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好兒眨著眼,忽然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嫌他長得太醜。”田思思道:“哼。”王大娘走過來,拍了拍葛先生的肩,笑道:“你若是變得像樣些,她也許就會嫁給你了。”張好兒道:“是呀,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有哪個不愛俏的。”葛先生道:“你們要我變得俏些?”張好兒道:“越俏越好。”葛先生忽又笑了笑,道:“那也容易。”他身子突然轉了過去,過了半天,才又慢慢地轉了回來,這一轉一回之間,果然變的俏多了!張好兒拍手笑道:“果然變得俏多了,這樣的男人,連我都喜歡。”王大娘吃吃笑道:“假如田姑娘若還不肯嫁,你就要搶著嫁了。”張好兒道:“一點也不錯。”田思思本來死也不肯去看這人一眼的,現在卻忍不住抬起頭。她隻看了一眼,又怔住。葛先生果然已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成熟、英俊、瀟灑的中年人,帶著某種中年人特有的魅力。那正是最能使少女們動心的魅力。田思思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王大娘看著她,微笑道:“你難道從未聽說易容術這件事?”田思思聽過。但,葛先生的臉上雖然沒有任何表情,看來卻不像是經過易容的樣子。這也許隻不過因為她根本就沒有仔細看過這個人。她根本就不敢多看這個人一眼。但他明明的一個好模好樣的人,為什麼偏偏要扮成在棺材中人的模樣,甫亮相時,似是本來麵目,那種不是人的樣子呢?是不是因為他不敢揭露自己真實的身份,所以不敢以真正麵目見人?他真實的身份又是什麼樣的人呢?田思思懷疑,似卻已不再像以前那麼恐懼。葛先生現在的樣子,無論誰看見都不會覺得恐懼,他不但相貌英俊瀟灑,笑容更溫柔可親。他看著田思思,微笑道:“我現在總該已配得上你了吧。”張好兒笑道:“像你這樣子,就算真的天女下凡,你也配得過了。”田思思的心好像已有些動了,但忽又用力搖頭,大聲道:“不行!”張好兒道:“為什麼還不行?”田思思道:“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怎麼能嫁給他呢?”張好兒道:“這倒也有理,像田大小姐這種身份,當然要嫁個有頭有臉的人,不過,這點姑娘不用擔心……”王大娘截口笑道:“幸好我們這位葛先生也不是沒來曆的人,你們兩位不但郎才女貌,而且也正是門當戶對。”田思思道:“哦?”王大娘道:“你若知道他的真名實姓,說不定也會嚇一跳的。”田思思道:“哦?”王大娘悠然道:“柳風骨,這名字你聽說過沒有?”柳風骨。這人居然是江南第一名俠柳風骨。田思思真的嚇了一跳。柳風骨也正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她做夢也想不到這卑鄙下流又無恥的人,居然就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若是換了以前,田大小姐說不定早叫了起來,跳了起來。可是現在的田大小姐,已跟以前大不相同了。這次她居然沉住了氣,瞪著這個人,道:“你真的是柳風骨?”柳風骨微笑著,道:“一點不假。”田思思道:“你真的就是那個武功江南第一,機智天下無雙的柳風骨。”柳風骨笑道:“柳風骨隻此一家,彆無分號。”他不但樣子變了,連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變得又溫柔,又有禮,而且居然又很風趣——至少他自己覺得很風趣。