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在水上飄蕩,全都遠遠的停下,四條狗的形狀毛色完全一模一樣,四個人的裝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樣。白紙燈籠下,四個人的臉全都在閃閃的發光,看來實在是說不出的詭秘恐怖。風四娘已怔住。她回頭去看連城璧,連城璧的表情也差不多,顯然也覺得很驚訝。船首上的小狗已跳回黑衣人的懷裡,提燈的青衣童子忽然高呼:“連公子在那裡?請過來相見。”四個人同時開口,同時閉口,說的話也完全一字不差。風四娘聲音更低,道:“你過不過去?”連城璧搖搖頭。風四娘道:“為什麼?”連城璧道:“我一去就必死無疑。”風四娘不懂。連城璧道:“這四人中隻有一個是真的天宗主人。”風四娘道:“你也分不出他們的真假?”連城璧搖搖頭,道:“所以我不能過去,我根本不知道應該上哪條船。”風四娘道:“難道你上錯了船就非死不可?”連城璧道:“這約會是花如玉訂的,他們之間一定已約好了見麵的法子。”風四娘道:“花如玉沒有告訴你?”連城璧道:“沒有。”風四娘輕輕歎息,道:“難怪他臨死前還說,你若殺了他,必定會後悔。”忽然間,四條小舟中居然有一條向水月樓這邊搖了過來。風四娘精神一振,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你若堅持不肯過去,他就隻好過來了。”連城璧道:“你知道來的人是真是假?”風四娘道:“不管他是真是假,我們都不妨先到燈下去等著他。”輕舟慢慢的搖了過來,終於停在水月樓船的欄杆下。黑衣人剛站起來,他懷裡的小狗已跳上船頭,“汪、汪、汪”的叫著,奔入了船艙。船艙裡一片黑暗,這條狗一奔進來,就竄到花如玉的屍體上,叫的聲音忽然變得淒厲而悲傷。他活著時從未給人快樂,所以他死了後,為他傷心的也隻有這條狗。風四娘忽然又覺得要嘔吐。她勉強忍住,艙外的腳步聲已漸漸近了,就像是風吹過落葉。忽然間,門外出現了一張發光的臉。風四娘正想撲過去,已有兩條人影同時從她身後竄出。就連她都從來也沒有見過動作這麼快的人,她忽然發現連城璧身手之矯健,反應之快,竟似已不在蕭十一郎之下。剛走入船艙的黑衣人顯然也吃了一驚,剛想退出去,肋骨下的軟骨上已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打得他滿嘴苦水。他想放聲大叫,另一隻拳頭已迎上了他的臉。他眼前立刻出現了滿天金星,身子斜斜的衝出兩步,終於倒了下去,倒在風四娘腳下。風四娘剛才憋住的一口氣才吐出來,這人就已倒下。他的腳步很輕,輕功顯然不弱,動作和反應也很快,事實上,他的確也是武林中的一等高手。隻可惜他遇見了天下最可怕的對手。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擋得住連城璧和蕭十一郎的聯手一擊。何況,他們這一擊勢在必得,兩個人都已使出了全力。兩個人在黑暗中對望了一眼,眼睛裡都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互相警惕,還是惺惺相惜。連城璧輕輕吐出口氣,道:“這人絕不是天孫。”蕭十一郎道:“哦?”連城璧道:“我見過他出手,以他的武功,我們縱然全力而擊,三十招內也勝不了他。”蕭十一郎沉默了。他想不出世上有誰能擋得住他們三十招。風四娘已俯下身,伸出手在這人身上摸了摸,忽然失聲道:“這人已死了。”連城璧道:“他怎麼會死?我的出手並不太重。”蕭十一郎道:“我也想留下他的活口。”風四娘道:“看來他……他好像是被嚇死的。”一句話未說完,她又忍不住要嘔吐。船艙裡不知何時已充滿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惡臭,臭氣正是從這人身上發出來的。那條小狗又竄到他身上,不停的叫,突聽艙外傳來了兩聲慘呼,接著“噗通,噗通”,兩聲響。風四娘趕出去,輕舟上的梢公和童子都已不見,輕舟旁濺起的水花剛落下,一盞白紙燈籠還漂浮在水波上。水波中忽然冒出一縷鮮血。再看遠處的三條小船,都已掉轉船頭,向湖岸邊搖了過去。