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思思已弄錯過一次,這次絕不能再弄錯了。隻可惜她也不知道真正的秦歌是什麼樣子。幸好這時金大胡子也走了過來,手裡還捧著一大疊銀票。好厚的一疊銀票。金大胡子笑道:“這裡是一點點小意思,請秦大俠收下。”秦歌道:“好。”他的確是個很直爽的人,一點也不客氣。金大胡子道:“除此之外,我們對秦大俠還有一點小小的敬意。”秦歌道:“你還要送我什麼?”金大胡子道:“一個機會。”秦歌道:“什麼機會?”金大胡子道:“讓秦大俠一次就翻本的機會。”秦歌大笑,道:“好,這樣才痛快。”金大胡子也在笑,笑得就像是個被人拔光了胡子的貓頭鷹。他微笑著道:“卻不知秦大俠想賭什麼?”秦歌道:“隨便賭什麼都一樣。”金大胡子拊掌道:“不錯,隨你賭什麼,該贏的人都是會贏的。”他微笑著,又道:“該輸的人隨便賭什麼都贏不了。”所以秦歌輸了。他該輸。因為據說賭神爺最討厭酒鬼,所以無論誰隻要一喝醉,該贏的也變成要輸了,而且輸得精光,輸得很快。“一次就翻本的機會。”這句話的意思通常就是說:“一次就輸光的機會。”你隻要往賭場裡去,隨時都會有這種機會的。大家都圍在旁邊看,大家都在為他歎息……無論是真是假,歎息總是歎息。“四五六”遇上“豹子”的機會畢竟不多。又有人在竊竊私議:“這種事隻怕也隻有秦大俠這種人才會遇見!”這是什麼話!“不錯,這也得要有運氣。”輸光了居然還算是運氣?這簡直不像話了。“秦大俠這次雖輸了,但在彆的事上運氣一定會特彆好的,賭運本就不是正運,賭運不好的人,正運總是特彆好。”嗯,這句話好像忽然變得有點道理了,至少秦歌自己覺得很有道理。因為他已又灌了四五斤酒下肚。一個人肚子裡若已裝了十來斤酒,天下就不會再有什麼沒道理的事了。同樣的,一個人肚子裡的酒若是裝得很滿,口袋就一定已變得很空。大家還圍在桌子旁,看著碗裡的三隻骰子。三個六。金大胡子居然隨隨便便就擲了三個六,這種人你想不佩服他都不行。秦歌忽然發覺金大胡子比他更像是個“大俠”了。在賭場裡本隻有賭得起的才是英雄。所以秦歌從人叢裡走了出去。他搖搖晃晃地走著,忽然撞在一個人身上。一個和尚。秦歌皺了皺眉,喃喃道:“今天我為什麼老是遇見和尚?……這就難怪我要輸了。”那和尚卻在微笑著,道:“施主今天遇見了幾個和尚?”秦歌道:“連你兩個。”和尚笑道:“連我也隻有一個。”秦歌抬起頭,仔仔細細看了他幾眼,忽然發現這和尚還是剛才那個和尚,圓圓的臉,笑起來就像是個彌勒佛。不但和尚在這裡,那道士和秀才也回來了。秦歌眨了眨眼,道:“我怎麼會在這裡的?”和尚道:“你本來就在這裡。”秦歌四麵看了看,頭也四麵轉了轉。他眼睛已不會動了,眼睛要往左麵看的時候,頭也得跟著往左麵轉。和尚笑道:“這裡還不是地獄,隻不過距離地獄已不遠了。”賭場和地獄有時實在差不了多少。秦歌揉揉眼睛,道:“你們剛才不是已走了嗎?”和尚點點頭,道:“既然能來,也就能走。”秦歌道:“你們現在為什麼又來了?”和尚道:“既然能走,也就能來。”秦歌想了想,喃喃道:“有道理,和尚說的話,為什麼總好像很有道理。”和尚道:“因為和尚是和尚。”秦歌又想了想,忽然大笑,道:“有道理,這次還是你們有道理。”和尚道:“你知道我剛才為什麼要走?”秦歌搖搖頭。和尚道:“為了要讓你賺五萬兩銀子。”秦歌大笑,道:“我早就說過,你是個明白人。”和尚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我們為什麼要來?”秦歌道:“為了要讓我賺五萬兩銀子?”和尚道:“不對。”秦歌道:“你們一走,我就賺五萬兩銀子,我一輸光,你們再回來,那又有什麼不好。”和尚道:“隻有一樣不好。”秦歌道:“哪樣不好?”和尚道:“你輸得太快。”秦歌又大笑,道:“所以這次你們不肯走了。”和尚道:“不肯。”秦歌忽然瞪起了眼睛,大聲道:“你們真的不走?”和尚道:“和尚不說謊。”秦歌道:“好,你們真的不走,我就真的走。”他大笑著走了出去。走到門口,忽又回頭,道:“我先走一步,到那裡去等你。”和尚道:“到哪裡去?”秦歌向上麵指了指,道:“你看我現在還上得去麼?”和尚笑了。下麵的人要上去的確不容易。就算你已上去,一個不小心,還是會掉下來的。掉下去時就快得多了。秦歌的身子一直往下沉,就好像真的要沉到地底下去。幸好還有田思思在旁邊扶著他。像秦歌這樣的人物,走出賭場時,居然沒有一個人送他出來。田思思很替他不平,也很替他生氣。就算秦歌並沒有什麼了不起,至少總是他們的大主顧,而且又輸了那麼多,金大胡子總應該照顧他才是。事實上,她剛才就曾經氣衝衝地去責問過金大胡子:“你難道看不出他已經喝醉了?”金大胡子笑笑,道:“這裡的酒本就是免費的。”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他已經喝醉了,為什麼還讓他一個人走?”金大胡子道:“這裡不是監獄,無論誰要走,我們都沒法子攔住。”田思思道:“你至少應該照顧照顧他。”金大胡子道:“你要我怎麼照顧他?”田思思道:“至少應該找個地方讓他歇著,總不能讓他醉倒在路上。”金大胡子冷冷道:“這裡也不是客棧。”田思思道:“但你卻是他的朋友。”金大胡子道:“開賭場的人沒有朋友。”田思思道:“你難道不想他下次再來?”金大胡子道:“隻要他有了錢,下次還照樣會來,這次就算他是爬著出去的,下次還是照樣會來。”他又笑笑,淡淡地接著道:“他到這裡來,也並不是為了要交朋友。”田思思道:“你對他也不能例外?”金大胡子道:“為什麼要例外?”田思思道:“他總算是個成名的英雄。”金大胡子冷冷道:“這裡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英雄。”這就是金大胡子最後的答複。在他們眼中,世上隻有兩種人,一種是贏家,一種是輸家。輸家是永遠不值得同情的。世上也許隻有一種人比輸家的情況更糟——一個已喝得爛醉如泥的輸家。秦歌還沒有完全爛醉如泥,至少現在還沒有。他總算發覺旁邊有個人在扶著他了,但還是過了很久之後,他才看出是什麼人在旁邊扶著他。他眯著眼看了很久才看出來,忽然笑道:“原來你也喝醉了。”田思思道:“我一口酒也沒喝。怎麼會醉?”秦歌道:“你若沒有喝醉,為什麼要我扶著你?”田思思歎道:“不是你在扶我,是我在扶你!”秦歌又哈哈地笑了起來,指著田思思的鼻子,道:“你還說你沒有醉?你看,你的鼻子都喝得歪到耳朵上去了,一個鼻子已變成了兩個。”田思思簡直恨不得一下子把他丟到陰溝裡去,咬著牙道:“你能不能站直一點?”秦歌道:“不能。”田思思道:“為什麼?”秦歌往下麵指了指,道:“因為我要下去。”他又壓低聲音,作出很神秘的樣子,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下去?”