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醒來時,立刻就確定了兩件事。九_九_藏_書_網他還沒有死。他是完全赤裸的。他赤裸裸的躺在一張鋪著豹皮的軟榻上,這張軟榻擺在一個巨大而華麗的帳篷角落裡,旁邊的木幾上有個金盆,盆中盛滿了比黃金更珍貴的水。一個身材極苗條,穿著漢人裝束,臉上蒙著紗巾的女人,正在用一塊極柔軟的絲巾,蘸著金盆裡的水,擦洗他的身子。她的手纖長柔美,她的動作輕柔而仔細,就像是收藏家在擦洗一件剛出土的古玉,從他的眉、眼瞼、唇,一直擦到他的腳趾,甚至把他指甲的塵垢都擦洗得乾乾淨淨。一個人經曆了無數災難,出生入死後,忽然發覺自己置身在這麼樣一種情況下,他的感覺是驚奇?還是歡喜?小方的第一種感覺卻好像犯了罪。在沙漠中,居然有人用比黃金更珍貴的水替他洗滌,這已不僅是奢侈,簡直是罪惡。——這裡的主人是誰?是誰救了他?他想問。可是他全身仍然軟弱無力,喉嚨仍然乾渴欲裂,嘴裡仍然苦澀,連舌頭都似將裂開。這個陌生的蒙麵女子雖然用清水擦遍了他全身,卻沒有給他一滴水喝。所以他的第二種感覺也不是驚喜,而是憤怒。但是他的怒氣並沒有發作,因為他又忽然發現這帳篷並不是隻有他們兩個人,另外還有個人正靜靜的站在對麵的角落裡。靜靜的看著他。一個有自尊的男人,在彆人的注視下,完全赤裸著,像嬰兒般被一個陌生的女人洗擦。這是什麼滋味?有誰能受得了?現在這女人居然開始在擦洗他身上最敏感的部分,如果他不是太累、太渴、太餓,他的情欲很可能已經被挑引起來。那種情況更讓人受不了。小方用力推開這女人的手,掙紮著坐起來,想去喝金盆裡的水。他一定要先喝點水,喝了水才有體力,就算還有彆人在這盆水裡洗過腳,他也要喝下去。可惜這女人的動作遠比他快得多,忽然捧起了這盆水,吃吃的笑著,鑽出了帳篷。小方竟沒有力量追出去,也沒法子追出去。他還是完全赤裸的,對麵那個陌生的男人還在看著他。現在他才看清這個人。以前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以後恐怕也永遠不會再見到。對麵那個角落裡,有張很寬大、很舒服的交椅,這個人就站在椅子前麵,卻一直都沒有坐下去。第一眼看過去,他站在那裡的樣子跟彆人也沒什麼不同。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幾眼,就會發現他站立的姿勢跟任何人都不同。究竟有什麼不同?誰也說不出。他明明站在那裡,卻讓人很難發現他的存在,因為他這個人好像已經跟他身後的椅子,頭頂的帳篷,腳下的大地融為一體。不管他站在什麼地方,好像都可以跟那裡的事物完全配合。第一眼看過去,他是絕對靜止的,手足四肢,身體毛發,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沒有動,甚至連心跳都仿佛已停止。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幾眼,就會發現他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仿佛在動,一直不停的動,如果你一拳打過去,不管你要打他身上什麼地方,都可能立刻會受到極可怕的反擊。他的臉上卻絕對沒有任何表情。他明明是在看你,眼睛也絕對沒有任何表情,就好像什麼東西都沒有看見一樣。他掌中有劍,一柄很狹、很長、很輕的烏鞘劍。他的劍仍在鞘。可是你隻要一眼看過去,就會感覺到一種逼人的劍氣!他手上那柄還沒有出鞘的劍,仿佛已經在你的眉睫咽喉間。小方實在不想再去多看這個人,卻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看。這個人完全沒有反應。