竟陵城舊部全力攻打竟陵,那時蕭銑便可乘虛而入,攻下飛馬牧場和附近的兩座大城。最厲害是商秀洵等縱使明知巴陵軍渡江北來,仍誤以為隻是聯合軍事行動的一部份。到成為無援孤軍時,除了投降外便再無其他選擇。那時蕭銑將取得長江以北大片土地,而杜伏威則在江都泥足深陷,坐看蕭銑蠶食他西麵的領土。此時蕭銑可揮軍北上洛陽,完成與劉武周會師的美夢。寇仲道:“小陵你教教我該怎麼辦?”徐子陵狠狠道:“由於有素姐在蕭銑手上,我們現在是投鼠忌器。且無論任何軍事行動,必有其確定目標。但我們卻是既不能公然和蕭銑反目,又要保存飛馬牧場,且更不可讓老爹得逞,有這麼多矛盾牽製和難以並全的情況糾纏在一起,你說我該怎樣教你?”寇仲的眼睛亮了起來,道:“上兵伐謀,隻要我們能保住江都,又不使老爹太傷元氣,而商美人則是裝模作樣佯攻竟陵,暗則對付蕭銑,當可解決眼前的危機。”旋又苦惱道:“但有甚麼法子可既保全江都,又不太傷老爹的實力,這根本是沒有可能辦到的。”徐子陵道:“總有辦法的,但須到江都掌握形勢後,才能隨機應變,現在不若先想想今晚的事情好了。”寇仲默然片晌,望向徐子陵的疤臉,笑道:“馬車早恭候多時,請問疤臉將軍我們該起程了嗎?”當寇仲和徐子陵隨著王世充等人抵達榮府門外時,也為其熱鬨的情景嚇了一跳。榮鳳祥這洛陽首富的府第,建於城東北一座小丘之上,占地極廣,規模宏大。一眼瞧去,林木間房舍星羅棋布,氣象萬千。就在入門處的廣場正中,搭架起龐大的鼇山,高結彩柵,遍懸奇巧花燈,不下萬盞之多,輝煌炫目,照得內外明如白晝。到賀的賓客車馬不絕,四處擠滿錦衣繡裳的仕女,在鞭炮震耳,硝煙彌漫中,喧笑玩鬨,尤勝過年的氣氛。愛內處處張燈結彩,婢仆全體出動,招呼來客。王世充的車隊亦是陣容鼎盛,近百名精選出來的衛士,護著八輛馬車,徐徐進入榮府。徐子陵、寇仲和歐陽希夷共乘一車,後者看到兩人好奇地擠向車窗外望,微笑道:“老夫少年時也像你們般愛湊熱鬨,現在對熱鬨場所則是避之為吉。”徐子陵改戴另一麵具,變成個相貌平凡的漢子,毫不起眼。此時心中一動,問道:“前輩有聽過‘霸刀’嶽山此人嗎?”寇仲奇道:“這人隻聽名字便霸道非常,你在那裡遇上他呢?”歐陽希夷是王世充外唯一知悉徐子陵身份的人,為了可儘力為他掩飾身份。聞言露出緊張的神色,道:“徐小弟是否真的遇上他?”徐子陵道:“晚輩隻是聽人提起他的名字,所以生出好奇心吧!”歐陽希夷明顯地鬆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嶽山乃我們那一輩橫行一時的邪派高手,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當時聲威尤在祝玉妍之上。後來被‘天刀’宋缺所敗,才失去影蹤。宋缺當時隻有二十多歲,就是此役奠立了他天下第一刀法大家的聲威。”此時馬車停下,歐陽希夷似乎不大想談論這人,催他們下車。寇仲才鑽出車廂,香氣立即襲鼻而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翠兒迎上來道:“歡迎歡迎,寇公子大駕光臨,實為榮府的光榮。”寇仲愕然道:“曼清院今天不用營業嗎?為何翠兒你竟到了這裡來作迎賓。”翠兒挨過來親熱地挽著他手臂,媚笑道:“榮大老板有命,休息一天也不行嗎?何況所有貴客都到了這裡來,我們曼清院的姑娘隻好也改到這裡來了!那麼簡單的事,聰明的寇公子還故意要問奴家。”寇仲一邊享受著她酥胸的擠碰,一邊留意四方的動靜。停車處顯然是早經安排的地點,故沒有其他的馬車。王世充等紛紛下車,由榮鳳祥親自招呼。歐陽希夷和徐子陵下車後便移到王世充附近,與包括內奸可風在內的其他高手和將士負起保護之責。郎奉、宋蒙秋和楊公卿三人均沒有出席這盛會,前兩人是負責城防和監視楊侗方麵的動靜,而楊公卿則統率駐在皇城的軍隊。至於董淑妮,由於與榮姣姣的關係,午前時份已到了榮府湊熱鬨。此時榮鳳祥和王世充正互相酬酢,翠兒湊到寇仲耳邊嗔怨道:“公子累得奴家很慘!懊怎樣賠償呢?”有些賓客無意間往這邊走來,都給王世充的近衛客氣和有禮的勸阻回轉頭。寇仲正瞧著可風往徐子陵移去,顯是想摸摸這突然出現的陌生人的底子,隨口應道:“我做過甚麼害苦翠兒的事情呢?”翠兒幾乎是咬著他耳朵道:“昨晚明明說好讓清菊、清蓮和清萍來陪你們的嘛,你又私自溜走,人家差點要給怨死了。”