田思思恨恨道:“是不是因為那裡沒有和尚了?”秦歌大笑道:“一點也不錯,和尚已經到賭場念經去了。”他笑得彎下腰,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田思思看著他,又好氣,又好笑,真不知該把他送到哪裡去才好。秦歌的人忽然衝了出去,衝到牆角,不停地嘔吐了起來。他吐得真不少,田思思卻還希望他多吐些。“喝醉酒的人吐出來之後,也許就會變得清醒一點了。”她這麼想,因為她自己還沒有真正醉過。真正喝醉的人,無論怎麼樣都不會變得清醒的,吐過了之後酒意上湧,反而醉得更厲害。秦歌吐過了之後,酒意也隨著上湧,立刻就躺了下去,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已經鼾聲如雷。田思思真的急了,大聲道:“喂!快起來,你怎麼能睡在這裡。”秦歌聽不見。田思思隻有用力去搖他,搖了半天,秦歌才總算睜開了眼睛。他眼睛隻有平時三分之一那麼大,舌頭卻比平時大了三倍。田思思著急道:“快起來,你睡在這裡,若被彆人看見你醉成這個樣子,那還得了,莫忘了你是個大男人,大英雄。”秦歌哈哈笑道:“英雄……英雄值多少錢一斤?能不能拿到賭場裡去賣?”他又壓低聲音,悄悄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田思思隻有苦笑道:“你說。”秦歌道:“我什麼都想做,就是不想做英雄,那滋味實在不好受。”這句話剛說完,立刻又鼾聲大作。田思思完全沒法子了。這人搖也搖不醒,抱也抱不動。一個人喝醉了之後,就好像會變得比平時重得多。田思思真想把他丟在這裡不管了,隻可惜她不是心腸這麼硬的人,何況秦歌又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大人物。有很多女孩子比她更沉不住氣,隻要一聽見秦歌的名字,就興奮得好像隨時都會暈過去。她們若看到秦歌這種樣子,心裡會有什麼感覺呢?她們當然看不到,所以她們都比田思思幸運得多。田思思歎了口氣,又看到了秦歌脖子上那條鮮紅的絲巾。紅絲巾,俠義,勇敢和熱情。紅絲巾,紅得就像是剛升起的太陽。但現在這條紅絲巾已變得像什麼了呢?像抹布。一塊剛抹過七八張桌子的抹布,上麵又是汗,又是酒,又是一些剛從秦歌嘴裡吐出來的東西。江湖中那些多情的少女們,現在若看到他脖子上這條紅絲巾,心裡又會有什麼感覺呢?田思思連想都不敢想。“無論如何,他隻不過是喝醉了,每個人都可能有喝醉的時候,那並不是什麼不可原諒的罪惡。”田思思又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蹲下去,用自己的絲巾擦了擦秦歌的臉。她自己的絲巾當然也是紅的,紅得就像是情人的熱血。可是她自己的血已漸漸開始沒有今天上午那麼熱了。這倒並不是說她已對秦歌覺得失望,而是因為她的肚子。她可以確定自己現在就算想吐,也沒有東西吐得出來。一個空著肚子的人,在這種有風的晚上,站在一條黑黝黝的小巷子裡,陪著一個鼾聲如雷的醉鬼。你叫她的血怎麼熱得起來?天亮了。天好像忽然就亮了,田思思看到對麵牆上那一抹淡淡的晨光時,才發覺自己剛才居然睡了一覺。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睡著的。秦歌還躺在陰溝的旁邊,鼾聲總算已小了些。田思思從牆角裡站起來,脖子又麻又痛,她勉強將脖子轉動了兩下,忽然又發覺了一樣奇怪的事。她身上竟多了條毯子。昨天晚上她身上絕沒有這條毯子,因為那時她正覺得很冷,很饑,正坐在這牆角裡發愁,不知道這一夜應該怎麼樣渡過。她又想到那大頭鬼,現在一定正吃得飽飽的,躺在床上,旁邊說不定還有個像張好兒那樣的女人。這就是她最後想到的一件事。然後她就忽然睡著了。“這條毯子是哪裡來的呢?”毯子就好像大餅一樣,是絕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難道秦歌會在半夜忽然醒過來,找了條毯子來替她蓋上?秦歌還睡在他躺下去的地方,簡直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田思思咬著嘴唇,發了半天怔。想來想去,會替她蓋上這條毯子的,隻有一個人。可是她不信那個人會這麼樣做,她寧可不信。秦歌站著的時候,站得很直,很挺,但睡相卻實在不高明。他睡在那裡的樣子,就好像是蝦米。幸好這裡是個死巷子,隻有幾家人的後門在這巷子裡。昨天晚上,她糊裡糊塗的,也不知怎會走到這條巷子裡來,現在她才開始覺得很幸運。隻要有人看到田大小姐睡在這巷子裡,那才真的丟人丟到家了。眼觀天色,天已大亮,那幾家的後門裡,隨時都可能有人走出來。田思思下定決心,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將秦歌搖醒。她搖得真用力。秦歌忽然叫了起來,終於睜開了眼,捧著頭,怪叫道:“你乾什麼,我的頭都快被你搖得裂開了。”田思思咬著嘴唇,道:“裂開來最好,正好乘機把你腦袋洗一洗。”秦歌這下看清了她是誰,忽然笑道:“原來是你,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田思思恨恨道:“因為我遇見了個醉鬼。”她本來決心要儘量對秦歌溫柔些,體貼些,不但要讓秦歌覺得她現在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將來也一定會是個好太太。可是她大小姐的脾氣一發作,早已將這些事全都忘得乾乾淨淨。秦歌的手捧著腦袋,還在那裡不停地歎著氣。田思思看著他那愁眉苦臉的樣子,忍不住道:“你很難受?”秦歌苦著臉道:“難受極了,簡直比生大病還難受。”田思思道:“你怎麼會這麼難受的?”秦歌道:“隻要頭一天晚上喝醉了酒,第二天就一定會難受。”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拚命地喝呢?”秦歌正色道:“男人喝酒,總得像男人的樣子。”田思思歎了口氣,道:“你以為那樣子喝酒就能表示你是個英雄嘛?你錯了,那隻不過表示你是個酒鬼而已!”秦歌道:“英雄也好,酒鬼也好,總之都是男人,總比娘娘腔好得多。”田思思道:“娘娘腔的人,至少不會像你現在這麼難受。”秦歌搖了搖頭,道:“我們男人的事,你們女人最好還是不要問得太多。”他終於站起來,拍了拍田思思的肩,道:“走,我請你喝酒去。”田思思張大了眼睛,道:“你還要喝酒?”秦歌道:“當然要喝。”田思思道:“你不怕難受?”秦歌道:“難不難受是一回事,喝不喝酒是另外一回事,醉不醉又是另外一回事,這道理你們女人也不會懂的。”他笑了笑,又道:“何況,我現在喝的叫還魂酒,一喝下去就不難受了。”