他在看彆人的時候,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彆人去看他的時候,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天上地下的萬事萬物,他好像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彆人對他的看法,他更不在乎。因為他關心的隻有一件事……他的劍!小方忽然發覺自己手心濕了!隻有在勢難兩存的生死搏殺之前,他的手心才會發濕。現在他隻不過看了這個人幾眼,這個人既沒有動,對他也沒有敵意,他怎麼會有這種反應?難道他們天生就是對頭!遲早總要有一個人死在對方手裡!這種事當然最好不要發生,他們之間並沒有恩怨,更沒有仇恨,為什麼一定要成為仇敵?奇怪的是,小方心裡卻似乎已有了種不祥的預兆,仿佛已看見他們之間有個人倒了下去,倒在對方的劍下,倒在自己的血泊中。他看不見倒下去的這個人是誰。銀鈴般的笑聲又響起。那個蒙麵的女人又從帳篷外鑽了進來,手裡還捧著那個金盆。她的笑聲清悅甜美,不但顯出她自己的歡悅,也可以令彆人愉快。小方卻十分不愉快。也想不通她為什麼會笑得如此愉快?他忍不住問。“你能不能給我喝點水?”“不能。”她帶著笑搖頭道:“這盆水已經臟了,不能喝。”“臟水也是水,隻要是水,就能解渴。”“我還是不能給你喝。”“為什麼!”“因為這盆水本來就不是給你喝的。”她還在笑!“你應該知道在沙漠裡水有多珍貴,這是我的水,我為什麼要給你喝?”“你寧可用這盆水替我洗澡,卻不肯給我喝?”“那完全是兩回事。”為什麼是兩回事?小方完全不懂,她的話實在讓人很難聽得懂。幸好她已經在解釋。“我替你洗澡,是我的享受。”“你的享受?什麼享受?”小方更不懂。“你是個身材很好的年輕男人,從頭到腳都發育得很好,替你洗澡,我覺得很愉快,如果讓你喝下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笑得更甜,“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小方也想對她笑笑,卻笑不出。現在他雖然已經聽懂了她的話,卻不懂她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的?這簡直不像人話。她自己卻好像覺得很有道理:“這是我的水,隨便我高興怎麼用它,都跟你完全沒有關係,如果你要喝水,就得自己去想法子。”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就彎彎的眯了起來,像一鉤新月,又像是個魚鉤,隻不過無論誰都能看得出她想釣的不是魚,而是人。“如果你想不出法子來,我倒可以指點你一條明路。”這是句人話。小方立刻問:“我用什麼法子才能找到水,到哪裡去找?”她忽然伸出一隻纖秀的手,向小方背後指了指:“你隻要回過頭就知道了!”小方回過了頭。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已經有個人從後麵走入了帳篷。平時就算有隻貓溜了進來,也一定早已被他發覺,可是他太累、太渴、太想喝水,隻等到他回過頭,才看見這個人。他看見的是衛天鵬。衛天鵬身材高大,態度嚴肅,氣勢沉猛,十分講究衣著,臉上終年難得露出笑容,一雙凜凜有威的眼睛裡,充滿了百折不回的決心。無論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他都能保持彆人對他的尊敬。他做的事通常也都值得彆人尊敬。今年他五十三歲,二十一歲時,他就已是關中最大一家鏢局的總鏢頭,這三十年來,始終一帆風順,從未遇到過太大的挫折。直到昨天他才遇到。黃金失劫,他也有責任,他的親信弟子,忽然全都慘死。但是現在他看來仍然同樣威嚴尊貴,那種可怕的打擊,竟未能讓他有絲毫改變。小方用軟榻上的豹皮圍住了腰,才抬起頭麵對衛天鵬。“想不到是你救了我。”“我沒有救你。”