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嫣然這座樓房以白石建成,掩映在花叢草樹之間,形式古雅,仿佛仙境中的蓬萊樓閣,裡麵住的是永生不死的美麗仙子。步上登樓的石階,門內有個供客人擺放衣物和兵器的精致玄關,兩名美婢早恭候於此,殷勤服侍。譚邦湊到項少龍耳邊道:“紀才女不歡喜有人帶劍進入她的秀閣。”項少龍點頭表示知道,暗忖這紀才女的架子真大,明知有信陵君這類顯赫的貴賓來訪,仍高臥不起,婢子亦不敢喚醒她,又不準人帶劍入樓。但回心一想,又覺這架子擺得好,因為捫心自問,亦不得不承認男人是賤骨頭,愈難到手的女人便愈是矜貴,這刻連他亦很渴望看看她究竟美豔至何等程度了。那兩個俏丫環對項少龍特彆有好感,服侍得體貼入微,細心為他拂拭衣服上的塵土,又以濕巾為他抹臉。諸事停當後,四人進入大廳。才步入門裡,一把嘹亮響脆的聲音在項少龍旁嚷道:“貴客來了!貴客來了!”項少龍失驚無神下嚇了一跳,循聲一看,禁不住啞然失笑,原來是一隻夷然立在架上的能言鸚鵡。兩個美婢顯然極是寵它,嬌笑著拿穀料喂飼這識趣的畜牲。項少龍環目一看。這座大廳裝飾得高雅優美,最具特色處是不設地席,代以幾組方幾矮榻,廳內放滿奇秀的盤栽,就像把外麵的園林搬了部份進來。其中一邊大牆處掛著一幅巨型仕女人物帛畫,輕敷薄彩,雅淡清逸,恰如其份地襯起女主人的才情氣質。此時廳內四組幾榻上有三組坐了人,每組由兩人至六人不等,十多人都是低聲交談,似怕驚醒了女主人的小睡。信陵君領頭走進廳內,立時有一大半人站了起來,向這魏國的第二號人物請安施禮,其他人顯是初次遇上信陵君,這時才知他是誰,亦忙起立見禮。項少龍一眼便注意到其中幾個人。特彆是左方靠窗那一組的四個人,其中三人武士裝束,氣度不凡,但最引起他注意的是他們的驃悍之氣;尤其當中一名魁梧大漢,長得有若峻嶽崇山,比他項少龍還要高了少許,手腳粗壯之極,長發披肩,戴了個銀色額箍,臉骨粗橫,肩膊寬厚,眼若銅鈴,帶著陰鷙狡猾的神色,外貌雄偉,渾身散發著邪異懾人的魅力。他身旁另兩名武士都是強橫凶狠之輩,但站在他旁邊,立時給比了下去。更奇怪的是三人的手均有被火灼傷的痕。另一個吸引他的人是右方那組六個文士打扮的人物,其中一人身量高頎,相格清奇,兩眼深邃,閃動著智者的光芒,看去有若神仙中人。最後一組隻有兩個人,較矮者麵貌平凡,從其服飾看來,便可知他非是魏人,隻不知是來自何國的客人,但能到此見紀嫣然,自然是有點身份的人物了。信陵君先向右方那六人組打招呼,向那相格清奇的男子道:“我們剛剛提起鄒先生,想不到立即見到你。”向項少龍招手道:“少龍過來見過精通天人感應術的鄒衍先生。”項少龍心道原來這個就是以“五德始終說”名顯當代的玄學大師。正要上前禮見,左方一把沉渾雄厚的聲音傳來道:“無忌公子,請問這位是否來自趙國的禦前劍士項少龍兄呢?”項少龍心中一凜,循聲望去,發言者正是那有若魔王降世的武士。信陵君顯然亦不認識這人,訝然道:“這位壯士……”那看來是引介這三名武士到此來見紀嫣然的魏人踏前恭敬道:“龍陽君門下客卿馮誌參見公子,這位乃以智勇雙全聞名齊國的囂魏牟先生,右邊的壯士叫寧充,左邊這位是征勒,均是齊國的著名勇士,魏先生的親衛將。”信陵君和項少龍齊感愕然,想不到這大凶人竟緊躡不舍,公然追到大梁來,自是不懷好意,顯然又有龍陽君加以照拂,魏王在背後撐腰,難怪如此凶橫霸道了。項少龍大感頭痛時,囂魏牟大步踏前,向信陵君施禮後,移到項少龍身前,伸手遞過來道:“久聞項兄劍術超卓,有機會定要領教高明。”