田思思道:“喝多了明天豈非還是一樣難受?”秦歌笑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說,誰管得了那麼多,何況,明天就是更難受,那也是明天的事,今天還可以再喝。”田思思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現在才知道酒鬼是怎麼來的了。”秦歌根本不聽她在說什麼,拍了拍身上的汙漬,拉了拉脖子上的絲巾,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才往巷子外麵走。一個人躺在陰溝旁是一回事,走到外麵去,就得挺起胸。就算全身都難受得要命,臉上也絕不能露出半點難受的樣子來。現在他看來雖不見得容光煥發,但至少已又有了英雄氣概,那條鮮紅的絲巾已被拉得很平,又開始在風中飄揚。田思思也不能不承認,他這條絲巾的料子實在不錯。秦歌正在巷口等著她,等她走過去,才微笑著道:“你看我現在的樣子怎麼樣?”田思思也不禁嫣然笑道:“最少已不像是條醉貓了。”她忍不住又問道:“你想到哪裡喝酒去?”秦歌道:“當然是這地方最大的茶館。”田思思道:“茶館?”秦歌道:“現在這時候,隻有茶館已開門。”田思思道:“茶館裡也有酒賣?”秦歌笑道:“茶館裡除了茶之外,幾乎什麼都有。”田思思又不禁嫣然一笑,但立刻又皺起眉,道:“你身上還有沒有銀子?”秦歌道:“沒有。”他回答得倒真乾脆。田思思的眉卻皺得更緊,道:“沒有銀子用什麼去買酒?”秦歌笑道:“我喝酒還用得著拿銀子買麼?”田思思道:“不用銀子用什麼?”秦歌挺起胸,道:“我隻要一進去,就會有很多人搶著要請我喝酒的。”田思思道:“你好意思要彆人請?”秦歌道:“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他們能請得到我是他們的光彩,我喝了他們的酒,是給他們麵子。”他笑了笑,又道:“做一個成名的英雄,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田思思也笑了。她忽然發現這人雖不如她想像中那麼偉大,卻比她想像中坦白得多。他畢竟還年輕,他固然有很多缺點,但也有可愛的一麵。他是個英雄,但也是個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人。田思思笑道:“人家若看見你昨天晚上醉得那副樣子,一定就不會請你了。”秦歌接道:“那樣子是人家看不到的,我隻讓彆人看到我賭錢時的豪爽,喝酒時的豪爽,等到我喝醉了,輸光了,那種慘兮兮的樣子我就絕不會讓彆人看見。”他又笑了笑,接著道:“你是不是也聽說過我挨了好幾百刀的事?”田思思點點頭,道:“我聽了至少也有好幾百次。”秦歌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我挨了刀之後,在地上爬著出去,半夜裡醒來還疼得滿地打滾,哭著叫救命的事?”田思思道:“沒有。”秦歌微笑道:“這就對了,你現在總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田思思的確已明白。江湖中的人能看到的,聽到的,隻不過是他光輝燦爛的那一麵。卻忘了光明的背後,必定也有陰暗的一麵。不但秦歌如此,古往今來,那些大英雄,大豪傑們隻怕也很少會有例外。這正如人們隻看得見大將的光榮和威風,卻忘了戰場上那萬人的枯骨。田思思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也不少。”秦歌道:“一個人在江湖中混了那麼多年,多多少少總會學到一點事的。”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將你看成了怎麼樣一個人?”秦歌搖搖頭。田思思道:“我將你看成一個莽漢,一個鄉巴佬。”秦歌道:“鄉巴佬?”田思思道:“因為你居然連張子房是什麼人都不知道。”秦歌忽然也眨眨眼,道:“你以為我真不知道?”田思思道:“你知道?”秦歌道:“張子房就是張良,是漢初三傑之一,史書上說他雖然長得溫文如處子,但卻雄心萬丈,就憑博浪那一椎,已是名傳千古。”田思思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失聲道:“你真的知道?”秦歌笑道:“一點也不假。”田思思道:“那你昨天晚上為什麼要那樣子說呢?”秦歌道:“我是故意的。”田思思道:“故意的?為什麼要故意的裝傻?”秦歌道:“因為我知道大家都崇拜我,就因為我是那麼樣一個人,什麼都不懂,隻懂得拚命地打架,拚命地賭錢拚命地喝酒。”田思思道:“彆人為什麼要崇拜這種人呢?”秦歌道:“因為他們自己做不到。”他微笑著,接著道:“無論做什麼事,要能拚命都不容易。”田思思歎了口氣,道:“我明白,因為我看見過你難受的樣子。”秦歌道:“一點也不錯,要拚命,就得先準備吃苦。”田思思道:“但你為什麼不做一個又拚命,又聰明的英雄呢?那樣子彆人豈非更佩服?”秦歌道:“那樣子彆人就不佩服了。”田思思道:“為什麼?”秦歌道:“因為那樣子的人很多,至少不止我一個。”田思思道:“你若也是那樣的人,彆人就不覺得稀奇了,對不對?”秦歌笑道:“一點也不錯,就因為稀奇,所以我今天才會有這麼大的名,才會九*九*藏*書*網成為那些少年人心目中的偶像。”他自己好像也有些感慨,所以忍不住歎了口氣,道:“我若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彆人就一定會對我覺得很失望。”田思思道:“所以你喝醉了之後,就會知道這種英雄的滋味並不好受。”秦歌道:“不錯。”田思思道:“但英雄也有很多種,你為什麼偏偏要做這一種呢?”秦歌道:“因為彆人早已將我看成是這一種的人,現在已沒法子改變了。”田思思道:“你自己想不想改變呢?”秦歌道:“不想。”田思思道:“為什麼?”秦歌道:“因為我自己也漸漸習慣了,有時甚至連我自己都認為那麼樣做是真的。”田思思道:“其實呢?”秦歌歎道:“其實是真還是假,連我自己也有點分不清了。”田思思沉默了很久,忽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不懂。”秦歌道:“你不必懂,因為這就是人生。”田思思沉思了很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歎道:“我沒有看見你的時候,做夢也想不到你是個這麼樣的人。”秦歌道:“你以為我是個怎麼樣的人?”田思思眼珠子轉動,道:“你想呢?”秦歌笑道:“我想你一定會將我當做一個很了不起的大人物,所以我一定要請你喝酒。”