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午時分,船抵竟陵之前另一大城漢南,近碼頭處泊滿船隻,卻是隻見有船折返,卻沒有船往竟陵的方向駛去。船家去了打聽消息,卻是眾說紛紜。有人說有強盜封河劫船,有人說竟陵城給江淮軍破了,甚至謂有水鬼在河道中鑿船,總之人心惶惶,誰都不敢往前頭開去。這船家當然不會例外,無論許揚等如何利誘,總不肯冒此風險。最後船家道:“不若我把這條船賣了給你們,讓你們自行到竟陵去吧!”許揚等麵麵相覷,皆因無人懂得操舟之技。寇仲這時“挺身而出”,拍胸表示一切包在他身上。交易遂以重金完成。船家等攜金歡天喜地走後,寇仲道:“我們的行李物資,全留在襄陽,現在既到漢南,不若先入城購備一切,最好能買十來把強弓,千來枝勁箭,有起事來,便不致處於捱打的局麵了。”又道:“還有就是火油、油布等物。水戰我最是在行,以火攻為上,故不可不備。”男裝打扮的商秀洵懷疑地道:“你真的在行嗎?”寇仲得意洋洋道:“你難道未聽過我大破海沙幫的威猛戰績嗎?若在水戰上沒有一點斤兩,怎能大破海沙幫呢?”梁治虛心下問道:“那究竟還要買些甚麼東西呢?”寇仲見徐子陵在一旁偷笑,喝了他一聲“有何好笑?”才逐一吩咐各人須買的東西。陳言、駱方等洗耳恭聽罷,一哄而去,各自依命入城購物去了。寇仲見閒來無事,提議先到碼頭旁的酒家吃一頓。梁治搖頭道:“現在時世不好,這艘船又是得來不易,你們去吧!我負責看守此船。”商鵬和商鶴亦不肯上岸。商秀洵見到寇仲期待的眼色,心中一軟道:“好吧!”徐子陵待要說想回房歇歇,卻給寇仲一把扯著去了。商秀洵步入酒樓,立即眉頭大皺。原來裡麵擠滿了三教九流各式人物,把三十多張台子全坐滿了。商秀洵掉頭便走。寇仲扯著她衣袖道:“場主放心,屬下自有妥善安排。”商秀洵甩開他的手道:“要我和這些人擠坐一桌,怎都不成。要擠你們去擠個夠吧!”寇仲笑嘻嘻道:“我都說你可以放心的了。場主的脾性我們自是清楚,先給我幾兩銀吧!我立即變個雅座出來給你看看。”商秀洵沒好氣道:“你自己沒有錢嗎?”寇仲嬉皮笑臉道:“算是有一點點,但怎比得上場主的富甲天下呢?”商秀洵苦忍笑意,抓了三兩銀出來放到他攤開的大掌上。寇仲取錢後昂然去了。商秀洵移到負手一旁的徐子陵處,輕柔地道:“我還未有機會謝你呢!”徐子陵知她指的是那晚並肩作戰的事,微笑道:“那是一段難忘的回憶,該我謝你才對。”商秀洵“噗哧”嬌笑道:“你和寇仲根本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真不明白你們怎會混在一起的。他可把小事都誇成大事來說,你卻愛把大事說成微不足道的小事。”徐子陵道:“平時他會是你說的那種德性,但遇上真正的大事時卻絕不胡鬨,或者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另一麵吧!”商秀洵忽地俏臉微紅,低聲道:“我忽然感到很開心,你想知道原因嗎?”徐子陵心中升起異樣的感覺,訝道:“場主究竟為了甚麼事開懷呢?”商秀洵嬌俏地聳肩灑然道:“根本沒有任何原因。自我當了場主後,還是首次不為甚麼特彆開心的事而開心,這情況在小時才有過,想不到今天卻能重溫兒時的感覺。”徐子陵點頭道:“場主這番話實在發人深省,嘿!那小子成功了!”在重賞之下,被收買了的夥計特彆為他們在靠窗處加開一張小台子,既不虞有人來搭坐,又可飽覽漢水碼頭的景色。點了酒菜後,夥計打躬應喏的去了。商秀洵滿意地道:“你倒有點門道,不過三兩銀子買來一張空台,卻是昂貴了點。”寇仲微笑道:“隻是一兩銀子。”商秀洵愕然道:“那另外的二兩銀呢?”寇仲想也不想,答道:“留待一會用來結賬吧!你現在扮得像個身嬌肉貴,臉白無須的貴介公子,這類付賬粗活自該由我們這些隨從來做。看!又有好那道兒的盯著你垂涎欲滴了。”商秀洵整塊俏臉燒了起來,狠狠道:“你真是狗口長不出象牙來,可否說話正經和斯文一點。”徐子陵失笑道:“場主中計了。他是故意說這些話來分你心神,使你不會迫他把中飽私囊的銀兩嘔出來,剛叫的酒菜何須二兩銀子那麼多呢?”商秀洵欣然道:“真好!小陵在幫我哩!”