田思思道:“就算你是柳風骨,但我又怎知道你是真是假呢?”柳風骨淡淡一笑,身子突然淩空而起。眼見他已快撞上屋頂,突然間雙臂一張,人如燕子般翩翩向旁邊飛了出去。貼著屋頂飛了出去。張好兒已嬌笑著拍起手來。王大娘道:“這正是輕功最難練的飛燕七式,也正是柳風骨的獨門功夫。”張好兒笑道:“用不著你說,田大小姐不是不識貨的。”田思思當然識貨。她當然知道這種淩空變式的輕功,正是輕功中最高妙的一種。她忍不住暗中歎了口氣,看來這卑鄙下流無恥的人,的確就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柳風骨已飄飄然落在她麵前,臉上的笑容還是那麼溫柔親切,微笑著道:“現在你相信了麼?”田思思怔了半晌,忽然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道:“我相信了,但卻更不懂。”柳風骨道:“不懂?什麼事不懂?”田思思道:“像你這麼樣的人,若是光明正大地來求親,說不定我早就嫁給你,為什麼偏偏要兜這麼大的圈子呢?”柳風骨笑道:“你現在嫁給我也還不遲。”田思思歎道:“現在已太遲了。”柳風骨道:“為什麼?”田思思道:“因為……因為我已經有了心上人。”柳風骨沉下了臉,冷冷道:“隻可惜你的心上人是個永遠見不得天日的凶手。”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以為我說的是秦歌?”柳風骨道:“難道不是?”田思思眼睛好像在發著光,忽然冷笑道:“你若以為我的心上人是秦歌,所以故意栽贓,說他是殺死多事和尚的凶手,那你就錯了。”柳風骨變了臉,道:“若不是秦歌是誰?”田思思咬著嘴唇,道:“他雖然長得沒有你好看,但卻是個很聰明,很可愛的人。”柳風骨沉聲道:“你說的究竟是誰?”田思思道:“他姓楊,叫楊凡。”她故意用眼角偷偷去看柳風骨的表情,誰知柳風骨臉上連一點表情也沒有,無法捉摸。田思思又道:“他不但是我自己很喜歡的人,而且也是我爹爹認定的女婿,所以我就算不想嫁給他都不行,除非……”柳風骨道:“除非怎麼樣了?”田思思淡淡道:“除非他願意把我讓給你。”柳風骨沉吟著,道:“隻要他肯讓給我,你就肯嫁?”田思思道:“不錯。”柳風骨道:“這次你絕不再反悔?”田思思道:“絕不反悔。”她說話的時候,心裡已忍不住在偷偷地笑。那大頭鬼雖然也有可恨的地方,但卻絕不會出賣朋友的。何況他表麵的樣子雖然裝得很凶,其實是那種麵惡心善之類的人,心裡說不定早已在偷偷地愛著她。他若知道我在這裡,一定會不顧一切趕著來救我的。他豈非已救過她很多次。想到這裡,田思思心裡就忍不住升起了一種溫暖甜蜜之意。忽然間她想著的,已全都是他的好意。所以雖然剛才她還在恨他,在生他的氣,但現在都已全忘得乾乾淨淨。柳風骨居然已沉默了下來。他似乎也已發覺這是件絕不可能的事。田思思用眼角瞪著他,悠然道:“我說過的話算數,絕不反悔的,你為什麼不去找他來談談,說不定他會答應的。”柳風骨沉默了很久,但又淡淡笑了笑,道:“我用不著去找他。”田思思眨著眼,道:“為什麼?難道你已不想要我了?”柳風骨道:“我想,但卻用不著去找他,因為……”田思思忍不住問道:“因為什麼?”柳風骨笑得很奇怪,一字字道:“因為他本就已快來了。”田思思怔了怔,道:“你……你怎麼知道?”柳風骨笑得更神秘。“難道那大頭鬼也已落入了他們的圈套?”絕不會的!他的頭那麼大,頭腦自不簡單,怎麼會隨隨便便就上彆人的當,何況還有秦歌在他旁邊哩。憑他們兩個人的武功和機智,十個柳風骨也未必能對付得了,我空急些什麼?田思思怔了半晌,也忍不住笑了。