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爺死了。他直到臨死時也沒有明白過來,那白影是誰?那柄寒光閃閃的劍又是怎樣刺進他胸膛的?他隻在受傷後的那一瞬間,看到一雙露出驚愕而又悔恨的眼睛。剛才發生的一切,來得那樣的意外和突然,使他有如是在夢裡一般。而那個飄忽神秘的白影,簡直好似一個幽靈。蔡爺掙紮著,本想在倒下去前要他道出名姓,可他已經出聲不得,隻眼睜睜地霍著耿六娘拉著他像一縷煙似地飄進柏樹林裡去了。當蔡幺妹趕來把他扶起,劉泰保亦已跑到他身邊來時,蔡爺心裡已經明白,他所中的是致命的一劍,他再也活不了啦。這時,他唯一感到遺恨的是終於未能將碧眼狐捉拿歸案,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則是他女兒的終身大事問題。他本想在斷氣前當著女兒和劉泰保的麵把這門親事許了,再囑咐他倆幾句,可他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隻好拚著最後一口氣,把他二人的手拉攏來合在一起,借以表示自己最後的一點遺願,然後就在這荒寂的雪地裡閉目長逝了。蔡幺妹見爹爹已死,便一頭撲到她爹身上,呼天搶地地哀哭起來,劉泰保也在一旁撫著蔡爺的屍體痛哭失聲。二人哭來哭去,一任淒慘的哭聲在曠野裡回蕩,除引來遠遠的幾聲犬吠外,毫無彆的回應,好像這兒並未發生過任何事情似的。遠處已隱隱傳來四更梆聲。劉泰保見蔡幺妹已哭得聲嘶力竭,心中十分不忍,隻好忍悲收淚,轉而去勸解於她。這時,劉泰保才發覺,原來蔡幺妹身上還隻穿著一件薄薄的窄袖單衣。他趕忙脫下自己身上的棉短襖,親手給蔡幺妹披在身上。蔡幺妹回頭看了他一眼,竟一下撲到他的身上,又傷心地痛哭起來。劉泰保心裡已似乎感覺到了,蔡幺妹這時痛哭,已不僅僅是為痛她爹爹的慘死,同時也是為憐她自己的無依。劉泰保也就默默地讓她哭去,隻用手輕輕地撫著她的肩膀。又過了許久,劉泰保才說道:“天已快亮了,這樣哭下去會凍壞身子的,還是料理後事要緊。”蔡幺妹這才止住哭聲,抬起臉來,用她那雙哭腫了的眼睛望著劉泰保說:“劉哥,爹爹這仇我是定要報的。當著他老人家的遺體,我和你把話講明,隻要你幫助我把這仇報了,我就嫁你。”劉泰保慨然說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當然要報。你的仇人也就是我劉泰保的仇人,何用幺妹多說。隻是這事還須從長計議,千萬不能求之過急。眼前還是安排後事要緊。”接著,劉泰保便和蔡幺妹商量如何料理蔡爺後事的問題。劉泰保認為這事不宜驚動地方,一來決鬥乃為官府所禁,如鬨到官府實有諸多不便,何況事情牽涉玉府,又在玉大人權勢管轄之內,無憑無據,隻會招來禍殃;二來如去驚動官府,便有違江湖規矩,落得受人恥笑,有損蔡爺一生英名。蔡幺妹聽劉泰保這麼一說,也就打消了告到官府去的念頭,一切聽劉泰保去安排處置。於是,劉泰保便趁天色未明,到附近去雇了一輛騾車,把蔡爺屍體運回“四海春”客棧,停在內院,然後備棺入殮,還請來一班道士,熱熱鬨鬨做了幾天道場,最後又由劉泰保以乾兒子的身份,披麻戴孝,親自送至城外官山墳地安葬。經過這場不幸的變故,蔡幺妹由於悲傷過度,人也變得清瘦多了。好在一切喪葬之事都由劉泰保一力承擔,所有衣衾棺槨料理得周周到到,內內外外安排得井井有條,不時還抽身來到蔡幺妹房裡,送憐送慰,問暖問寒,使蔡幺妹在悲痛之餘,卻也感到不少安慰。