風四娘跺了跺腳,道:“他們一定已發現不對了,竟連這孩子一起殺了滅口。”連城璧也歎了口氣,道:“他們這一走,要想再查出他們的行蹤,隻怕已難如登天。”蕭十一郎道:“所以我們一定要追。”風四娘道:“怎麼追?”蕭十一郎道:“中間一條船走得很慢,你坐下麵的這條船去盯住他。”連城璧立刻道:“我追左邊的一條。”蕭十一郎道:“隻要追出了他們的下落,就立刻回來,千萬不要輕舉妄動。”風四娘道:“你……你會在這裡等我?”蕭十一郎道:“不管有沒有消息,明天中午以前,我一定回來。”風四娘抬起頭,看著他,仿佛還想說什麼,忽又轉身跳下了欄杆旁的小船,拿起長篙一點,一滴眼淚忽然落在手上。遠遠看過去,前麵的三條輕舟,幾乎都已消失在朦朧煙水中。煙水朦朧。夜已更深了,卻不知距離天亮還有多久。湖上的水波安靜而溫柔,夜色也同樣溫柔安靜,除了遠方的搖船櫓聲以外,天地間就再也聽不見彆的聲音了。前麵的船也已看不見,左右兩條船早已去得很遠,中間的一條船也隻剩下一點淡淡的影子。風四娘用力搖著船,眼淚不停的在流。她從來沒有流過這麼多眼淚,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流淚。她隻覺得說不出的孤獨,說不出的恐懼。這世界仿佛忽然就已變成空的,天地間仿佛已隻剩下她一個人。雖然她明知蕭十一郎一定會在水月樓上等她,蕭十一郎答應過的事,從來也沒有讓人失望過。可是她心裡卻還是很,害怕,仿佛這一去就永遠再也見不到他了。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又想起了沈璧君,想起了沈璧君在臨去時說的那些話:“……隻有你才是蕭十一郎最好的伴侶,也隻有你才能真正了解他……”現在她這番心意,顯然已被人辜負了。她會不會怪他們?會不會生氣?在這淒迷的月夜裡,她的幽靈是不是還留在這美麗的湖山間?會不會出現在風四娘眼前?風四娘更用力去搖船,儘量不去想這些事,卻又偏偏沒法子不想。她倒真希望沈璧君的鬼魂出現,指點她一條明路。在人生的道路上,她幾乎已完全迷失了方向。在這粼粼的水波上,她已迷失了方向。一陣風吹過來,她抬起頭,才發現前麵的小船,連那一點淡淡的影子都看不見了。風中隱約還有搖櫓聲傳過來,她正想追過去,忽然發現船下的水波在旋轉。漩渦中仿佛有股奇異的力量,在牽引著這條船,往另一個方向走。這條船竟已完全不受她控製。她本不是那種看見一隻老鼠就會被嚇得大叫起來的女人。可是現在她卻已幾乎忍不住要大叫起來,隻可惜她就算真的叫出來,也沒有人聽得見。漩渦的力量,越來越大,又像是有隻看不見的手,在拉著這條船。她隻有眼睜睜的坐在那裡,看著這條船被拉入不可知的黑暗中。她的手已軟了。忽然間,“砰”的一聲響,小船的船頭,撞在一根柱子上。前麵一座小樓,半麵臨水,用幾根很粗的木柱支架在湖濱。小樓上三麵有窗,窗子裡燈火昏黃。既然有燈,就有人。是什麼人?那股神秘的力量,為什麼要把風四娘帶到這裡來?風四娘連想都沒有想,長篙在船頭一點,用儘全身的力量,竄了上去。隻要能離開這條見了鬼的船,她什麼都不管了。就算這小樓上有更可怕的妖魔在等著,她也不管了。不管怎麼樣,能讓兩隻腳平平穩穩的站在實地上,她就已心滿意足。冷水從鼻子裡灌進去的滋味,她已嘗過一次,她忽然發現無論怎麼樣死法,都比做淹死鬼好。小樓後有個窄窄的陽台,欄杆上還擺著幾盆盛開的菊花。燈光從窗子裡照出來,窗子都是關著的。風四娘越過欄杆,跳上陽台,才算吐出口氣。小船還在水裡打著轉,突然“嘩啦啦”一聲響,一個人頭從水裡冒出來,竟是太湖中的第一條好漢“水豹”章橫。——原來這小子也是他們一路的。風四娘咬了咬牙,忽然笑了:“我還以為是水鬼在找替身,想不到是你。”章橫也笑了,雙手扶了扶船舷,人已一躍而上,站在船頭,仰著臉笑道:“我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風四娘居然還記得我。”風四娘嫣然道:“你知道我就是大名鼎鼎的風四娘?”章橫道:“我當然知道。”風四娘眼珠子轉了轉,道:“這地方是你的家?”章橫笑道:“這是西湖,不是太湖,我隻不過臨時找了這屋子住著。”風四娘道:“那麼這就是你臨時的家。”章橫道:“可以這麼樣說。”風四娘道:“你把我帶到你臨時的家,是不是想要我做你臨時的老婆?”