現在她隻希望柳風骨沒有騙她,隻希望楊凡真的很快就會來。就在這時,她已看到了一個人,施施然從外麵走了進來,她不禁喜上眉梢。楊凡!楊凡果然來了!你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世上有很多人的樣子隨時隨地都會改變的。一刹那之前,他也許還是個君子,一刹那之後,就忽然變成了個惡棍,一刹那之前,他還在替你端茶倒酒,甚至恨不得跪下來舔你的腳,一刹那之後,他也許就會板起了臉,一腳把你踢出去。這種人雖不太多,也不太少。幸好世上還另外有種人,你走運的時候看見他,他是那樣子,你倒黴的時候看見他,他還是那樣子。楊凡就是這種人。你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見他,他總是那副嘻嘻哈哈,笑口常開,滿不在乎的樣子。他的頭看起來永遠都比彆人大,走起路來永遠都不慌不忙,好像就算天塌了下來,他也不會著急。這種樣子並不能算是很瀟酒的樣子,更不能算很可愛。但此刻在田思思眼中看來,世上簡直已沒有一個比他更可愛的人了,她把他看成救星。“他一定是拚著命來救我。”但隻要楊凡一來,天下還有什麼不能解決的事?田思思歡喜得幾乎忍不住要跳了起來。奇怪的是,柳風骨看到楊凡,居然連一點吃驚的樣子都沒有,反而顯得很歡喜,很歡迎的樣子。他居然還向楊凡招了招手,道:“你過來。”楊凡就過來了。田思思本來以為他的人一過來,秦歌也立刻就會跟著過來。誰知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臉上居然還帶著笑容。秦歌也沒有出現。田思思心裡已開始在痛惜。“也許他隻不過是在等機會,這大頭鬼一向很沉得住氣的。”她盯著他的手,隻希望這雙手一下子就能扼住柳風骨的咽喉。楊凡卻始終沒有看她一眼,就好像根本沒有看見她這個人。柳風骨微笑著道:“你來遲了。”楊凡也在微笑著,道:“抱歉。”柳風骨道:“你用不著對我抱歉,這位姑娘一直在等你,已等得很著急。”楊凡道:“哦。”他似乎直到現在才發現田思思在這裡,轉過頭來對她笑了笑,淡淡道:“抱歉,我不知道你在這裡等我。”田思思瞪大了眼睛,道:“你不知道?”楊凡搖搖頭。田思思幾乎忍不住要大叫起來,勉強地道:“你以為我會在什麼地方?”楊凡淡淡笑道:“無論你在什麼地方,好像都跟我沒什麼關係。”田思思道:“你……你忘了是誰叫我來的?”楊凡道:“腳長在你自己的身上,當然是你自己要來的。”田思思怔在那裡,再也說不出話來。她忽然發現楊凡好像已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她從未見過的陌生人。“這個楊凡難道也是彆人冒名頂替的?”絕不會的!彆人的頭絕不會有這麼大,笑起來也絕不會像他這麼討厭。柳風骨背著手,在旁邊看著,顯然又愉快,又得意。直到這時,才微笑著道:“田姑娘想要我找你來談談。”楊凡道:“談什麼?”柳風骨道:“談談她。”楊凡道:“她有什麼好談的?”柳風骨道:“我想要她嫁給我,但她卻說一定要你先同意。”楊凡道:“要我同意?”他好像覺得這是件很滑稽的事,忽然大笑道:“我又不是她老子,為什麼要我先同意?”柳風骨道:“因為她本來是要嫁給你的。”楊凡道:“我早就說過,就算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也不敢要她嫁給我。”柳風骨道:“她說什麼?”楊凡道:“她說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不會嫁給我的。”他忽又轉頭向田思思一笑,道:“這話是不是你說的?”