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彎下腰,拾起了杜方的劍,在血泊中一刺,劍尖沾血。他舐淨了,忽又反手,將自己左臂劃破道血口,鮮血湧出時,他的嘴已湊上去,然後才慢慢的抬起頭。神色不變,淡淡道:“活人的血是鹹的,死人的血就鹹的發苦。”黑鬼的臉色卻不禁有點變了,冷冷道:“我並沒有問你這麼多。”小弟道:“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得確實地道。”黑鬼道:“這話是誰說的?”小弟道:“大老板說的。”黑鬼忽然大笑:“好,能夠為他這種人做事,我們這趟來得就不算冤枉了。”小弟躬身道:“那麼就請隨我來。”他轉身走出去時,每個人臉上都已不禁露出尊敬之色。隻有長三的眼睛裡卻充滿了羞愧與痛苦。他知道自己已經完了。上午。鬨市中的人聲突然安靜,隻聽見“踢弛踢弛”的木屐聲,由遠而近,兩個人穿著五寸高的木屐,大搖大擺的走了過來。兩個發髻蓬鬆,相貌獰惡的扶桑浪人,寬袍大袖,其中一個人七寸寬的純絲腰帶上,斜插著一柄八尺長刀,雙手卻縮在衣袖裡。另一人黑袍黑屐,連臉色都是烏黑的,看來更詭秘可怖。江島和佐佐木也來了。看見了他們,每個人都閉上了嘴,雖然沒有人認得他們,可是每個人都能感覺到他們身上帶著的那種邪惡的殺氣。連小孩們都能感覺到。一個體態豐盈的少婦,正抱著她五個月大的孩子從“瑞德翔”的後室中走出來。瑞德翔是家很大的綢布莊,這少婦就是少掌櫃的新婚夫人,本來就是花一樣的年華,剛經過女人一生巾最輝煌美麗的時期,就像是一塊本就肥腴的土地,剛經過春雨的滋潤。一看見她,江島和佐佐木的眼睛立刻發了直。佐佐小道:“花姑娘大大的漂亮。”江島道:“大大的好。”少婦本在逗著懷裡的孩子,看見了他們,一張蘋果般的臉立刻嚇得慘白。佐佐木已衝了進去。店裡一個夥計正賠著笑迎上來,刀光一閃,左臂已被砍斷。孩子嚇哭了,媽媽的腿已嚇得發軟。佐佐木手裡還握著滴血的刀,獰笑道:“花姑娘不怕,我喜歡花姑娘。”他又準備撲上去,這次已沒有人敢來阻攔,可是他的腰帶卻忽然被江島一把抓住,反手一提,手肘一撞,他的人就飛了出去。江島大笑,道:“花姑娘是我的,你……”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佐佐木已淩空翻身,一刀砍了下來。這一刀又狠又準又快,用的正是扶桑劍道中最具威力的“迎風一刀斬”!就好像恨不得一刀就將他弟弟的腦袋砍成兩半。這個人果然是隨時隨地都會殺人,而且隨便什麼人都殺!可是江島也不差,就地一滾,從刀鋒下滾了出去,反手打出了三枚鐵角烏星,正是伊賀忍者常利用的獨家暗器。這兄弟倆竟為了一個彆人的妻子,就真的拚起命來。佐佐木長刀霍霍,每一刀砍的都是江島要害,江島的身法更怪異,滿地翻滾,各式各樣的暗器,層出不窮。突聽“奪”的一聲,三枚鐵星被削落,長刀也被擋住。一個又高又瘦的藍袍道人,發髫上橫插著一根白木簪,手裡一柄青鋼劍,削落了暗器,架住了長刀,一腳把江島踢出五丈開外。揮手給了佐佐木三個耳光,冷冷道:“要找花姑娘,到韓大奶奶那裡去,有孩子的女人不是花姑娘。”這兩個橫行霸道,窮凶惡極的扶桑浪人,見了他居然服服帖帖,垂頭喪氣的站起來,連屁都不敢放。人叢中卻突然傳出了一聲冷笑:“這道士想必就是被人從武當山趕下來的白木了,想不到現在還是這樣的威風。”另一人笑聲更難聽:“在自己人麵前不發威,你叫他到哪裡發威去?”