秦歌也許並不是什麼真正的大人物,不是神,但在江湖中人心目中,他卻的確是個很受歡迎的英雄。無論他走到哪裡,都有人歡迎他,崇拜他,為他歡呼。現在田思思也喝了酒。現在他們正走在一條很幽靜的小路上,兩旁的牆很高,樹枝自牆裡伸出來,為他們掩住了夏正午酷熱的驕陽。田思思忽然笑道:“想不到真有那麼多人搶著要請你喝酒。”秦歌的眼睛已變得很亮,因為他已有酒意,卻沒有醉。他看著高牆裡的樹枝,緩緩道:“你可知道他們為什麼那樣歡迎我?”田思思道:“因為你是個英雄?”秦歌笑了笑,道:“那當然也是原因之一,但卻並不重要。”田思思道:“重要的是什麼?”秦歌道:“重要的是,他們知道我對他們沒有威脅,因為我隻不過是個很粗魯,很衝動,但卻不太懂事的莽漢,和他們一點利害關係也沒有。”他笑得有點淒涼,接著道:“他們喜歡我,歡迎我,有時就好像戲迷們喜歡一個成名的戲子一樣,絕不會和他們本身的利益發生衝突。”田思思笑道:“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低了。”秦歌道:“我並沒有看低自己,我也有我成功的地方,據我所知,古往今來,江湖中的成名英雄們,像我這麼樣受歡迎的並不多。”田思思道:“你難道認為就沒有人是真心崇拜你的?”秦歌苦笑道:“當然也有,但那隻不過是些還沒有完全長大的孩子,譬如說……”田思思道:“譬如說我?”秦歌道:“我說的是以前,現在你當然已不同了。”田思思道:“為什麼?”秦歌道:“因為你已看見了許多彆人看不見的事。”田思思沉思著,緩緩道:“不錯,我的確已看出你一些彆人看不見的缺點,但我看到你的一些優點,也是彆人看不到的。”秦歌道:“哦?”田思思道:“你固然有很多毛病,但也有很多可愛的地方。”秦歌笑道:“我真的有?”田思思道:“真的,你甚至比大多數人都可愛得多。”她笑了笑,又道:“但像你這樣的男人,隻能做個好朋友,絕不會是好丈夫。”秦歌道:“你以前難道想嫁給我?”田思思垂下頭,紅著臉笑道:“的確有這意思。”秦歌道:“現在呢?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田思思道:“絕不是,隻不過……”秦歌道:“隻不過已覺得不大滿意了?”田思思道:“也不是。”秦歌道:“那是什麼呢?”田思思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道:“也許隻因為我以前將你看得太高,現在卻已對你了解得更深。”秦歌道:“就因為你已了解我所以才不肯嫁給我?女孩子為什麼總是喜歡嫁給她們不了解的人呢?”田思思沒有回答,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並沒有對秦歌覺得失望,因為秦歌的確是個英雄。一種她們無法了解的英雄。但無論哪種英雄都是人,不是神——甚至連神都不是完全沒有缺點的。何況人呢?現在她隻不過覺得自己已沒法子再嫁給秦歌了,因為她看到的秦歌,並不是她幻想中的那個秦歌。她並不是失望,隻不過覺得有點惆悵,一種成人的惆悵。她忽然發覺自己好像又長大了很多。秦歌還在凝視著她。她輕輕拉起秦歌的手,勉強笑道:“我雖然不能嫁給你,但卻可以永遠做一個很好的朋友。”秦歌沒有說話,想說,卻沒有說出來。田思思咬著嘴唇,輕輕道:“你……你是不是很失望?”秦歌凝視著她,忽然大笑,道:“我怎麼會失望,天下的女人都可以娶來做老婆,但能像你這麼樣了解我的朋友,世上又有幾個?”田思思眼波流動,忽又歎息了一聲,道:“可是你為什麼要讓我如此了解你呢?”秦歌的目光也在閃動著,微笑道:“也許隻因為我的運氣不好。”田思思眨眨眼,嫣然道:“也許隻因為你的運氣不錯。”秦歌又大笑,道:“將來能娶到你的那個人,運氣才真的不錯。”田思思低下頭,忽然不說話了。也不知為了什麼,她居然又想起了那大腦袋。他在哪裡?是不是和田心在一起?過了很久,她抬起頭,道:“這條路我以前好像走過。”秦歌點點頭。田思思道:“再往前麵走,好像就是金大胡子那賭場了。”秦歌又點點頭。田思思皺眉道:“你難道還想到那裡去?”秦歌笑了,道:“我想再去看看那和尚,你難道不覺得他很奇怪?”田思思道:“奇怪倒真的有點奇怪,隻不過怕你並不是真的想去找他。”秦歌道:“哦!”田思思抿嘴笑道:“恐怕你隻不過又在手癢了吧。”秦歌瞪了瞪眼,道:“我就真還想去賭,用什麼去賭呢?用我的手指頭?”田思思笑道:“就算沒錢賭,去看看彆人賭也是好的。”秦歌笑道:“這次你錯了。”田思思道:“那你想去乾什麼,真的想去看那和尚?”秦歌笑得很神秘,緩緩道:“不錯,因為我發現這個和尚比彆的和尚都有趣得多。”和尚不應該有趣的,和尚若有趣,彆人就無趣了。和尚在廟裡念經。賭鬼在賭場裡賭錢,這種事不管有沒有價值,至少總是很正常的。但和尚若在賭場裡念經,賭鬼若在廟裡賭錢,那就非常不正常,而且很荒唐,很奇怪。奇怪的事總有些奇怪的原因。奇怪的事也總會引出其他一些奇怪的事來。“你為什麼總是說賭場距離地獄最近?”“因為常常到賭場裡去的人,很容易就會沉淪到地獄裡去。”“賭場真的這麼可怕?”“的確可怕,你家裡若有人是賭鬼,你就會知道那有多麼可怕了。”“哦!”“一家之主若是個賭鬼,這家人過的日子簡直就好像在地獄裡一樣。”“我聽說一個人若是沉迷於賭,有時甚至會連老婆、兒子都一齊輸掉的。”“唉,那的確可怕。”“假如說世上最接近地獄的地方是賭場,那最接近西方極樂世界的,應該是什麼地方呢?”“廟?”“不錯。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過,賭場和廟也有一點相同的地方?”“沒有,這兩種地方簡直連一點關係都沒有。”“你有沒有注意到,賭場和廟通常都在比較荒僻隱密的地方?”“我現在才想到,但還是想不通?”“哪點想不通。”“我已知道賭場為什麼要設在比較荒僻的地方,但是廟為什麼也如此呢?到廟裡去燒香的人,既不丟人,也不犯法。”廟為什麼要蓋在荒僻的地方呢?因為廟蓋得越遠,越荒僻,就越有神秘感!有神秘感?神秘感通常也就是最能引起人們好奇和崇拜的原因。不錯,人們通常總會對一些他們不能了解的事覺得畏懼。因為畏懼,就不能不崇拜。“而且人們通常也總喜歡到一些比較遠的地方去燒香,因為這樣子才能顯得出他的虔誠。”“你差不多全說對了,隻差一點。”“還差一點?”“燒香的人走了很遠的路之後,一定會很饑,很饑的時候吃東西,總覺得滋味特彆好些。”“所以人們總覺得廟裡的青菜特彆好吃。”“你總算明白了,素齋往往也正是吸引人們到廟裡去的最大原因之一。”“我就知道有很多人到廟裡去燒香時的心情,就和到郊外去踏青一樣。”“所以聰明的和尚都一定要將廟蓋在很遠僻的地方。”“我現在也覺得你的話很有道理了,但和尚聽見一定會氣死。”“和尚氣不死的。”“為什麼?”“酒色財氣,四大皆空,這句話你難道也已忘記?”