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海沙門徒一向橫行霸道,十多人見狀,早從店內蜂擁出來,提刀持斧迎向兩人。徐子陵虎入羊群般衝入敵陣裡,拳打腳踢,隻見一個個公牛般的壯漢,不斷離地飛跌,片晌後就再沒有人可以爬起來。道上行人爭相走避,一片混亂。寇仲怨道:“留下兩個給我玩玩都不行嗎?”劈胸抓起其中一個,拖進店內,不一會出來牽著徐子陵往碼頭方向走去,道:“真正的分舵在鹽街處,就是與我們偷鹽的貨倉相鄰,那處搶船都方便點。”徐子陵道:“你抓的那人倒合作。”寇仲冷哼道:“不合作行嗎?”徐子陵哈哈一笑,領先出城。走了一半路時,數百騎從城門旋風般追至,不用看都知是沈法興的兵將。寇仲嚇了一跳道:“似乎人多了一點!”徐子陵想起那趟在江都皇城的苦戰,亦心怯起來,忙偕寇仲落荒而逃。徐子陵躺在海邊密林一棵大樹的橫處,欣賞大海落日的壯觀美景,感到心胸擴闊至無限,人世間一切你爭我奪,都變成永恒中無足道的瑣碎事兒。自那天換上新衣,刮掉胡子後,寇仲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充滿鬥誌。沉思默想時,不時眼露異芒,想的不知是否爭雄天下的大事。自己則愈來愈沉醉於武道的探索裡,其他事都不擺在心頭,唯一舍割不下的就是素素,寇仲則當然不用他去擔心。他也想起沉落雁、東溟公主,但都像浮扁掠影,並不能使他動心。對他而言,感情是生命裡最難以承受的東西,每當想起傅君綽,他便湧起神傷魂斷的感覺,對宇文化及的仇恨更深刻。殺了宇文化及後,他會雲遊天下,甚至到塞外去,好好經驗生命中更多姿采的一切。一統天下這種大事,並非他這種毫無所求的人乾得來,那該是寇仲、李世民這類人去承擔。他的目標在於探索這個奇異的人世,探索武道的最高境界,勘破生命的奧秘。但他從來沒有強迫自己,一切都隨遇而安,就像以前寇仲要他去偷聽老儒講學,要他去偷學武術,他便去聽去學,直至學曉長生訣秘不可測的功法,他才把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上,有了自己的想法和目標。心中忽生驚兆。徐子陵閉上眼睛,排除萬念,立即感覺到有人從西南方悄悄往他處潛來,此人是自離開丹陽後他所遇到的人中武功最高明的,卻絕不是寇仲。若寇仲要耍把戲,那至少要待他進入十丈的範圍內,他才可生出警覺。但此人在三十丈外他便發現了。就在此時其他方向亦現出敵蹤,都離他二十丈許,可見這幾個敵人,又比先前那人勝上一籌。刹那間他已決定了苦戰到底,否則就要和去了探聽敵情的寇仲失散。徐子陵鬼魅般迅快地滑落樹腳處,由於他對敵人的位置和逼近的路線掌握準確,故隻一兩個身法,便悄悄從敵人目光不及的死角位和間隙中閃進了一處茂密的草叢裡。天色暗黑下來,太陽的餘暉在大海另一邊逐漸消沉,林內更是難以見物。衣袂破風聲驀地響起,然後有人“咦!”了一聲,顯因找不到他而大感錯愕。徐子陵心中明白,對方早前定是從遠方高處看到他躺在樹上,走到近處時受林木所阻,反而見他不著。徐子陵蹲伏草叢裡,眯起眼睛,屏息靜氣往外瞧去。除非對方搜到這裡來,憑他奇異的真氣,當年功力尚淺時,躲在屋梁上便連李密、翟讓這種高手都不曾覺察。試問這世上有少多個李密和翟讓,故此他一點都不擔心會了行藏。罷才他躺臥沉思瞑想的大樹下多了一高一矮兩個黑衣人,因是背著他,所以看不到樣貌,不過隻看他們都站得淵亭嶽峙,氣勢雄強,便知非是一般庸手。風聲響起,樹下又多了一個人,道:“搜過了,鬼影都沒有半隻。”