白木麵不改色,眉角的一顆痣卻突然開始不停跳動,冷冷道:“看來這地方倒真熱鬨得很,居然連米家兄弟也到了。”人叢中傳出了一陣大笑:“這老雜毛好靈的耳朵。”笑聲中,兩道劍光飛出,如驚虹交剪,一左一右刺了過來。白木沒有動。江島,佐佐木卻退了下去。可是他們也沒有機會出手,兩道劍光中的人影後,還有兩條人影,就像是影子般緊貼著他們。米家兄弟仗劍飛出,這兩個人也跟著飛了出來。隻聽一聲慘呼,劍光中血花四濺,兩個人平空跌下,背後一柄短刀直沒入柄。另外兩個人淩空一個翻身,才輕飄飄的落下,落在血泊中,一個人臉色發青,另一人還帶酒意,正是丁二郎和青蛇。丁二郎還在歎著氣,看著地上的兩個死人,喃喃道:“原來米家雙劍也不過如此,我們一直釘在他們後麵,他們竟像死人一樣,完全不知道。”青蛇淡淡道:“所以現在他們才會真的變成死人。”白木冷峻的臉上露出微笑,道:“青蛇輕功一向是好的,想不到二郎的輕功也有精進。”丁二郎道:“那隻因為我暫時還不想死。”在這種行業中,你若不想死,就得隨時隨地磨練自己。白木微笑道:“好,說得好,這件事辦得也好!”眨了眨眼,忽然丁二郎問道:“最好的是什麼?”白木撫長劍,傲然道:“最好的當然還是我這把劍。”劍已入鞘。沒有人敢反駁這驕傲的道人,因為沒有人能抵擋他的劍。他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而藏書網且隨時隨地都不會忘記提醒彆人。在黑殺中,他永遠是高高在上的。忽然間,人叢中一陣驚呼騷動,四散而開,一條血淋淋的大漢,手持板斧,飛奔而來。青蛇皺眉道:“不知道斧頭又闖了什麼禍。”白木冷笑,道:“闖禍的隻怕不是他。”看見他們,斧頭立刻停住腳,麵露喜色,道:“我總算趕上你們了。”白木道:“什麼事?”斧頭道:“老柴又喝醉了酒,在城外和一批河北道上鏢師乾了起來。”白木冷笑道:“闖禍的果然又是他。”斧頭道:“我看見的時候,他已經挨了兩下子,想不到連我加上去都不行,隻好殺開一條血路闖出來找救兵。”白木道:“哼!”斧頭道:“那批鏢師實在紮手得很,大家再不趕去,老柴隻怕就死定了。”白木冷冷道:“那麼就讓他去死吧!”斧頭吃了一驚:“讓他去死?”白木道:“我們這次是來殺人的,不是來被殺的!”白木居然真的走了,大家當然也都跟著走,斧頭站在那裡發了半天怔,終於也趕了上去。他們當街殺人,揚長而去,街上大大小小的幾百個人,卻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沒有人敢惹他們,因為他們有的不要臉,有的不要命。還有的又不要臉,又不要命!直到他們都走遠,又有個胖大頭陀,挑著根比鴨蛋還粗的精鋼禪杖,施施然從瑞德翔對麵一家酒樓走了出來。那少婦驚魂甫定,剛放下孩子,坐在櫃台喘氣,突聽“砰”的一聲響,堅木做成的櫃台,已被和尚一禪杖打得粉碎。這一杖竟似有千斤之力,再反手橫掃出去,力量更驚人。這家已有三百年字號的綢布莊,竟被他三兩下打得稀爛,店裡十二個夥計,有的斷手,有的斷腿,也沒有幾個還能站得起來。那少婦嚇得暈了過去。和尚一伸手,就把她像小雞般抓了起來,挾在腋下,大步飛奔而去。看見他剛才的凶橫和神力,有誰敢攔他?和尚腋下雖然夾著一個人,還是健步如飛,頃刻間就已趕上他的同伴,轉過臉,咧開大嘴,對著白木一笑,就越過了他們,走得蹤影不見。青蛇皺眉道:“這和尚是不是瘋了?”白木冷冷道:“他本來就有瘋病,每隔三兩天,就要犯一次。”佐佐木道:“他抱著的那女人,好像是剛才那個花姑娘。”江島一句話都不說,拔腳就追。佐佐木也絕不肯落後。