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手掌穩穩的在桌案上一擊,書房內的空氣似乎都為之一凝,窗紙獵獵作響,窗外飛過的驚鳥就像是被一股來無影去無蹤的氣流一卷,尖叫聲中刹那消失無蹤。桌案慢慢的委頓下去,就像是一堆泥土塑成的模型遇到了水,慢慢化為了泥漿,悄然遁地,隻剩下一堆木屑。方麵闊口的英武男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胸中氣運九轉,方才平複下這口滿滿的戾氣,用毫無感情的聲音溫聲問道:“確認了?”跪伏在麵前的男子沉聲道:“稟大帥,三撥斥候均已發現淮右軍陸續渡淮,屬下為了確認,又專門去了一趟,沿著渙水行進偵察,至少發現了五個軍以上的部隊,其中騎軍已經以分散行進,其餘各軍陸續進發中,根據三撥人反饋回來的情報,淮右渡淮大軍當在八個軍以上,除了一些新發現無法確認番號的軍,淮右牙軍和淮右第一軍已經確定,還有從河朔下來整編之後的第六軍、第八軍也當在其中。”目光清亮如皎月,方麵闊口男子雙手交握,揉動著,就像是在做一個難以決斷的決定,“文心,你覺得淮右軍意欲如何?”書房中矗立著兩名男子,一名青衫博帶,一名勁甲懸劍。“不太好判斷。照理說江烽方奪廬濠二州,廬州乃是楊氏根基所在,就算是他把楊溥打發到長安去了,但是那些士紳豈會這麼容易馴服?江烽擺明是要用這些士紳之土地和財產來酬功,這些士紳不可能坐以待斃,定要反抗,這種情形下,江烽把楊勳推到了廬州刺史位置上意欲緩和局麵,但這等緩兵之計廬州士紳又豈能看不穿?”青衫文士一隻手在頜下輕輕的摩挲著,目光也是遊離不定。“但江烽這廝尤善突出奇兵,且胃口奇大,他這麼擺明車馬渡淮,戰爭意圖已然暴露無遺,以某之見,淮右定是認為目下我們徐州局麵動蕩,缺糧帶來的問題無法解決,所以想要賭這一把。”方麵闊嘴男子輕輕的哼了一聲,“也不怕把他撐死?!他以為這徐州是壽州,是廬州?若非李予其可乘之機,他何德何能敢入主廬州?”“但姚帥,不可小覷淮右實力。”青衫男子急聲道:“此次渡淮北上大軍超過二萬人,而且還有後續大量的夫子和輔助部隊,其術法打擊力量據說尤為突出,這和其特彆重視道藏力量有很大關係。”“哼,區區兩萬人就想要來挑戰我們感化軍?是不是太猖狂了一點?”方麵闊嘴男子冷冷一笑,“就算是我手裡的力量弱了點,但他遠來疲師,而且是以步軍為主,我要滅了他,易如反掌!”“怕沒這麼簡單啊,大帥,其一軍騎兵已經遠遁,斥候難以發現其蹤跡,如果沒有料錯的話,這一軍騎兵當時河朔騎兵,戰鬥力不弱,我軍未必能贏。”對青衫男子一瓢接一瓢冷水潑下來,方麵闊嘴男子卻並不惱怒。“文心,你太誇大了淮右軍的實力,淮右軍立軍三年,大仗硬仗打過幾何?奪壽州乃是利用壽州疏忽大意,打廬州又是借李之勢,除了和蟻賊與蔡州軍打了一場守城戰外,還有其他拿得出手的事例可言麼?”“就憑他們和蔡州軍打那一仗就不可低估。”青衫男子毫不客氣的反駁:“我們麾下諸軍的戰鬥力如何,大帥心裡也清楚,除了屈指可數的幾軍外,其他幾軍情況呢?缺員甚多,甲胄不齊,輜重糧草不足,若是守城一戰或可勉力為之,但若是出城一戰,便難說了。”勁甲懸劍男子忍不住插嘴了:“文心,你也太小看我們了,的確,我們有幾軍實力稍弱,但我以為可以以其守城,集中精銳發起一擊,其遠來疲師,焉能抵擋?再說了,大帥,我以為此時不能拘泥固執,像節度使大人稟報,請求援軍方為正理,若是尚帥或者節度使大人能增援三五軍,我以為迎擊淮右軍正當時。”方麵闊嘴男子就是感化軍四大將帥之一的姚承泰。他的身份地位在感化軍中也的確有些尷尬,論與時酆的親厚,他不及尚雲溪;論掌控的地盤實力,他不及俞明真;論所控位置優勢,他不及盧啟明,所以處在蘄縣和符離之間,顯得有些進退兩難。他對自己手中軍隊還是有一個很清楚的判斷的,兩萬軍隊中,真正能拉出來一戰的大概也就隻有六個軍,其餘兩軍隻能說是裝裝樣子。淮右軍北侵,當然不會隻是針對蘄縣和符離那麼簡單,勢必是要圖謀整個徐州,甚至整個徐泗海三州之地。