田思思咬著牙,全身抖個不停。她已氣得說不出話來,也已無話可說。她隻恨不得一下子就將這大頭鬼的腦袋像西瓜般砸得稀爛。柳風骨笑道:“你既然這麼說,看來我們的婚事已沒問題了。”楊凡道:“本來就連一點問題都沒有。”柳風骨大笑,道:“好,好極了,到時候我一定請你來喝喜酒。”楊凡道:“你想不請我也不行。”柳風骨大笑著攬住他的肩,到現在為止,田思思就算真是個白癡,也已看出這兩人是什麼關係了。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們早就是朋友?”楊凡道:“不是,我們不是朋友……”柳風骨微笑著,接下去道:“我們隻不過是兄弟,而且是最好的兄弟。”田思思連嘴唇都已發白,道:“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你們早就計劃好的?”楊凡悠然道:“他剛才已經說過,我們是好兄弟。”田思思瞪著他,突然用儘全身力氣大叫起來,道:“姓楊的,楊凡,你究竟是不是人?你究竟是什麼東西?”楊凡笑道:“楊凡本來就不是東西。”柳風骨也笑了,道:“你以為他真的姓楊?真的是楊凡?”田思思又好像突然挨了一鞭子,連站都站不住了,後退了幾步,又“噗”地坐到那棺材上。她就像是個已快淹死的人,好容易才抓住一塊木頭,但忽然又發現抓住的不是木頭,是條鱷魚,吃人的鱷魚。現在她整個人卻似已沉入了水底。過了很久,她才能說出來,哼聲道:“你不是楊凡?”楊凡道:“幸好我不是。”田思思道:“真的楊凡呢?”楊凡道:“在少林寺。”田思思道:“在少林寺乾什麼?”楊凡道:“念經,敲木魚。”田思思道:“他……他已經做了和尚?”楊凡笑道:“現在他簡直已可算是老和尚了。”田思思慢慢地點了點頭,喃喃道:“我明白了,我總算明白了……”她真的明白了麼?也許她的確已明白了很多,但另外的一些事,她還是做夢也想不到的。田思思坐在棺材上,隻恨不得早些躺到棺材裡去。她本來以為自己一定會大哭一場的,但現在卻已連眼淚都沒有流下來,這種道理隻能意會不能言傳。難道她已沒有淚可流?沒有希望,就沒有眼淚,隻有已完全絕望的人才懂得無淚可流是件多麼痛苦,多麼可怕的事。可是她看起來反而好像很平靜,特彆平靜。柳風骨一直在看著她,微笑著道:“你說過這次絕不反悔的。”田思思茫然點了點頭,道:“我說過。”柳風骨道:“你已答應嫁給我?”田思思道:“我可以答應你,隻不過……我還要先問你一句話。”柳風骨笑道:“隻要你高興問一千句也行。”田思思道:“我隻想問你,你為什麼一定要我嫁給你,世上的女人又不止我一個。”柳風骨柔聲道:“女人雖然多,但田思思卻隻有一個。”田思思道:“我要聽實話,現在你還怕什麼,為什麼還不肯說實話?”柳風骨道:“因為實話都不太好聽。”田思思道:“我想聽。”柳風骨沉吟著,忽又笑了笑,道:“你知不知天下最有錢的人是誰?”田思思道:“你說是誰?”柳風骨笑道:“是你,現在世上最有錢的人就是你。”田思思怔了半晌,慢慢道:“原來你要娶的並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的錢。”柳風骨歎了口氣,道:“我早已說過,實話絕沒有謊言那麼動人。”田思思道:“你為什麼不索性殺了我,再把錢搶走,那豈非更方便得多?”柳風骨道:“那就反而麻煩了。”田思思道:“怎麼會麻煩?”柳風骨道:“你知不知道田家的財產一共有多少?”田思思道:“不知道!”柳風骨道:“但我卻已調查得很清楚,北六省每一個大城大縣裡,差不多全都有田家的生意,我若一家家的去搶,搶到我胡子白了也未必能搶光。”