因此,蔡幺妹對劉泰保當然滿懷感激,更覺情深,雖然尚未正式依禮訂親,她卻已將劉泰保當作自己的丈夫一般看待了。劉泰保因為人熱心好義,在街坊上也有一幫朋友,蔡爺出事後,那幫朋友都聞訊前來,出謀的出謀,劃策的劃策,對蔡幺妹也極表同情和支持。談到報仇之事,一個個摩拳擦掌,願助她一臂主力。劉泰保伯他們魯莽逞性鬨出事來,總是從中周旋,苦口勸說,要他們切勿輕舉妄動,等辦完喪事後再從長計議。就在蔡爺安葬後的第二天,劉泰保為了酬謝朋友們的盛情,特地備辦了幾桌酒席,把大家都請了攏來。入席後,劉泰保正把盞勸酒間,蔡幺妹忽滿身孝服,眼含珠淚,跨出房門,來到席前對大家說道:“多感眾家哥哥的盛情高義,將我那慘死的爹爹厚葬歸山了。想我爹爹奉官家所差,為捉拿碧眼狐從陝西追尋到西疆,又由西疆跟蹤來到京城,迢迢萬裡,腳下磨起厚繭,頭上吹白鬢絲,費儘千辛萬苦,到頭來,不想那碧眼狐卻潛藏到玉府,借著玉大人這柄大黃傘的庇護,使我爹爹竟拿她不得,因此困在京城,約她出來比武了結,不料那碧眼狐早已約人伏在林中,眼看她比武失敗就要被擒時,那人突然出來相幫,一劍將我爹爹刺傷,乘機又將碧眼狐救去。我爹爹因劍傷過重,當即慘死在地。這殺父之仇豈能不報!那殺我爹爹的人,儘管他武藝高強,我卻願和他以死相拚,隻是那玉府權大勢大,我卻奈他不得。眾家哥哥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報仇的事,我豈能為難你們,隻求大家幫我出出主意,使我能夠得報此仇,我就感思不儘了!”蔡幺妹說得來情詞慷慨,大義凜然,聲淚俱下。以致在座諸人無不為之動容變色。她話音剛落,又向著大家深深地拜了下去。頓時間,群情激昂起來,擊桌擲懷,高聲罵嚷,大有願助她報仇豁出命去之慨。座中有個磨刀匠李六,更是義憤填膺,振臂大呼道:“‘舍得一身剮,敢到皇帝麵前耍’,就是玉府又怕他怎的!那狐狸敢到那兒去打洞,我就敢到那兒捅她去!”劉泰保雖然心有顧慮,但他畢竟是個有血性的男兒,見朋友們這般豪義,也激奮起來,將拳一抱,慨然對眾朋友說:“多承弟兄們的情義,不在我一朵蓮花和弟兄們相交一場。想我劉泰保本是窮漢出身,至多舍了這‘四海春’,還當我窮漢去。乾爹這仇是要報的,不然,我就對不起幺妹,更對不起死去的乾爹。這事容我想法去,也不急在這幾天。今天就請大家痛飲幾杯,等需要弟兄們相助時,我再找大家去。”說完,他舉起酒懷向大家一一敬酒,蔡幺妹已無話可說,各自退回房裡去了。眾朋友正暢飲間,話題又轉到蔡幺妹目前的處境上去。磨刀匠李六爽快他說道:“蔡爺已死,蔡幺妹無依無靠,將來怎過日子!我看劉哥何不就將她娶了算了。”劉泰保說:“實不相瞞,乾爹生前也確有此意,並曾將幺妹她娘留下的一把銀鎖贈我。隻是並未明媒言定。眼下乾爹剛剛安葬,幺妹正在孝中,怎好談及此事。”李六說:“哪裡拘得那麼多禮法!你本是個光棍,蔡幺妹眼下也成了孤女,你二人又住在一院,總得有個名目。我看就趁這酒席筵前,當著眾家兄弟把話言明,將這門婚事訂了,讓幺妹也放心,蔡爺也瞑目,有何不好。”李六這話一經說出,眾人無不讚成,紛紛勸促劉泰保照此行辜。劉泰保總覺於禮未便,正在進退為難,不料蔡幺妹卻掀開門簾跨出房來,走到劉泰保身旁,大大方方地對他說道:“劉哥,你去把銀鎖拿來。”劉泰保一時摸不透她的心意,隻好回房去把銀鎖取來。蔡幺妹這才從自己頭上取下前些日子劉泰保送給她的那把牙骨壓發梳,然後對大家說道:“剛才劉哥所說確是實情,各家兄弟適才說的也是一番美意。劉哥手邊那把銀鎖,乃是我爹爹親手交給他的;我這把壓發梳,也是劉哥親手送給我的。