項少龍知道他要和自己比力道,無奈下伸手過去和他相握。囂魏牟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用力一握,項少龍的手頓時像給一個鐵箍鎖著,還在不斷收緊。項少龍心中懍然,雖勉強運力抵著,仍是陣陣椎心裂骨的痛楚,知道對方手力實勝自己一籌。幸好他忍耐力過人,不致當場出醜,還微笑道:“魏先生是否最近經過一次火劫,為何兩手均有灼傷的痕?”囂魏牟眼中閃過瘋狂的怒火,加強了握力,冷然道:“隻是些宵小之徒的無聊把戲,算不上甚麼,而且攪這些小玩意的隻能得逞一時,遲早會給囂某撕成碎片。”濃重的火藥味,連鄒衍那些人亦清楚感覺到,知道兩人間必發生過很不愉快的事。項少龍苦苦抵受著他驚人的力道。囂魏牟本想當場捏碎他的指骨,教他以後再不用拿劍。但試過項少龍的力道後,知道實無法有如此理想的效果。冷笑一聲,放開他的手,退了回去。他的兩名手下緊盯著項少龍,射出深刻的仇恨,可見那一把野火,燒得他們相當慘呢。信陵君向項少龍打個眼色,為他介紹鄒衍旁的魏人,都是魏國的名士和大官。可見鄒衍非常受魏人歡迎。介紹畢,信陵君目光落在剩下那組的魏人身上,微笑道:“本君還是第一次在這裡遇到張鳳長先生。”望往他身旁那中等身材,除了一對眼相當精靈外,便長相平凡的人道:“這位是……”張鳳長笑道:“這位就是韓國的韓非公子,今次我是叨了他的光,因為紀小姐看了韓公子的《說難》後,讚不絕口,使人傳話要見公子,於是鳳長唯有作陪客領韓公子來此見小姐了。”信陵君等一齊動容,想不到竟遇到這集法家大成、文采風流的人物。但又有點不是滋味,估不到這人外貌如此不起眼。這名傳千古的韓非顯是不善交際辭令,拙拙的笑了笑,微一躬身,便算打過招呼。兩名美婢忙請信陵君等在韓非兩人對麵的一組矮榻坐下。這時隻有位於那幅仕女巨畫下的一張榻子空著,想來應是紀才女的位子了。項少龍學著其他人般挨倚榻子上,吃喝著侍女奉上的點心香茗,心中卻是一片混亂。囂魏牟一到,形勢便複雜多了。兼且此人臂力驚人,身體有若銅牆鐵壁般堅實,自己雖然自負,亦未必是他的對手。若他與地頭蛇龍陽君聯手,而信陵君又對自己包藏禍心,今趟真是凶多吉少了。思索間,聽到信陵君向韓非子問道:“韓公子今次到我國來,有甚麼事要辦呢?請說出來看無忌有沒有可幫得上忙的地方?”韓非道:“今次……嘿!今次韓非是奉我王之命,到……到貴國來借糧的。”項少龍心中訝然,想不到韓非說話既結結巴巴,毫不流利,又辭不達意,不懂乘機陳說利害,指出為何魏國須借糧給韓國。信陵君果然皺起眉頭道:“原來如此,貴國需借多少糧呢?”韓非冷硬地道:“一萬石!”竟再無他語。信陵君當然不為所動,微微一笑,再沒有說話。鄒衍揚聲道:“盛極必衰,衰極必盛,五德交替。現在韓國大旱,其實早有先兆,鄒某五年前便因見彗星墮進韓國境內,斷言必有天災人禍,今天果應驗不爽。”韓非子眉頭大皺,顯是心中不悅,亦不信鄒衍之言,但鄒衍身旁的其他人卻紛紛出言附和。對麵與鄒衍同是齊人的囂魏牟哈哈一笑道:“鄒先生深明天道,今天下七國稱雄,先生可否詳釋天命所在,以開茅塞?”鄒衍微微一笑,正要答話,環佩聲響,一名絕色美女,在四婢擁持下,由內步進入廳內。項少龍連忙看去,腦際轟然一震,泛起驚豔的震撼感覺。隻見一位膚若凝脂,容光明豔,有若仙女下凡的美女,在那些俏婢簇擁裡,眾星捧月般嫋嫋婷婷移步而至,秋波流盼中,眾人都看得神為之奪,魂飛天外。