此時徐子陵嗅到一股奇異的幽香,接著是微不可聞的破空聲,心中懊然,知是有人從後接近,而且是個女子,身體的芳香被海風先送進他靈敏無比的鼻子裡。徐子陵忙伏到地上去。一把劍子刺進草叢來,在他上方掠過,接著一連四劍,又快又狠,若他學剛才般蹲著,早已中劍。幽香遠去,女子顯是移到彆處搜索。徐子陵心中暗笑,盤膝坐好,心想寇仲也該回來了。不片晌三個敵人聚到一起,兩男一女,低聲商議。另一人則可能去了附近搜索。先是一把雄勁的聲音道:“這或者是最好一個截著他們的機會,看情況他們是想逃往海外,以躲避李密的追殺令。”另一人粗聲粗氣道:“那小子究竟到了哪裡去呢?”先前的那人道:“大總管和韓幫主早從他們的路線猜到他們要到這一帶來。大總管對此事非常重視,否則怎會勞動到我們的謝仙子的大駕呢?”說話的是個年青男子,語帶諂媚,蓄意討好那女子。一陣銀鈴般的嬌笑聲後,那被稱為謝仙子的女子道:“照我看是他知機溜走了,我們就在這裡布下陷阱,假若寇仲那小子能僥幸逃過韓幫主的天羅地網,就由我們來收拾他。隻要能生擒其中一人,‘楊公寶庫’就是我們江南軍的囊中物!”徐子陵心中一震,這才知道寇仲為何遲遲仍未回來,那還有心情聽他們閒扯,悄悄退了開去。徐子陵剛退出密林,眼前人影一閃,已陷進重圍中,有人在後方大笑道:“小子果然嫩得可以,給我們一詐就詐了出來。”另一人道:“也非全是騙他,另一個小子說不定早給擒下了。”徐子陵夷然不懼,借點月色冷冷打量敵人,除原先的四個外,還多了兩人,人人生相特異,可見均非平凡之輩。截他去路的是個頗有幾分瀟灑之姿的文士,手提長劍,遙遙指向他。左側是個粗壯如牛的禿子,左右手各持一巨斧,教人不須推想就知他擅於外功,乃衝鋒陷陣的勇將。右側遠處是個白發蕭蕭的高大老者,他的劍仍掛背上,氣度沉凝,若他估計不錯,三人裡數他武功最高。身後風聲驟響,剛才以言語誆他出來的兩男一女,由林中撲出,封死了他所有退路。其中一人笑道:“小子你錯過最後的機會了!若你剛才反身逸回密材內,說不定可給你溜掉。”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全是攻心之術,務要徐子陵感到自己的愚蠢,擾亂了心神。白發老者抱拳道:“老夫沈法正,乃江南道大總管的親兄,假若徐兄弟肯隨我等回去,沈某保證以上賓之禮款待徐兄弟。”徐子陵卓立重圍中,虎目隱含一種深不可測的異芒,容色靜若不波止水,修挺的軀體則如崇山般使人生出難以動搖的感覺。文士雙手握劍施禮道:“在下鄱陽派李昌恒,我們對徐兄都好生愛惜,若能化乾戈為玉帛,就是最好不過。”接著介紹禿頭壯漢道:“屠力兄乃黃山派高手,乃大總管的左先鋒,而在下則是右鋒將。”嬌笑由後麵傳來,那被稱為謝仙子的美女道:“奴家叫謝玉菁,可不要忘了!”叫沈法正的微笑道:“剩下的兩位是祈山派連氏昆仲凡兄和楚兄,都是江湖上著名用鞭的好手,他們的流雲鞭依老夫看不須多久就可登上奇功絕藝。”徐子陵淡淡道:“說完了嗎?若沒話說就動手吧!”六人大感愕然。要知他們六人無不是江湖上響當當的好手,隨便一人走出來,便很少人敢不給他麵子,現在因沈法興誌在必得,所以把他們全派出來對付兩人,當時他們覺得沈法興是小題大做,豈知徐子陵竟敢說出這大言不慚的話來。其實在徐子陵心中,由於慣見高手,除了杜伏威、東溟夫人、東溟公主、跋鋒寒等級數的高手外,怎會隨便把其他人放在心上。屠力暴喝道:“不知好歹的家夥!”話尚未完,肩手一扭,兩把巨斧平胸往他斜斜劈出,兩斧先後有致,迅若疾行的車輪,一出手就表現出他並非隻憑勇力,而是內外兼修的高手。同一時間,一點寒氣從後直刺脊椎。