“不錯,既然氣也是空,和尚當然氣不死的。”“氣死的就不是真和尚。”“所以氣死也沒關係。”“一點關係也沒有。”偏僻的巷子。巷子的儘頭,就是金大胡子的賭場,秦歌和田思思已走進這條巷子。這時烏雲忽然掩住了日色,烏雲裡隱隱有雷聲如滾鼓。狂風卷動,天色陰冥。田思思看了看天色,道:“好像馬上就有一場暴雨要來臨了。”秦歌道:“下雨的天氣,正是賭錢的時候。”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賭很可怕,為什麼偏偏還要賭?”秦歌笑了笑,道:“因為我既不是個好人,也不聰明。”田思思嫣然道:“你隻不過是個英雄。”秦歌歎道:“聰明的好人通常都不會做英雄。”他突然閉上嘴,因為他忽然發現那賭場的院子裡有一團團,一片片,一絲絲黑色的雲霧被狂風卷起,漫天飛舞。說那是雲霧,又不像雲霧,在這種陰冥的天色裡,看來真有點說不出的詭秘恐怖。田思思動容道:“那是什麼?”秦歌搖搖頭,加快了腳步走過去。賭場破舊的大門在風中搖晃著,不時地“砰砰”作響。門居然是開著的,而且沒有人看管。這門禁森嚴的賭場怎麼忽然變得門戶開放了?黑霧還在院子裡飛卷。秦歌竄過去,撈起了一把。田思思剛好跟進來,立刻問道:“究竟是什麼?”秦歌沒有回答,卻將手裡的東西交給了田思思。這東西軟軟的,輕輕的,仿佛是柔絲,又不是。田思思失聲道:“是頭發。”秦歌沉著道:“是頭發。”田思思道:“哪裡來的那麼多頭發?”滿院子的頭發在狂風中飛舞,看來的確說不出的詭秘恐怖。秦歌緩緩地道:“不知道那和尚是不是還在裡麵?”田思思道:“你為什麼一定要找那和尚?”秦歌道:“因為你問的話也許隻有他一個人能解釋。”他推開門走進去。他怔住。田思思跟著走進去。田思思也怔住。無論誰走進去一看,都要怔住。和尚還在屋子裡。不是一個和尚,是一屋子和尚。隻有在廟裡,你無論看到多少和尚都不會奇怪,更不會怔住。但這裡是賭場。賭桌沒有了,賭具沒有了,賭客也沒有了。現在,這賭場裡竟隻有和尚。幾十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和尚,眼觀鼻,鼻觀心,雙手合什,盤膝坐在地上,一眼看去,除了一顆顆光頭外就再也沒有彆的。每個頭都剃得很光,光得發亮。田思思忽然明白院子裡那些頭發是哪裡來的了。但她卻還是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忽然都剃光了頭做和尚。屋子裡很靜,沒有骰子聲,沒有洗牌聲,沒有吆喝聲,也沒有念經聲。和尚雖是和尚,但卻不念經。是不是因為他們還沒有學會念經?秦歌正在找昨天那個會念經的和尚。他慢慢地走過去,一個個地找,忽然在一個和尚麵前停下了腳步。田思思看到他麵上吃驚的表情,立刻也跟了過去——他看到這和尚時的表情,簡直好像忽然看到了個活鬼一樣。這和尚還是眼觀鼻,鼻觀心,端端正正地盤膝坐著,非但頭剃得很光,胡子也刮得很光。這和尚的臉好熟。田思思看了半天,突然失聲而呼:“金大胡子!”這和尚赫然竟是金大胡子。他旁邊還有個和尚,一張臉就像是被雨點打過的沙灘。“趙大麻子。”這放印子錢的惡棍怎麼會也做了和尚?秦歌盯著金大胡子,上上下下地看了很久,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是不是有病?”金大胡子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合什道:“施主在跟誰說話?”秦歌道:“跟你,金大胡子。”“阿彌陀佛,金大胡子已死了,施主怎能跟他說話。”秦歌道:“你不是金大胡子?”金大胡子道:“小僧明光。”秦歌又盯著他了半天,道:“金大胡子怎麼會忽然死了?”金大胡子道:“該死的就死。”秦歌道:“不該死的呢?”金大胡子道:“不該死的遲早也得死。”他一直端端正正地盤膝而坐,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現在看見他的人,誰也不會相信他昨天還是個賭場的大老板。現在他看來簡直就像是修為嚴謹的高僧。田思思眼珠子轉動,忽然道:“金大胡子既已死了,他的老婆新婚夫人呢?”一個人新婚時就開始怕老婆,而且怕得連胡子都肯刮光,那往往隻有一種原因。因為他愛他的老婆,愛得要命。愛得要命時,通常也就會怕得要命。田思思這一著實實打在金大胡子最要命的地方上了。金大胡子雖然還在勉強控製著自己,但頭上汗已流了下來。田思思偷偷地向秦歌打了個眼色,道:“你想他的新婚夫人會到什麼地方去了?”秦歌笑了笑,忽然道:“他的人既已死了,老婆自然就嫁人了!”田思思道:“改嫁?這麼快?”秦歌道:“該改嫁的,遲早總要改嫁的。”田思思道:“嫁給誰呢?”秦歌道:“也許是個道士,也許是個秀才,紅花綠葉青蓮藕,本來就是一家人。”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金大胡子突然狂吼一聲向他撲了過來,能做賭場的老板,手底下當然有兩下子,隻見他十指箕張如鷹爪,好像是恨不得一下就扼住秦歌的脖子。秦歌的脖子剛往外麵一縮,半空中忽然有根敲木魚的棒槌飛了過來,“噗”的一聲,在金大胡子的光頭上重重敲了一下。這一下敲得真不輕,金大胡子腦袋雖未開花,卻也被敲得頭暈眼花,連站都站不住了,連退好幾步,“噗”地又坐到了那蒲團上。“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一個和尚口宣佛號,慢慢地走了過來,手裡捧著個木魚,卻沒有棒槌。會念經的和尚終於出現了。他慢慢地走到金大胡子麵前,歎息著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一關都看不破,怎麼能出家做和尚?”金大胡子全身發抖,嘶聲道:“我本來就不想做和尚,是你逼著我……”他的話還沒說完,“噗”的一聲,頭上又被重重地敲了一下。這和尚的手好像比棒槌還硬。金大胡子竟被他一根手指敲得爬到地上去了,光頭上立刻凸起了一大塊。這和尚道:“是誰逼你做和尚的?”金大胡子道:“沒……沒有人。”和尚道:“你想不想做和尚?”金大胡子道:“想……想。”和尚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他居然又開始念經了。金大胡子卻爬在地上,放聲大哭了起來。田思思看得怔住了,怔了半天,才回過頭向秦歌苦笑道:“這和尚真的會念經。”秦歌道:“不但會念經,還會敲人的腦袋。”田思思道:“敲得比念經還好。”秦歌道:“這次他念經雖沒有選錯地方,但卻敲錯了腦袋。”田思思道:“他本該敲誰的腦袋?”秦歌道:“他自己的。”和尚忽然不念經了,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搖著頭歎道:“原來又是你。”