他微笑著,又道:“但我若做了田大小姐的夫婿,豈非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田家們所有生意的大老板,你若萬一不幸死了,田家的生意就順理成章變成了姓柳的。”田思思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這法子的確方便得多。”柳風骨笑道:“現在你總算明白了?”田思思道:“其實我早就該明白了。”柳風骨道:“但你卻一直沒有想通這道理,因為這道理實在太簡單,最妙的是,越簡單的道理,人們往往反而越不容易想通。”田思思道:“我的確還有件事想不通。”柳風骨道:“你說。”田思思道:“你既然想要逼著我嫁給你,為什麼又要叫這人假冒楊凡來救我?”柳風骨道:“因為我本來是想要你嫁給他的。”田思思冷笑道:“你以為我會嫁給他?”柳風骨道:“有很多女人為了報救命之恩,都嫁給了那個救她的男人。”田思思道:“所以你才故意製造機會,讓他來救我。”柳風骨笑道:“這法子雖已被人用過了很多次,但卻還是很有效。”田思思道:“你為什麼不選彆人,偏偏選上了這麼樣個豬八戒?”柳風骨道:“因為他是我的好兄弟,他若有了錢,就等於我的一樣。”田思思道:“你為什麼不想法要我感激你,嫁給你,那豈非更簡單?”柳風骨淡淡道:“像我這樣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最好不要自己露麵,這道理你現在也許還不懂,但以後就會慢慢明白的。”田思思冷冷道:“也許我現在已明白。”柳風骨道:“哦。”田思思道:“你自己若不露麵,做的事就算失敗了,也牽涉不到你身上去,所以你永遠是江南大俠,誰也沒法子找出你的毛病來。但我卻已找出了你的毛病,就是太聰明了些。”柳風骨微笑道:“你好像也不笨。”田思思道:“現在你卻還是露麵了。”柳風骨道:“不錯。”田思思道:“你怎麼會改變主意的?”柳風骨道:“第一,因為我以為你很討厭我這兄弟,絕不肯嫁給他,第二,因為我現在急著要錢用,沒時間再跟你玩把戲。”田思思道:“所以你才會對我說實話。”柳風骨道:“現在我無論怎麼說,都再也沒什麼太大的關係。”田思思道:“現在你究竟想怎麼樣呢?”柳風骨道:“我們當然要先回田家去成親,而且還得要田二爺親自來主辦這婚事。”田思思道:“哪個田二爺?”柳風骨笑了笑,道:“當然是你剛才見到的那一個。”田思思道:“然後呢?”柳風骨道:“等到江湖中人都已承認我是田家的姑爺,這個田二爺就可太太平平地壽終正寢了。”田思思道:“等到那時,我當然也就會忽然不幸病死。”柳風骨淡淡道:“紅顏多薄命,聰明漂亮的女孩子,往往都不會太長命的。”田思思道:“然後田家的財產,當然就全都變成了姓柳的。”柳風骨悠然道:“你們家對我的好處,我還是永遠都不會忘記,每當春秋祭日,我一定會到田家的祖墳去流幾滴眼淚。”田思思歎了口氣,道:“你想得的確很周到,隻可惜你還是忘了一件事。”柳風骨道:“哦?”田思思道:“你既然已說了實話,我難道還肯嫁給你麼?”柳風骨道:“你豈非已答應了我?而且說過絕不反悔。”田思思道:“女孩子答應彆人的話,隨時都可以當作放屁。”柳風骨突然大笑,道:“你以為我真的沒有想到這一著,柳風骨機智無雙,算無遺策,這名聲又豈是容易得來的。”田思思道:“你……你就算能逼我嫁給你,也絕對沒法子要我在大庭廣眾間跟你拜堂成親的,你做夢也休想。”柳風骨道:“我從來喜歡做夢。”田思思道:“難道你有什麼法子能要我改變主意?”柳風骨道:“我用不著要你改變主意,隻要讓你沒法子說話就行了。”田思思道:“但腿還是長在我自己身上的,你有什麼法子能要我跟你去拜天地?”柳風骨道:“但我卻可以用彆人的腿來代替你的吧,新娘子走路時,豈非總是要彆人扶著的。”田思思一直很堅強,一直很沉得住氣。