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從未想到卜鷹也有家。卜鷹有家。卜鷹的家就在藏人心目中的聖地“拉薩”。他的家也是他的夥伴子弟心目中的聖地。他不但有家,而且遠比大多數的家都寬大幽美華麗。過了達賴活佛的布達拉宮,有一座青色山崗,一片綠色湖泊。他的家就在山腳下,青山環抱,綠水擁懷,遠處的宮殿和城堞隱約在望,晴空如洗,萬裡無雲,白色的布達拉宮在驕陽下看來亮如純銀。到了夕陽西下時,又變得燦爛如黃金。小方也從未想到,在塞外的邊陲之地,竟有如此美妙的地方,美得輝煌而神秘,美得令人心迷惑,美得令人都醉了。貨物需要清點,盈利必須算清,儘快分給每一個應得的人,讓他們去享受應得的歡樂。所以卜鷹將小方交給了陽光。他們都年輕,他們彼此相悅,卜鷹希望陽光能夠照亮小方心裡的陰影。波娃的陰影。日出時候,他們漫步在山崗上,卜鷹的宅第園林湖泊在他們腳下,遠處的宮殿仿佛近在眼前。陽光問小方:“你喜不喜歡這地方?”小方點頭,他隻能點頭,沒有人能夠不喜歡這個地方。陽光又問:“你以前來過這地方沒有?”小方搖頭。他以前沒有來過,如果來過,很可能就不會走了。陽光拉起小方的手,就好像她拉著卜鷹的手時一樣。“我帶你出去玩。”她說:“他們在做生意,我們去玩。”“到哪裡去玩?”“我們先到布達拉宮去。”石砌的城垣橫亙在布達拉宮和恰克卜裡山之間,城門在一座舍利塔下,塔裡藏著古代高僧的佛骨,和無數神秘美麗的傳說與神話。通過圓形的拱門,氣勢逼人的宮殿赫然出現在他們右方。宮殿高四十丈,寬一百二十丈,連綿蜿蜒的雉堞,高聳在山岩上的城堡,古老的寺院、禪房、碑碣、樓閣、算不清的窗牖帷簾,看來瑰麗而調和,就像是夢境,不像是神話。小方仿佛已看得癡了。——波娃呢?——如果他身邊的人是波娃?為什麼一個人在被“美”所感動時,反而更不能忘記他一心想忘記的人?為什麼人們還是很難忘記一些自己應該忘記的事?太陽照在他身上,陽光在看著他,陽光美麗而明朗。——波娃呢?——波娃並不像雪,波娃就像是雨,綿綿的夏雨,剪不斷的離愁,剪不斷的雨絲。小方忽然說:“我們到大昭寺去。”他知道大昭寺外,圍繞著寺院的八角街,是這城最繁華熱鬨的地方,所有最大的富家行號,都在那條街上。卜鷹的“鷹記”商號也在那條街上。小方希望“熱鬨”能夠讓他“忘記”,哪怕隻不過是暫時忘記也好。大昭寺是唐代文成公主所建。在那個時代,西藏還是“吐蕃”,拉薩還是“暹娑城”。大唐貞觀十四年,吐蕃的宰相“東讚”,帶著珍寶無數,黃金五千兩,到了長安,把天可汗的侄女,“麵貌慧秀,妙相具足,端莊美麗,體淨無瑕,口吐‘哈裡旃檀香粒’,而且虔誠事佛”的文成公主帶回了暹娑城,嫁給了他們的第七世“讚普”,雄姿英發,驚才絕豔的“棄宗弄讚”。為了她的虔誠,為了她的美麗,他為她建造了這座雄偉宏麗的寺院。但是寺院外的街市,卻是這城市的另一麵。城市亦如皮革,有光滑美麗的一麵,也有粗糙醜陋的一麵。有些街頭上垃圾糞便狼藉,成群結隊的年老乞丐,穿著破舊襤褸的衣服,剃光頭,打赤足,匍匐在塵土中,嘴裡喃喃不停的念著他們的六字真言,等待著行人香客的施舍。在沙漠中,在那場大風暴裡,小方失去了他的食水和糧食,卻沒有失去他的銀錢。他將他身上所有的全都施舍給他們,不僅是因為同情和憐憫,還像是被一種奇異的力量所催使感召。“我不想到大昭寺去了。”小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裡為什麼會有這種奇異的變化:“我們能不能到你們的商號去看看?”“你能去。”陽光說:“你是大哥的朋友,你想到哪裡去,我都帶你去。”她臉上又露出陽光般美麗的明朗的笑:“到了那裡,我還要帶你去見一個人,你一定也會把他當作朋友的。”她說的這個人叫朱雲。朱雲就是“鷹記”的大掌櫃,大掌櫃的意思,就是總管。朱雲今年二十八歲,三年前卜鷹就已將“鷹記”的商務交給了他。一個二十五歲的人就能升到如此高位,並不是容易事,也並非僥幸。他年輕、誠實,生活簡樸,做人本分,說話中肯扼要,雖然至今仍是獨身,卻從來不近酒色。卜鷹信任他,他的夥計尊重他,他也從未讓彆人失望過。他也沒有讓小方失望。他用誠懇的態度和滾燙的酥油茶招待小方,他經營的商號簡樸規矩乾淨大方。他告訴小方:“我就住在後麵,隻要你沒事,隨時都可以來找我。”朱雲說:“我每天都在,日夜都在。”陽光拉著他的手,就好像她拉著卜鷹小方的手時一樣。“他平時不喝酒,可是,如果你一定要他喝,他也不會比你先醉。”她的笑容如陽光,“隻不過,你要找女人,他就沒法子了。”她並沒有把“找女人”當作一件丟人的事,她指著自己的鼻子,指著她那個雖然有點彎曲,看起來卻還是很漂亮的鼻子說:“你要找女人,就得來求我,我替你找的女孩子保證比你以前見到過的都溫柔好看。”她不是女人,不是屬於某一個人的女人。她是陽光。陽光是屬於大家的,是誰也不能獨占的。——波娃呢?小方忽然站起來!“你能不能現在就帶我去找!”“現在?”陽光顯得有點驚訝:“現在你就要去找女人?”“不但要找女人,還要喝酒。”這裡是聖地,聖地也像彆的地方一樣,也有禁地,也有黑暗的地方,有酒、也有女人。小方忽然發現一個女孩子很像波娃,一個瘦瘦的,弱弱的,靜靜的女孩子。這時候他已經醉了。一個人醉在聖地,跟醉在彆的地方也沒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