秦歌道:“又是我。”和尚道:“你怎麼又來了?”和尚道:“既然能走,為什麼不能來?”和尚道:“既已走了,就不該來的。”秦歌道:“誰說的?”和尚道:“和尚說的。”秦歌道:“和尚憑什麼說!”和尚道:“和尚會‘一指禪’,會敲人的腦袋。”秦歌歎了口氣,道:“看來這和尚好像要趕我走的樣子。”和尚道:“昨天你趕和尚走,今天和尚趕你走,豈非也很公道。”秦歌道:“我若走了,有沒有人給和尚五萬兩銀子?”和尚道:“沒有。”秦歌道:“那麼我就不走。”和尚沉下了臉,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秦歌道:“好像是個賭揚,又好像是個廟。”和尚道:“昨天是賭場,今天是廟。”秦歌笑了笑,道:“連妓女都可以到廟裡燒香,我為什麼不能來?”和尚道:“你來乾什麼?”秦歌道:“當然來賭錢,賭鬼一天不賭錢,全身都發癢。”和尚道:“廟裡不是賭錢的地方。”秦歌道:“和尚既能到賭場裡念經,賭鬼為什麼不能到廟裡賭錢。”和尚瞪著他,忽然笑了,道:“這裡都是和尚,誰跟你賭?”秦歌道:“和尚。”和尚道:“和尚不賭。”秦歌道:“我佛如來也賭,和尚為什麼不賭?”和尚皺眉道:“我佛如來也賭,跟誰賭?”秦歌道:“齊天大聖孫悟空。”和尚道:“賭什麼?”秦歌道:“賭孫悟空翻不出他的手掌心。”和尚又笑了,道:“就算你有理,和尚也沒錢賭。”秦歌道:“和尚會化緣,怎麼會沒有錢。”和尚道:“到哪裡化緣?”秦歌道:“據我所知,這些和尚昨天還都是施主。”和尚道:“哦!”秦歌道:“尤其是金大胡子,他既已做了和尚,財即是空,他那萬貫家財自然全部施舍給和尚了。”他笑了笑,道:“聽說和尚化緣,有時比強盜搶錢還凶得多。”和尚瞪著他,圓圓的臉忽然變得很陰沉,說道:“你會搶錢?”秦歌道:“不會。”和尚道:“會化緣?”秦歌道:“也不會。”和尚道:“你用什麼來賭?”秦歌道:“用我的人。”和尚道:“人怎麼能賭?”秦歌笑道:“我若輸了,就跟你做和尚,你若輸了,這廟就歸我,和尚也歸我。”和尚道:“你想怎麼賭?”秦歌道:“你既然會敲腦袋,我們不如就賭敲腦袋。”和尚道:“敲誰的腦袋?”秦歌道:“你敲我的,我敲你的,誰先敲著誰的,誰就是贏家。”和尚冷冷道:“腦袋不是木魚,會敲破的。”秦歌道:“你知不知道哪種腦袋最容易敲破?”和尚大笑,笑聲中,他的人忽然不見了。地上鋪著一塊塊石板,石板突然裂開,和尚就掉了下去,然後石板就立刻關起。這裡本是個秘密的賭場,賭場裡有翻板地道本不是件奇怪的事。隻有田思思才會覺得很吃驚,怔了半晌,忽然笑道:“看來他不想跟你賭。”秦歌微笑道:“他也知道很容易敲破的一種腦袋,就是光頭腦袋。”田思思道:“你真想敲破他的腦袋?”秦歌道:“隻想敲破一點點。”田思思道:“為什麼,看來他並不是個壞人。”秦歌道:“但他卻不該逼著彆人做和尚。”田思思道:“天下開賭場的人若都做了和尚,這世界豈非太平得多?”秦歌道:“這些和尚本來難道全是開賭場的?”田思思道:“說不定是他們自己願意……”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一屋子的和尚忽然全都叫了起來:“我們不願做和尚。”“好好的人,誰願意做和尚?”“我家裡有老有少,一大家人,日子過得也不錯,為什麼要做和尚?”金大胡子叫得聲音最響,居然跪了下來,道:“我們都是被逼的,還求秦大俠替我們主持公道。”秦歌歎了口氣,道:“我本來還以為你是條漢子,怎麼被人一逼就做了和尚。”金大胡子道:“因為我們若不做和尚,他就要我們的命。”秦歌道:“你們二三十個人,難道還怕那一個和尚?”金大胡子慘然道:“隻因那和尚實在太凶,太厲害,何況還有秀才和道士幫著他。”秦歌道:“你們加起來也不是他們的對手?”金大胡子歎道:“若非如此,我們怎會全都做了和尚?”田思思忍不住問道:“你們做和尚,對他是不是有好處?”金大胡子道:“當然有好處。”田思思道:“什麼好處?”金大胡子苦著臉道:“他說做和尚要四大皆空,所以我們一做了和尚,家財就全都變成他的了。”田思思歎了口氣,道:“這麼樣說來,連我都想敲破他的腦袋了。”秦歌道:“不是敲破一點點,是敲個大洞。”金大胡子摸著自己的腦袋,道:“可是他們三個人武功全都不弱,尤其是那和尚,實在太厲害。”秦歌冷笑道:“比他更厲害的人我也見過不少。”金大胡子展顏道:“那當然,隻要秦大俠肯替我們作主,我們就有了生路。”秦歌用腳踩了踩地上的石板,道:“這下麵是什麼地方?”金大胡子道:“我也不清楚。”秦歌道:“你是這賭場的大老板,怎麼連你都不清楚?”金大胡子苦笑道:“這屋子本來並不是我的。”秦歌道:“是誰的?”金大胡子道:“不知道。”秦歌皺眉道:“你知道什麼?”金大胡子道:“我隻知道這屋子的主人多年前就死了,全家人都死得乾乾淨淨。”秦歌道:“後來就沒有人搬進來過?”金大胡子道:“有是有,隻不過無論誰搬進來,不出三天就又搬走了。”秦歌道:“為什麼?”金大胡子道:“因為這屋子鬨鬼。”田思思失聲道:“鬨鬼!”金大胡子道:“這屋子本是家很有名的凶宅,誰都不敢問津,所以我們很便宜就買了下來。”田思思道:“這裡是不是真的有鬼呢?”金大胡子道:“有時我們的確覺得很多地方不對,但仗著人多膽大,所以倒也不太在乎。”田思思道:“是些什麼地方不對?”金大胡子沉喝著道:“有時地下會忽然發出奇奇怪怪的聲音來,有時明明放在桌上的東西,忽然間就不見了。”田思思看了秦歌一眼。秦歌道:“現在你們打算怎麼辦呢?”金大胡子道:“隻要能不做和尚,叫我們乾什麼都願意。”秦歌想了想,道:“好,你們先走吧,等我弄清楚這裡的事再說。”金大胡子臉上露出為難恐懼之色,道:“和尚不放我們走的。”秦歌冷笑道:“你用不著害怕,他若敢追,有我擔著。”金大胡子展顏笑道:“就算天大的事,有秦大俠出麵,我們也就放心了。”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滿屋子和尚都已搶著往外逃,有的奪門,有的跳窗戶,霎時間就全都走得精光。沒有人出來追,那和尚,道士和秀才全都沒有露麵。田思思笑道:“看來你的威風真不小,嚇得他們連頭都不敢伸出來了。”秦歌沒有笑。田思思道:“你想那和尚溜到哪裡去了?”秦歌道:“我隻望他莫要真的被鬼提了去。”他又沉聲道:“我看你不如也趕快走吧。”田思思瞪大了眼睛,道:“你為什麼要我走?”秦歌勉強笑了笑,道:“這地方說不定真的有鬼。”田思思臉色雖也有些變了,還是搖著頭道:“我不走。”秦歌道:“為什麼?”田思思道:“莫忘了我是你的朋友。”秦歌道:“可是……”田思思不讓他說話,搶著又道:“既然我是你的朋友,就不能撇下你一個人在這裡對付他們三個,就算你真的下地獄,我也隻好跟著。”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秦歌的人真的忽然就掉了下去。