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匆匆離開丹陽城,一口氣跑了十多裡路,才在一個山岡停下來。忽然一個響雷,接著雷電交加,滂陀大雨,傾盆而下。寇仲索性脫下上衣,赤膊仰天大叫道:“現在怎辦好呢?老天爺教教我寇仲吧!”徐子陵仰麵張口,痛快地吞了幾口雨水,道:“杜伏威這麼看得起你,為何仲少卻放過這大好機會。隻要你叫一聲爹,江淮軍就是你的了。”寇仲笑道:“這叫便宜莫貪,而且事情豈會如此簡單,彆忘了還有個輔公佑。”徐子陵哈哈笑道:“彆騙我了,一定還有其他原因。”寇仲歎道:“想瞞你真困難,江淮軍賊性太重,惡習難改,非是爭天下的料子。但最重要是我寇仲不想讓人說我是靠老杜起家的。”接著雙目放光道:“這世上還有甚麼比生命本身更動人的事,而生命之所以有意義,就是動人的曆程與經驗。成功失敗並不重要,但其中奮鬥的過程才是最迷人之處。我的好兄弟,你明白嗎?”徐子陵點頭道:“當然明白!不過杜伏威說得對,我和你是兩類人,追求的目標更是截然不同。或者有一天,當你起而爭霸天下時,就是我兩兄弟分手的一刻了。”寇仲沉默下來,忽又大笑道:“將來的遇合,管他奶奶的屁事。現在我們該怎辦呢?回丹陽是沒可能的事,難道就這麼和素姐失散了嗎?”徐子陵沉吟道:“人生遇合,講的是個緣字。雖說人人都勸我們做縮頭烏龜,好避過李密的追殺令,但做人做到這地步尚有何樂趣?我們索性找些事來放手大乾,弄得天下皆知,香小子知道後,自然要帶素姐來找我們團聚。”“轟隆!”一道閃電裂破虛空,天地一片煞白。兩人感受著大自然的威力,一時都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寇仲才道:“我們找些甚麼事來乾呢?”徐子陵哈哈大笑道:“你真善忘,連我們那批待運的鹽貨都忘掉了,我們就去把貨起出來,運往西北最缺鹽的地方,隻要我們能克服沿途險阻,乾成此事,我們就真正成為高手。”寇仲雄軀劇震道:“好主意,沿途我們故意張揚其事,誰想要財不要命,就來拿我們的人頭或把性命送給我們好了。”“轟隆!”雷雨更趨暴烈。雷雨稍歇,兩人立即上路,動程往他們名為“學藝灘”那令他們畢生難忘的舊地去,除了傅君埋骨的小幽穀外,就數該處最能惹起他們的情懷。由於今趟是由陸路去,沿途要靠推測和摸索,所以走得不快,但兩人並不心急,一路上專心練武。兩人已有很豐富的實戰經驗,兼且在“蒲山公令”的可怕威脅下,又知這段運鹽貨的旅途凶險無比,故而份外用心專注。兩人的說話都少了,儘量避免進入鄉鎮城,隻靠野果充饑,心無旁騖不分晝夜的修練,頗有苦行的味兒。他們當然不知道,就是這段日子,使他們作出驚人的突破,奠定了日後成為宇內無敵高手的地位。這天由於衣服破爛得難以蔽體,兩人不得不進入路經的一個小鎮,買了兩套衣服更換。此南方小鎮似乎完全不受戰火影響,熱鬨升平,剛好遇上不知甚麼節日,家家戶戶張燈結彩,人人穿上新衣,鞭炮煙花響個不停。寇仲畢竟比徐子陵好奇心大,到外麵打聽一番,回到客棧對正在潛心默思的徐子陵道:“原來這是林士宏的勢力範圍,這家夥本是鄱陽會的二龍頭,大龍頭操師乞起義不過幾個月就給人乾掉,給他冷手執了個熱煎堆,又憑斬殺了隋室猛將劉子翊而聲名大著,遠近來歸者加上舊部竟達十餘萬之眾。這家夥還封自己做皇帝,國號楚,以豫章為都城。九江、臨川等幾個大郡都落到他手上。嘿!還有其他消息,不若到酒館大碗酒大塊肉吃著才說吧。”