徐子陵見他們如此厲害,精神大振,更知兩斧隻是分自己心神,真正的妙著是後方暗算自己的指風。對方如此費周章,說到底都是想將他生擒。徐子陵倏地橫移,來到屠力右側,不但避過背後的暗襲,還純憑移位逼得屠力要倉皇變招。眾人同時動容。這就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屠力正扭腰坐馬繼續追擊,沈法正大喝道:“暫且停手!”徐子陵立時靜止不動,對劈來的巨斧更不閃不避,泰然自若。屠力駭然收斧後退,記得了沈法興要生擒兩人的命令。其他人都看得抹了一額汗,心想天下間竟會有人對敵人這麼有信心。沈法正客氣道:“老夫有一事相詢。”徐子陵不置可否的輕聳肩膊,無論動作神情,都滿瀟好看。眾人都心中一動,感受到這新近崛起武林、震驚了整個江湖的年青高手獨特的秀氣。沈法正見他沒有說話,隻好自己繼續說下去道:“徐兄弟難道不想知道你另外那位兄弟的收場嗎?”沈法正外號“攻心刃”,顧名思義,可知此人最擅攻心之術。來前他們早商量過,要殺徐子陵不難,但要生擒他卻是不易,於是沈法正設計了種種攻心之法,配合施展,早先連凡、連楚和謝玉菁三人引他入彀,便是他的詭謀。沈法興能掙到今天的地位,這堂兄的助力實非常重要。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徐子陵不但沒有露出絲毫駭色,嘴角還首次露出一個動人之極的笑容,其動人處是那種自然流露,令人絕不敢懷疑的真誠。看得麵對他的三人都出奇異的感覺,彷佛可接觸到這年青高手優雅雋逸的內在美。徐子陵淡然道:“有勞關心,除非我見我那兄弟橫倒地上,否則絕不會相信有人能奈得何他……”連楚性情暴烈,又看不到那令人感動的笑容,怎忍耐得住,健腕一翻,手中長鞭毒蛇般衝懷而出,點往徐子陵耳後要害,若真點中的話,就算有護體神功,都包保足令中鞭者暈厥。祈山派鞭法之所以能名傳江湖,正因這種“鞭穴”的獨門手法。要知運鞭妙者,可從任何角度進攻對手,更令人防不勝。連凡與連楚兄弟同心,見乃弟出手,也便了個手法,一手著鞭子中段,變成一減半長度,但亦足有八尺長的鞭棍,從左後側搶前,往徐子陵背脊猛抽下去。沈法興的右鋒將李昌恒亦配合發動,挽出十多朵劍花,令人眼花撩亂之際,其中一朵突然電疾激射向徐子陵的咽喉,凶毒無比,完全是沒有保留的進手招式。左鋒將屠力從喉嚨發出“嗚嗚”的低吼聲,兩把巨斧上下作勢,雖沒有出手,卻造成了很大的威脅,至少可使徐子陵不敢避往他那個方向。沈法正雖毫無動靜,但卻令人生出高深莫測的感覺。還有個威脅就是正後方的謝玉菁,誰都不知她會否出手?何時出手?徐子陵尚是首趟同時對上這麼多實力平均高手,不過對方淩厲的攻勢和天衣無縫的配合,卻有一個弱點,就是要將他生擒,所以真正的一著仍是連楚點向他耳後的鞭梢,其他人隻是分他心神。若非對方有此存心,確擁有殺死他的實力,但亦須付出沉重代價。徐子陵心靈化成井內無波的水,清楚反映出周遭的發生,半點不漏的洞悉一切,精確的把握到對手的動靜,進襲的手法和時間的先後。他將眼、耳、鼻的靈覺提升至極限,至乎皮膚隔著衣服都可生出感應協助他達到“知敵”的高手層次。一聲低吟,徐子陵也不見如何作勢,雙腳猛蹬,箭矢般筆直衝空而起。這一著大出各人料外,要知人在空中,一口真氣儘時,就要往下落,而在空中變招或防守的靈活性都會大幅減弱,又成了最明顯的攻擊目標,若被圍攻,更沒多少有人敢嘗試,故此沈法正等無不大惑不解。連楚的鞭梢像有眼睛般往上拔的徐子陵追去,由於連楚正處於前衝之勢,一時難以上拔,隻好追至徐子陵腳底下,憑長達丈半的鞭子追擊這年青的對手。