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剛剛解決了一件大事,心裡踏實下來,現在隻想回家去逗他的寶貝兒子,儘享天倫之樂,偏偏李話嘮談興正濃,非要跟他指點江山,楊帆無奈,隻好洗耳恭聽。李慕白道:“世家獨立於朝堂之外,卻又與朝堂息息相關;世家獨立於天下,卻又深深融於天下;旁人觀世家子弟,皆高高在上,仿佛不食人間煙火,其實世家比任何人都更加入世!”李慕白彆開生麵的開場白一下子吸引了楊帆,他不再敷衍,開始認真地傾聽起來。李慕白道:“世家千年的積累,積蓄了巨大的財富。這個財富,不是簡單意義上的財寶,不是像慈恩寺一樣埋進地宮的金佛玉佛銀羅漢,世家掌握的財富,是與民生民計民智息息相關的東西,是完好保存的千餘年來的人類的財富,是這世間最根本的力量!比如說,植桑的、養蠶的、織布的、牧馬的、種莊稼的……,每一個人都是這天下最卑微、最不足道的,可是如果把他們的力量集中起來呢?世家不是朝廷,無法動用政令國法和軍隊來左右天下,但是可以用這種方式來完成。無數個植桑的、養蠶的、織布的、牧馬的、種莊稼的……,每一個人,都有一根看不見的絲線自上而下遙遙地控製著、掌握著他們。你開著布莊綢緞莊,你就掌握了所有植桑、養蠶、織布的人,你購買馬匹、販賣馬匹,你就掌握了那些牧馬人,你收購糧食、運輸糧食、販賣糧食,你就掌握了天下的莊稼人,這種掌握當然很輕,真的就像一根絲線,他隻要一掙就斷了。所以掌握了這力量的人,不是去統治他們,也不是去向他們收租收稅。更不是驅使他們去替自己打仗。那些是朝廷的權力。世家是通過這種隱藏的控製,通過天下黎民來影響朝廷,再通過朝廷反過來影響天下!天下間每一個人的聲音都太弱小,朝廷聽不見!我們把他們的聲音攏在一起,朝廷就聽得見!皇帝要是發布一道不利於天下農人的政令,如果等著這道政令的惡果自己顯現出來,那時天下早已崩沮。饑民暴動,不可收拾。而我們,就可以利用我們所培植的諍臣,在朝堂上提出反對的意見!如果皇帝還是不肯改變呢,我們就可以通過糧價的浮動、糧食的短缺,叫他曉得其中的利害。”楊帆的嘴角飛快地閃過一抹譏誚的笑意。悠悠說道:“這麼說,世家倒是比朝廷更加關注天下民生了!”李慕白哈哈大笑,指著他道:“你這小子,你出身寒族,先天就看不慣我們這些世家中人,總覺得我們作威作福,魚肉百姓。我就知道你會有這番憤世嫉俗的言語!”楊帆嚇了一跳,沒想到他竟能聽出自己的譏誚之意。趕緊解釋道:“晚輩……”李慕白搖頭笑道:“行了行了。不用解釋,老夫活了這麼大的歲數。什麼事情沒有見過,什麼道理還不明白?沒錯,世家也有私心,也要為自己打算,可世家融於這天下之間,或者它會多占些好處,但是你以為它會逆天下之利而行?”李慕白轉向楊帆,目光炯炯地道:“我們傳承千年,有過衰敗,有過興旺,痛定思痛,就有了許多教訓;我們不像朝廷,可以通過政權淩駕於天下蒼生之上,所以我們比朝廷更了解什麼才是對天下有益的。當然,世家也有私心,可是誰無私心?皇帝沒有私心還是天下間任何一個人沒有私心?你沒有?你會不想利用一切資源,請最好的先生教授你的兒孫?當他們長大成人,你會不利用你的人脈關係,儘可能的為他鋪平道路?”楊帆啞口無言。李慕白道:“我們和你們每一個人所做的並無二致,能夠兼顧天下也就是了。你以為,把世家拋在一邊,換一些寒族子弟上來,他們就擁有天下為公的品德?就會天下為公,就會路不拾遺,絕不可能。如果有一天世家不複存在,這天下就會變成天堂麼?”李慕白搖搖頭道:“也許不會比現在差,卻也不會比現在好。換一群泥腿子上來,也不過是製造一群新的貴族。不管他原來是什麼,都不可能再回去。陳勝吳廣如果坐了天下,他們也不會代表天下泥腿子掌印把子。上來一個一窮二白的人,他也一樣要維護自己的家族,要建立自己的勢力,於是他就需要積斂財富,他就需要結交人脈,這些餓鬼,比那些已經吃飽了隻想給兒孫積攢一份‘口糧’的人更窮形惡相。李慕白摸了摸胡須,狡黠地瞟了楊帆一眼,道:“老夫不會強行要求你改變想法。你現在已經是官,又即將成為顯宗之主,百十年後,你的子孫後代也會成為一個大家大族,如果那時你還活著,你殫精竭慮的也是他們的存在與發展。”