雖然他也有些不明白淮右軍怎麼就敢如此大膽以兩萬兵力就大模大樣來打徐州,但他也知道以徐州當下的局勢,也許某一場戰事之後,就有人倒戈,就有人易幟了,這才符合常理。但他卻沒想過要倒戈易幟。淮右方麵不是沒有遞過話來,但他沒有理睬。他一直以為對方不過是想拉攏自己,所以也有些不屑,覺得自己還沒有到那個地步,而且投靠了淮右也意義不大。沒想到對方大膽若斯,竟然就這麼儘起大軍來了。這個時候若然再向對方遞去求和的意願,自己就很難得到一個讓人滿意的結果了,他內心微微有些後悔,但此時卻不是後悔的時候,他要解決眼前的這個難題。唯有一戰,要用這一戰狠狠教訓對方,讓對方明白,姚承泰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打好這一戰,才能談其他。“派人去向節度使和尚雲溪通報,淮右北侵,請求增援。”姚承泰從牙縫中迸出幾個字,“請節度使大人儘快派軍來援,另外,遣人去亳州向蔡州通報!”“向亳州通報?!”其他兩人儘皆訝然。“哼,袁氏豈能容忍淮右儘奪徐州?請他們派兵相助,某願以符離、蘄縣相贈!”姚承泰也是個狠人物,拿得起放得下,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道。“大帥?!以蘄縣、符離相贈,那我們……”兩人悚然一驚。“看情況而定,若是不能,便加入袁氏亦無不可。”姚承泰輕輕歎了一口氣,看著自己兩個部屬,“文心,貴德,徐州想要獨立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這一戰之後,徐州要麼屬於袁氏,要麼歸於江烽,我們隻能擇其善者而從之。”“那為何大帥不選淮右?”那名被喚作文心的文士忍不住問道。他聽出了姚承泰話語中的傾向,對方是有意要投向蔡州。“哎,看吧,江烽隻是一人起家,根基太薄,當下雖然看似如日中天,但若是其人既無子嗣,又無長輩兄弟,本人一死,便如沙灘上的房屋,淮右便會立時湮滅,而袁氏一族人才輩出,袁懷河、袁懷慶、袁無為、袁無畏等家族成員儘皆人傑,若是袁氏能在徐州立足,其勢便成,足以與大梁、大晉爭霸,所以我以為我等可在這一戰之後再來觀形勢而定。”姚承泰當然不會透露自己心思,既然料錯了,那便不再多想。但他這番話也不無道理。這個年代,沙場征戰,誰能敢說自己長命百歲?刀槍無眼,傷病疾患,都在所難免。以淮右格局,江烽一死,淮右必定分崩離析!三年時間,淮右根本不可能建立起多麼穩固的架構,他的那些下屬也不可能對其有多麼深厚的忠誠之心。真正到那一步,可謂其興也勃,其亡也忽。“那大帥,我們當如何?”勁甲懸劍男子乃是姚承泰麾下首席悍將焦絀焦貴德。“先行整軍,等待彭城那邊的消息。”姚承泰此時再無半點猶豫之意,雙目放光,氣勢陡然而起,這才是一軍之帥的應有架勢,“命令蘄縣那邊準備,我們明日便率軍先趕到蘄縣,我料想那江烽既然如此重視術法一道,其術法器械估計不會少,其行軍速度未必能趕得上步軍,所以會拖累大軍進度,沒有三五日,他們到不了蘄縣。”“大帥,那我等是否可以派出騎軍襲擾?”焦絀沉聲問道。“可以,焦絀你安排我們騎軍出動兩營,沿渙水河岸進行襲擾,另你可親率一軍,考慮繞行其後方擇機進行襲擊。”姚承泰冷冷一笑,“江烽既然敢來犯我,那麼就得要有付出代價的準備。”“渙水東岸一馬平川,淮右軍騎軍不足,此計甚妙,我等亦可謀得時間,等待彭城大軍來援。”青衫文士撫掌微笑。“文心,不要寄希望於彭城,節度使大人現在不複往日,內心如何著想亦未可知。”姚承泰苦笑,不無自嘲,“尚雲溪那邊,也不能指望太多,但我以為這等情況之下,恐怕他也會以大局為重吧。”時酆和尚雲溪不能指望多少,姚承泰覺得真正可能出兵倒是袁氏,隻是這也有些玩火的味道,袁軍一旦來徐,隻怕就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了,但自己本來也沒有打算送神,問題關鍵就在於袁軍趕得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