她頭上梳的是墮馬髻,高聳而側墮,配合著她修長曼妙的身段,纖幼的蠻腰,修美的玉項,潔白的肌膚,輝映間更覺嫵媚多姿,明豔照人。眸子又深又黑,顧盼時水靈靈的采芒照耀,難怪豔名遠播,實在是動人至極。身穿的是白地青花的長褂,隨著她輕盈優美、飄忽若仙的步姿,寬闊的廣袖開合遮掩,更襯托出她儀態萬千的絕美姿容。明皓齒的外在美,與風采煥發的內在美,揉合而成一幅美人圖畫,項少龍如入仙境,哪還知人間何世。以烏廷芳的美色,亦要在風情上遜色三分,可見她九九藏書是如何引人。直到紀嫣然以其優美的姿態,意態慵閒地挨靠在中間長榻的高墊處,其迷人魅力更不得了。她那種半坐半躺的嬌姿風情,本已動人之極,更何況她把雙腿收上榻子時,羅衣下露出了一截白皙無瑕,充滿彈性的纖足,令到項少龍隻想爬到榻上去,把她壓在身下,好探索她精采絕倫的玉九九藏書體,嗅吸她幽蘭般的體香。紀嫣然坐好後,玉臉斜倚,嫣然一笑道:“嫣然貪睡,累各位久等了!”項少龍清醒過來,往各人望去,隻見不論是信陵君、鄒衍、韓非又或囂魏牟,都露出色授魂與的神情,比自己更沒有自製力。各人忙著表示沒相乾時,紀嫣然閃閃生輝寶石般的烏黑眸子飄到項少龍身上來,滴溜溜打了個轉,又飄往囂魏牟的一席,深深打量了各人,最後才望往韓非,掠過喜色,欣然道:“這位是否韓非公子呢?”項少龍和囂魏牟都大感失望,紀嫣然對韓非的興趣顯然較對他們為大。韓非臉都脹紅了,緊張地道:“在下正是韓非。”紀嫣然俏目亮了起來,喜孜孜地道:“拜讀了公子大作,確是發前人所未發,嫣然佩服得五體投地。”項少龍大感沒趣,這韓非外貌毫無吸引力,但紀嫣然卻對他另眼相看。顯然此女更著重一個人的內涵,若說作文章、舒識見,自己比起韓非,便像幼稚院生和諾貝爾得獎者之彆。不過亦有點解脫的感覺,因為目下自身難保,無論紀嫣然如何引人,他也要收起君子好逑之心,免得更應付不了。韓非受美人讚賞,更不知如何是好,連一雙手也不知應放在哪裡才妥當點。這時紀嫣然眼中似隻有韓非一人,柔聲道:“先生以‘法’、‘術’、‘勢’相結合的治國之論,提出‘世異則事異,事異必須變法’,確能切中時弊,發人深省。”韓非更加失措,隻懂不住點頭,令人為他難過。項少龍暗忖若把他的識見移殖到自己腦內,說不定今晚便可一親香澤了。鄒衍一聲長笑,把紀嫣然和各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後,才胸有成竹地道:“以韓公子的識見,必受貴王重用,為何貴國爭雄天下,卻從未見有起色呢?”項少龍心中暗罵,這鄒衍如此一針見血去揭韓非的瘡疤,實在過份了點。韓非臉上現出憤慨之色,卻更說不出話來。紀嫣然顯是愛煞韓非之才,替他解圍道:“有明士亦須有明主,衛人商鞅不也是在衛國一無所成。但到秦數年,便政績斐然,鄒先生認為嫣然說得對嗎?”項少龍心中讚好,此女確是不同凡響,正以為鄒衍無詞以對時,鄒衍微微一笑道:“小姐的話當然深有道理,但著眼點仍是在人事之上,豈知人事之上還有天道,商鞅隻是因勢成事,逃不出五德流轉的支配,隻有深明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克之理者,才能把握天道的運轉。”韓非冷哼一聲,說話流利了點道:“鄒先生之說……說……虛無縹緲,那……那我們是否應……坐聽天命,甚麼都不用做呢?”這幾句話可說合情合理,可是由他結結巴巴說出來,總嫌不夠說服力。鄒衍乃雄辯之士,哈哈笑道:“當然不是如此,隻要能把握天道,我們便可預知人事,知道努力的目標和方向,譬如挖井,隻有知悉水源所在,才不致白費了氣力。”