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城門才啟,徐子陵戴上麵具,換過藍色長袍,立即搖身變成盜取和氏璧時那副模樣,憑正式的通行證,緩步入城。他並沒有故意佝僂起高拔的身軀,帶點蓬散的蒼蒼白發,配上清矍而威嚴的臉容,他這老人予人的形像頗為引人注目。他腰上還掛有長刀,一副仆仆風塵的老江湖形相。因離開與寇仲約好見麵的時間仍有兩個時辰之久。逐隨意在城內查踏,不知不覺間,又走上熟悉的天津橋。橋上人車漸多,徐子陵想起昨夜在此聽師妃暄說故事的情景,心中湧起既動人而又略帶惆悵的難言滋味。她為何會忽然離開靜修的禪院前來找他呢?又或者她是在辦其他事時忽然碰上自己。總言之她的行事每每出人意表,暗含玄機,教人難以測度。步下天津橋,心神轉到跋鋒寒處。這位曾與他同生共死的超卓突厥劍手,並非像他外表擺出來般無情,至少他便對芭黛兒心存疚意,須千方百計避而不見。就在此時,他看到兩個熟人。而天上烏雲疾走,暴雨將至。雨點灑在屋簷窗際,由稀轉密,瞬眼間房子外整個天地都充滿淅瀝的雨聲,彷如大自然的妙手奏起最曼妙的樂章。擁著香潔的被鋪正作元龍高臥的寇仲,先想起露宿荒野的徐子陵,接著是尚秀芳令人百聽不厭的動人歌聲,然後是倚在宋玉致懷內那溫柔得可使人溶化的醉心感受,鼻孔裡似仍充盈著她如蘭的體香。這對自己又愛又恨的美人兒出乎意料之外地沒有把他摔往地上,竟還把他抱起“擲”到長椅處,才命手下將他抬進這客房來,真教他受寵若驚。若說自己對她沒有好感和愛意,便是自己騙自己的,至少有她在旁時,他從不感到寂寞,時間溜走的速度也快了很多。自竟陵戰敗後,他從未試過睡得這麼香甜的滋味。外麵的雨聲,尤使他感到房內的安全和寫意。李秀寧的印象忽地模糊起來,代之是宋玉致喜嗔交集的動人風姿。足音響起。“砰”的一聲,房門洞開。接著是關上窗子的聲音。寇仲不用看也嗅出來者是宋玉致,心中訝然。這種該由婢仆做侍奉漱洗的事,何用勞煩她三小姐的一對嬌貴玉手。這個意念仍在腦海中盤旋,宋玉致來到帳外,嬌喝道:“睡夠了嗎?還不滾起來!”寇仲伸個懶腰,把手探出帳外,道:“三小姐拉我起來好嗎?”“啪”!宋玉致狠狠朝他攤開的手掌重重賞了一記,氣道:“你若再胡鬨,我便把你擲到門外去。”寇仲雪雪呼痛的坐了起來,抱怨道:“輕點打不行嗎?”宋玉致氣得背轉嬌軀,怒道:“無賴!”寇仲把雙腳探出帳外,離床而起,剛好站在她粉背後,笑嘻嘻道:“三小姐昨夜仗義收留的大恩大德,我寇仲差點便永誌不忘。”宋玉致一呆道:“什麼差點?”寇仲湊到她香肩上的小耳旁,柔聲道:“若三小姐肯以自己的香閨招待我,那就真的永誌不忘。”宋玉致移前一步,轉身揮掌。“啪”!寇仲臉上立時呈現五道血痕,瞬又散去。宋玉致愕然道:“你為何不避?”寇仲捧臉涎笑道:“我令三小姐這麼氣惱,理該受罰的。”宋玉致眼中射出複雜的神色,歎道:“寇仲你究竟是怎樣的人呢?”寇仲頹然坐倒床沿處,素素的事湧上心頭,眼中射出沉痛的神色,低聲道:“三小姐除非是心甘情願嫁我,否則我絕不會逼你。”宋玉致玉容平靜下來,緩緩移往靠園的窗旁,輕輕道:“既是如此,你以後就不要再在玉致眼前出現好了。”寇仲一呆道:“三小姐若有此意,我寇仲定必遵從。唉!想不到竟是我自作多情,真個好笑!”宋玉致旋風般轉過身來,狠狠盯著他道:“你心裡根本沒有我,還說甚麼自作多情,再說我便殺了你。”寇仲愕然道:“我心裡怎會沒有你?昨晚我還夢見在三小姐的香閨內和三小姐,嘿!那真是個令小弟畢生難忘的美夢。”宋玉致俏臉飛紅,差點便要拔出佩劍,失去了平靜的跺足大嗔道:“狗口長不出象牙的大無賴,占人家的便宜還占得不夠嗎?”寇仲一本正經的點頭道:“昨晚確是占了三小姐頗大的便宜,那是人世間最香甜的美事。”宋玉致拿他沒法,生氣的坐倒在窗旁的椅子上,一時說不出話來。寇仲赤腳來到她椅旁,單膝跪地,兩手抓著椅柄,仰頭打量這正鼓起香腮的美女,柔聲道:“我敢向著蒼天打報告,寇仲心裡絕對有宋玉致。”