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猻說著就把那枚瓜籽栽進了花缽,然後吩咐胡猻子澆水。胡猻子毛手毛腳,拎起水桶就要往花缽上傾倒。“慢著!”胡猻急喝一聲,抬手就往胡猻子頭上挖了一個栗暴,惡狠狠罵道,“你想把瓜籽淹死是不是?給你說多少遍了,隻能用手捧著澆,待潤透了,再澆一捧。”胡猻子一臉委屈,兩泡眼淚夾在眼眶裡打轉。魏學曾知道這都是“關子”,因此也不答話,兩眼隻盯著花缽。胡猻子小心翼翼往花缽上澆了一捧水,胡猻蹲在旁邊,煞有其事地念起b快板:老爺要吃瓜,我胡猻種上它。先澆一捧水,等著你開花。說來也怪,須臾之間,隻見那花缽裡竟有一支綠芽兒顫顫巍巍拱出土來。“再澆一捧水,輕點。”胡猻吩咐。胡猻子又澆了一捧水,眼見那芽兒舒開兩片嫩葉,一副不勝嬌羞的樣子。胡猻兩眼死死地盯著它,雙手一下一下扇動,示意綠芽兒快長。做這動作時,嘴中仍在大聲念道:一棵好瓜秧,長在盆中央。再澆一捧水,求你快快長。胡猻子又澆了一捧水,隻見那翠滴滴的瓜秧一下子就躥起一來高,驚得店小二一旁直咂嘴。胡猻用手指頭碰了一下瓜秧,說道:“瓜秧兒你懂事,往老爺哪邊放蔓去。”這瓜秧兒好像真的聽懂了胡猻的話,竟溜下花缽,一根蔓放箭似的朝酒桌這邊長過來。頃刻間,瓜蔓竟爬上了酒桌,在那盛著熏豬頭肉的髹漆盒子旁邊停住不動。看到兩位老爺都傻了眼,胡猻狡黠地眨眨眼睛,故意問道:“是讓這瓜秧兒長快點還是長慢點,請兩位老爺發話。”“自然是快點。”王希烈急忙回答,這會兒,他的心竟完全被這瓜秧兒勾住了。“好嘞,請老爺看好。”胡猻一拍巴掌,讓胡猻子又澆了一捧水,然後又對著蟄伏在木盒旁的瓜蔓有板有眼地念起了“咒文”:瓜蔓瓜蔓我的好乖乖恭喜你千辛萬苦爬到桌上來現在聽我喊口令,我喊到三你就歡歡喜喜把花開念到此,胡猻又陡然打住,他見兩位老爺一齊盯著瓜蔓,眼睛都睜得銅鈴大,心中甚為得意,不由得提高嗓門喊了一聲:“我要數數了。”“數吧。”王希烈頭也不抬地應著。“一——”胡猻拖腔拖調喊道。店小二被這聲喊撩撥得忘了身份,竟也鴨頸伸得鵝頸長湊上來,恨不能把瓜蔓抓到手上。“二——”胡猻又喊了一聲。魏學曾和王希烈也不知不覺傾了身子。“三!”這一聲喊得短促,話音未落,隻見桌上的瓜蔓頭一昂,居然就真的爆出一朵花來。“太神了!”店小二忘乎所以,竟手舞足蹈大叫起來,突然間瞥見魏學曾陰沉的臉色,才察覺自己的失態,忙掩了口,一臉窘色退回到門邊站定。卻說桌上這朵黃花,頃刻間開得有雞卵大,胡猻指著花問:“老爺看看這朵花是真的還是假的?”王希烈伸手摸了摸,說:“是真的,胡猻,啥時候結瓜?”胡猻彎下身子把那朵黃花前後左右仔仔細細瞧看了一遍,然後腦瓜子一搖,說:“這朵花結不了瓜。”“為何?”“這是一朵公花,”胡猻一臉沮喪說道,“忙乎了半天,讓瓜秧兒把咱涮了。”說著就把那朵花給掐了。王希烈撲哧一笑說:“好你個胡猻,賣關子也不是這樣賣的,瓜秧兒還會涮人?”“怎地不會,”胡猻一擠眼,故作態答道,“瓜秧兒說,誰給錢買瓜,它就開一朵雌花,不然,它就隻開一朵公花。”“繞了半天,原來是要錢。”王希烈吩咐店小二說,“待會兒若真能結出瓜來,你就把胡猻帶下去,找我的管家給一吊錢的賞錢。”“有老爺這句話,瓜秧兒有精神了。”胡猻也不再賣關子,隻對著桌上的瓜蔓吆喝一聲:“開花!”又一朵小黃花燦然而開。“結瓜要多長時間?”王希烈問。“喝盅酒的功夫,”胡猻答著,突然臉色一變,指著王希烈身後的牆壁說,“老爺,你看那是不是一隻壁虎?”眾人一起回頭去看,除了壁角燈飾,偌大粉壁光潔如新連個黑麻點都沒有,哪裡有什麼壁虎的影子?魏學曾意識到上當,趕緊扭轉頭來,隻見瓜蔓上已結出了一隻金燦燦的香瓜。“怎麼樣,老爺,一盅酒的功夫吧?”胡猻得意地說。王希烈懷疑胡猻趁眾人扭頭時迅速搬一隻香瓜放到桌上,可是他伸手去摸那隻瓜,竟然是結結實實地長在藤蔓上。心知有詐,卻又找不出破綻,不由得驚歎:“咦,這就奇了!”“請老爺們嘗個鮮。”