章橫怔了怔,嘴裡結結巴巴的,竟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他實在想不到風四娘會問出這麼樣一句話來。風四娘卻還在用眼角瞟著他,又問道:“你說是不是?”章橫擦了擦臉上的水珠,終於說出了一句:“我不是這意思。”風四娘又笑了,笑得更甜:“不管你是什麼意思,這地方總是你的家,你這做主人的為什麼還不上來招呼客人?”章橫趕緊道:“我就上來。”他先把小船係在柱子上,就壁虎般沿著柱子爬了上去。風四娘就站在欄杆後麵等著他,臉上的笑容比盛開的菊花更美。看見了她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微笑,若有人還能不動心的,這個人就一定不是男人。章橫是個男人。他不往上看,又忍不住要往上看。風四娘嫣然道:“想不到你不但水性高,壁虎功也這麼高。”章橫的人已有點暈了,仰起頭笑道:“我隻不過……”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忽然有樣黑黝黝的東西從半空中砸下來,正砸在他的頭頂上。這下子他真的暈了。無論誰的腦袋,都不會有花盆硬的,何況風四娘手上已用了十分力。“噗通”一聲,章橫先掉了下去,又是“噗通”一聲,花盆也掉了下去。風四娘拍了拍手上的土,冷笑道:“在水裡我雖然是個旱鴨子,可是一到了岸上,我隨時都能讓你變成一個死鴨子。”窗戶裡的燈還亮著,卻聽不見人聲。這地方既然是章橫租來的,章橫既然已經像是個死鴨子般掉在水裡,小樓上當然就不會再有彆的人。雖然一定不會有彆人,卻說不定會有很多線索——關於天宗的線索。章橫當然也是天宗裡的人,否則他為什麼要在水下將風四娘船引開,不讓她去追蹤?這就是風四娘在剛才一瞬間所下的判斷,她對自己的判斷覺得很滿意。門也很窄,外麵並沒有上鎖。風四娘剛想過去推門,門卻忽然從裡麵開了,一個人站在門口,看著她,美麗的眼睛顯得既悲傷,又疲倦,烏黑的長發披散在雙肩,看來就像是秋水中的仙子,月夜裡的幽靈。“沈璧君。”風四娘叫了起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沈璧君。沈璧君既不是仙子,也不是幽靈。她還沒有死,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活生生的人。風四娘失聲道:“你……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沈璧君沒有回答這句話,轉過身,走進屋子,屋裡有床有椅,有桌有燈。她選了個燈光最暗的角落坐下來,她不願讓風四娘看見她哭紅了的眼睛。風四娘也走了進來,盯著她的臉,好像還想再看清楚些,看看她究竟是人?還是冤魂未散的幽靈。沈璧君終於勉強笑了笑,道:“我沒有死。”風四娘也勉強笑了笑,道:“我看得出。”沈璧君道:“你是不是很奇怪?”風四娘道:“我……我很高興。”她真的很高興,她本就在心裡暗暗期望會有奇跡出現,希望蕭十一郎和沈璧君還有再見的一天。現在奇跡果然出現了。這怎麼會出現的?沈璧君輕輕歎了口氣,道:“其實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居然會有人救了我。”風四娘道:“是誰救了你?”沈璧君道:“章橫。”風四娘幾乎又要叫了起來:“章橫?”當然是章橫,他在水底下的本事,就好像蕭十一郎在陸地上一樣,甚至有人說他隨時都可以從水底下找到一根針。找人當然比找針容易得多。——難怪我們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你,原來你已被那水鬼拖走了。這句話風四娘並沒有說出來,因為沈璧君已接著道:“我相信你一定也見過他的,昨天他也在水月樓上。”風四娘苦笑道:“我見過他,第一個青衣人忽然失蹤的時候,叫得最起勁的就是他。”沈璧君道:“他的確是個很熱心的人,先父在世的時候就認得他,還救過他一次,所以他一直都在找機會報恩。”風四娘道:“他救你真的是為了報恩?”沈璧君點點頭,道:“他一直對那天發生在水月樓的事覺得懷疑,所以彆人都走了後,他還想暗中回來查明究竟。”