突聽前麵橫巷中傳出一聲慘呼,竟像是和尚的聲音。等大家趕過去時,和尚一個百把多斤重的身子,竟已被人懸空吊了起來,吊在一棵大樹上,眼睛凸出,褲襠濕透,眼淚、鼻涕、口水、大小便都一起流了出來,叫得巷子外麵都可以聽到。這和尚不但天生神力,一身外門功夫也練得不錯,卻在這片刻之間就已被人吊在樹上,殺他的人已連影子都看不見。白木反手握緊了劍柄,掌心已被冷汗濕透,不停的冷笑道:“好,好快的身手。”青蛇皺眉道:“想不到附近居然還有這樣的高人,出手居然比我們還毒。”丁二郎彎著腰,仿佛已忍不住要嘔吐。斧頭正大吼:“你既然有種殺人,為什麼沒種出來,跟老子們見見麵?”深巷中寂無回聲,連個鬼影子都看不見。佐佐木關心的卻不是這些,忽然問:“那個花姑娘呢?”大家這才發現,剛才還被和尚夾在腋下的女人已不見了,那條用百煉精鋼打成,和尚連睡覺都舍不得放手的禪杖也不見了。難道這女人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大老板高高的坐在一張特地從他公館搬來的虎皮交椅上,看看他麵前的七個人,麵帶微笑,不住點頭,顯然覺得很滿意。竹葉青當然也笑容滿麵,隻要大老板高興,他一定也很高興。白木這些人卻好像有點笑不出,看見了那和尚的慘死,大家心裡都很不舒服。——究竟是誰殺了他?是不是那個女人扮豬吃了老虎?還是這附近另有高手?竹葉青微笑道:“據說各位一進城,就做了幾件驚人的事,真是好極了。”白木冷冷道:“一點都不好。”竹葉青道:“可是現在城裡的人,已沒有一個不知道各位的厲害了。”白木閉上嘴,他的同伴已全都閉著嘴,雖然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的苦水,卻連一口都吐不出。他們本來的確是想顯點威風,先給這城市一個下馬威的,想不到自己的同伴反而先糊裡糊塗的死了一個,這種事若是說出來,豈非長他人的誌氣,滅自己的威風?斧頭忽然大吼:“氣死我了!”竹葉青道:“斧頭兄為何生氣?”斧頭剛想說,看見白木、青蛇都在瞪他,立刻改口道:“我自己喜歡生氣,一高興就要生氣!”竹葉青笑道:“那更好極了!”斧頭瞪眼道:“那有什麼好?”竹葉青道:“就憑閣下這一股怒氣,就足以令人心寒膽破!”丁二郎道:“可是我就從來不生氣!”竹葉青道:“那也好!”丁二郎道:“有什麼好?”竹葉青道:“平時靜如處子,動時必如脫免,平時若是不發,發必定驚人。”丁二郎笑了:“看來不管我們怎麼說,你總有法子稱讚我們幾句,這倒也是本事。”竹葉青微笑道:“在下既沒有各位這樣的功夫,就隻有靠這點本事混混飯吃。”大老板一直帶著微笑在聽,忽然說道:“各位的人已到齊了麼?”白木道:“到齊了?”大老板道:“我卻記得這次來的好像應該是九位。”白木道:“嗯。”大老板道:“還有兩位呢?”白木冷冷道:“那兩個人來不來都一樣。”大老板道:“哦?”白木道:“有我們七個人來了,無論做什麼都已足夠。”大老板道:“對付阿吉也已足夠?”白木道:“不管對付什麼人都已足夠。”大老板笑了:“我知道近來道長的劍術又有精進,其餘的幾位也都是好手,隻不過有件事卻總是讓我放心不下。”白木道:“什麼事?”大老板微笑著揮了揮手,門外立刻出現了兩個人,抬著根精鋼禪杖大步走了進來。白木的臉色變了。黑殺的兄弟們的臉色全都變了。大老板道:“各位想必是認得這根禪杖的!”他們當然認得,這正是土和尚成名的兵器,他們已不知親眼看過多少人死在這根禪杖下。大老板道:“據說這根禪杖一向和土和尚寸步不離,卻不知怎會到了彆人手裡?”