李慕白伸出手去,在湖麵上開始畫圈,說道:“在這個小圈子裡,向著自己的親人;再大一點的圈子裡,偏幫自己的友人;再大一點點的圈子裡,要照顧自己的鄉親。你是河東道,我是關內道的,你們兩個吵架,我要幫著咱關內道的人;你是吐蕃人,我是唐人,你們兩個打架,我要幫著唐人;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以後還會是這樣。”楊帆無言無對。李慕白莞爾一笑,又道:“世家也是這大圈套小圈的眾多圈子中的一個,有什麼好口誅筆伐的?好了,說回我們的話題。你將要掌握什麼樣的力量?剛剛老夫已經用柴米油鹽、糧食布匹舉了個例子,其它的如文教資源、官場資源也是一樣!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天下間真正的大力量,從來都是隱藏在朝堂背後,看不見摸不著,卻實實在在地發生著作用。當然,我們不可能事事影響皇帝和天下,我們也受著天下間各種力量的製衡。有許多事,同樣是我們辦不到的,我們隻是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影響的作用。而繼嗣堂,就是整合各世家的力量,以期我們的影響力可以更大一些。現在,你知道你將掌握多麼雄厚的力量了麼?”李慕白深入淺出,很直白地向楊帆說明的其實就一句話:“不王而王!”一直以來,這就是世家奉行不渝的生存哲學。這就是一個王朝隻有短短的兩三百年國運,而世家卻可以傳承幾千年的原因。他們從不曾想過奪取政權,他們隻是依附於政權,又相對獨立。為了更好地生存,他們要不斷地給一個政權提供養份,同時又從政權那裡吸取他們所需要的養分,與之共生共存,當這個政權的生命走到儘頭,便拋棄它,再尋找一棵“大樹”,繼續共生共存。憑著這種生存哲學,中國的士族政治,萌芽於東漢中期,輝煌於兩晉北朝,到了唐朝中後期再度輝煌。直到五代十國,各方勢力殺來殺去,長達百年的殺戮,世家都被刀兵殺光了,才正式結束它的存在。獨留下一個繼嗣堂,以另一種方式,延續著它低調的輝煌。可也正如李慕白所言,隨後建立的一個個王朝,沒有世家的存在,天下沒有變得更好,也沒有變得更壞。漢唐輝煌過的,宋明也輝煌過;漢唐屈辱過的,宋明也屈辱過。繞不出的怪圈解不開的結,根本的體製不變,天下也就不會變。沒有了世家,還有其它大大小小的“圈子”,這世界,永遠都是一個名利場……※※※※※※※※※※※※※※※※※※※※※※※※※※書呆子鄭宇身著獵裝,荷弓挎箭時,倒是頗有一種乾淨俐落的颯爽豐姿。他帶著幾十名侍衛,還有幾輛馬車,出長安城,向南而去。車子上有食物美酒、有炊具帳篷,看這樣子,他是要去秦嶺打獵,這一去沒個三五天的功夫是不會回來的。世家子弟之中,因為鄭宇的個性方正到了近乎木訥的程度,所以一向不被風流自詡的崔湜、王思遠等人所喜,在這些世家子弟交流的小圈子裡麵,他一直是被排斥在外的。儘管崔湜等人平時與他見了麵也是嘻嘻哈哈,絲毫不缺禮數與熱情,可是與他實在是格格不入。再加上上次他在盧家,被楊帆一喝便結結巴巴地說出了盧賓宓駕車逃離的事情,險些葬送盧賓宓的性命,就此造成山東士族之間不可彌合的矛盾,就更加不受其他世家子弟的待見了。所以,這趟遊獵,隻有他一個人帶著他的隨從,連一個朋友都沒有。車隊遠離了長安城,趕到秦嶺腳下時,天色將晚,侍衛們開始在山腳下紮營。鄭宇依舊騎在馬上,看著忙碌的侍衛們,許久才一撥馬,調轉頭來。在他身後,有兩名形影不離的侍衛正佇馬站立,豔紅的夕陽就映在他們身上,一個侍衛正低頭拍著馬鬃,馬兒扭過頭,親昵地舔著他的手背。另一個侍衛筆直地坐在馬背上,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雖然他也穿著一身侍衛的襴衫,卻依舊掩不住他那種高傲的氣質,夕陽映得他半邊臉龐發紅,他的眼睛在夕陽中熠熠放光:盧賓宓----薑公子!人人都以為此刻已經狼狽地逃回洛陽,甚至可能已經一路逃回範陽去的薑公子,居然在這裡!p:不王而王,暗夜之王!誠求月票、推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