“砰”的一聲,翻開的石板又闔起。田思思這才真的吃了一驚,用力去踢地上的石板。隨便她怎麼用力也踢不開,石板很厚,一塊塊石板嚴絲合縫,誰也看不出機關在哪裡。暴雨還沒有來,狂風吹著窗戶,窗戶在響,門也在響。田思思忍不住失聲驚呼,道:“秦歌,你在哪裡,你聽不聽得到我說話。”沒有回應。田思思咬著嘴唇,一步步往後退,忽然轉身往門外衝了出去。外麵好大的風,田思思剛衝出門,又有一陣狂風卷起,卷起了漫天發絲。千千萬萬根頭發突然一齊向她卷了過來,卷上了她的臉,纏住了她的脖子。輕輕的,軟軟的,冷冷的,就好像是千千萬萬隻鬼手,在摸著她的臉,扼住她的咽喉。她呼吸都已幾乎停頓,淩空一個翻身,退回了門裡去,“砰”地用力阻住門,用身子抵住。過了很久,她這口氣才透出來。風還在外麵吹,空蕩蕩的屋子裡,隻有她一個人。她忽然發現這間屋子好大,屋子越大,越令她覺得自己渺小孤單。她掌心已全是冷汗,用力扯下了身上,臉上,脖上的頭發。頭發卻又黏在她手上,纏住了她的手——輕輕的,軟軟的,冷冷的……她仿佛想吐,卻又吐不出。“蓬”的一聲,一扇窗戶被吹開,接著又是“霹靂”一響,黃豆般大的雨點跟著下了起來。她忍不住機靈靈打了個寒噤,壯起膽子,大聲道:“屋子裡還有沒有人?……這裡的人難道全都死光了麼?”還是沒有人回應,她自己卻又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家人本就早已全都死光了,全都變成了鬼!”可是那道士和秀才呢?對麵還有扇門,門是關著的,他們會不會藏在裡麵。田思思咬了咬牙。用最快的速度衝過去,仿佛生怕後麵有鬼在追她,幸好這門沒有從裡麵拴上。田思思衝了進去,裡麵是間布置得很精雅的小客廳,看來就令人覺得溫暖而舒服。田思思剛鬆了口氣,突然間,“砰”的一聲,門已在她身後關上。她一驚,轉身去推門,已推不開了,這扇門赫然已從外麵鎖住。是誰鎖的門?外麵剛才明明連一個人都沒有的。田思思隻覺身上的雞皮疙瘩一顆顆冒了起來,冷汗已濕透衣裳。她一步步地向後退,退到桌子旁,才發現桌上有三碗茶,一卷書,一串佛珠,一柄拂塵。書是太史公作的史記,也就是秀才念的那本,茶還是溫的。在田思思和秦歌還沒有來到這裡之前,那和尚,道士和秀才顯然還坐在這裡喝茶。現在他們的人呢?田思思冷笑了一聲,道:“我知道你們在哪裡,你們休想嚇得了我。”其實她什麼都不知道,隻不過是自己在壯自己的膽子,她說這句話,就表示她已被嚇住。天色陰冥,屋子裡更暗,連書上的字都已有點看不清楚。田思思站在那裡,發了半天怔,才四麵打量這屋子。這屋子的確布置得很精雅,另外還有扇門,門上掛著湘妃竹簾,竹簾是垂下來的。這扇門對麵的牆上,掛著幅很大的山水畫,煙雨蒙蒙,意境仿佛很高,顯然也是名家的手筆。這幅畫兩旁,當然還有副對聯。田思思還沒有看清這對聯上寫的什麼,突然聽到身後響起了一陣很奇怪的聲音,聽來就仿佛是竹簾卷動的聲音。她一驚轉身,又不禁失聲而呼,本來垂在那裡的竹簾,此刻竟慢慢地向上麵卷了起來,竹簾後的門是半掩著的,門裡門外都沒有人,就好像有隻看不見的鬼手,在上麵慢慢地卷著這竹簾。田思思的膽子就算大,也不禁毛骨悚然,用儘全身力氣,才能大叫道:“什麼人?出來!”沒有人出來,根本就連人影都沒有。田思思舉起雙拳,咬緊牙關,一步步走了過去,她一麵走,冷汗一麵從臉上往下流。她走得很慢,因為腿已發軟,但總算還是慢慢的走進了這扇門。門後麵是間密室,連窗戶都沒有,所以光線更暗。黑黝黝的屋子裡,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人盤膝坐在地上。一個和尚!這和尚圓圓的臉,垂眼劍眉,麵前還多擺著個木魚,赫然是剛才掉到地下去的那個念經的和尚。田思思長長吐出口氣,無論如何,她還算看到個活人了。但和尚既然會在這裡,秦歌呢?田思思忍不住道:“喂,你怎麼會到這裡?秦歌呢?”和尚不響,也不動。田思思大聲道:“喂,你怎麼不說話?”和尚還是不言不語,連眼睛都懶得張開,像是忽然變成了個聾子。田思思冷笑道:“你用不著裝聾作啞,你再不開口,我也要敲破你的腦袋了。”和尚偏偏要裝聾作啞。田思思怒道:“你以為我不敢!”田大小姐的脾氣一發作,天下還有什麼她不能做的事?她一下子就竄了過去,真的在這和尚的光頭上敲了一敲。和尚身子搖了搖,慢慢地趴了下去。田思思不由自主伸手拉住了他衣襟,大聲道:“你乾什麼,想裝死嗎?”和尚真的已死了!和尚的臉本來又紅又亮,現在卻已變成了死灰色的。死灰色的臉上,正有一縷鮮血慢慢地流了下來,從他寬闊的額角上流下來,流過眉眼,沿著鼻子流到嘴角。田思思身子一震,立刻手腳冰冷,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後退。她一退,和尚就向前倒下,臉撲在地上。田思思這才發現他頭頂上有個小洞,鮮血正是從這邊洞裡流出來的。“這個洞難道是我敲出來的?”絕不是。她下手並不重,何況這和尚全身僵直,顯然已死了很久。是誰殺了這和尚的?難道是秦歌?他的人呢?田思思站在那裡,幾乎連動都不能動了。她一走進這賭場的大門,就好像跌入了噩夢裡。從那時開始,她遇見的每件事都奇怪得無法解釋,神秘得不可思議。除了在噩夢裡之外,還有什麼地方會發生這種事?這噩夢會不會醒?田思思咬了咬牙,決心拋開一切,先衝出這鬼屋再說。她已無法衝出去。這屋子惟一的一扇門,不知何時又已被人從外麵鎖上。隨便她怎麼用力也推不開,用腳一踢,連腳趾都幾乎被踢斷。這扇門並不是鐵門,但這見鬼的木頭卻簡直比鐵還堅硬,她就算手裡有把刀,也未必能將門砍裂。四麵的牆更厚。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隻落入了獵人陷阱的野獸,不但憤怒,恐懼,而且還有種說不出的悲哀。最悲哀的是,她連製造這陷阱的獵人是誰都沒有看見。這噩夢就像是永遠都不會醒了。田思思隻恨不得能大哭一場,隻可惜連哭都已哭不出。這密室中更暗,更悶,她簡直已連氣都透不過來。和尚頭上的血已漸漸凝結。也許隻有他才知道這所有的秘密,也許連他都不知道。誰知道呢?田思思用力咬著牙,隻要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死也甘心。聽不見風聲,也聽不見雨聲。這裡仿佛本就是個墳墓,是為了要埋葬她而準備的墳墓?還是為了要埋葬這和尚的?無論如何,現在她和這和尚都在這墳墓裡。她永遠也想不到自己竟會和一個和尚埋葬在同一個墳墓裡。現在她已連鬼都不怕了,就算真的有個鬼來,她也很歡迎。想到鬼,她就不禁想到了那大頭鬼。“他在哪裡?是不是還在暗中一直跟著我?”“那毯子是不是他替我蓋上的?”“他知不知道以後永遠再也看不見我了?”“他若知道,是不是會很傷心?”想到這裡,她不禁又覺得自己很無聊。