風四娘道:“他回來的時候,就是你跳下水的時候?”沈璧君道:“那時他已在水裡呆了很久,後來我才知道,一天之中,他總有幾個時辰是泡在水裡的,他覺得在水裡遠比在岸上還舒服。”——他當然寧願泡在水裡,因為一上了岸,他就隨時都可能變成個死鴨子。這句話風四娘當然也沒有說出來,她已發現沈璧君對這個人印象並不壞。但她卻還是忍不住問道:“他救了你後,為什麼不送你回去?”沈璧君笑了笑,笑得很辛酸:“回去?回到哪裡去?水月樓又不是我的家。”風四娘道:“可是你……你難道真的不願再見我們?”沈璧君垂下頭,過了很久,才輕聲道:“我知道你們一定在為我擔心,我……我也在相信著你們,可是我卻寧願讓你們認為我已死了,因為……”她悄悄的擦了擦眼淚:“因為這世界上若是少了我這麼樣一個人,你們反而會活得更好些。”風四娘也垂下了頭,心裡卻不知是什麼滋味。她不想跟沈璧君爭辯,至少現在還不是爭辯這問題的時候。沈璧君道:“可是章橫還是怕你們擔心,一定要去看看你們,他去了很久。”她歎息著將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他實在是個很熱心的人。”風四娘更沒法子開口了,現在她當然已明白自己錯怪了章橫。沈璧君道:“我剛才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下子,好像聽見外麵有很響的聲音。”風四娘道:“嗯。”沈璧君道:“那是什麼聲音?”風四娘的臉居然也紅了,正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外麵已有人帶著笑道:“那是一隻死鴨子被旱鴨子打得掉下水的聲音。”風四娘一向很少臉紅,可是現在她的臉絕不會比一隻煮熟了的大蝦更紅。因為章橫已濕淋淋的走進來,身上雖然並沒有少了什麼東西,卻多了一樣。多了個又紅又腫的大包。沈璧君皺眉道:“你頭上為什麼會腫了一大塊?”章橫苦笑道:“也不為什麼,隻不過因為有人想比一比。”沈璧君道:“比什麼?”章橫道:“比一比是我的頭硬?還是花盆硬?”沈璧君看著他頭上的大包,再看看風四娘臉上的表情,眼睛裡居然有了笑意。她實在已很久很久未曾笑過。風四娘忽然道:“你猜猜究竟是花盆硬?還是他的頭硬?”沈璧君道:“是花盆硬。”風四娘道:“若是花盆硬,為什麼花盆會被他撞得少了一個角,他頭上反而多了一個角?”沈璧君終於笑了。風四娘本來就是想要她笑笑,看著她臉上的笑容,風四娘心裡也有說不出的愉快。章橫卻忽然歎了口氣,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風四娘道:“什麼事?”章橫苦笑道:“我現在總算才明白,江湖中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把你當做女妖怪。”風四娘道:“現在我卻還有件事不明白。”章橫道:“什麼事?”風四娘沉下了臉,道:“你為什麼不讓我去追那條船?”章橫道:“因為我不想看著你死在水裡。”風四娘道:“難道我還應該謝謝你?”章橫道:“你知不知道那船夫和那孩子是怎麼死的?”風四娘道:“你知道。”章橫道:“這暗器就是我從他們身上取出來的。”他說的暗器是根三角形的釘子,比普通的釘子長些,細些,顏色烏黑,看來並不出色。他剛從身上拿出來,風四娘就已失聲道:“三棱透骨針?”章橫道:“我知道你一定能認得出的。”風四娘道:“就算我沒吃過豬肉,至少總還看見過豬走路。”江湖中不知道這種暗器的人實在不多。據說天下的暗器,一共有一百七十多種,最可怕的卻隻有七種。三棱透骨針就是最可怕的這七種暗器之一。章橫道:“這種暗器通常都是用機簧發射,就算在水裡,也能打出去三五丈遠,我們在水底下最怕遇見的,就是這種暗器。”風四娘道:“我一向很少在水底下,我既不是水鬼,也不是魚。”章橫道:“若是在水麵上,這種暗器遠在七八丈外,也能取人的性命。”風四娘道:“身上帶著這種暗器的人,就在我追的那條船上?”章橫點點頭。風四娘冷笑道:“難道你以為我就怕了這種暗器?若連這幾根釘子都躲不過,我還算什麼女妖怪?”她嘴裡雖然一點都不領情,心裡卻也不禁在暗暗感激。她實在沒有把握能躲過這種暗器。