白木變色道:“貧道正想請教,這根禪杖是從哪裡來的?”大老板道:“有個人特地送來,要我轉交給各位。”白木道:“他的人還在不在?”大老板道:“還在。”白木道:“在哪裡?”大老板道:“就在那裡。”他伸手一指,每個人都隨著他手指看了過去,就看見了一個人站在門外。一個體態豐盈,柔若無骨的女人,赫然竟是“瑞德翔”綢布莊的少奶奶。難道這女人真的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竟能在刹那間將土和尚吊死在樹上?誰也看不出,誰也不相信,卻又不能不信。江島突然狂吼,就一地滾,撲了上去,揚手發出了三枚鐵星。少奶奶的身子一閃,已縮在門後,江島卻又一聲狂吼,仰麵跌倒,胸膛上並排釘著三枚鐵星,正是他剛才自己打出去的。白木的臉色慘白,他的同伴們手足都冰冷,門外又有個人慢慢的走了出來,赫然又是那剛生過孩子的少奶奶。佐佐木吃驚的看著她,喃喃道:“這花姑娘果然不是花姑娘,是個女妖怪。”少奶奶居然對他笑了笑,道:“你喜不喜歡女妖怪?”她聲音雖然有點發抖,這一笑卻笑得甜極了。佐佐木看得眼睛發紅,雙手緊握著刀柄,一步步走了過去。白木低叱道:“小心。”隻可惜他的警告已太遲了,佐佐木已伸開雙臂撲上去,想去摟她的腰。他撲了個空。少奶奶的身子又縮到門後,他剛追出去,突然一聲慘呼,一步步向後退,彆人還沒有看見他的臉,已看見一截刀尖,從他後背露出,鮮血也如箭一般射出。等他仰麵倒下來時,大家才看見這柄刀。八尺長的倭刀,從他的前胸刺入,後背穿出,又赫然正是他自己的隨身武器。少奶奶又出現在門口,盯著他們,美麗的眼睛裡充滿悲憤與恐懼。這次已沒有人再敢撲上去,連竹葉青的臉色都變了。隻有大老板依舊不動聲色,淡淡道:“這就是你特地請來保護我的?”這句話他問的是竹葉青。竹葉青垂下了頭,不敢開口。大老板道:“憑他們就能夠對付阿吉?”竹葉青臉色發白,頭垂得更低。大老板歎了口氣:“我看他們連一個女人都對付不了,怎麼能……”白木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朋友既然來了,為何躲在門外,不敢露麵?”大老板道:“你是在跟誰說話?”白木道:“門外的那位朋友。”大老板道:“門外有你的朋友?”他自己搖頭,替自己回答:“絕沒有,我可以保證絕對沒有。”門外無回應。惟一站在門外的,就是那位綢布莊的少奶奶。她剛才還在片刻間手刃了兩個人,現在卻又像是怕得要命。白木冷笑,向他的同伴們打了個眼色。丁二郎和青蛇立刻飛身而起,一左一右,穿出了窗戶。身法輕盈如飛燕。斧頭掄起大斧,虎吼著衝過去,眼前人影一閃,黑鬼已搶在他前麵。少奶奶不見了。四個人前後左右包抄,行動配合得準確而嚴密。不管門後是不是躲著人,不管這個人是誰,都很難再逃得出他們的圍撲。尤其是黑鬼的劍,一劍穿喉,絕少失手。奇怪的是,四個人出去了很久,外麵還是連一點反應都沒有。白木手握劍柄,額上已冒冷汗。就在這時,“砰”的一聲響,左麵的窗戶被震開,一個人飛了起來。右麵的窗戶幾乎也在同一瞬間被震開,也有個人飛了起來。兩個人同時落下,“吧”的一聲,就像是兩口麻袋被人重重的摔在地上,赫然竟是剛才燕子般飛出去的青蛇和丁二郎。就在他們倒下去時,斧頭和黑鬼也回過頭來,可是斧頭已沒有頭,黑鬼已真的做了鬼。斧頭的頭是被他自己的斧頭砍下去的,黑鬼手裡已沒有劍,咽喉上卻多了個血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