劉哥和我都上無長輩,下無兄嫂,也依不得那麼多禮,講不得那麼多法了。今天就請各家兄弟做個證人,這婚事就算訂了。至於嫁娶之事,我爹爹的仇哪天得報,我就哪天嫁他。”眾弟兄都被蔡幺妹這番話所感動,又見她這般大方爽快,一個個心裡無不驚奇佩服。於是,大家不約而同地一齊舉起懷來,為她和劉泰保一飲而儘。酒席一直從午時飲到未時方散。李六從“四海春”出來後,乘著酒興,帶著滿腔義憤,約了幾位弟兄,並不回家,卻向南街走去。過了玉府大門,轉入胡同,一直來到玉府花園牆外,便一齊放聲吼喊起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把碧眼狐交出來抵命;把耿六娘交出來正法!”李六帶著七八個弟兄就這樣在玉府院牆外來回呼喝,一直呼喝了一個時辰方才離去。第二天,李六還不肯乾休,又約了一幫弟兄去至王府牆外喊話,話語也越來越更明顯,聲勢也越來越大。李六甚至幾番帶有挑戰性地喊話道:“九門提督不該知法犯法窩藏案犯!”“玉府裡藏有碧眼狐!”“侯門裡藏有殺人犯!”世上哪有不漏鳳的牆!蔡爺之死,在虎幄街上的市民們中本已在暗暗地流傳著各種各樣的傳說與猜測,早已弄得風風雨雨的了。經李六等人這麼一鬨,就像在一池已經吹皺的春水裡又投下一塊巨石,馬上激起滿塘的浪花。消息很快就在各家各戶中傳開了:“玉府裡藏有江洋大盜。蔡九就是被藏在玉府裡那江洋大盜殺死的。”口傳消息總是越傳越變,變得越來越神,越來越奇。不到兩天,甚至變成玉府中出了妖仙狐怪,蔡爺奉真武大帝之命前來收她,因道行太淺,敵她不過,反而被她所殺。一時間,在虎幄街的市民百姓中籠罩著一種神秘的氣氛,整座玉府也突然變得陰森森的了。正當各種流言在虎幄街市民百姓中竊竊私語時,冷冷清清的街上突然增了許多帶刀營兵,五人一行,十人一徘,不斷地在街上來回巡邏;玉府的大門前和院牆外,也增加了衛哨。有兩個外地來京的人,東遊西蕩到了王府花園牆外胡同裡,在那兒東張西望,便立即被捉拿到九門提督衙署去了:“四海春”客棧裡的住客,每天早晚都要受到嚴厲的盤查;街坊上的地痞無賴,隻要犯過科的,都又被傳押進監。這樣一來,虎幄街上突然顯得緊張起來,除了神秘外,更平添了一種驚恐的氣氛,以致有許多住戶人家平時都緊閉大門,沒事也不願出街來了。李六帶人去玉府牆外喊話的事,劉泰保已經知道,他不禁暗暗叫苦,心裡埋怨李六不該如此魯莽,他知道早晚會惹出事來。他也曾派人去李六家中打聽過消息,想勸他暫時出外躲躲,避一避風。可派去的人回來說,李六已經有兩天沒有回家,也不知是出了什麼事情還是跑到那兒去了。如此,弄得劉泰保坐臥不安。特彆是連日以來,不僅沒有一個客人前來住店,就是原來長住的客人也紛紛離去,一向興隆的“四海春”客棧,竟突然清淡下來,整個客棧裡變得空蕩蕩、冷清清的。劉泰保不禁感到有些傷心起來。一天,劉泰保見店裡無事可做,正在煩惱,忽然玉府管事肖衝肖二爺帶著街正吳安到店裡來了。劉泰保把二人情到後院房裡坐定後,肖二爺便開門見山地說道:“前幾天有人到玉府牆外聚鬨尋釁,經查明原來卻是曾被提督衙署監禁過的幾個開釋犯人在挾嫌中傷,造謠生事。這事你可知情?”劉泰保不慌不忙地說道:“小的也聽人說起過這事。隻是聽說那幾人因喝醉了灑,不知牆內就是玉府,在那兒瞎鬨一陣,其實並無他意。”肖二爺冷笑了笑,又說道:“聽說前次進府去獻技的那個蔡老頭被人害死了!他死前又一直住在你的家裡,死後你又將他閨女留了下來,你就不怕被人議論?!”劉泰保見肖二爺這話來得險惡,心裡不禁憤慨起來。但還是忍著氣,平靜地說道:“我劉泰保雖是小民,但做事從不虧心,也就不怕被人議論。