翠兒的軟語糾纏,四周的鞭炮聲和喧鬨聲,輝煌炫目的燈火,王世充與榮鳳祥的寒暄,可風對徐子陵的探問,如臨大敵的近衛更提醒他即將會來臨的刺殺,所有這種種正在進行著的事像小溪彙聚成河般湧進寇仲的意識裡,令他生出極端奇異的感覺。那便像在一個永遠不會醒過來的夢境中,吵鬨的頂點反令人隻看到動作而聽不到聲音。且不知是否由於多天的期待,眼前一切有種似曾經曆過詭異得令人毛發悚然的感覺。一切都放緩放慢,當他瞧著可風靠近徐子陵,以他一貫慈和長者的姿態開口之際,他竟可清楚把握到兩人對答時兩唇的嗡動至乎身體肌肉所有最細微的變化動作。接著是歐陽希夷為徐子陵解圍,然後王世充和榮鳳祥在婢仆和近衛簇擁下,並肩朝大門走去,賓客紛紛讓路。翠兒的聲音似從萬水千山的遙遠處傳來,縈繞回旋耳內。“你說哩!怎樣賠償人家!”步過身旁的龜茲美女玲瓏嬌狠狠盯他一眼,對他投以隱含嗔怪的目光。寇仲倏地回複過來,敷衍道:“過兩天小弟空閒些時,便到曼清院來賠償你們好了。”心中卻是無比的震蕩。經過多日來的連番惡鬥鍛練,他終於在武技上作出突破,踏足更上一層樓的境界。接著便從翠兒熱情如火的糾纏下輕柔地脫身出來,追在王玄應和王玄恕兩人身後,進入鼓樂喧天的大堂去。榮鳳祥不負洛陽首富之名,隻是由三進組成的主宅便儘顯奢華富貴的能事。前堂不僅麵積大,空間高,裝飾華麗,其氣勢更比得上宮內的殿宇。中央六根瀝粉蟋龍金柱直上屋頂,天花布滿紋雕,中央的藻井是二龍爭珠立體浮雕。其他家具、掛飾均非常講究。此時堂內擺設了近二十桌酒席,又聚了百多名賓客,仍沒有予人擠迫的感覺。隨王世充進來的近衛隻有八個人,其他都留在門外。縱是如此,加上寇仲等人,這一行仍是聲勢浩大實力雄厚。一個是洛陽掌權的政客,一個是首富兼壽星公,所過處自是頌祝之聲陣陣響起。在王世充和榮鳳祥的領頭下,他們沒有停留的穿堂越廊,直抵隻接待最重要貴賓的後堂。與前堂同樣寬敞的空間,隻設十席,其中四席居中,六席平均靠邊分布兩旁,突顯出堂中四席的尊貴位置。能被安排到內堂的賓客若非是洛陽最有頭臉的人物,就是像李世民、突利那類身份尊貴的外來客人,不夠斤兩的隻能在其他兩堂參宴。寇仲環目一掃,首先入目的是裝扮得像彩雀般眩人眼目的董淑妮,正與另一姿色與她難分軒輕卻彆具一格的美麗少女,在一群七、八個貴介公子簇擁下言笑甚歡。此女當然是與董淑妮並稱“洛陽雙豔”的榮姣姣,確是天生麗質,美貌誘人。顧盼間雙目豔光流轉,奪魄勾魂,以是脈脈含情,又若含羞答答。舉止更是嬌巧伶俐,儀態萬千。比董淑妮要高出少許,亭亭玉立,冰肌雪膚,誰能不神為之奪。董淑妮隻瞥了他們一眼,便撅撅小嘴,擺出不屑神態,再不看他們。像由於寇仲的緣故,連王世充都惱在一塊兒。反是榮姣姣的妙目在寇仲身上打了幾個轉,才抿嘴淺笑,垂下螓首,使寇仲的心跳亦為她動人的神態加速了少許。入門處的左方有一隊十八人的女妓,均頭梳低螺髻,窄袖上衣,束衣裙,披巾,分三排站立演奏。從箜篌、琵琶、橫笛、腰鼓、貝等傳送出回響全場的歡樂悠揚音韻。在席間的空地處聚著十多組人,認識的有突利、李世民、王薄、伏騫等和他們的手下親信。宋魯也來了,正與王薄和七、八個人在談笑。卻不見宋玉致,不知是否為了避開寇仲,故不來參宴。步入後堂,眾衛首先散往一旁,隻由歐陽希夷、可風、陳長林和徐子陵陪在王世充之側,在榮鳳祥引領下與眾賓客逐一招呼。不知有意還是無心,寇仲在瞧著王玄應兩兄弟擠到董淑妮、榮姣姣那組人趁熱鬨時,身邊隻剩下玲瓏嬌一人。玲瓏嬌目注徐子陵瀟灑的背影,沉聲道:“此人是個一等一的高手,夷公從何處把他請出來的。為何事前完全沒聽提起?”寇仲為了遷就她嬌巧玲瓏的身段,俯頭湊在她耳邊道:“他是我的兄弟徐子陵喬扮的,這是一著厲害的棋子,遲些姑娘自會明白。”或者是因寇仲的坦白和毫不隱瞞,使玲瓏嬌出奇地沒有挪開,反迎住他的目光道:“這麼重要的事,為何要瞞著我們?”寇仲一邊在近距離飽餐秀色,一邊道:“因為我們懷疑尚書大人身邊中有人是內鬼,姑娘明白嗎?”玲瓏嬌露出震動的神色,然後垂下頭輕輕道:“你敢肯定我不是內奸嗎?”寇仲柔聲道:“當然肯定,姑娘秀外慧中,曠達豪邁,是那種絕不會乾卑鄙勾當的人。”玲瓏嬌俏臉微紅,以蚊蚋般的低聲道:“我開始有點喜歡你哩!假若你能少去點曼清院,我曾對你更有好感。”言罷橫他一眼,才朝王世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