徐子陵皺眉道:“這個多月吃的都是野果、木薯、黃精一類的東西,腸胃習慣了乾淨平和,吃肉喝酒恐怕會不舒服。”寇仲一把將他扯起來道:“正是這原因,我們才要重投人世,你這小子有種出世的傾向,真怕你會去當和尚道士,對姐兒你更像完全失去興趣似的。”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兩把匕首,塞了把到他手上去,道:“這是重金向一個擺攤的漢子買回來的,鋼質絕佳,最難得是名字改得好,你那把叫‘斷玉’,我的叫‘揮金’,揮金斷玉,多麼趣怪。”徐子陵細看手上匕首,把手處果然鑄有古篆“斷玉”兩字,便道:“我是不愛用兵器的,給我乾甚麼?”寇仲大力拍他背心,大笑道:“是給你用來刮胡子的,你去照照鏡吧!看看認否得那是徐子陵。”徐子陵不解道:“那有甚麼打緊?”寇仲氣道:“你為何變蠢了,若認不出我們是誰,便沒有人來找我們算賬,那怎能將事情搞大,讓素姐知道我們尚在人間呢?”徐子陵爽然如命以匕首刮去須髯,邊刮邊歎道:“果是寶刃!”寇仲剛刮得一張臉乾乾淨淨,使英偉的顏容重見大日,驚訝地盯著徐子陵道:“你這小子的容貌像是變了,偏我又說不出來有甚不同的地方,可能是氣質上的改變,像是多了一兩分超塵脫俗之氣吧?”徐子陵不以為意的以目光回敬,淡淡道:“你現在也更像個武林高手,不打得也可以唬得人呢。”寇仲笑罵道:“去你的大頭鬼!”扯著他到酒館去。酒館的大堂差不多全滿,三十多張台子隻兩張空出來,不是商旅就是跑江湖闖天下的人。兩人步入堂內,立時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其中有幾個還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寇仲大馬金刀的在其中一張空桌坐下,喝道:“給寇某人先來兩斤好酒,要最上等的。”“寇某”兩字出口,那幾個人立即身體一顫,臉上透出喜色。徐子陵看在眼內,道:“小心有人在酒菜下毒。”寇仲笑道:“彆忘了我們是百毒不侵的,沈婆娘的毒藥就奈何不了我們。”徐子陵不悅道:“就算我們真能驅毒,但既費工夫又麻煩,還是小心點好。”寇仲道:“這世上該沒有無色無味的毒藥,隻要給老子靈眼一瞥,銳鼻一嗅,保證沒有毒可漏過法鼻和法眼。”說雖這麼說,這小子卻親自到廚房監視夥記倒酒,又點了菜,主要是餃頭和青菜,隻有一碟鹵肉。可見他口上雖那麼說,事實上卻很顧及到徐子陵的喜惡心意。兩人旁若無人的大吃大喝,酒酣耳熱時,寇仲壓低聲音道:“李淵聽得昏君被殺,便逼代王侑將皇帝位讓給他,對外當然說成是那小孩子心甘情願禪讓予他,哈!又多了個皇帝出來哩。”徐子陵道:“定是李世民的主意。”寇仲搖頭道:“很難說,李世民的長兄李建成聽說亦是厲害人物,另一個兄弟李元吉則神勇蓋世,武功尤勝兄長。唉!李小子真慘,辛苦打來的天下,最後可能都是便宜了李建成。”徐子陵道:“人家手足情深,共享富貴,怎會如此計較?”寇仲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卻沒有說話。徐子陵比他關心李世民,道:“關中的情況如何?”寇仲道:“關中京師這塊肥肉,誰不想吃掉。李密和王世充本大有機會從李閥手上把長安橫刀奪去,偏是互相牽製,動彈不得。你還記得那個薛舉嗎?”徐子陵記性絕佳,點頭道:“就是那個想學秦始皇,自稱西秦霸王的傻瓜嗎?