蔡爺原是陝西蒲城捕快,來京本是奉上官所差,如今死得不明不白,他女兒要留下為她爹爹伸冤,我豈能趕她出店。”肖二爺惱了,盛氣淩人地說道:“蔡九既是奉的官差,為何不去提督衙署驗文投到,卻在京城隱跡廝混,眼裡還有無王法上官?單這一款就可拿他治罪。”劉泰保還想申辯幾句,街正吳安忙插話說:“二爺不必動怒!劉泰保年輕,他哪懂得這些。你老請自回府,這事就我來開導於他就是。”肖二爺趁勢抽身,悻悻然地走了。吳安這才對劉泰保說道:“泰保,我作了多年街正,什麼事不曾見過!我和你叔叔過去也很交好,你如信得過我,不妨將蔡爺之死的實情告我,也好給你拿個主意。”劉泰保這才將蔡爺的一切以及自己已和蔡幺妹訂親之事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他。吳安聽後,默思了半晌才說道:“這事確是蹊蹺。不過,就算那碧眼狐確實藏在玉府,隻要你未拿住她,你就奈她不得。在這京城裡,九門提督就是專管這些事兒,加上玉大人還握有京畿兵權,更是權重當朝,在這京城裡,你除了叩午門告禦狀外,還能到哪道衙門去告他!”劉泰保說:“蔡幺妹也是個烈性的女子,她是可以做出告禦狀的舉動來的。”吳安說:“告禦狀談何容易,她能走近午門?!就算她豁出命去將禦狀告成了,皇上又豈能不要憑據?萬一玉府聞風把碧眼狐放了,至或將她殺了滅口,那時反坐起來,她可吃罪得起?小小知縣尚可滅門,何況九門提督!你千萬多多開導於她,以免惹火燒身。”劉泰保忿忿地說:“這事難道就罷了不成!”吳安想了想,說道:“還是隻有蔡爺走的那條道——私了。”吳安又勸了劉泰保幾句,便各自走了。晚飯時,蔡幺妹見桌子上方空著,觸景生情,不禁又悲傷起來,劉泰保在一旁相勸,並將日間九*九*藏*書*網肖二爺和街正吳安來店所談的一切都告訴了她。劉泰保說:“‘君子報仇,三年不晚’,街正是個有閱曆的人,他說的那些話都點在節骨眼上,我們切不可貿然行事。”蔡幺妹雖然止住了哭聲,卻仍低著頭,兩眼發呆,隻將發辮扯弄著,顯得一籌莫展。劉泰保忽又問道:“你那天在場看得清楚,那碧眼狐和白衣人的武藝究竟如何?”蔡幺妹道:“若論武藝,那碧眼狐確難對付,我爹也差點壞在她手裡,要不……要不是我暗中幫爹一把,扔了團雪過去,我爹就要吃虧了。”劉泰保這才知道,原來蔡爺是由於蔡幺妹的暗助才鬥勝碧眼狐的。同時,他也不由想到,也許正是由於蔡幺妹的插手才引出白衣人來的。但他看到蔡幺妹那已經顯得難堪的樣子,不忍再將自己的這個看法和盤托出,隻問道:“那白衣人的武藝呢?”蔡幺妹道:“那白衣人的武藝就更絕了。他那劍法真有如鬼使神差一般,令人莫測高深。我和他交手僅一合,手腕便被他劍擊中,刀也掉到地上去了。我正想去拾刀,他卻並未傷我,隻又一腳將刀踢出墳台外麵,等我去將刀拾回來時,正好看到碧眼狐已從地上爬起來,猛地一頭從我爹背後撞去。隻見那白衣人將劍一閃,接著我爹便倒下去了。”劉泰保既驚詫而又焦慮他說道:“如此說來,那白衣人的武藝如此高強,這仇如何報得!”蔡幺妹奮然說:“我隻要尋著他,就和他拚了!”劉泰保歎了口氣,默不作聲。蔡幺妹過了會才又猶疑不定他說:“不知怎的,我爹雖死在白衣人的劍下,但我總覺得我真正的仇人還是碧眼狐。我急於要找的也還是碧眼狐。”劉泰保忙接口道:“你這看法正合我意。我跑到墳台時,乾爹已經受傷倒地。我明明看到那白衣人好象呆了似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還是碧眼狐搶過來把他拉跑的,我也為這事覺得奇怪。