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小方從那條沒有柳的柳巷中走出來時,隻覺得頭疼、乾渴、沮喪。這種感覺也跟他在彆的地方醉後醒來時沒什麼兩樣。陽光正照上一堵斜牆,是金黃色的陽光,不是藍色的。一個衣著襤褸,蓬頭垢麵的小孩子,手裡捧著個鐵皮罐子,蹲在斜牆下,低頭看著他的罐子,看得聚精會神,就好像世界上再也沒什麼比他這罐子裡的東西更有趣了。世界上本來就充滿了許許多多很無聊的事,現在小方心裡也覺得很無聊。一個無聊的人,做了一夜無聊的事,心情總是這樣子。他忽然想去看看這小孩罐子裡裝的是什麼?罐子裡裝的是小蟲,裝滿了各種扭曲蠕動的小蟲。小方居然問他:“這些是什麼蟲?”“這些不是蟲。”小孩居然回答。“不是蟲?”小方有點驚奇:“不是蟲是什麼?”“在你眼中看來雖然是蟲,可是在我的朋友眼中看來,卻是頓豐富的大餐。”他抬起頭,看著小方,臉上雖然臟得要命,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卻顯得非常機靈巧黠:“因為我的朋友不是人,是鳥。”小方笑了。他忽然覺得小孩很有意思,說的話也很有意思,他故意問:“你明明是個人,為什麼要跟鳥交朋友?”“因為沒有人肯跟我交朋友,隻有鳥肯跟我交朋友。”小孩說:“有朋友總比沒有朋友好。”他明明是個小孩,可是他說出來的話卻不像小孩說的。他的話竟引起了小方很多感觸。“不錯,有朋友的確比沒有朋友好。”小方輕輕歎息:“鳥朋友有時候也比人朋友好。”“為什麼?”“因為人會騙人,會害人,鳥不會。”小方已經準備走了,他不想讓這天真的小孩知道太多人心的詭詐。小孩卻又問他。“你呢?你對朋友好不好?”他問的話很奇怪:“如果你有個朋友需要你幫助,想要你去看看他,你肯不肯去?”小方回過頭,看著他:“如果我肯去,可怎麼樣?”“你肯去,現在就跟我走。”“跟你走?”小方問:“為什麼要跟你走?”“因為我就是你那個朋友叫我來找你的。”小孩九_九_藏_書_網說:“我已經在這裡等了你一夜。”小方更驚訝:“你知道我是誰?”“我當然知道。”小孩道:“你姓方,彆人都叫你要命的小方。”“我那個朋友是誰?”“我不能說。”“為什麼?”“因為他要我替他保守秘密,我已經答應了他。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不會說出來的。”小方的好奇心無疑已被引起。一罐小蟲,一個小孩,一個需要他幫助的朋友,一件寧死也不能說出的秘密。他從未想到這些事居然能聯在一起,他想不通這其中有什麼聯係?“好。”小方忽然下了決心:“我跟你去,現在就去。”小孩卻又用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著他看了半天。“我能替你的朋友保守秘密,你呢?”他問小方:“你能不能替朋友保守秘密?”小方點頭。小孩忽然跳起來,用一隻臟得出奇的小手,拉起小方的手:“你跟我來!”遠處鐘鼓齊鳴,一聲聲梵唱隨風飄來,寶塔的尖頂在太陽下閃著金光。天空澄藍,陽光豔麗,充滿了神聖莊嚴肅穆的景象。肮臟的小巷裡,卻擠滿了各式各樣卑賤平凡窮困齷齪的人,他們的神佛好像並沒有聽到他九九藏書們的祈求禱告,並沒有好好的照顧他們。但是他們從不埋怨。小孩拉著小方的手,穿過人群,穿過小巷,來到一座宏大壯麗的寺院。“這裡是什麼地方?”“是大昭寺。”到大昭寺來乾什麼?那個神秘的朋友是不是在大昭寺等他。小孩好像故意不讓小方再問,很快的拉著他,從無數虔誠的香客中擠了進去。他明明是個小孩子,可是他做出來的事卻不像小孩做的。壯麗的寺院,光線卻十分陰森幽暗,數千支巨燭和用牛油做燃料的青銅燈,在風中閃動著神秘的火焰。