他的地盤金城在長安之西,是否想和李閥爭食呢?”寇仲道:“小子你機伶得真叫人喜愛,一猜便中的,這傻瓜號稱有十三萬之眾,又看不起李淵,竟連長安這種堅城也敢貿然強攻,被李小子大破於城外,吃不完兜著走的滾回老家,聲望亦為此大跌。”徐子陵奇道:“這裡離關中那麼遠,為何你卻有如若目睹般,說得活靈活現?”寇仲得意道:“這小鎮至少有四分一的人是從北方逃難來的,再加點想像力,自然可讓你聽得眉飛色舞。”徐子陵道:“王世充和李密大戰難免,隻不知誰勝誰負。”寇仲陰陰笑道:“原來你尚未忘記沈婆娘。”徐子陵失笑道:“你恐是患了妄用想像力的絕症,我隻是關心天下的形勢,這麼亂下去,百姓還不知要受多少苦楚。”寇仲道:“自那昏君死後,形勢更是錯綜複雜,號稱隋室五人高手之一的沈法興,乃四姓大閥外另一累世都為著姓的閥係,官至吳興太守,乘機以討宇文化及為名起兵,集隋兵六萬,占了昆陵,聲勢驟盛,自稱江南道大總管,直接威脅到李子通和老爹,這些本為隋將的義軍,和出身草澤的義軍大多仇怨甚深,水火難容。”徐子陵道:“這麼說,李閥敗退薛舉一戰,實是關鍵所在。從此李閥再不懼西麵的威脅,可坐觀中原群雄互相殘殺。”寇仲微笑道:“我知道你很看得起李小子,不過他和乃兄李建成曾想進攻洛陽,到頭還不是無功而還。現在的形勢是誰都奈何不了對方。”徐子陵按著他酒道:“不要喝那麼多了!今晚可能有事呢。”寇仲推開他的手,舉一飲而儘,眼中射出異芒,道:“這是最後一杯。”徐子陵知他勾起李秀寧的心事,暗中歎了口氣,扯他回客舍去了。那晚果然有班不知死活的江湖人物來找麻煩,給兩人打得落花流水,斷手斷腳的落荒而逃,兩人都知道這隻是開始,索性不再隱蔽行藏,大搖大擺的穿城過鎮,朝學藝灘進發。他們當然非是徒逞勇力之輩,故意行蹤飄忽,有時又在曠野練兩三天長生訣的功法,累得追蹤他們的人一籌莫展。一方麵潛心修練,另一方麵又有貪圖李密封賞者前仆後繼地送上門來給他們作練習靶子,使他們以前學來、瞧來或自行領悟得來的功法徹底融彙貫通,變得更全麵,更能把體內真氣控製自如,發揮得淋漓儘致。這天兩人談著抵達餘杭,依足規矩納稅入城。寇仲笑道:“不知海沙幫那群混蛋仍在否?現在宇文閥自身難保,海沙幫再凶不起來,我們不若去拆了他們的餘杭分舵,逼他們獻上大船一艘,水手百人,私鹽千包,美女萬個,哈!想想也大感快慰。”徐子陵縱目四顧,街上的情景和往日沒多大分彆,不過多了很多江湖人物,卻沒有人敢正眼看他們,顯是知道他們是誰,有些人還繞道避開。哈哈笑道:“先發製人,實可免去很多麻煩。這該是沈法興的地頭,當過官的畢竟不同,把地方治得井井有條,不似老爹般胡來。”寇仲停下步來,指著對街的一間店道:“記得嗎?就是這裡。看!門口那班人個個都目露凶光,神色不善。”徐子陵望過去,記起海沙幫餘杭分舵的副舵主譚勇,當晚正是由這裡走出來的。像那晚般,店內聚了十多名海沙幫徒,人人手按兵器,對他們怒目而視,一副隨時要動手的樣子。寇仲道:“那條蠢龍韓蓋地定是改投了沈法興,否則不給掃出餘杭才怪,沈法興擺明要討伐宇文閥,由此可知韓蓋地駛慣了船,最懂看風轉舵。”徐子陵領先大步橫過車道,朝那店走去,向寇仲招呼道:“攻其不備,乃上上之策啊!好兄弟。”寇仲笑著跟上去,就像去玩一個有趣的遊戲。就在這刻,他們均感到自己長大成人,再非兩個小混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