聽你說來,好象那白衣人也並無心害你父女,我看罪魁禍首確還是碧眼狐。”蔡幺妹恨恨地說道:“我就先把碧眼狐殺了再去找白衣人算賬。”劉泰保道:“你就找到了碧眼狐,你也鬥她不過。我看隻有去請個武藝高強的人來才製得了她。”蔡幺妹傷心地說道:“這樣的人到哪裡請去。你那些弟兄們,我看就沒有一個是她對手。”劉泰保若有所感他說道:“前些日子住在店裡的那位仇大哥,我看就是條好漢,你爹也看出了他是個非凡的人物,他性情又十分豪爽重義。可惜他已經走了,要不,我們去求他相助,他定會慨然應允的。”蔡幺妹點頭附和道:“爹生前曾多次背後向我說起過那位仇大哥,說他有如一隻臥虎,是個真正的英雄好漢,隻是不明他的來路。爹還一再告誡我休去探他身世,說這是‘犯諱’的。要是他還在店裡,我就去求他。”蔡幺妹說到這裡,忽有所悟地又說道:“我倒想起來了,仇大哥離店的前一天晚上,俞秀蓮不是曾帶著個小姑娘來找過他。店裡住著兩個酒鬼惹惱了俞姑娘,被她一下就打在地下爬不起來。我爹也知道俞秀蓮姑娘的大名,說她十二年前曾經威震河北,是個武藝超群的女豪傑,如能求她出麵,爹爹的仇定得報了。”劉泰保遲疑地說道:“這事恐怕難啊!俞秀蓮就住在德秀峰五爺家,雖處在京城,卻已看破紅塵,猶如出了家一般,已有十二年不露麵了,就連見她一麵都難,更不用說請她相助了。”蔡幺妹急切地說道:“人心都是肉做的,何況她還有過那麼一段烈烈轟轟的過去!我不信她的心就真的那麼死灰了。聽說她爹也是被人殺死的,她也報過父仇。我去求她,她如不肯,我就跪在她麵前不起來,看她動不動心。“劉泰保也被蔡幺妹這番激烈的話語所動,似乎也有了信心,便道:”好,等過幾天我再設法讓你找她去。“劉泰保又和蔡幺妹談了一些有關俞秀蓮的往事,蔡幺妹聽得來驚心動魄,如迷如癡。俞秀蓮的膽藝使她佩服得五體投地;俞秀蓮的身世使她灑淚滿襟。不覺間,街上已打二更,劉泰保見夜已深,方才各自回房安息去了。蔡幺妹睡在床上,俞秀蓮那悲涼哀壯的往事,總在她眼前閃動,竟惹得她那般地對她景仰和傾心。她更急於想去見見她,拜她為姐姐,把自己的孤苦和不幸全告訴她,然後伏在她麵前痛哭一場,求她為自己作主。她堅信,俞秀蓮一定會挺身而出,為她去報仇雪恨。因為她想象中的俞秀蓮就應該是那樣一個俞秀蓮。蔡幺妹想著想著,漸漸地感到迷糊起來,她好像是在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一道險峭的峽穀,又來到一片茂密的樹林,林中小徑上出現了個姑娘的身影,背上斜插著兩把雪亮亮的鋼刀,她認定那就是自己傾慕如渴正想去求助於她的俞秀蓮。她一邊呼喚著俞秀蓮的名字,一邊放開腳步向那背影追去。追著,追著,到了一株大樹下,那背影突然不見了。她正向四處探望搜尋間,忽聽得樹上發出兩下似蟲叫又似烏啼的輕微的聲音。她忙抬頭向樹上看去,卻連什麼也沒有。她正奇異問,突然有兩顆好似露珠般的東西滴落到她的臉上。接著又滴下兩顆,一顆滴在她的鼻子上,另一顆恰好滴到她的嘴唇裡。她感到那露珠熱燙熱燙,而且是鹹鹹的。她奇怪極了,猛然張開了眼睛,隻感到眼前一片暗黑,蔡幺妹才清醒過來,剛才自己原在夢裡。可就在這一刹那間,卻又有一顆熱燙燙的東西滴到了她的臉上。她忙凝神注目一看,這才隱隱地看到了有個身影站在她的床前,正探身俯望著她。頓時間,蔡幺妹全身毛發都豎了起來。她猛然坐起身來,順手就向那身影一拳擊去。那身影並不躲閃,一伸手就輕輕地將她拳頭按住。蔡幺妹左手又連發一拳,同樣的又被那身影按住了。蔡幺妹拚力掙紮著,卻怎麼也把拳收不回來。蔡幺妹駭極,問道:“你是誰?”