宋玉致迎上他的目光,哂道:“當然有啦!因為我是你去爭天下的其中一塊踏腳石嘛。”寇仲搖頭道:“起始時我確是帶點功利之心。但到昨晚,我才發覺自己難以自拔的想著玉致你。”昨晚他回城後,因任恩等被慘殺和聽到素素的不幸而致苦痛難堪,不知如何竟忽地很想見宋玉致,故才登門找她。宋玉致玉容出奇地靜若無波止水,徐徐道:“寇仲你須謹記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剛才答應了以後再不會來煩玉致,現在怎能反悔?我不理你是真心還是假意,總之我的心無法把你容納,言儘於此,你走吧!”寇仲的心像給萬斤大鐵錘重擊一下,疼痛得差些翻倒地上。忽然間,他清楚知道由於自己起始時擺出的不當姿態,已深深觸怒了宋玉致,令她無法再接受自己。她肯定對他寇仲有深切愛意,但恨意亦是同樣深切。現在已是錯恨難返。他除了臉色轉白外,表麵的神態並沒有顯露出內心的感受。他長身而起,深深瞧了她一眼後,頹然道:“玉致珍重!”就那麼赤足的回到風雨漫天的戶外去。徐子陵打著剛買的傘子,躡在鄭淑明和白清兒兩女的身後。鄭淑明乃長江聯的女當家,由於丈夫死在跋鋒寒手上,於竟陵外率聯盟旗下的清江派、蒼梧派、江南會、明陽幫、田東派等組成的聯軍,圍攻跋鋒寒,卻給自己和寇仲湊巧碰上,破壞其事。後來鄭淑明含恨之下和錢獨關、惡僧、豔尼等聯手,在城內伏擊他們。待兩人脫身突圍之後,便撇下了鄭淑明。想不到她此時會到洛陽來。這新寡文君美豔如昔,與白清兒共撐一傘,言笑晏晏的,在天街的胭脂水粉鋪流連出入,似乎渾忘了喪夫之痛。徐子陵橫豎閒來無事,更希望能由白清兒身上得到點陰癸派的線索,逐隨她們走了一個街口。在滂沱大雨掩護下,跟蹤起來也易於隱蔽形跡。就在此時,有人來至他身旁,低聲道:“這位老丈,可否借一步說話。”徐子陵可以肯定從未聽過這人的聲音,沒有朝來人瞧去,沙啞著嗓子冷笑道:“老夫沒有興趣和任何人說話,給我滾開。”那人怒哼道:“這叫敬酒不喝喝罰酒,讓鄭某人看你有多大道行。”指風襲至。徐子陵移形換位,隻一閃身便到了另一位置,跟施襲者隔了兩堆共七、八個其他躲在屋簷下避雨的人。那人咦了一聲,顯因徐子陵的高明而大感意外。徐子陵猜到對方應是“河南狂士”鄭石如,心知肚明自己跟蹤兩女的事已被發覺,逐打著傘子快步轉入一條橫巷去。地上的低窪處此時積滿雨水,雨點仍不住灑下,屋簷地上水花激濺,各具奇姿異態,織出這偉大城市的雨景。鄭石如在後方追上來,狂喝道:“止步!”徐子陵手按刀柄立定,冷冷道:“老夫已有數十年沒動刀子殺人,你最好不要迫老夫破戒。”鄭石如沉聲道:“老丈高姓大名?”徐子陵不屑地哂道:“你明知老夫不會說出姓名,仍要出口相問,豈非多餘之極。”戴上這個連發的假麵具,徐子陵便感到代入了另一個身份中,變成個非常霸道冷酷的老者。鄭石如哈哈笑道:“不用你說出來,我鄭石如也猜出你的身份,四十年前名震陝北的‘霸刀’嶽山,何時變得如此藏頭露尾了?”徐子陵心中好笑,有機曾定要查查這“霸刀”嶽山是甚麼人,悶哼一聲,朝前續行。鄭石如竟不敢追來,隻叫道:“嶽老師今趟出山,當是要一雪前恥,但現在時勢已變,個人之力實難展抱負,嶽老師請三思,石如稍後再拜會。”徐子陵頭也不回的走了一段路,肯定沒有人跟蹤後,才閃到一角,換上“刀疤大俠”的麵具。心想這“霸刀”嶽山必曾是威震一方的高手,後因某種挫折,故歸隱不出達數十年之久。隻看以鄭石如這級數的一流高手,仍對他心存畏敬,又大力招攬,便知其武功非同小可。但這時已無暇多想,匆匆往會寇仲。寇仲濕淋淋的跨過福成綢緞莊的防水閘,踏進這洛陽最著名店子廣闊的前進大堂時,老板李福成正向鄭淑明和白清兒推介手上的貨式道:“這是正宗的魯錦,特彆在織造前須預先染色,故色澤多而鮮豔,圖案變化萬端。由打棉、撚布芯、紡線、染色、上漿、絡線、經紗、穿綜、上機織布、整理,到最後的嚴格檢驗,所有工序一絲不苟。