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有汗可流,還有血可流,那個自大的人憑什麼要來管他的閒事?她一直在看著他,眼中已不再有畏懼,忽然輕輕的說:“我知道你一定就是我在等的人。”“你知道?”“我看得出你是個好人。”她垂下頭:“因為你沒有欺侮我。”人類平等,每個人都有“不受欺侮”的權利,可是對她來說,能夠不受欺侮,已經是很難得的幸運。她曾經忍受過多少人的欺壓淩侮?在她說的這句話中,隱藏著多少辛酸不幸?小方的憤怒忽然消失,變為憐憫同情。她又抬起頭,直視著他:“我也看得出你需要什麼,你要的,我都給你。”小方的心跳加快時,她已站起來,赤裸裸的站起來。他想逃避時,她已在他懷裡。“求求你,不要拋下我,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願給一個男人,你一定要讓我服侍你,讓你快樂。”他不再逃避。他不能、不想、也不忍再拒絕逃避,因為她太柔弱、太溫順、太甜蜜。大地如此無情,生命如此卑微,人與人之間,為什麼不能互相照顧、互相安慰、享受片刻溫馨。她獻出時,他接受了她。他接受時,也同時付出了自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又有了種奇異的感覺,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好好保護她,保護她一生。烈日還未西沉,人已在春風裡。“波娃。”他喃喃的說:“這兩個字是不是有什麼特彆的意思?”“這是藏語。”她喃喃的回答:“波娃的意思就是雪。”雪,多麼純潔,多麼脆弱,多麼美麗。他輕輕的歎了口氣:“你的名字就像是你的人一樣,完全一樣……”他的眼睛闔起,忽然就落入雖黑暗、卻甜蜜的夢鄉裡——他夢見自己已變成了一條魚。不是水裡的魚,是鍋裡的魚!油鍋!在烈日下,沙地上,釘四個木樁,將一個人手足四肢用打濕了的牛皮帶綁在木樁上,再用同樣的一條牛皮帶綁住他的咽喉。等到烈日將牛皮帶上的水分曬乾時,牛皮就會漸漸收縮,將這個人活活扼死,慢慢的扼死,死得很慢。這就是沙漠中最可怕的酷刑。死在這種酷刑下的人,遠比油鍋中的魚更悲慘、更痛苦。沒有人能忍受這種酷刑。在這種酷刑的逼迫下,就算最堅強的人也會出賣自己的良心。小方醒來時,情況就是這樣子的。烈火般的太陽正照在他臉上,小方雖然已醒來,卻睜不開眼。他隻能聽見聲音,他聽見了一個人在笑,聲音很熟悉。“波娃,她的名字的確就像是她的人一樣。”這是水銀的聲音:“隻可惜你忘了雪是冷的,常常可以把人凍死,等到要結成冰時,還可以削成冰刀,以前我有個朋友最喜歡用冰刀割男人,我見過有很多男人都被她用冰刀閹掉。”她笑得真是愉快極了,遠比一個釣魚的人將親手釣來的魚放下油鍋更愉快。魚是什麼感覺?小方第一個感覺是“不相信”,他絕不相信波娃會出賣他。不幸這是事實,事實往往會比噩夢更可怕,更殘酷。現在他終於明白了。波娃在帳篷裡等他,並不是卜鷹叫她去的。她的主子並不是卜鷹,是水銀。“現在你一定已經明白這是個圈套,這位雪姑娘對你說的根本沒有一句是真話,她的聲音雖甜如蜜,蜜裡卻藏著刀,殺人不見血的刀。”波娃就在她身旁,不管她說什麼,波娃都一直靜靜的聽著。她忽然一把揪住波娃的頭發,把她蒼白的臉,按到小方麵前。“你睜開眼睛看看她,我敢打賭,直到現在你一定還不相信她會是個這樣的女人!”小方睜開了眼,她的頭替他擋住了陽光,她的長發在他臉上,她的眼睛裡空空洞洞的,仿佛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想。她這個人仿佛已隻剩下一副軀殼,既沒有思想情感,也沒有靈魂。就在這一瞬間,小方已經原諒了她,不管她曾經對他做出過多可怕的事,他都可以原諒她。水銀又道:“約你的人已經走了,因為他已發現你根本不配讓他出手,衛天鵬想要你替他找回黃金,我卻隻想要你的命。”她慢慢的接著道:“我敢打賭,這次絕對沒有人來救你了。”小方忽然笑了笑:“你賭什麼?賭你的命?”