那身影並不答話,隻聽他微微歎息一聲,將手一鬆,轉身一閃就跳出窗外去了。蔡幺妹順手操起枕邊單刀,連鞋也顧不上穿,隨著跳出窗外,四下張望,除了滿天星光、萬籟俱寂外,卻連一點聲影也沒有了。蔡幺妹驚魂未定,忙叫起劉泰保,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劉泰保也感到毛骨悚然起來,但還是強作鎮靜地埋怨她道:“你如何不早喊我一聲?”蔡幺妹道:“我一個姑娘家,遇上這種事,張揚出去讓人亂咬舌,那才說不清哩!”劉泰保掌著燈和蔡幺妹一同回到房裡,這才發現床上枕頭邊放有一個紅綾裹成的包袱,蔡幺妹打開一看,見裡麵包著十多錠銀子和一錠黃金。另有字條一張,上麵寫著幾行字,字呈暗紅色,一看就能認出是用血所寫成。蔡幺妹根本不識字,拿著字條空著急。幸好劉泰保還讀過兩年書,略識一些文字,便忙把字條拿過來,在燈下一看,見上寫著:墳台決鬥,俗定約成,爾暗相助,已屬背信。我之救耿,乃抱不平。誤傷爾父,實出無心。鑄成大錯,負疚良深。紋銀二百,黃金一錠,助爾歸裡,免致沉淪。血書示懺,抱恨終身。劉泰保邊念邊講,把字裡行間所要表達的意思也還講得清楚明白。蔡幺妹聽完後,抓過包袱向窗外一甩,悲憤地說道:“金銀豈能買得良心!我隻要他還我爹爹,不然就要他以命抵命!”劉泰保說道:“甩也無益,何妨留下作個物證。”說完,便去將包袱拾了回來。接著,他又若有所思地問道:“你看清楚沒有,今晚來的可就是墳台前那個白衣人?”蔡幺妹毫不遲疑地說道:“是他!”接著,又突然說道:“當時有些慌亂,我現在倒想起來了,我覺得今晚來的是個女人。”劉泰保大為驚異,道:“房裡這麼黑,你哪能看得清楚?”蔡幺妹又回想了片刻,更加肯定地說:“我敢說她定然是個女人。我被她驚醒時,開初並未發覺她,隻聞到一股蘭幽幽的香氣。這香氣我好象曾在那裡聞到過來,當我發現她時,我一拳打去,被她把我拳頭接住了,我感到那握住我拳頭的手是柔嫩嫩的,手指上還帶得有箍子。我和她拚力爭奪時,聽到她輕輕歎了口氣,那聲音也完全是個女人的聲音。”劉泰保心神不安地說道:“這就更叫人莫測了,玉府裡競還潛藏著這樣一個女人!”蔡幺妹也從劉泰保那不安的神色中引起一種緊張的感覺。但她還沒有明白劉泰保究竟在擔心什麼。她想問,話到口邊又咽住了。劉泰保心有餘悸地說:“今晚也真夠險啦!幸而她並無歹意,沒有傷害你,不然,你早完了。”蔡幺妹不禁打了個寒戰,這才感到這晚處境的危險。她心裡也明白,自己的武藝遠非那白衣人的敵手,她如真想加害自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隨時索取自己的性命。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力量孤單,急切地需要彆人的保護。她想去求肋俞秀蓮的心情就更為迫切了。蔡幺妹想了會,突然對劉泰保說道:“我明天就去德五爺家求俞秀蓮去。”劉泰保也覺得隻有這條路可走了。他和蔡幺妹又商量了一陣去見俞秀蓮的事情,一直到天快亮,劉泰保才回到自己房去,讓蔡幺妹好養養精神。第二天早飯後,蔡幺妹脫去孝服,換上一件蘭布印花短衫,下穿一條醬色長褲,腳穿一雙白底青布棉鞋,白繩紮辮,辮上插朵絹紮自花,腰間加係一條白綢腰帶。她收拾停當,便由劉泰保領陪著向德秀峰家走去。德秀峰家住城西阜成門靠近城牆的一條胡同內。環境十分僻靜。蔡幺妹進了胡同,來至一座大院的門前,劉泰保將手一指,說那就是德秀峰家,又向蔡幺妹叮嚀幾句,便各自回棧去了。