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過了酉時,但天色已然十分明亮,船隊靜靜的沿著汴渠向西北而去。前方就是虹縣了,遠遠望去,並不算巍峨的城牆看上去古意幽幽,城牆角樓上的哨兵身影隱約可見,船槳劃動的水聲在寧靜的傍晚中顯得格外清晰。梅況不動聲色的半蹲在船篷內,透過兩道草簾之間的縫隙注視著河岸。前方就要進入虹縣縣城外的碼頭區,像尋常船隊很多時候都要選擇在虹縣碼頭駐泊,當然也有忙於趕路的船隊要選擇夜行,汴渠水流平穩,河道平直,除了治安不靖外,其他倒也無虞。不過像大型船隊都有專門的護船隊守衛,並不懼怕尋常的水盜,比如像梅況這一行來的三十多艘滿載的“糧船”,當然不會因為水匪的存在而不敢夜行。前麵已經安排了人前去繳納商稅,像這種大型船隊,各地稅關所都基本上采取的是按船估稅,偶爾也會抽查一兩艘船,查驗貨物,但在當下糧食貴如金的情形下,沒有誰會相信誰還會打著糧食幌子運送其他貨物,不劃算不說,而且也不合情理。碼頭上一隊士卒和稅關上的稅吏正在說笑著,一邊打量著緩緩前來的船隊,一名商人和一名賬房打扮的角色正在陪著帶隊軍官和稅吏說笑著,不時對著船隊指指點點。“牛老板,這一趟又得要賺得缽滿盆肥吧?徐州照說雖然也缺糧,但也不至於像你們這樣運得如此頻繁吧?上兩個星期你們才走了一趟船,這又來了,糧食運到通橋太多,價格還能起來得了?劃算麼?”帶隊的軍官是名都頭模樣的角色,笑吟吟的看著一臉笑容的敦實漢子,漫不經心的道。“嗬嗬,張都頭說笑了,賺也是賺幾個辛苦錢,大家都隻盯著我們儲糧時候的價格,認為咱們購進便宜,但也沒想想,咱們東家在壽州修了三十多個糧囤,那花了多少價錢?”敦實漢子,也就是牛老板笑嘻嘻的道:“沒錯,壽州是產糧,可你想要賺錢,就得要壓貨,而且還得要壓準,萬一今年風調雨順豐收了呢?你這存糧立馬就得要跌價,虧得你血都得吐幾盆,所以啊,這種生意,沒點兒本錢的還是彆想了。”“牛老板,彆介,我們沒彆的意思,節度使府那邊早就有令,歡迎南邊的糧船來我們淮北,徐州、泗州都歡迎,哪怕你們賺大錢我們也歡迎,誰讓咱們淮北這兩年天公不作美呢?”稅吏連忙解釋道。他可不希望來自南麵的糧船出什麼問題。現在徐州糧價雖然不像北麵的河朔和平盧、泰寧軍那樣漲得猛,但是也幾乎是一直呈現出穩定的上漲趨勢,連帶著泗州這邊的糧價也是一路飛漲,尤其是在北麵沂州的流民開始南下之後,這種趨勢就更明顯了。南方來的糧船大大緩解了飛漲的糧價,同時源源不斷的糧食北運,也給稅關帶來了豐厚的收益,雖說節度使府那邊有令要對運糧北上的糧船減免部分商稅,但那也不過是紙麵文章,自然有其他辦法可以彌補轉來。至於說通橋那邊姚承泰他們接受這麼多糧食究竟拿去乾什麼,那就不是泗州這邊管的事兒了,賣給大梁也好,轉賣給亳州也好,那都不關虹縣這邊的事情。“那是,我們東家現在也就是準備瞅準這個時機多賣出一些,畢竟難得遇上這麼一個年成,聽說兗鄆沂三州現在情況很糟糕,糧價一日三漲,還有亳州那邊也是存糧見底,聽說連粥棚都停了。”牛老板不無感慨,“我們東家是個慈善人,寧肯少賺幾個也要送這一批糧食過來,這也是和姚大帥說好了的事兒。”“行了,牛老板,你就彆在我們麵前哭窮吆喝了,咱們心裡有數,你掙你的錢,咱們照章抽稅,大家都高興。”張都頭目光裡掠過一抹微不可查的緊張之色,但很難被人覺察到。“那當然好,那當然好。”牛老板一拱手,“通橋那邊催得急,今兒個兄弟就不能陪伴了,待我們從通橋歸來,定要請二位小酌一番。”“沒事兒,沒事兒,你忙你的,牛老板。”稅吏態度很好,又看了一眼正在緩緩靠岸的船隊,“不愧是老船隊,這幫船行得好,規規矩矩的一艘艘的來,再沒有其他地方的那種亂七八糟情形。”牛老板一怔之後,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張都頭道:“嗨,都是多年行船的老手了,這汴渠水勢如此平緩如果都還玩不轉,那進了淮水江水還不得糟蹋多少糧食?”