轉向寇仲攤大手掌嬌嗔道:“拿回來!”寇仲一把拿著她嬌貴的玉掌,低頭研究道:“掌起三峰,名利俱全!”商秀洵赧然縮手,大嗔道:“你怎可如此無禮的。”寇仲嚷道:“不公平啊!罷才場主讓小陵拉著手兒談心,現在我們看看掌相都不行嗎?”商秀洵大窘道:“人家那有啊!”眼角掃處,見徐子陵啞然失笑,醒悟過來,跺足道:“休想我再中你的奸計,快把侵吞的銀兩吐出來。”言罷自己卻掩嘴笑個不停,惹得更多人朝她這俏秀無倫的公子哥兒瞧來。寇仲虎目寒芒亮起,掃視全場,嚇得那些人忙又收回目光。商秀洵笑得喘著氣道:“若你寇大爺急需銀兩,十錠八錠金子我絕不吝嗇,何須偷搶拐騙的去謀取區區二兩銀呢?”寇仲籲了一口氣,伸個懶腰微笑道:“攤大手掌討錢的男人最沒出息,用心用力賺回來的才最有種。”徐子陵聽得心中一動。這兩句話最能總括寇仲爭霸天下的心境,垂手可得的他是不屑為之,愈艱難愈有挑戰性的事他卻愈是興致勃勃,否則當年他已接受了杜伏威令人難以拒絕的提議了。商秀洵顯是心情大佳,再不和寇仲計較,這時夥計端上飯菜,兩人伏案大嚼,她卻瀏目窗外,瞧著從漢水邊折返的船隻道:“誰能告訴我竟陵發生了甚麼事呢?”寇仲嘴中塞滿食物,卻仍含糊不清的道:“一錠金子!”商秀洵失聲道:“甚麼?剛才那二兩銀我還未和你計算,現在又想做沒有出息的討錢鬼嗎?”寇仲一本正經的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你要消息,人家要金子,好公平啊!”商秀洵見他怪模怪樣的,忍唆不住下橫了他一眼,掏出一錠金子來,嘴上惡兮兮的道:“你倒說得輕鬆,一兩銀買張空台,一錠金買個鬼消息,還不知想賺金子的人是否胡說八道。”寇仲吞下食物,舒服地長歎道:“錢是用來花的,不花的銀兩隻是廢物。這是一個以錢易物的社會,假設用得其所,不但能使你舒服地享用一切,生活得多姿多采,還可為你賺得到名利和權勢,甚至皇帝小兒的寶座。”商秀洵動容道:“原來你想學人爭做皇帝,不過你現在花的都是我的錢哩!”徐子陵旁觀者清,見寇仲施展渾身解數,逗得商秀洵樂不可支,大大減少了與兩人間的距離,正是他爭取這美女異日支持他的手段。寇仲忽然出人意表地長身而起,高舉金子,大喝道:“誰能告訴我竟陵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這錠金子就是他的了。”他的聲音含勁說出,立即把囂嘩吵鬨得像墟市的所有聲音壓下去。人人目光射來,當見到他舉在半空那黃澄澄的金子後,七成的人都嚷著“知道”,且轟然起立,場麵哄動。“錚!”寇仲拔出井中月,輕輕一揮,寶刀閃電般衝天而起,刀鋒深嵌入橫梁處。刀子露在梁外的部分仍在顫震不休時,寇仲大喝道:“我就是割掉任少名鳥頭的寇仲,若有人敢以胡言亂語來騙我,又或說的是人人都知道的消息,我就踢爆他娘的卵蛋。”這幾句話後,登時所有人都坐了回去,再不哼聲,就在此時,一個書生打扮的中年漢才油然站了起來,說不儘從容自若。寇仲喝道:“你們繼續吃飯,大爺不歡喜給人望著的!”眾座客噤若寒蟬,各自埋首飯桌,談笑的聲音也大大降低了。寇仲指著那中年儒生道:“你過來!”接著大馬金刀的坐下,向笑得花枝亂顫的商秀洵道:“有趣吧!這就是金子配合刀子的威力了。”商秀洵白了他嬌媚的一眼,低罵道:“滿身銅臭的死惡霸。”芳心同時升起異樣的感覺。一向以來,她在飛馬牧場都是高高在上,不要說會被人作弄或逗玩,連想吐句心事話的都找不到。偏是跟前這小子,每能逗得自己心花怒放,兼又羞嗔難分。這確是新鮮動人的感覺。禁不住瞥了徐子陵一眼,他正露出深思的神色,又是另一番扣動她心弦的滋味。中年儒生來到台旁,夥計慌忙為他加設椅子,還寇爺前寇爺後的惟恐侍候不周。夥計退下後,寇仲將金子放在儒生跟前,淡淡一笑道:“先聽聽你憑甚麼資格來賺這金子。”儒生微笑道:“在下虛行之,乃竟陵人士,原於獨霸山莊右先鋒方道原下任職文書,今早才乘船來此,請問寇爺,這資格還可以嗎?”這人說話雍容淡定,不卑不亢,三人都不由對他重新打量。虛行之大約是三十許歲的年紀,雙目藏神不露,顯是精通武功,還有相當的功底,長得眼正鼻直,還蓄著五綹長須,配合他的眉清目秀,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氣度。