蔡幺妹整整衣,定定神,跨上石階,來到大門口,見有一位看門老頭,正悠閒地坐在門內吸煙。蔡幺妹忙上前向他見禮,叫了他一聲“老伯”,問道:“情問,德五爺可是住在這裡?”老頭打量了她兩眼,問道:“姑娘,你找德五爺何事?”蔡幺妹道:“我是來找俞秀蓮姑娘的。”老頭又將她打量兩眼,問道:“你是俞姑娘的什麼人?你找她何事?”蔡幺妹說:“我與俞姑娘無親無故,我隻是想見見她。”老頭說:“俞姑娘從不見客,你算白走這一趟了。”蔡幺妹差點哭了,懇求著老頭給她通融一下。老頭還是再三不肯。最後蔡幺妹心裡一急,又是一陣難過,兩顆大大的淚水從限裡滾了出來。她哀求老頭說:“老伯,我有難,我是來求俞姑娘救肋的。”老頭心動了,又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後,略帶感慨地說:“看你這身打扮,倒使我想起十二年前的事情來了,當時俞姑娘來這裡時也是這樣一身打扮,連長相也十分象你。好啦,你也不用哭,我去給你說說看。”過了一會,老頭快步走了出來,滿麵笑容地對蔡幺妹說:“俞姑娘本不願見你,我說你的打扮與相貌都和她當年到德家來時一般模樣,她才答應見你的。真算你走運。”老頭帶著蔡幺妹一直來到內院,穿過天井,見西廂房門口已經有一位姑娘等在那兒。老頭用手一指,說:“這就是俞姑娘。”蔡幺妹迎著望去,見俞姑娘著一身細藍布衣服,一雙半舊圓口青布便鞋,通身並無一件飾品,顯得十分樸素大方。身材長得不高不矮,體態勻稱矯健,圓圓的臉上,兩道細長的黑眉,眉下嵌一雙黑亮亮的眼睛,特彆顯得英武照人。她略帶好奇的神情,注意打量著蔡幺妹,嘴邊雖未露半絲笑容,卻仍給人以平易可親的感覺。蔡幺妹毫不羞縮,猶如見到久彆的親人一般,忙槍步上前,雙腳一跪,用手抱住俞秀蓮的雙膝,叫了聲“姐姐”,便嗚嗚地哭了。俞秀蓮微微一怔,但並未立即去扶她起來,隻默默地埋頭打量著她,用手去撫弄著她發辮上白色的頭繩和那朵白色的絹花。俞秀蓮心裡明白,這是戴孝的表示。她回想起十二年前自己初到德家時,不便身穿孝服,也是白繩紮辮,旁插白花。可就在那一綹白繩和小朵白花上,包含著自己多少的悲痛和眼淚。頓然間,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歎,使她立即對眼前這位素不相識的姑娘充滿了同情,她自己眼裡也不禁噙滿了淚水。俞秀蓮讓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會,才俯下身去將蔡幺妹扶起,為她抹去眼淚,充滿溫情地對她說:“好妹子,想哭就哭個痛快吧,這樣心裡會舒暢些。你有什麼為難事,屋裡慢慢說去。”俞秀蓮把蔡幺妹讓到屋裡坐定後,又給她端來一杯熱茶。蔡幺妹喝了兩口,定定神,這才將碧眼狐耿六娘如何在陝西作案,她父女二人為捉拿她如何從陝西追到西疆,又從西疆追來京城,因耿六娘潛身玉府,仗恃玉大人的威庇,拿她不得,不得已才被迫約她決鬥結案。不料正當快捉住她時,突然閃出個白衣人前來相助,一劍刺死她爹,將碧眼狐救走,以及昨夜那白衣人如何前來留條送銀和自己無意中已識破她是個女子等等經過情節,一一細說出來。最後,蔡幺妹淒然道:“我人單藝薄,鬥她不過,奈她不得,隻得前來懇求姐姐柏幫,望姐姐仗義惻憐,為我報仇,為世人除害。”蔡幺妹邊訴邊哭,說完後更是情不自禁地傷心痛哭起來。俞秀蓮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表麵顯得十分平靜,好象隻是在聽講故事一般。