李昌恒的劍和連凡的“鞭棍”同告落空。在後方有“飛仙”之稱的謝玉菁一陣嬌笑,一溜煙的破空斜飛,往不住疾升的徐子陵追去,手上一對短劍上劃下紮,攻向對方的頸腰,凶毒無比。罷才徐子陵察敵時隻發現五個人,獨漏了她,可見她的輕身功夫何等高明。後來亦隻是嗅到她體香送來的微風,始知有人從後潛來,故“飛仙”之號,實非僥幸得來。連楚的長鞭眼看可點中徐子陵腳底的湧泉穴,他已準備透鞭送出勁力,哪知徐子陵使了下簡單的腳法,不偏不倚的用足尖把迎上的鞭鋒。“啪!”的一聲,兩股勁力猛撞在一起。連凡感到一股灼熱無比的真氣,沿鞭透手而入,化作絲絲氣勁,自己的護身真氣似乎沒有半點用處,悶哼一聲,差點震倒地上。徐子陵卻借連楚鞭梢傳來的反震力,在空中換了另一口氣接著淩空橫移,投往重圍外,謝玉菁著名的“飛仙短刃”完全落空。連凡兄弟情深,忘了除子陵,撲上去扶著連楚,問道:“怎樣了!”連楚整張瘦麵生出不正常的血紅色,急喘道:“快助我行功!”眾人見連楚隻一招就吃了大虧,均感駭然,不過此時已無暇多想,沈法正、屠力、李昌恒三人急起追截。徐子陵在空中再一翻騰,落在一道山丘斜坡時,謝玉菁已盤翔而至。徐子陵露出一個充滿男性魅力的微笑,兩手探出,忽然變成千百指影掌影,迎上她那對飛仙短刃。兩人這才有機會打個照麵,隻見謝玉菁年在二十許間,頭挽高髻,身穿彩繪宮裝,打扮得就像楊廣的妃嬪,玉臉如花,體態娉婷,極具風韻,姿色絕不遜於雲玉真。謝玉菁亦看到徐子陵的容貌,俏目亮了起來,手底下卻毫不容情,借淩空下撲之勢,兩柄劍互為掩護,忽先忽後,刹那間變招多次,連環往徐子陵攻去。“叮叮當當!”徐子陵的手像神般或點或掃或撥,將謝玉菁的淩厲攻勢完全封擋,最厲害是他每指每掌,都送出灼熱無比的先天氣勁,逼得這美人兒不斷彈起,無法落到地麵來,還要不斷和他淩空硬拚。這時沈法正的長劍首先殺到,徐子陵一聲長嘯,使出屠叔方教他的截脈手法,趁謝玉菁被他震得血氣翻騰之際,畫在她左腕脈處、左手中指,卻點在另一短刃的鋒尖。謝玉菁嬌呼失聲,雙手麻痹,左手短刃立時在徐子陵手上,然後另一股熱勁透右刃而入,她當然可逞強硬拚,但那和自儘沒多大分彆,無奈下隻好提氣後翻,遠遠飛退,好化去對手淩厲的真勁。因此當沈法正殺至時,屠力和李昌恒仍在七、八丈外,變成兩人獨對之局。徐子陵雙目寒芒閃閃,冷哼一聲,硬撞入沈法正罩頭而來的劍網去,竟施出埋身搏擊的凶險戰術。屠力和李昌恒趕到時,都有無從入手之歎。隻見兩道人影在斜坡上此追彼逐,纏作一團,刃劍交擊之聲,不絕於耳。沈法正至此才明白為何徐子陵可以敗退宇文無敵,氣走李子通,又能從宇文化及的叛黨手下逃出皇城,因為這年青高手最厲害處就是所有招數均無成法,完全是天馬行空的臨時創作。人影乍分。沈法正蹌踉跌退。屠力和李昌恒駭然下由左右攻去。徐子陵右手一揚,飛仙短刃直取李昌恒麵門,人卻迎往屠力。“蓬蓬!”無論屠力如何改變角度,但徐子陵就像預知他雙斧所有變化,掌緣猛切在斧身處。屠力慘哼一聲,硬生生被他劈得往後急退,一時忘了是斜坡,差點滾了下去,狼狽之極。李昌恒避過擲來的短刃,正要撲上,沈法正按著右脅鮮血泉湧的傷口喝道:“昌恒退下。”李昌恒不忿地止步,怒視卓立坡頂的徐子陵。其他人亦團攏過來,但已無複先前圍堵之勢。徐子陵冷冷看著敵人,自有不可一世的逼人氣概。沈法正道:“今天之事就此作罷,後會有期。”他們來得突然,退得更突然。徐子陵當然知道事情隻是剛開始,收懾心神,朝碼頭方向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