我現在手上這幅喚作萬人迷,若……咦!”到這刻,他才發覺白清兒和鄭淑明的兩對美目望到了彆處去。事實上店內的五名夥計和其他三組客人的目光正全集中在寇仲,和從他身上瀉滴而下沾濕了大片地板的水漬上。寇仲似絲毫不知自己成了眾矢之的。而若非他體型標悍,兼背負長刀,早便給人轟出門外。他一邊從懷裡掏出以防水絹包好的秘本、錢袋等物,邊嚷道:“我不要女人穿的萬人迷,隻要一套現成的男裝,另加一對馬靴,這裡若沒有就給我到彆處弄回來,我當照付雙倍價錢。唉!真難受!”鄭淑明美目射出森寒的殺機,聲如冰雪的從玉齒縫處吐出來輕叱道:“寇仲是你!”“寇仲”兩字甫出,李福成和眾夥計立時露出敬畏之色。李福成隨手拋下給他讚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魯錦,躬身道:“原來是寇爺,失敬失敬,尚書大人是福成的老朋友,請到裡麵坐下先喝口熱茶,一切自會為寇爺辦得妥妥貼貼。”寇仲暗忖洛陽不但是天下交通總彙,還是消息傳遞得最快的大都會,欣然道:“待我先和老朋友交待兩句,老板要不要為我量度尺寸,小弟比較歡喜較鬆身的衣裡,哈!”李福成像忘記了兩女似的,連忙接過夥計遞來的軟尺,又不顧寇仲濕透的身子,便在他身前忙碌起來。寇仲向正對他怒目而視的鄭淑明眨眨眼睛,笑道:“小弟並非跋鋒寒,那樣瞪著我乾嗎?淑女和君子同級,所以君子動口時,淑女也不可動手。遲些我訂桌酒席向女當家賠罪好嗎?”白清兒“噗哧”嬌笑,挽著鄭淑明的臂彎道:“姐姐不要睬他,我們到彆處玩兒,眼不見為淨。”寇仲怎肯放過她,微笑道:“彼此彼此,彆忘了通知涫妖女,早晚我定會舊恨新仇一並跟她算賬。”白清兒嘟起紅彤彤的美麗小嘴,若無其事的道:“我根本不知你在說甚麼,我們走。”鄭淑明卻疑惑的道:“甚麼涫妖女?”話尚未完,已被白清兒拉得朝街外走去。寇仲高呼道:“除了陰癸派的妖女外,那裡還有妖女呢?哈!唉!”想起宋玉致,他笑的心情立時消失。徐子陵的疤臉大俠撐著傘子在街上徐徐漫步。脫掉外袍後變成一身勁裝疾服,再沒有先前“霸刀”嶽山的影子。即管沒有鄭石如的事發生,他也準備好改裝換臉,好令進城的老人家徹底消失,不留任何可供人追尋的痕跡。行人道與車馬道間的渠道變成兩條小溪河,加上從兩旁瓦頂屋簷像簾幕般傾瀉而下的雨水,似生力軍般不斷注往街上,頗有衝奔之勢。幸好洛陽的去水係統發揮功能,否則勢成澤國。地上雨花處處,遠近視野模糊,街上人車稀疏,徐子陵不由生出天地間獨我一人的奇異感覺。假若師妃暄正陪他在此豪雨中漫步,聽她娓娓動人的故事,嗅著她身體傳來的芳香,會是怎樣的一番感受。他記起了這淡雅如仙的美女從橋欄處凝視洛水的側麵,表情是如此地專注,似完全感覺不到他瞥視的目光,隻沉醉在某一神奇的思維空間裡,與他像活在兩個不同的天地間。師妃暄出人意表的相會,不但令他難忘,且是令他尋味無窮。他從來沒有體驗過像師妃暄予他的震撼和感受,猶如一股無名的力量把他帶進一個從未曾踏足,但又是直至這刻也難以相信其確實發生了夢幻般的境界去。這令人傾倒的美女,她內心深處究竟是怎樣的一番情況。假若他徐子陵以強而有力的雙臂把她擁入懷內,她那對純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深邃美眸,會生出怎樣的變化呢?徐子陵嘴角飄出一絲苦笑。自修練《長生訣》後,他對男女之情日漸淡泊。過去亦從來沒有這種渴望,但不知是否這場突來的豪雨,卻使他生出這使人黯然神傷的馳想。說到底她終是方外之人,且修為甚深,追求的是崇高的理想而非是男女情欲,任何對她的癡心妄想到頭來隻是鏡花水月,空留殘怨。徐子陵深吸一口氣,萬念化作一念,一念轉作無念。所有惱人的思想立時一去成空,心平氣和的朝目的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