水銀也對他笑笑:“隻要你……”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她的笑容忽然凍結,因為她已發現地上多了條影子。陽光從她背後照過來,這條影子就是在她背後,是個人影子。這個人是從哪裡來的?是什麼時候來的,她完全沒有發覺。影子就貼在她身後,動也不動。她也不敢動。她的手足冰冷,額上卻冒出了一粒粒比黃豆還大的汗珠。“是什麼人?”她終於忍不住問。影子沒有回答,小方替他說:“你為什麼不自己回頭看看?”她不敢回頭。她隻要一回頭,很可能就會有把利刃割斷她的咽喉。一陣風吹過,吹起了影子的長袍,她看見從她身後吹過來的一塊白色的衣角,比遠方高山上的積雪還白。小方又問:“現在你是不是還要跟我賭?”水銀想開口,可是嘴唇發抖,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就在彆人都認為她已將因恐懼而崩潰時,她已從波娃身上翻出,踩住波娃的頭,掠出了三丈,不停的向前飛掠。她始終不敢回頭去看背後這影子一眼,因為她已猜出這個人是誰了。在遠方積雪的聖峰上,有一個孤鷹,在這片無情的地上,有一個孤獨的人。據說這個人就是鷹的精魂化身,是永遠不會被毀滅的。生存在大漠中的人幾乎都聽過這傳說。她也聽過。卜鷹沒有追她,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用一雙鷹般的銳眼看著小方。“你輸了。”他忽然說:“如果她真的跟你賭,你就輸了。”“為什麼?”“因為她說的不錯,這次的確沒有人會來救你。”“你呢?”“我也不是來救你的,我隻不過碰巧走到這裡,碰巧站在她身後而已。”小方歎了口氣:“你是不是永遠都不要彆人感激你?”他也知道卜鷹絕不會回答這問題,所以立刻又接著道:“如果你碰巧需要五根牛皮帶,我這裡碰巧有五根,可以送給你,我也不要你感激我。”卜鷹眼睛裡又有了笑意:“這樣的牛皮帶,我碰巧正好用得著。”小方吐出口氣,微笑道:“那就好極了。”綁在小方手足四肢和咽喉上的牛皮帶都已解下,卜鷹將五根皮帶結成一條,忽然又問:“你知道我準備用這乾什麼?”“不知道。”“我準備把它送給一個人。”“送給誰?”“送給一個隨時都可能會上吊的人,用這種牛皮帶上吊絕對比用繩子好。”卜鷹淡淡的說:“我不殺人,可是一個人如果自己要上吊,我也不反對。”小方沒有再問這個人是誰,他根本沒有十分注意聽卜鷹說的話。他一直在看著波娃。波娃已被那一腳踩在地,滿頭柔發在風中絲絲飄拂,臉卻埋在沙子裡。她一直都這樣躺著,沒有動,也沒有抬頭。這是不是因為她不敢抬頭麵對小方?小方很想就這樣走開,不再理她,可是他的心卻在刺痛。卜鷹又在問他。“你的劍呢?”“不知道。”劍已不在他身旁。“你不想找回你的劍?”“我想。”卜鷹忽然冷笑。“你不想,除了這個女人外,你什麼都沒有想。”小方居然沒有否認,居然伸出了手,輕撫波娃被風吹亂了的頭發。在卜鷹麵前,他本來不想這麼做的。可是他已經做出來了,既不是出自同情憐憫,也不是因為一時衝動,而是因為一種無法描述,不可解釋的感情。他知道這種感情絕不是卜鷹能夠了解,他聽見卜鷹的冷笑聲忽然遠去。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可是他已不再孤獨。他扶起她,用雙手捧起她的臉,她眼中仍是空空洞洞的沒有表情,卻有了淚。淚痕滿布在她已被砂粒擦傷的臉上,他忽然下定決心,一定要讓她明白他的心意。“這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事,我都不在乎,隻要我還能活一天,我就要照顧你一天,絕不讓你再受人擺布,被人欺負。”她默默的聽著,默默的流著淚,既沒有解釋她的過錯,也沒有拒絕他的柔情,不管他怎麼做,她都願意承受依順。於是他挽起了她,大步往前走,能走多遠?能活多久?他既不知道,也不在乎。他還沒有走出多遠,就聽見了一陣駝鈴聲,比仙樂還悅耳,比戰鼓更令人振奮的駝鈴聲。然後他就看見了一隊他從未見過如此龐大的駝商。