一個人若已到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依賴的時候,往往就會變得堅強起來的。可是現在她眼淚卻又忍不住要流了下來。她用力咬著嘴唇,過了很久,才透出這口氣,道:“我知道你嘴裡雖這麼樣說,其實卻絕不會真的這麼樣做。”柳風骨道:“你不信我是說得出,就做得到的人?”田思思道:“但你自己當然也明白,這麼樣做一定會引起彆人懷疑,否則你早就做了,又怎會費這麼多事,又何必等到現在?”柳風骨道:“不錯,田二爺的朋友很多,以我的身份地位,當然不能讓彆人懷疑我,所以我一定要先找個可以代替你說話的人。”田思思道:“沒有人能代替我說話。”柳風骨道:“有的,我保證她替你說的話,無論誰都一定會相信。”田思思道:“難道你已找到了這麼樣一個人?”柳風骨道:“你不信?”田思思道:“你……你找的是誰?”她這句話其實已用不著再說,因為這時她已看到張好兒拉著一個人的手,微笑著走了過來。她永遠也想不到這個人也會出賣她。她寧死也不願相信,但卻已不能不相信。田心。她終於又見到了田心。田心甜甜地笑著,拉著張好兒的手,就好像她以前拉著田思思時一樣。她看來還是那麼伶俐,那麼天真。她臉上甚至連一點羞愧的樣子都沒有。田思思本來最喜歡她笑,最喜歡看她笑的時候撅起小嘴的樣子,有時她也好像很老練很懂事,但隻要一笑起來,就變成了嬰兒。嬰兒總是可愛的,現在她笑得就正像是個嬰兒。但現在田思思卻沒有看見這種笑,幸好沒有看見,否則她也許立刻就會氣死。她的眼睛雖然瞪得很大,但卻已什麼都看不見。甚至柳風骨說話的聲音,她聽來都已很遙遠。柳風骨正在問田心:“這件事應該怎麼做,現在你已經完全明白了麼?”田心嫣然道:“剛才張姐姐已說了一遍,我連一個字都沒有忘記。”柳風骨道:“她怎麼說的?”田心道:“明天晚上,我就陪老爺和小姐回家,那時家裡的人已經全都睡了,所以我們就可以從後門偷偷地溜回屋裡去。”柳風骨道:“為什麼要偷偷溜回去?”田心道:“因為那時小姐已說不出話,也走不動路了,當然不能讓彆人看到她那樣子。”柳風骨道:“第二天若有人問她,為什麼不像以前一樣到花園來玩呢?”田心道:“我就說小姐怕難為情,所以不好意思出來見人。”柳風骨道:“為什麼怕難為情?”田心道:“因為大後天,就是小姐大喜的日子,要做新娘子的人,總是怕難為情的。”柳風骨道:“喜事為什麼要辦得如此匆忙?”田心道:“因為田二爺病了,急著要衝衝喜。”柳風骨道:“田二爺怎麼會忽然病了的?”田心道:“在路上中了暑,引發了舊疾,所以病得很不輕。”柳風骨道:“就因為他病得不輕,所以才急著要為大小姐辦喜事,老人家的想法本就是這樣子的。”田心道:“也就因為他病得不輕,所以不能出房來見客,就算是很熟的朋友來了,也隻能請他到房裡去坐。”柳風骨道:“還有呢?”田心道:“病人當然不能再吹風,所以他屋裡的窗戶都是關著的,而且還得掛起窗簾。”柳風骨道:“要很厚的窗簾。”田心道:“病人既不能坐起來,也不能說話,最多隻能在床上跟朋友打個招呼,何況,喜事既然辦得很急,能通知到的朋友根本就不多。”柳風骨道:“越少越好,隻有幾個能說話的就行了。”田心道:“客人的名單我已擬好,剛才已經交給了張姐姐。”柳風骨臉上露出滿意之色。道:“然後呢?”田心道:“然後大喜的日子就到了,張姐姐和王阿姨就是喜娘,負責替新娘子打扮起來,再跟我一起扶新娘子去拜堂。”柳風骨道:“然後呢?”田心笑道:“然後新娘子進了洞房,就沒有我們的事了。”柳風骨大笑道:“然後這件事就算已功德圓滿,我就可以準備辦你跟我這兄弟的喜事了,那才是真正的喜事。”田心紅著臉垂下頭,卻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去瞟楊凡。