高聳的寺牆上,有無數神龕,供奉著麵目猙獰的巨大七色神像,在閃動的燭火中,更顯得詭秘可怖。也許就是這種力量,才能使人們的心神完全被拘攝,完全忘記自我。有的香客腳上甚至拖著沉重的鐵鐐,在佛堂裡爬行。小方了解他們這種行為,世上有很多人都希望能借肉體上的苦痛,消除心上的愧疚罪孽。他自己也仿佛沉浸入這種似真似幻、虛無玄秘的感覺中。他忽然了解到宗教力量的神奇偉大。空氣中氤氳著酸奶和香燭的氣味,風中回蕩著鐘鼓銅鈸聲,沉重的陰影中燈火搖曳。低沉快速的經咒聲隨著佛前的祈禱聲響動。小孩忽然停下來,停在石壁上一個穹形的石窟前。石窟裡有一幅色彩鮮豔,但卻恐怖之極的壁畫,畫的是一個猙獰妖異的羅刹鬼女,正在吮吸著一個凡人的腦髓。精密細致的畫工,看來栩栩如生,小方雖然明知這隻不過是幅圖畫,心裡還是覺得很不舒服。小孩忽又問他:“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這個羅刹鬼女為什麼要吸他的腦?”小方不知道。“因為他是個不守信的人。”小孩說:“他答應為他的朋友保守秘密,卻沒有做到。”小方苦笑。“你好像不太相信我。”“我們還不是朋友,我不能信任你。”小孩的大眼睛閃動著狡黠的光:“你要我帶你去,一定要在這裡先立個誓,如果你違背了誓言,終生都要像這個人一樣,受羅刹鬼女惡毒的折磨。”那個朋友究竟是誰?行蹤為什麼要如此詭秘?小方立下了這個毒誓。他不怕神鬼的報應,他從未出賣過彆人,他這一生中,惟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自己。小孩笑了,真心的笑了。“你果然是個好人。”他又拉起小方:“現在我真的帶你去了。”“到哪裡去?”“到鳥房去。”小孩說:“你的朋友和我的朋友都在那裡。”鳥房是棟奇怪的木房,建造在一片凸起的山岩上,幾棵巨大的樹木間。木房的四周都有欄杆,屋簷鳥翅般向外伸起,簷下排滿了鳥籠。手工精細的鳥籠裡,鳥聲啁啾,有的鳥小方非但不知名,連看都沒看見過。“這些鳥籠都是我做的。”小孩的眼中閃著光,顯然在為自己而驕傲:“你看不看得出它們有什麼特彆地方?”小方已經看出來,這些鳥籠雖然也有“門”卻都是開著的。“我不願把它們當囚犯一樣關在籠子裡,隻要它們高興,隨時都可以飛出去。”小孩說:“可是飛走的往往又會飛回來。”他肮臟的臉上露出光輝的笑容:“因為它們也知道我是它們的朋友。”小方忍不住問:“我那個朋友呢?”小孩指著一扇很窄很窄的木門:“你的朋友就在裡麵。”木屋裡寬大空闊,四壁的木板都已很陳舊,有的甚至已乾裂,無疑已是棟多年的老屋,遠在這小孩出世前就已建起。寬大的木屋裡,隻有一張低矮的木桌,一個巨大的火盆,和一個人。火盆上支著燒烤食物的鐵架,人就坐在地上,背對著門。小方進來時,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反應。他的背影很瘦,雙肩斜斜下削,帶著種說不出的落寞蕭索,世上仿佛已很少人能驚動他,引起他的注意。如果你也是個經驗豐富的江湖人,你從一個人的背影,也能看出很多事。小方的經驗雖然並不十分多,可是他一看見這個人的背,就立刻確定了一件事——他從未見過這個人,更不認得這個人。隻要是他認得的人,看見背影,也就一定能認得出。他想這個人絕對不是他的朋友。誰也不會跟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人交上朋友。這個人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冒稱小方的朋友?為什麼要一個小孩帶小方來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