無數匹駱駝,無數件貨物,無數人,他第一個看見的是個駝子,跛足、斷指、禿頂、瞎了一隻眼的駝子,看來卻仍然比大多數人高大凶悍。對這種人說話是用不著兜圈子的。“我姓方。”他直截了當的說:“我沒有水,沒有食糧,沒有銀錢,我已經迷了路,所以我希望你們能收容我,把我帶出沙漠去。”駝子用一隻閃亮著光的獨眼盯著他。冷冷的問:“既然你什麼都沒有,我們為什麼要收容你?”“因為我是個人,你們也是人。”就因為這句話,所以他們收容了他。駝隊中的商旅來自各方,有裝束奇異而華麗的藏人,有雄壯堅韌的蒙人,有喜穿紫衫的不丹人,也有滿麵風塵、遠離故鄉的漢人。他們販賣的貨物是羊毛、皮革、硼砂、磚茶、池鹽、藥材、和麝香。他們的目的地是唐時的吐蕃國,都暹娑城,也就是藏人心目中的聖地“拉薩”。他們組成的分子雖然複雜,卻都是屬於同一商家的,所以大家分工合作,相處極融洽,有的人照料駝馬,有的人料理飲食,有的人醫治病患,還有一組最強壯剽悍的人,負責防衛嘹望,對抗盜匪。收容小方的駝子,就是這組人中之一。小方已聽說他們的首領,是個綽號叫“班察巴那”的藏人,卻沒有見過他,因為他通常都在四方遊弋。他不在的時候,這一組人就由那駝子和一個叫唐麟的蜀人負責管轄。要管轄這批人並不容易。那駝子雖然是個殘廢,但是行動輕捷矯健,而且神力驚人,數百斤重的貨物包裹,他用一隻手,就能輕易提起。小方已看出他無疑是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唐麟深沉穩重,手指長而有力,很可能就是以毒藥暗器威震天下的蜀中唐門子弟。可是他們提起“班察巴那”時,態度都十分尊敬。小方雖然還沒有見到過這個人,卻已能想像到他絕不是容易對付的。隊伍行走得並不快,駱駝本來就不善奔跑,人也沒有要急著趕路。太陽一落山,他們就將駱駝圍成一圈,在圈子的空地上搭起輕便的帳篷,小方和波娃也分配到一個。第一天晚上小方睡得很熟。在這麼樣一個組織守護都非常嚴密的隊伍裡,他已經可以安心熟睡。他希望波娃也能好好的睡一覺,可是直到他第二天醒來時,她還是癡癡的坐在那裡,眼中已無淚,卻有了表情。她眼中的表情令人心碎。雖然她一直都沒有說過一句悔恨自疚的話,可是她的眼色已比任何言語所能表達的都多。小方雖然已原諒她,她卻不能原諒自己。他隻希望時間能使她心裡的創痕平複。他醒來時天還沒有完全亮,駝隊卻已準備開始行動。他走出帳篷時,駝子已經在等著他。“昨天我已將這裡的情況告訴過你,你已經應該明白,這裡每個人都要做事的。”“我明白。”“你能做什麼?”“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駝子冷冷的看著他,獨眼中精光閃動,忽然閃電般出手。他的手已經隻剩下兩根手指,他出手時,這兩根手指好像忽然變成了一把劍,一根錐子,一條毒蛇,一下子就想咬住小方的咽喉。小方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直到這兩根手指距離他咽喉已不及五寸時,他的身子才開始移動,忽然就已到了駝子的左側。這時駝子的右拳已擊出,這一拳才是他攻擊的主力,他揮拳時帶起的風聲,已將帳篷震動。可惜他攻擊的目標已經不在他計算中的方位了。小方已看出他的指劍是虛招,小方動得雖然慢,卻極快,小方移動的方向,正是他這一拳威力難及的地方。也正是他防守最空虛之處。隻要一出手,就可能將他擊倒。小方沒有出手。他已經讓對方知道他是不容輕侮的,他已經將“以靜製動,以慢打快,後發先至,後發製人”這十六個字的精義表現出來。駝子也不再出手。兩個人麵對麵的站著,互相凝視了很久,駝子才慢慢的說:“現在我已經知道你能做什麼了。”他轉過身:“你跟我來。”現在小方當然也已知道駝子要他做的是什麼。為了生存,為了要活著走出這片沙漠,他隻有去做。他一定要儘力為自己和波娃爭取到生存的權利,不能不死的時候,他一定會全心全意的去求死,能夠活下去時,他也一定會全心全意的去爭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