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在連城璧手裡的刀上,刀光仍然晶瑩明亮,宛如一泓秋水,刀上沒有血,連城璧蒼白的臉上也沒有血色,他輕撫著手裡的刀鋒,忽又長長歎息,道:“果然是天下無雙的利器,果然名下無虛。”蕭十一郎看著他,眼睛裡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卻沒有開口,彆的人當然更不會開口,船艙中隻聽得見急促的呼吸聲,狼牙棒已垂下,鉤鐮刀已無光,兩個人已準備慢慢的溜了。連城璧忽然招了招手,道:“何平兄,請過來說話。”“鉤鐮刀”遲疑著,終於走過來,勉強笑道:“公子有何吩咐?”連城璧道:“我隻不過想請教一件事。”何平鬆了口氣,道:“不敢。”連城璧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殺花如玉?”何平立刻搖頭。他並不是笨蛋,“知道得太多的人,總是活不長的”,這道理他當然也懂。連城璧道:“你真的不知道?”何平道:“真的不知道。”連城璧歎了口氣,道:“連這種事都不知道,你這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何平的臉色變了,突然空翻身,一柄月牙形的鉤鐮刀已從半空中急削下來,他這柄鉤鐮刀本是東海秘傳,招式奇詭,出手也快,的確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這一刀削下來,寒光閃動,刀風呼嘯,以攻為守,先隔斷了自己的退路。隻可惜他還是隔不斷割鹿刀,“叮”一聲,鉤鐮刀已落地,刀光再一閃,鮮血飛濺而出。何平的人也突然從半空中掉下來,正落在自己的血泊中。連城璧一刀出手,就連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轉過頭道:“鄭剛兄,我也有件事想請教。”鄭剛手裡緊握著他的純銀狼牙棒,道:“你說,我聽得見。”他當然不肯過來,想不到連城璧卻走了過去,他退了兩步,退無可退,忽然大聲道:“我跟姓花的素無來往,你就是再砍他十刀,我也不會多說一句話。”連城璧淡淡道:“我隻不過問你,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他?”鄭剛立刻點頭,他也不笨,當然絕不會再說“不知道”。連城璧道:“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麼?”鄭剛道:“我們本是來殺蕭十一郎的,可是你卻忽然改變了主意。”連城璧道:“說下去!”鄭剛臉上陣青陣紅,終於鼓起勇氣,接著道:“臨陣變節,本是‘天宗’大忌,你怕他泄露這秘密,就索性殺了他滅口。”連城璧又歎了口氣,道:“你連這種事都知道,我怎麼能讓你活下去?”鄭剛臉色也變了,忽然怒吼一聲,左手狼牙棒“橫掃千軍”,右手狼牙棒“泰山壓頂”,兵器帶著風聲雙雙擊出,他這對純銀牙棒淨重七十三斤,招式剛猛,威不可擋,可惜他慢了一步,雪亮的刀鋒,已像是道閃電打在他身上。——你知不知道閃電的力量和速度?刀上還是沒有血。連城璧凝視著九九藏書網刀鋒,目光中充滿欣賞與愛惜,喃喃說道:“果然天下無雙的利器,果然名下無虛。”他把這句活又說了一遍,聲音裡也充滿了欣賞與愛惜。風四娘忽然道:“一彆經年,你的出手好像一點也沒有慢。”連城璧道:“這把刀也沒有鈍。”風四娘道:“我隻知道你的劍法很高,想不到你也會用刀。”連城璧道:“刀劍都是殺人的利器,我會殺人。”風四娘勉強笑了笑,道:“會用刀的人,若是有了這麼樣一把刀,肯不肯再還給彆人?”連城璧道:“不肯。”他又將刀鋒輕撫了一遍,突然揮了揮手,手裡的刀就飛了出去。刀光如虹,飛向蕭十一郎,在前麵的卻不是刀鋒,是刀柄。連城璧淡淡道:“我也絕不肯將這把刀還給彆人,我隻肯還給他。”風四娘的眼睛也亮了,瞪著眼道:“為什麼?”連城璧道:“因為他是蕭十一郎。”風四娘道:“隻有蕭十一郎才配用這把刀?”連城璧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不管他這人是善是惡,普天之下,的確隻有他才配用這把刀。”風四娘道:“這把刀若不是刀,而是劍呢?”連城璧嘴角忽然露出種奇特的微笑,緩緩道:“這把刀若是劍,這柄劍就是我的。”他的聲音冷淡緩慢,卻充滿了驕傲和自信。多年前他就已有了這種自信,他知道自己必將成為天下無雙的劍客。風四娘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道:“看來你的人也沒有變。”蕭十一郎已接過他的刀,輕撫著刀鋒,道:“有些人就像是這把刀一樣,這把刀永不會鈍,這種人也永不會變。”