胡猻說著從腰間抽出一把小刀,割斷藤蔓,又把瓜一剖兩半,分彆遞給魏學曾和王希烈兩人。魏學曾咬一口,真正是又香又脆。本來就渴,也就不講客氣,三下五除二把半邊瓜吃個精光。“老爺,好吃啵?”“好吃,”魏學曾難得高興一回,饒有興趣地問,“你這是什麼法術?”胡猻又賣關子:“這一招兒是神農氏傳給咱老祖宗的,世代相傳到小可。”“你胡扯!”魏學曾笑著反駁,“我知道你這是幻術,是靠它走江湖混飯吃的。”“既然老爺把話點穿了,小可也就承認,這的確是幻術。”“你說,這香瓜是怎麼長出來的?”王希烈也把瓜吃完了,打了一個飽嗝問。“這個容小可保密。”“汝定兄問這個乾啥,未必你也想學會這套騙術去跑江湖?”魏學曾譏笑著問。“在下隻不過好奇而已。”王希烈佯笑著搭訕。隨即吩咐店小二領胡猻父子下樓去領賞錢。胡猻子收拾好褡褳隨店小二嗵嗵嗵地下樓去了,胡猻卻留在雅間裡不走。“你還磨蹭個啥?”王希烈問。胡猻一改滿臉的市儈之氣,肅容問道:“請問二位老爺,誰是魏大人?”“在下正是。”魏學曾一下子愕然,便把這位胡猻又重新打量一番,問,“你究竟是誰?”“咱就是一個跑江湖的藝人,今受人之托,有一封信要交給魏大人。”胡猻說罷,從腰間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來取出一封信遞上,魏學曾接過一看,不禁大吃一驚,信皮上的字跡他是太熟悉不過了。他並不慌著拆信,而是謹慎地問胡猻:“你是如何得到這封信的?”胡猻看了一眼在座的王希烈,欲言又止。魏學曾明白他的意思,說道:“你不必多慮,這是多年故交,不妨事的。”“既是這樣,小可就說了,”胡猻朝門口覷了覷,壓低聲音說,“小可與高閣老同鄉,也是河南新鄭縣人,他的管家高福是咱的遠房親戚。”“是高福把這封信交到你手上?”“是的,我是專程送這封信來京。高福說,這封信非常重要,囑咐咱一定要親自交到魏大人手上。”“你到京城幾天了?”“已經三天,高福還囑咐咱,京城形勢複雜,這封信不要直接往魏大人府上送,更不要上吏部衙門找您,這一下可苦了小可,轉悠了幾天,竟找不到投信的方法。謝天謝地,今夜裡終於得在這薰風閣了此差事。”胡猻說完,一拱手就要道彆,魏學曾又搶著問了一句:“你在家鄉見到高閣老了嗎?”“沒見著,高閣老回到故居,整天關門閉戶不出門。他的院子附近,也總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遊蕩。鄉親們說,這是官府密探,高閣老雖然削職為民,皇上對他仍不放心呢。”胡猻的口氣很是為高拱抱屈,魏學曾更不多言,隻是說道:“此地也不便久留,壯士你還是快走為是。”“是,小可就在此與兩位大人告彆了。”胡猻深深一揖,閃身出門走了。胡猻走後,魏學曾親自起身把門掩好,再回來拆封讀信。信隻有兩張紙,亦行亦草的蠅頭小字,反映出寫信人潦倒不平的心境。讀罷信,魏學曾掩卷不語,本來就黧黑的臉龐,越發顯得鐵青難看。“信上說的什麼?”王希烈小心問道。“這封信你看看也無妨。”魏學曾說著就把信遞給了王希烈。王希烈看過頓時也臉色大變。原來信中所述內容,與兩人都有利害關係。卻說高拱那日狼狽離京,張居正趕到京南驛設宴餞行。臨彆前把李延給高拱置辦的三張田契原物奉還,高拱一時負氣把它撕了。待回到老家細想此事,覺得這裡頭還藏有巨大禍機。張居正僅僅隻給了高拱三張田契,他的手上還有沒有比田契更為重要的證據?因為從韓揖與兵部駕部郎中杜化中嘴中吐出的情況分析,京城中各衙門堂官得過李延賄銀的肯定不在少數,設若李延走火入魔,也把行賄之事逐一記帳存檔,而恰好這些證據也如同那三張田契一樣落入張居正手中,這豈不給他這個新任首輔剪除異己提供了絕妙機會?高拱心想自己反正已經下台,張居正再下毒手,大不了把他整個一死而已。但他不忍心看到自己多年來嘔心瀝血培植的勢力毀於一旦,於是就給魏學曾寫了這封信告知真情,希望他與人商量及早防範以備不測。這封信的出現,使兩人剛剛輕鬆下來的心情又加倍地緊張起來。魏學曾從王希烈手中拿過信,借桌上燭台的火苗一舉焚了。