目光中充滿了柔情蜜意。難道她真的看上了這大頭鬼?難道她就是為了他,才出賣田思思的?世上有很多事的確太荒唐,太奇怪,簡直就叫人無法思議,無法相信。每個人都在笑。他們的確已到了可以笑的時候。無論笑得多大聲都沒關係。田思思反正已聽不到他們的笑聲。剛才她若已沉在水底,現在這水簡直就似已結成了冰。她隻覺得自己連骨髓裡都在發冷。“楊凡,你好,田心,你好,你們兩個人都很好。”她真想大笑一場,笑自己居然會將這兩個人當做自己的朋友。還不止是朋友,這兩人本已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現在呢?現在什麼都完了,這世界是否存在,對她都已完全不重要。她忽然發覺自己在這世界上,竟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個朋友。也許還有一個!秦歌!秦歌絕不會和這些卑鄙下流無恥的人同流合汙的,否則他們又何必費那麼多心機來陷害他?可是他人呢?到哪裡去了?是不是正在想法子救她?這已是田思思最後的一線希望,隻要能知道秦歌的消息,她不惜犧牲任何代價。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柳風骨在問楊凡:“秦歌呢?你沒有帶他來?”楊凡笑了笑,道:“若不是為了要帶他來,我怎麼會來遲?”柳風骨也笑了笑,道:“他怎麼樣?是不是真的很不好對付?”楊凡道:“一個人若挨了四五百刀,總不會是白挨的!”柳風骨道:“你為什麼不將他留給少林寺的和尚?又何必自己多費力氣?”楊凡道:“這人太喜歡多管閒事,留他在外麵,我總有點不放心。”柳風骨笑道:“看來你做事比我還仔細,難怪彆人說,頭大的人總是想得周到些。”楊凡又笑了,道:“我已經將他交給外麵當值的兄弟,現在是不是要帶他進來?”柳風骨道:“好,帶他進來。”於是田思思又看到了秦歌。現在她寧願犧牲一切,也不願看到秦歌這樣子被彆人抬起來。秦歌已被兩個人抬了進來。一個人抬頭,一個人抬腳,就像是抬著死人似的,將他抬了進來。死人至少還是硬的,至少還有骨頭。但秦歌卻似已完全癱軟,軟得就像是一攤泥。彆人剛把他扶起來,忽然間,他的人又稀泥般倒在地上。他喝醉酒時,也有點像這樣子。可是現在他卻很清醒,眼睛裡麵絕沒有絲毫酒意,隻有憤怒和仇恨。柳風骨歎了口氣,道:“你究竟用什麼手段對付他的?怎麼會把他弄成這樣子?”楊凡淡淡道:“也沒有用什麼特彆的手段,隻不過用手指戳了他幾下子而已。”柳風骨皺眉道:“以前他能挨得彆人五六百刀,現在怎麼會連你的手指頭都挨不住了?”楊凡道:“以前他還是個窮小子,窮人的骨頭總是特彆硬些。”柳風骨道:“現在呢?”楊凡道:“人一成了名,就不同了,無論誰隻要過一年像他那種花天酒地的日子,就算是個鐵人,身子也會被淘空的。”柳風骨又歎了口氣,道:“快搬張椅子,扶秦大俠坐起來,地下又濕又冷,秦大俠萬一若受了風寒,誰負得起責任?”這兩人一搭一擋,一吹一唱,滿臉都是假慈悲的樣子。田思思咬著牙,真恨不得衝過去,一人給他們幾個大耳光。椅子雖然很寬大,秦歌卻還是坐不穩,好像隨時都會滑下來。柳風骨走過去,微笑著道:“秦兄,我們多年未見,我早就想勸勸秦兄,多保重保重你自己的身子,酒色雖迷人,還是不能天天拿來當飯吃的。”秦歌看著他,突然用力吐了口痰,吐在他臉上。柳風骨連動都沒有動,也沒有伸手去擦,臉上甚至還帶著微笑。這世上真能做到“唾麵自乾”的人又有幾個?秦歌忽然用儘全身力氣大笑,道:“我真佩服你,你他媽的真有涵養,真他媽的不是個人,我隻奇怪你媽怎麼把你生出來的?”柳風骨也在看著他,過了半天,才轉頭向楊凡一笑,道:“你明白他的意思嗎?”楊凡點點頭,道:“他想要你趕快殺了他!”