他忽然轉過頭,凝視著連城璧,又道:“我記得你以前也喝酒的?”連城璧道:“你沒有記錯。”蕭十一郎道:“現在呢?”連城璧也抬起頭,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說過,有種人是永遠不變的,喝酒的人就通常都是這種人。”蕭十一郎道:“你是不是這種人?”連城璧道:“是。”一缸酒擺在桌上,他們三個人麵對麵的坐著。現在他們之間雖然多了一個人,風四娘卻覺得自己和蕭十一郎的距離又變得近了些。因為他們都已感覺到,這個人身上仿佛有種奇特的壓力。一種看也看不見,摸也摸不到的壓力,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劍。他們以前也曾在“紅櫻綠柳”身上感覺過這種同樣的壓力。現在連城璧給他們的壓力,竟似比那時更強烈。風四娘已不知不覺間,靠近了蕭十一郎,直到現在,她才發現連城璧這個人還比她想像中更奇特,更不可捉摸。她忍不住問道:“你本來真的是要來殺我們的?”連城璧道:“這本是個很周密的計劃,我們已計劃了很久。”風四娘道:“可是你卻忽然改變了主意。”連城璧道:“我的人雖然不會變,主意卻常常會變。”風四娘道:“這次你為什麼會變?”連城璧道:“因為我聽見了你們剛才在這裡說的話。”風四娘道:“你全都聽見了。”連城璧道:“我聽得很清楚,所以我才能了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風四娘道:“你真的已了解?”連城璧道:“至少我已明白,他並不是彆人想像中那種冷酷無情的人,他雖然毀了我們,可是他心裡卻可能比我們更痛苦。”風四娘黯然道:“隻可惜他的痛苦從來也沒有人了解,更沒有人同情。”連城璧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快樂雖有很多種,真正的痛苦,卻是同樣的,你若也嘗受過真正的痛苦,就一定能了解彆人的痛苦。”風四娘道:“也隻有真正嘗過痛苦滋味的人,才能了解彆人的痛苦。”連城璧道:“我了解,我很久以前就已了解……”他的目光凝視著遠方,遠方夜色朦朧,他的眼睛裡也已一片迷蒙。是月光迷漫了他的眼睛?還是淚光?看著他的眼睛,風四娘忽然發現,他和蕭十一郎所忍受的痛苦,的確是同樣深邃,同樣強烈的。連城璧又道:“就因為我了解這種痛苦的可怕,所以才不願看著大家再為這件事痛苦下去。”風四娘道:“真的?”連城璧笑了笑,笑容卻使得他神情看來更悲傷淒涼。他黯然低語,道:“該走的,遲早總是要走了,現在她已走了,已去到她自己想去的地方,也已將所有的恩怨仇恨都帶走了,這既然是她的意思,我們為什麼不能把心裡的仇恨忘記?”風四娘輕輕歎息,淒然道:“不錯,她的確已將所有的仇恨帶走了,我現在才明白她的意思,我一直都誤會了她。”她不敢去看蕭十一郎,也不忍去看。她自己也已熱淚盈眶。連城璧道:“該走的已走了,該結束的也已將結束,我又何必再製造新的仇恨?”風四娘道:“所以你才會改變了主意?”連城璧又笑了笑,道:“何況我也知道每個人都難免會做錯事的,一個人若能為自己做錯了的事而痛苦,豈非就已等於付出了代價。”風四娘看著他,就好像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個人一樣。也許她的確直到現在才真正看清了他。她忽然問道:“你也做錯過事?”連城璧道:“我也是人。”風四娘道:“你也已知道你本不該投入‘天宗’的?”連城璧道:“這件事我並沒有錯。”風四娘道:“沒錯?”連城璧道:“我入天宗,隻有一個目的。”風四娘道:“什麼目的?”連城璧道:“揭發他們的陰謀,徹底毀滅他們的組織。”他握緊雙拳,接著道:“我故意裝作消沉落魄,並不是為了要騙你們,你現在想必已明白我為的是什麼?”風四娘道:“我一點也不明白。”連城璧喝了杯酒,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連城璧是什麼樣的人?”風四娘也喝了杯酒,才回答:“是個很冷靜,很精明,也很自負的人。”連城璧道:“像這麼樣一個人,若是突然要投入天宗,你會怎麼想?”風四娘道:“我會想他一定彆有用心。”連城璧道:“所以你若是天宗的宗主,就算讓他入了天宗,也一樣會對他格外提防的。”風四娘道:“不錯。”連城璧道:“可是一個消沉落魄的酒鬼,就不同了。”風四娘道:“但我卻還是不懂,你為什麼要對付天宗?為什麼要如此委屈自己?”連城璧目光又凝視在遠方,又過了很久,才徐徐道:“自從我的遠祖雲村公赤手空拳,創建了無垢山莊,到如今已三百年,這三百年來,無垢山莊的子弟,無論在何時何地,都同樣受人尊敬。”風四娘默默的為他斟了杯酒,等著他說下去。