寇仲點頭道:“資格全無問題,請說下去吧!”虛行之仰首望往橫梁的井中月,油然道:“用兵之要,軍情為先。寇爺可否多添一錠金子?”寇仲和徐子陵愕然相望時,商秀洵再掏出一錠金子,重重放在他身前台上,冷哼道:“若你說的不值兩錠金子,我就割了你一隻耳朵。”虛行之哈哈一笑,把兩錠金子納入懷內,夷然不懼道:“諸位放心,這兩錠金子我是賺定的了。”寇仲有點不耐煩的道:“還不快說!”虛行之仍是好整以暇,徐徐道:“竟陵現在是外憂內患,外則有江淮軍枕重兵於城外,截斷水陸交通;內則有傾城妖女,弄致兄弟闔牆,互相殘殺。”寇仲等立時色變,同時亦感到兩錠金子花得物有所值。徐子陵沉聲道:“那妖女是否叫婠婠?”今次輪到虛行之訝道:“這位是徐爺吧!怎會知道婠婠此女呢?”商秀洵道:“這些事容後再說,你給我詳細報上竟陵的事,一點都莫要遺漏。”虛行之道:“若在下猜得不錯,小姐當是飛馬牧場場主商秀洵,才會這麼關心竟陵,出手更是如此闊綽。”三人再次動容,感到這個虛行之絕不簡單。當然商秀洵頤指氣使的態度亦泄漏出她是慣於發號施令的身份,隻是虛行之不好意思說出來而已。寇仲道:“竟陵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又為何你竟知婠婠是妖女?因為表麵看她卻是個仙子呢。”虛行之苦笑道:“打從她裝睡不醒時,我已提醒方爺說此女來曆奇怪,不合情理,可是方爺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隻沉迷於她的美色。”徐子陵奇道:“方道原難道不知婠婠是方莊主的人嗎?”虛行之歎道:“這正是我要提醒方爺的原因。妖女和方爺間發生過甚麼事誰都不清楚,但結果方爺卻被方澤滔所殺。幸好我知大禍難免,早有準備,才能及時隻身逃離竟陵。現在方澤滔手下再無可用之將,兼且軍心動搖。若我是商場主,現在最上之策是立時折返牧場,整軍備戰,同時聯係各方勢力,以抗江淮軍的入侵。”三人聽得你眼望我眼,想不到竟陵勢劣至此。原本穩如鐵桶的堅城,卻給婠婠弄得一塌胡塗,危如累卵。寇仲道:“杜伏威那邊的情況又如何?”虛行之答道:“杜伏威親率七萬大軍,把竟陵重重圍困,卻偏開放了東南官道,以動搖竟陵軍民之心,粉碎其死守之誌,確是高明。竟陵現在大勢已去,城破隻是早晚間事。”商秀洵冷冷道:“金子是你的了。”虛行之知她在下逐客令,正要起身離開,寇仲虎目射出銳利的寒芒,微笑道:“虛先生今後有何打算?”虛行之苦笑道:“我本想到廣東避難,但又有點心有不甘,目前仍未作得決定。”寇仲試探道:“像先生這等人材,各路義軍又正值用人之時,先生何不四處碰碰運氣?”虛行之歎道:“若論聲勢,現今當以李密為最;但以長遠計,則該以李閥憑關中之險最有利。可是我卻不歡喜李密的反骨失義,又不喜高門大族的一貫官派作風。其他的不說也罷。”商秀洵訝道:“李淵次子李世民雄才大略,更喜廣交天下英豪,任人惟才,一洗門閥頹風,為何竟得先生如此劣評。”虛行之道:“李閥若能由李世民當家,一統可期。問題是李淵怯懦胡塗,竟舍李世民而立長子建成為儲君。李建成此人武功雖高,人卻剛愎自用,多疑善妒,罷了,看來我還是找處清靜之地,作個看熱鬨的旁觀者好了!”寇仲眼睛更亮了,哈哈一笑道:“先生生於此世,若不轟轟烈烈的創一番事業,豈非有負胸中之學。若換了是我,與其屈誌一生,不若由無到有的興創新局,縱使馬革裹屍,也勝過鬱鬱悶悶的逐月逐年的捱下去。”虛行之愕然道:“原來寇爺胸懷壯誌,但天下大勢已成,還有何可為呢?”寇仲笑道:“其中妙處,容後再談,假若我寇仲命不該絕於竟陵,就和先主在洛陽再見。”虛行之色變道:“你們仍要到竟陵去嗎?”商秀洵正容道:“畏難而退,豈是我等所為。”虛行之沉吟片晌,又仔細打量了寇仲好一會後,斷然道:“就憑寇徐兩位大爺剌殺任少名的膽識,我就在洛陽等兩位三個月的時間。”當下約好相會的暗記,才欣然道彆。取了桌上的井中月後、寇仲等匆匆趕回船上,得到所有人相繼歸後立即啟碇開航,望竟陵放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