張都頭麵無表情的看了一眼船隊,沉聲道:“按規矩,抽兩艘船看看。”“沒事兒,儘管看,儘管看,就抽前麵兩艘,後麵兩艘,還是一前一後?”牛老板笑著道:“都一樣,都一樣。”“就後兩艘吧,老賀,你安排你們稅關的人上去看看就行,我的人就不上去了,打了這麼多次交道,牛老板我們還是信得過的。”張都頭緊了緊腰間的甲帶,漫不經心的把目光望向碼頭道路的遠處。船隊慢慢放緩,牛老板上前和船隊打了招呼,很快船隊繼續緩行,一直到後兩艘靠岸,稅關的兩名稅吏人員登船查看,一炷香時間,檢查完畢,牛老板就和大家夥兒打招呼告辭,順帶也給幾位塞了兩串銅錢,留下那名賬房,便登上小船跟上船隊而去。碼頭近處,一處二層樓的樓上,支開的窗欞,幾個人靜靜的注視著遠去的船隊。“雖然表麵上看不出什麼端倪來,但毫無疑問這支船隊有問題。”披甲武將抿著嘴巴,目光仍然追尋著船隊的帆影,“這麼大一趟生意,老板怎麼可能不隨船?在通橋等?他們就不怕在途中出點兒狀況?”“還有,船隊行進太有序了,怎麼說呢,再說是老手,感覺也有些不像一般的糧船隊那麼淩亂,而且縱然有些混亂,都像是刻意做出來的。”另外一名武將接上話:“船隻水線相近,但估計應該是他們特彆做了調整平衡,船與船之間也太安靜了。”聽得一乾手下這麼說,俞明真卻沒有任何態度,隻是靜靜的雙手合十,像是在思考什麼,好一陣後才抬起目光悠然問道:“你們說淮右軍隱匿潛行,意欲何為?”“三十多艘船,他們肯定會有幾艘船裝糧食,一來作掩護,二來也許可以作為糧草補充,這麼一算,這樣的大船起碼每艘船可以載兩百人上下,若是算上士卒武器甲胄,起碼也在一百五十人以上,這起碼是兩個軍的兵力。”披甲武將立即就做出了計算。“兩個軍,這麼說他們還是要奔襲通橋?”俞明真臉上露出耐人尋味的複雜表情,“隻是通橋符離,還是欲待一舉謀奪徐州呢?”兩名武將都沒有吱聲,這不好判斷不說,而且以淮右的這種姿態,他們的立場,應該說已經屬於通敵了,但主帥在這裡,如此態度,已經說明很多了。在獲知一支大型糧船隊要過虹縣時,就引起了俞明真的興趣。照理說壽州的糧食要想賣個高價應當從淮陰走泗水,上溯過宿豫、下邳到徐州才對。自己在下邳已經下了令,對南方來的糧船免商稅,而且下邳糧價價格遠勝於通橋。他得到的情報也顯示通橋那邊並沒有向亳州那邊開放糧食,亳州那邊的袁軍要購買糧食,基本上還是偷偷摸摸從宋州那邊買,而宋州倒是能從徐州這邊買到糧食,但是這麼一轉手,價格又漲了兩成。如披甲武將所說,通橋那邊糧價雖然還高,而且也還在緩慢上漲,但是其緊缺現象和上漲幅度遠低於徐州、下邳這一線,因為這邊才是直接麵對北方來的流民,壓力更大。淮右商人的消息極為靈通,不可能不知道這些消息,可這樣龐大一支船隊仍然前往通橋,如果改往下邳、徐州一線,起碼要賺三成以上,這就不能不讓人起疑了。所以俞明真選擇了近距離觀察,也讓是自己帶來的一軍緊急待命。不過他並沒有任何動作,甚至根本就沒有考慮過攔截這支船隊。很顯然淮右軍不是針對自己,無論是針對符離還是徐州,俞明真都不在意,現在的局麵已經是樹倒猢猻散,個人顧個人的時候了。俞明真也考慮過是否倒向淮右,但是斟酌再三之後,他覺得還是需要看一看。淮右膨脹速度太快了,快得讓人覺得它頭重腳輕根底太淺,稍不留意,一個筋鬥栽下去就爬不起來了。而且徐州方麵雖說暮氣已深,但畢竟也還有幾萬大軍,若是時酆、尚雲溪和姚承泰麵對危急局麵聯手,鹿死誰手還未可知,更為關鍵的是,西麵袁軍會有什麼動作,這也許會決定淮右北進之舉勝敗,所以俞明真覺得自己應當看一看。另外,俞明真也不願意背上第一個倒向淮右的名聲,但當事不可為時,轉向淮右,也就無可厚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