韓非氣得臉都紅了,偏又找不到反駁的話,或不知怎樣表達出來。項少龍對他同情心大起,恨不得找來紙筆,讓他痛陳己見。掌聲響起,原來是囂魏牟鼓掌附和。紀嫣然望往囂魏牟,蹙起黛眉道:“這位是……”囂魏牟挺起胸膛,像隻求偶的野獸,大聲應道:“本人齊國囂魏牟,不知小姐聽過沒有?”紀嫣然恍然道:“原來是提倡要學禽獸的魏先生,請問若人與禽獸無異,天下豈非立時大亂?”囂魏牟得到這個可向這美女顯示識見的機會,哪肯放過,欣然笑道:“小姐長居城內,當然不會明白禽獸的世界。囂某長年以大自然為師,觀察禽鳥生活,得出隻有順乎天性,才能不背叛上天的推論,可在大自然更偉大的規律下享受生命的賜與。若強自壓製,隻是無益有害,徒使人變成內外不一致的虛偽之徒。”紀嫣然深深看著他,露出思索的表情。項少龍心叫不好,這美女顯然對事物充滿好奇心,很容易受到新奇的學說吸引,若給囂魏牟得到了她,連他亦感痛心和不值,忍不住道:“人和禽獸怎麼相同呢?即管不同的禽獸也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囂魏牟冷笑道:“生活方式可以不同,本性卻不會有異。”項少龍怎會對他客氣,瞪著他微笑道:“人和禽獸所以不同,就是不受本能和欲望的驅策;甚至能因更大的理想而舍棄本身珍貴的生命。禽獸四足著地,但我們卻可站立起來,雙手因不用走路,變得更精細靈巧,製造出這所房子和一切的用品,禽獸有這本領嗎?”囂魏牟顯是曾對這問題下過一番研究,嘲弄道:“你說的隻是本領,而不是本質,鳥兒會飛,人可以飛嗎?魚兒可在水底生活,人可以在水底生活嗎?”項少龍絕非理論家,不過這時勢成騎虎,硬撐下去道:“我說的正是本質,人類因為腦子的結構和禽獸不同,所以會思想,會反省,除了衣食住行外,還需要精神的生活;但禽獸一切都是為了生存,食飽就睡,時候到便交配;禽獸在大自然裡是茫然和被動,人卻可以對抗自然,克服自然。這就是因為人有著不同的本質,懂得進步和發展,使他們淩駕於禽獸之上。”項少龍這番不算高明的理論,在二十一世紀可說人儘皆知,但對這時代的人來說,卻是非常新穎,使得紀嫣然等立時對他刮目相看。囂魏牟顯然未想過這問題,怒道:“有甚麼不同,人腦獸腦我全看過,還不是骨殼和肉醬吧!”項少龍哈哈一笑道:“你正說出了人和禽獸的最大分彆,禽獸會研究它們的腦和人的腦有甚麼分彆嗎?”囂魏牟一時語塞,兩眼凶光亂閃,恨不得活生撕裂項少龍。鄒衍雖不同意囂魏牟人應學禽獸般放縱的理論。但一來大家同是齊人,他亦想在紀嫣然前教項少龍受窘,蛋裡挑骨頭道:“項兄剛才說人和禽獸的不同,是因為我們可站立起來,那猩猩和猿猴都可以站著走路,又該作何解釋呢?”項少龍呆了一呆,暗忖自己總不能向他們解釋甚麼是進化論,幸好腦際靈光一閃道:“分彆仍是腦子的結構。”並摸著前額道:“猩猿都沒有我們這前額,所以它們的注意隻能集中到眼前這一刻,不會想到明天,但我們卻可安排和籌劃明天的事甚或一年後或十年後的事。”事實上項少龍的思路說辭已頗為淩亂,但眾人都知道猩猩確是沒有前額的,所以都覺得他有點道理。紀嫣然鼓掌嬌笑道:“真是精采,我這裡已很久沒有這麼有趣的辯戰了。”美目飄往項少龍,甜笑道:“這位先生,恕嫣然還未知道閣下是誰呢!”項少龍呆了一呆,心中叫苦,自己一時忍不住胡謅一番,千萬不要教她看上了自己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