衛天鵬道:“誰也救不了你,隻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他說話一向簡短直接:“你殺了富貴神仙的獨生子,本來一定是要為他償命的。”“現在呢?”“現在你應該已經死在沙漠中,死在她的手裡。”他說的“她”,竟是那個蒙麵的女人。衛天鵬仍然又問:“你知道她是什麼人?”“我知道。”小方居然笑了笑:“她一定認為我已認不出她了,因為今天早上我看見她的時候,她還是個快要死了的可憐女人,被人逼著去殺我,反而中了我一劍,水袋裡又隻剩下兩口水。”他歎了口氣:“因為她也知道未必能殺得死我,所以早就留好退路,水袋裡的水當然不能帶得太多,免得被我搶走,樣子一定要裝得十分可憐,才能打動我。”她一直在聽,一直在笑,笑得當然比剛才更愉快:“那時你就不該相信我的,隻可惜你的心太軟了。”衛天鵬忽又開口!“可是她的心卻絕不軟,水銀殺人時,心絕不會軟,手也絕不會軟。”這個女人就是水銀?無孔不入的水銀!小方居然好像並不覺得意外。衛天鵬又問:“你知不知道她為什麼還沒有殺你?”小方搖頭。衛天鵬道:“因為呂天寶已經死了,那三十萬兩黃金卻仍在。”呂天寶跟那批黃金有什麼關係?“隻有一點關係。”衛天鵬道:“那批黃金也是富貴神仙呂三爺的。”水銀道:“無論誰死了之後,都隻不過是個死人而已,在呂三眼中看來,一個死人當然比不上三十萬兩黃金。”她哈哈的笑著:“否則他怎麼會發財?”衛天鵬道:“所以你隻要幫我找出那三十萬兩黃金的下落,我保證他絕不會再找你複仇。”小方道:“聽起來這倒是個很好的交易。”水銀道:“本來就是的。”小方道:“你們一直懷疑黃金是被卜鷹劫走的,我正好認得他,正好去替你們調查這件事。”水銀道:“你實在不笨。”衛天鵬道:“隻要你肯答應,不管你需要什麼,我們都可以供給你。”小方道:“我怎麼知道卜鷹的人到哪裡去了?”衛天鵬道:“我們可以幫你找到他。”小方沉吟著,緩緩道:“卜鷹並沒有把我當朋友,替保鏢的人去抓強盜,也不算丟人。”衛天鵬道:“不錯。”小方道:“我若不答應,你們就算不殺我,我也會被活活的渴死。”水銀歎了口氣,道:“那種滋味可真是不好受。”小方道:“所以我好像已經非答應你們不可。”水銀柔聲道:“你確實已經沒有彆的路可走。”小方也歎了口氣,道:“看起來好像確實是這樣子的。”水銀道:“所以你已經答應了。”小方道:“還沒有。”水銀道:“你還在考慮什麼?”小方道:“我什麼都沒有考慮。”衛天鵬道:“你究竟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小方道:“不答應!”他的回答直接而簡單得要命。衛天鵬的臉色沒有變,可是眼角的肌肉已抽緊,瞳孔已收縮。水銀眼睛裡卻露出種複雜而奇怪的表情,仿佛覺得很驚訝,又仿佛覺得很欣賞、很有趣。她問小方:“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不答應?”小方居然又笑了笑:“因為我不高興。”這理由非但不夠好,根本就不能成為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什麼,小方不想說出來,他做事一向有他的原則,彆人一向很難了解,他也不想彆人了解。無論做什麼事,他覺得隻要能讓自己問心無愧就已足夠。水銀輕輕歎了口氣,道:“衛天鵬是不會殺你的,他從不勉強彆人做任何事。”小方微笑,道:“這是種好習慣,想不到他居然有這種好習慣。”水銀道:“我也不會殺你,因為我已經答應過你,絕不再害你。”她也對小方笑了笑:“守信也是種好習慣,你一定也想不到我會有這種好習慣。”小方承認:“女人能有這種好習慣的確不多。”水銀道:“我們隻不過想把你送回去,讓你一個人安安靜靜的躺在那裡等死。”等死比死更痛苦,更難忍受。可是小方不在乎!“我本來就在等死,再去等等也沒什麼關係。”“所以你還是不答應?”“是的!”他的回答還是如此直接簡單,簡單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