她也不想被這種暗器打下水裡,再活活的淹死。無論對什麼人來說,淹死一次就已夠多了,嘗過那種滋味的人,絕不會還想再試第二次。跳河也一樣要有勇氣的,跳一次河還活著的人,第二次就很難再鼓起勇氣來。所以沈璧君還活著。她垂著頭,坐在那幽暗的角落裡,癡癡的看著自己的腳尖,也不知在想什麼心事。剛才的笑容,就好像滿天陰霾中的一縷陽光,現在早已消失。風四娘走過來,扶著她的肩,道:“你為什麼不問問我,他在哪裡?”沈璧君頭垂得更低。風四娘又道:“這地方雖不錯,你還是不能在這裡呆一輩子的,該走的遲早總是要走,你難道忘了這是誰說的話?”沈璧君抬起頭,看見了章橫,又垂下頭——女人的心裡要說的話,總是不願讓男人聽見的。幸好章橫還不是不知趣的男人,忽然道:“你們餓不餓?”風四娘立刻道:“餓得要命。”章橫道:“我去找點東西來給你們吃,隨便換身衣服,來回一趟至少也得半個時辰。”風四娘道:“你慢慢的找,慢慢的換,我們一點也不急。”章橫笑了,摸著腦袋走了出去,還順手替她們關上了門。沈璧君這才抬起頭,輕輕道:“他……他在哪裡?為什麼沒有跟你在一起?”風四娘也歎了口氣,正想說她心裡的話,卻聽“砰”的一響,剛關上的門又被撞開,一個人從外麵飛了進來,“咚”的一聲,跌在桌子上,桌子碎裂,這個人又從桌上掉下來,躺在地上,兩眼發直,竟是剛出去的章橫。非但還不到半個時辰,連半盞茶的功夫都不到,他居然就已回來了,他回來得倒真快。一個人剛才還四平八穩的走出去,怎麼會忽然間就淩空翻著跟鬥飛了回來?難道他竟是被人扔進來的?“水豹”章橫並不是個麻袋,要把他扔進來並不是件容易事。風四娘忽然搶前兩步,擋在沈璧君麵前,其實她的武功並不比沈璧君高,可是她和沈璧君在一起時,總覺得自己是比較堅強的一個,總是要以保護者自居。章橫直勾勾的看著她,臉上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表情,嘴角突然有鮮血湧出。血竟不是紅的,是黑的,黑也有很多種,有的黑得很美,有的黑得可怕。風四娘失聲道:“你怎麼樣了?”章橫嘴閉得更緊,牙齒咬得吱吱發響,鮮血卻還是不停的湧出來。就連風四娘都從未見過一個人嘴裡流出這麼多血,死黑色的血。沈璧君忽然道:“你能不能張開嘴?”章橫掙紮著,勉強搖了搖頭。風四娘道:“為什麼連嘴都張不開?”章橫想說話,卻說不出,突然大吼一聲,一樣東西彈出來,“叮”的落在地上,赫然竟是一枚三棱透骨針。風四娘的心沉了下去,慢慢的抬起頭,就看見門外的黑夜中,果然有條黑黝黝的人影,一張臉都在月光下閃閃發著光。章橫想必是一出去就看見了這個人,剛想叫出來,三棱透骨針已打入他嘴裡,打在他舌頭上。風四娘握緊雙拳,隻覺得嘴裡又乾又苦,章橫的痛苦,竟似也感染到她。黑衣人忽然道:“你想不想救他的命?”風四娘隻有點點頭。黑衣人道:“好,先割下他的舌頭,再遲就來不及了。”風四娘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她也知道要救章橫的命,隻有先割下他的舌頭來,免得毒性蔓延。可是她實在下不了手。沈璧君忽然咬了咬牙,從章橫腰邊抽出柄尖刀,一抬手,卸下了他的下顎。章橫慘呼一聲,舌頭伸出,就在這時,刀光一閃,半截烏黑的舌頭隨著刀鋒落下,落在地上,發出了“篤”的一響,他的舌尖竟已僵硬,他的人已暈過去。沈璧君慢慢的站起來,慢慢的將手中尖刀拋下,冷汗已流滿她蒼白美麗的臉。風四娘吃驚的看著她,道:“你……你竟能下得了手。”沈璧君道:“我不能不下手,因為我不能看著他死。”風四娘沉默,她忽然發現她們兩個人中真正比較軟弱的一個人,也許並不是沈璧君。有些人的外表雖柔弱,可是到了緊要關頭,卻往往會做出令人意料不到的事。黑衣人一直在冷冷的看著她們,冷冷道:“現在你們已可跟我走了。”風四娘道:“跟你走?你是什麼人?”黑衣人道:“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風四娘道:“你就是天孫?真的天孫?”黑衣人道:“無相天孫,身外化身,真即是假,假即是真。”風四娘眼珠子轉了轉,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黑衣人道:“風四娘。”