連城璧道:“我的玄祖天峰公,為了替江湖武林同盟爭一點公道,獨上天山,找當時威鎮天下的天山七劍惡戰三晝夜,負傷二十九處,卻終於還是逼著天山七劍同下江南,負荊請罪。”他舉杯一飲而儘,蒼白的臉上已現出紅暈,接著道:“五十年前,魔教南侵,與江南水霸勾結,組成七十二幫黑道聯盟,先祖父奮袂而起,身經大小八十戰,戰無不勝,江南武林才總算沒有遭受到他們的荼毒,有很多人家至今還供著他老人家的長生祿位。”風四娘也不禁舉杯一飲而儘。聽到了這些武林前輩的英雄事跡,她總是會變得像孩子一樣興奮激動。連城璧也顯然很激動,大聲道:“我也是連家的子孫,我絕不能讓無垢山莊的威名毀在我手上,也絕不能眼看著天宗的陰謀得逞。”風四娘再次舉杯,道:“就憑這句話,我已該敬你三杯。”連城璧居然真的喝了三杯,忽又長歎道:“隻可惜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天宗的宗主究竟是誰?”風四娘怔了怔,道:“你還不知道?”連城璧搖搖頭。風四娘道:“難道他在你麵前,也從來沒有露出過真麵目?”連城璧道:“沒有。”風四娘道:“難道他還不信任你?”連城璧長歎道:“他從來也沒有信任過任何人,這世上惟一能見到他真麵目的,也許隻有他養的那條狗了。”風四娘笑了,苦笑。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了兩三聲犬吠。連城璧臉色變了變,冷笑道:“我就知道他一定會來的。”風四娘道:“他雖然養了條狗,養狗的人卻未必一定就是他。”連城璧道:“一定是他。”風四娘道:“你們約的豈非是月圓之夜?”連城璧道:“今夜的月就已圓了。”風四娘抬頭望出去,一輪冰盤般的圓月,正高掛在窗外。風中又傳來兩聲犬吠,距離已近了些,仿佛已到了窗外。風四娘也緊張了起來,壓低聲音道:“他知道你在這裡?”連城璧道:“但他卻不知道我已改變了主意。”風四娘道:“現在他一定以為蕭十一郎已死在你手裡。”連城璧道:“所以他一定要來看看。”風四娘道:“看什麼?”連城璧道:“看蕭十一郎的人頭。”風四娘苦笑道:“難道他一定要親眼看見蕭十一郎的人頭落地?”連城璧道:“他自己也說過,隻要蕭十一郎還活著,他就食不知味,寢難安枕。”風四娘眼珠子轉了轉,又問道:“這件事你們已計劃了多久?”連城璧道:“已有半個月了。”風四娘道:“半個月前,你們怎麼知道蕭十一郎會到這水月樓來?”連城璧淡淡道:“無論誰身邊,都難免有人會走漏消息,將他的行跡泄露出來。”風四娘道:“你認為是誰泄露了他的行蹤?”連城璧道:“不知道。”風四娘沉吟著,道:“半個月之前,也許連蕭十一郎都不知道他會到水月樓來。”連城璧道:“一定有個人知道的,否則我們又怎會把約會訂在這裡?”風四娘不說話了,他忽然想起件很可怕的事。——蕭十一郎的西湖之行,豈非是冰冰安排的?——難道冰冰會把他的行跡泄露出去?在他還沒有到西湖來的時候,豈非隻有冰冰知道他一定會來?因為她知道自己無論要到什麼地方去,蕭十一郎絕不會反對。風四娘隻覺得手腳冰冷,忍不住偷偷瞟了蕭十一郎一眼。蕭十一郎臉上卻完全沒有表情,就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他們在說什麼。連城璧忽然又道:“天宗組織之嚴密,天下無雙,可是天宗裡卻也難免有叛徒存在。”風四娘立刻問道:“你知道那些叛徒是些什麼人?”連城璧道:“都是些死人。”風四娘怔了怔,道:“死人?”連城璧道:“據我所知,天宗的叛徒,現在幾乎都已死得乾乾淨淨。”風四娘道:“是誰殺了他們?”連城璧道:“蕭十一郎!”蕭十一郎居然會替天宗清理門戶,這豈非是件很可笑的事?風四娘卻覺得很可怕,越想越可怕,幸好這時她已不能再想下去。湖上又傳了兩聲犬吠,一葉扁舟,在月下慢慢的蕩了過來。舟上有一條狗,三個人,一個頭戴草帽的漁翁把舵搖櫓,一個青衣垂髫的童子肅立船首,手裡挑著盞白紙燈籠,燈籠下坐著個黑衣人,一張臉在燈下閃閃的發著光,一雙手也在發著光,手裡卻抱著一條狗。天宗的宗主終於出現了,“他臉上怎麼會發亮的?”“他臉上戴著個麵具,手上也戴著雙手套,也不知是用什麼皮做成的,一到了燈下就會閃閃生光。”“他總是坐在燈下。”“不錯。”連城璧壓低聲音,道:“所以你隻要多看他兩眼,你的眼睛就會花了。”風四娘沒有再問,一顆心跳得幾乎已比平時快了兩倍。她隻希望這個人快點上船來,她發誓一定要親手揭下他的麵具,看看他究竟是誰?誰知這條小船遠遠的就停了下來,黑衣人懷裡的小狗忽然跳到船頭,對著月亮,“汪、汪、汪、”的叫了幾聲,湖上立刻又響起了一片犬吠聲,又有三條小船遠遠的搖了過來。每條船上都有一條狗,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