其實她是既感到驚詫與迷惑,卻又充滿了義憤和悲愴。她心裡翻騰著,想自己闖蕩江湖以來,雖也曾經曆許多風險,鬥過不少凶頑,但卻還不曾遇上過這等神秘莫測和首尾難窺的對手。那白衣人是誰呢?她在江湖上從未曾聽說有這樣一個人物。人說京城潛魔隱怪、臥虎藏龍,原也不信,似蔡幺妹這般說來,倒確是真的了。至於耿六娘這人,俞秀蓮倒是知道的。她記得兩年多前李慕白來京看望她時,就曾對她談起過這人。說他的師兄啞俠就是被這耿六娘所害死的。除了侵吞了啞俠隨身攜帶的金銀外,還盜去了他身邊一本《秘傳拳劍全書》。據李慕白說,這本書裡錄繪了九華派內家秘傳的全套拳劍,若讓這書落到壞人手裡,將為世上留下大害。李慕白為追尋這書和給啞俠報仇,曾在幽燕陝甘一帶找尋耿六娘,足足尋了半年,卻蹤影全無,不想她竟跑到西疆躲進玉府去了。俞秀蓮真未料到,如今卻於無意中竟從蔡幺妹口裡得知了耿六娘的下落。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俞秀蓮心裡暗暗欣慶,她真想能立即見到李慕白,把這消息告訴他,也算為他儘了點心意。可李慕白萍蹤無定,偌大個天地,又到何處覓他去。加以自己早已絕跡江湖,與李慕白情緣已斷,哪能再為這事去招來煩惱。俞秀蓮隻仍不聲不響,獨費躊躇,暗暗傷神。俞秀蓮對耿六娘倒也沒有把她放在眼裡,隻是對於那白衣人,她卻感到有如一團疑雲,飄忽難測。據蔡幺妹適才所講,已經顯出她劍法的精玄,她竟是耿六娘何人?她那精玄的劍法又是否與耿六娘盜去的那本《秘傳拳劍全書》有關?這些都使俞秀蓮陷入疑猜。於是,她又向蔡幺妹問了一些有關玉府的情況。當蔡幺妹談到耿六娘化名高師娘乃玉小姐身邊之人時,俞秀蓮心裡怦然一動,突然想起今年新春德五奶奶從鐵貝勒王府回來時,曾向她談起過王妃在花園中跑馬馬驚和玉嬌龍舍命救母的事來。德五奶奶當時談得繪聲繪色,猶覺驚魂未定。對玉嬌龍的孝烈和她那傾城般的容貌,更是稱歎不已。俞秀蓮當時聽了心裡就起了疑雲。她懂得,憑著一貫孝心臨危舍死攔馬救母,這確是一個孝烈的女子所能做出的事情,但竟能將騰躍淩空的奔馬一掌擊開,除非具有極深的功力,這就決非單憑孝烈所能做到的了。俞秀蓮忽又想起一件事來:當羅燕姑娘的哥哥羅虎尋來認妹時,俞秀蓮曾問他如何知道燕姑在此,羅虎隻告訴她說是從一個姓玉的女子那裡打聽到的。俞秀蓮當時不便深問,現在想起來了,羅虎曾在西疆混跡多年,玉嬌龍也在西疆長大。而略知燕姑的來曆的卻隻有玉府的玉少奶奶和趙媽,羅虎所說姓玉的女子會不會竟是玉嬌龍?俞秀蓮心如古井已有多年,今天遇到的這樁事情卻使她煞費思索,她心裡翻騰著,一種無端的激奮之情在她心裡猛然升起,她不禁抬頭望了望掛在壁上的那兩柄雙刀,耳邊又似乎響起了駿馬的嘶叫,心裡一陣怦怦跳動,眼前又展現了她已經久彆的江湖,她再也按捺不住,又想躍馬揮刀了。俞秀蓮驀然閃過一個念頭:“那白衣人會不會就是玉嬌龍?”她越想越覺可疑,便決定要親自會她一會,設法試探她一下,若是玉嬌龍真的隱懷絕技,不管她怎樣韜晦,也將瞞不過自己的眼睛,終會在自己麵前顯露出來。一時間,俞秀蓮已經顯得精神煥發,她意氣風發地對蔡幺妹說道:“蔡妹子,碧眼狐的事,你就交我好了。我不單是為你報仇,也為我一位兄長向她討筆債。”蔡幺妹感激涕零,撲上前去,正要倒身跪下,卻被俞秀蓮一把拉住了。蔡幺妹心有餘悸地說:“姐姐,你可要當心那白衣人!”俞秀蓮微微一曬說:“我正想會會她,即使她是個妖,我也要揪住她,逼她露出原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