風四娘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又看過我的臉,至少也該讓我看看你。”黑衣人道:“你遲早總看得到的。”風四娘道:“你先讓我看看,我才跟你走。”黑衣人道:“否則呢?”風四娘道:“你不肯答應我的事,我當然也不肯答應你。”黑衣人道:“你真的不走?”風四娘笑道:“你要我走,我就偏偏要坐在這裡,看你怎麼樣?”她居然真的坐下去,就好像孩子們在跟大人撒嬌似的。她用這法子對付過很多男人,每次都很有效,很少有男人會板起臉來對付一個正在撒嬌的女孩子。黑衣人卻是例外,冷笑道:“你要看看我能把你怎麼樣?”風四娘道:“嗯。”黑衣人道:“好,你看著吧。”他冷笑著走進來,一走進燈光中,他的臉亮得更可怕,一雙手也亮得可怕。無論誰隻要多看他兩眼,眼睛都一定會發光,你若連看都沒法子看他,又怎麼能跟他交手?風四娘終於忍不住跳起來,大聲道:“你敢對我無禮?”黑衣人冷冷道:“我不但要對你無禮,而且還要很無禮。”風四娘沉下了臉,道:“你們這四個真真假假的天孫中,剛才是不是有一個上了水月樓?”黑衣人道:“嗯。”風四娘道:“你知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黑衣人道:“死了。”風四娘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麼死的?”黑衣人搖搖頭。風四娘道:“他是嚇死的。”她冷笑著又道:“你看見過被嚇死的人沒有?我可以保證;一個人無論怎麼樣死法,都沒有嚇死的可怕。”黑衣人道:“哦?”風四娘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樣被嚇死的?”黑衣人又搖搖頭。風四娘道:“因為他做夢也想不到,竟連一招都招架不住,我們一出手,他就已倒下。”她說得活靈活現,令人無法不信——風四娘不但會撒嬌,嚇人的本事也是蠻不錯的。隻可惜她還是看不出黑衣人是不是已被她嚇住,又問道:“你的武功比他怎麼樣?”黑衣人道:“差不多。”風四娘冷冷道:“這裡雖不是水月樓,可是你隻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要你立斃掌下。”黑衣人道:“真的?”風四娘道:“當然是真的。”黑衣人道:“隻要我再往前一步,我就必死無疑?”風四娘道:“不錯。”黑衣人就向前走了一步。風四娘隻覺得胃裡又在收縮,她知道現在已到了非出手不可的時候,她回頭看了沈璧君,沈璧君也在看著她,兩個人突然一起出手,向黑衣人撲了過去,她們並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女人。事實上,她們的武功,在江湖中都可以算是一流的好手,這黑衣人的武功既然跟死在水月樓上的那個人差不多,那個人既然連蕭十一郎和連城璧的一招都架不住,那麼她們的機會也就不會太少。風四娘隻希望能在半招之內,先搶得先機,十招之內,將這人擊倒。她衝過去,雙掌翻飛如蝴蝶,先以虛招誘出對方的破綻。她武功走的本是昔年南海觀音一路,招式繁複,變化奇詭,姿態也很美妙。這一招“花雨嬪紛,蝴蝶雙飛”,正是她武功中的精招,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虛實實,令人不可捉摸,誰知她一招剛出手,突然覺得自己眼前仿佛也有滿天花雨繽紛,手腕忽然間已被捉住,一根冰冷堅硬的手指,已點在她後腦玉枕穴上。她並沒有立刻暈過去,在這一瞬間,她又想起了蕭十一郎。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和蕭十一郎距離有多麼遠。他們兩個人現在距離得豈非也同樣遙遠?“蕭十一郎,你在哪裡?”她在大叫,卻一點聲音都沒有叫出來。滿天繽紛的花雨已不見了,她的眼前已隻有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西湖北岸有寶石山,寶石山巔有寶倜塔,寶倜塔下有來鳳亭。蕭十一郎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