他還記得幾個月前高拱特意與他商量過此事,原以為李延一死就一了百了,沒想到禍事再起舊釁重開,眼看就有一場暴風雨到來。他把燒信留下的紙灰清理乾淨,看著一直發愣的王希烈,說道:“汝定,這件事大意不得,玄老當時就擔心此事若是捅出來,京城各大衙門就會人去樓空,因此百計防範,沒想到最終還是出了問題,此情之下該如何應變,老兄有何見教?”王希烈本人曾兩次收過李延的賄銀,因此看過信後已是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不過此時還存了一份僥幸心理,他斟酌說道:“依在下看來,張居正手中,未必有那份受賄者的名單。”“如何見得?”“李延保留三張田契,這是購地的憑證,當然丟失不得。但他畢竟也是老官場,懂得當官的大忌就是給人送禮還留下證據,誰都知道這個證據一旦落入政敵之手,後果就不堪設想。”“道理是這樣,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魏學曾心情如同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種不祥的預感拂之不去。看到他這副樣子,王希烈心中暗忖:“我一個禮部左侍郎,就得了李延五千兩銀子,這還是李延想給母親討誥命,這事兒歸禮部管轄,所以才偷偷封了銀票送我。這個魏大炮卻不同,他是吏部的佐貳官,又深得高閣老信任,權勢之大,聲名之顯,竟超過了其他五部的尚書,李延巴結他,不知又送了多少銀子去。跟他比起來,我那點賄銀算得了什麼。”如此一推測,王希烈不但坦然了,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的心理,他試探著問:“啟觀,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你說句實話,李延送了你多少銀子?”魏學曾沒想到王希烈會問出這種話來,心中甚為鄙夷,也就產生了想逗逗他的念頭,便欲擒故縱地說:“你猜猜?”王希烈伸出一隻手,叉開五指晃了晃,說:“這麼多?”“這是多少?”“五千兩。”魏學曾搖搖頭。王希烈又伸出雙手,叉開十指說:“那就是這麼多?”“這是多少?”“一萬兩。”魏學曾仍是搖頭,說:“你再猜。”“二萬?”“不對!”“三萬?”“還是不對!”王希烈倒抽一口冷氣,把身子湊近,神秘兮兮地問:“啟觀,你究竟得了多少?”“實話告訴你吧,這麼多。”魏學曾伸出右手,把大拇指與食指彎成一個圓圈。望著他一臉古怪的神情,王希烈不解地問:“這是多少?”“零。”“零?”王希烈猛然失口一笑,頭搖得貨郎鼓似的,“你這話鬼都不信,李延來京行賄,除了高閣老,頭一個想到的就應該是你。”“他怎麼想是他的事情,我反正是一個銅板也沒有拿他的。”魏學曾口氣堅決,王希烈也知道他一向不貪財好利,但仍不相信他就如此乾淨。因此半開玩笑半是譏諷說道:“官場裡頭,已經有了蒔花禦史與養鳥尚書,現在又多了你一個零號侍郎。”“這個稱號,愚兄受之無愧,”魏學曾乾脆應承了下來,接著問道,“汝定,你問我半天,現在輪到我來問你了,你拿了多少?”“我嘛,”王希烈支吾著答道,“彆人吃肉,我隻不過喝了一點湯而已。”“汝定哪,那不是湯,那是毒藥哇。”“就算是毒藥,如今已喝進肚子裡,又有啥辦法。”王希烈悻悻答道。魏學曾長歎一聲,以拳擊額自言自語道:“汝定,看來你是在劫難逃。”看魏學曾樣子挺認真,不像是故意嚇唬人,王希烈的心頓時又提到了嗓子眼上。“啟觀,你何出此言?”魏學曾看了王希烈一眼,宕開一句問道:“汝定,還記得胡猻進來之前,我說過的張居正的第三步棋麼?”“啊,你不說我倒忘了,”王希烈拍了拍腦門子,追問道,“你說張居正的第三步棋很毒辣,究竟是一步什麼樣的棋?”“明天早朝,皇上就要宣布了。”“宣布什麼?”“兩個字,”魏學曾伸出兩根指頭,一字一頓地說,“京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