柳風骨淡淡道:“現在少林寺已認定了他是謀殺多事和尚的凶手,他無論是死是活,都已完全沒什麼兩樣。”楊凡道:“但你還是不會很快就殺他的。”柳風骨道:“當然不會,很久以前,我就想知道這一件事,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告訴我,我怎麼能讓他死得太快?”楊凡道:“你想知道什麼事?”柳風骨冷冷道:“我一直想知道他究竟能挨幾刀?”楊凡道:“你猜呢?”柳風骨道:“至少一百二十刀。”楊凡道:“沒有人能挨得了一百二十刀。”柳風骨忽然又笑了,道:“你賭不賭?”楊凡道:“怎麼賭?”柳風骨道:“假如他挨到一百一十九刀時就死了,就算我輸。”楊凡道:“那也得看你一刀有多重。”柳風骨道:“就這麼重。”他突然出手,手裡多了把刀,刀已刺入秦歌的腿。秦歌連眉頭都沒有皺一皺,冷笑道:“這一刀未免太輕了,老子就算挨個三五百刀也不在乎。”柳風骨悠然道:“秦兄真的想多挨幾刀,在下總不會令秦兄失望的。”田思思忽然大聲道:“我跟你賭。”柳風骨又笑了,道:“你想跟我賭,賭什麼?”田思思咬著牙,道:“我賭你絕不敢一刀就殺了他。”柳風骨道:“哦。”田思思道:“我若輸了,我……我就心甘情願地嫁給你,你用不著多費事了。”柳風骨微笑著,道:“這賭注倒不小,倒值得考慮考慮。”田心忽然慢慢走過來,嫣然道:“我們家小姐心腸最好,生怕看到秦少爺活受罪,所以才故意想出這法子來,既然遲早都要死,能少挨幾刀總是好的。”她笑得那麼天真,接著又道:“小姐的心意,沒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柳風骨道:“你還知道什麼?”田心笑道:“我還知道小姐的心雖然好,但變起來卻快極了,有時她想吃冰糖蓮子,想得要命,但等我去把冰糖蓮子端來時,她卻碰都不碰,因為她忽然又想吃鹹的元宵了。”她眨著眼,又笑道:“所以我們家小姐無論說什麼,你都最好聽著,聽過了就算了,千萬不能太認真,尤其不能跟她打賭,因為她若賭輸了,簡直沒有一次不賴賬的。”田思思瞪著她,眼睛裡好像已冒出火來。田心忽又轉頭向她一笑,道:“我說的是實話,小姐可不能生氣。”田思思冷笑道:“你放心,我就算生王八蛋的氣,也不會生你的氣。”田心垂下頭,幽幽道:“我知道小姐心裡一直很恨我,其實我也有我的苦處。”田思思道:“哦?”田心道:“我生來就是個丫頭,你因生來就是小姐,我的苦處,你當然不會明白,一個人若是做了丫頭,就像變成了塊木頭,既不能有快樂,也不能有痛苦。”她歎了口氣,接著道:“其實小姐是人,丫頭也是人,沒有人願意一輩子做丫頭的。”田思思身子發抖,道:“我……我幾時拿你當做丫頭看了,你說。”田心道:“無論小姐怎麼看,我總是個丫頭。”田思思道:“所以你就應該害我。”田心又垂下頭,道:“小姐若在我這種情況下,說不定也會像我這麼樣做的。”田思思忽然也歎了口氣,道:“好,我不怪你,可是我還有句話要跟你說。”田心道:“我在聽著。”田思思道:“你過來,這句話不能讓彆人聽見。”田心垂著頭,慢慢地走了過來。田思思道:“再過來一點,好……”她忽然用儘平生力氣,一個耳光打在田心的臉上。然後她自己也倒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她實在已忍耐得太久,她本來還想再忍耐下去,支持下去。可是她整個人都已崩潰。沒有希望,連最後一線希望都已斷絕。一個人若已完全沒希望,就算能苦苫支持下去,為的又是什麼呢?人生本是一條路,她的路現在已走完了。她又被逼入了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