幾千幾萬個人都可以想,為什麼偏偏去想他?“我在這裡想他,他還不知道在那裡想誰呢?”於是她就開始想她的父親,想田心,這些本是她最親近的人,但也不知為了什麼,想到這些人時,好像總不如想“他”想得那麼多,那麼深。“這也許隻因為最近我總是跟他在一起。”就連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是個很難被忘記的人。也許天下所有的怪物都是這樣子。田思思歎了口氣,覺得自己的心亂極了。在這一刻間,她的確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問題。她想東想西,什麼都想,就是沒有去想一件事——怎麼樣離開這屋子。一個少女的心,實在妙得很。她們有時悲哀,有時歡喜,有時痛苦,有時憤怒,但卻很少很少會感覺到真正的恐懼。恐懼真是人類最原始,最深切的一種情感。但是在少女們的心目中,恐懼卻好像並不是一種很真實的感覺。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認真去想過這種事。你若去問一個少女,在臨死前想的是什麼,她的回答一定是你永遠也想不到的。有個很聰明的人,曾經問過很多少女一個並不很聰明的問題。“你覺得什麼是世上最可怕的事?”他得到很多種不同的回答:“被自己所愛的人拋棄最可怕。”“洗澡時發現有人偷看最可怕。”“老鼠最可怕——尤其是老鼠鑽進被窩時更可怕。”“和一個討厭鬼在一起吃飯最可怕。”“半夜裡一個人走黑路最可怕。”“肥肉最可怕。”還有些回答簡直是聰明人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的,簡直令人哭笑不得。但卻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的回答是:“死最可怕。”屋子裡越來越熱,越來越悶。田思思忽然想到了一碗用冰鎮過的蓮子湯。一想到這件事,她就更覺得沒法子忍耐下去,她簡直要發瘋。幸好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聲音竟是從地下發出來的。她還沒有分辨出那是什麼聲音,忽然發現地上的石板在向上翻。她跳起來,退到牆角。地上已裂開了個大洞,一個人從洞裡慢慢地伸出頭來……秦歌!田思思又驚又喜,忍不住叫了起來。秦歌看到她,也吃了一驚,看到伏在地上的和尚更吃驚,也忍不住失聲道:“你怎麼真的把他腦袋敲破了?”田思思也叫道:“我正想問你,你就算要敲破他腦袋,也不必要他的命。”秦歌道:“誰敲破了他腦袋,我根本連他的人在哪裡都不知道。”田思思道:“你不知道誰知道。”秦歌道:“你,你豈非一直都跟他在一起的?”田思思又叫了起來,道:“誰一直都跟他在一起?他掉下去後,你豈非也掉了下去?”秦歌道:“可是我掉下去後連他的影子都沒有看見。”田思思怔了怔,道:“你看見了什麼?”秦歌道:“什麼都沒有看見,下麵什麼都沒有,就算有,我也看不見。”田思思道:“為什麼?”秦歌道:“因為下麵連燈都沒有,黑黝黝的,我又不是蝙蝠,怎麼能看見東西。”田思思道:“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呢?”秦歌道:“因為這下麵有條石階,我摸索了半天,才摸到這裡,一走上石階,石板就翻了起來,我還以為是你在上麵救我的哩。”田思思苦笑道:“我可沒有那大麼的本事。”秦歌道:“你又怎麼會到這裡來的呢?這和尚……”田思思打斷了他的話,搶著道:“你不要瞎疑心,我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這樣子了。”秦歌皺眉道:“是誰殺了他?”田思思道:“鬼才知道。”聽到“鬼”字,秦歌臉上的顏色也不禁變了變,苦笑道:“看來這地方好像真有鬼,我隻奇怪,你為什麼一直呆在這裡。”田思思道:“你以為我不想走?”秦歌道:“我以為你在等我。”田思思的臉好像有點發紅,道:“我怎麼知道你會從這裡鑽出來?”秦歌道:“你既然不是在等我,為什麼還不走?”田思思歎了口氣,道:“因為我走不了。”秦歌道:“為什麼?”田思思道:“我一走進這房子,門就從外麵關起來了。”秦歌動容道:“誰關的門?”田思思道:“鬼才知道。”這次談到“鬼”字,她自己的臉色也不禁變了變——死雖然好像並不十分可怕,鬼總是可怕的。秦歌道:“你……你推不開這扇門?”田思思道:“從外麵鎖起來了,我怎麼推得開?”秦歌道:“也許你沒有用力。”田思思撅起嘴,道:“你以為我真的那麼沒用?你為什麼不自己去試試?”秦歌當然要去試。他剛伸出手輕輕一推,門就開了。田思思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怔了半晌,忍不住大叫道:“這扇門剛才明明是從外麵鎖上的,一點也不假。”門既已開了,她已經可以出去,這本是件很開心的事。但是她卻很生氣。會不會被悶死在這裡是一回事,是不是被冤枉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田大小姐寧死也不願被人冤枉。秦歌歎了口氣,道:“就算這扇門剛才是從外麵鎖住的,現在我們總可以走了吧。”田大小姐道:“我不走。”秦歌也怔了怔,道:“為什麼不走?”田思思恨恨道:“你冤枉我,你以為我騙你。”秦歌眨眨眼,道:“誰說你騙我,你為什麼要騙我?”田思思道:“你嘴裡雖這麼樣說,心裡一定還是以為我騙你。”秦歌笑了,柔聲道:“我從來沒有以為你騙過我,你說的話我從來沒有不信的。”田思思道:“可是這扇門……”秦歌道:“這扇門剛才突然是從外麵鎖住的,那個人,既然能偷偷摸摸地把門鎖上,自然也就能偷偷摸摸地把門打開。”田思思這才展顏一笑,但立刻又皺起眉,道:“但那個人是誰?為什麼要鬼鬼祟祟地做這種事呢?”秦歌道:“我們隻要找到那個人,就一定能問出來的。”田思思道:“對,我們一定要找到那個人,一定要問個清楚!”這次她不等秦歌先走,就已先衝出去。外麵的屋子涼快得多。桌上的那三碗茶,還好好的放在那裡。茶當然已涼透。田思思現在正需要一碗很涼很涼的茶。隻是在幾天前,她一定將這三碗茶先喝下去再說,但現在她總算已學乖了,已考慮到這茶裡是不是有毒。她看不出茶裡是不是有毒,但老江湖總應該可以看得出的。秦歌正是個老江湖。她正想叫秦歌來看看,才發現秦歌還站在那裡發愣。田思思道:“喂,你在發什麼愣?在想什麼?”秦歌抬起頭,看著她,忽然笑了笑,道:“我在想,這扇門若是真的開不開,倒也蠻有趣的。”田思思道:“有趣,那有什麼趣?”秦歌微笑道:“門若是真的開不開,我們豈非就要被關在裡麵,關一輩子。”田思思的臉又紅了,紅著臉道:“原來你也不是個好東西。”秦歌笑道:“男人有幾個真是好東西。”田思思忽又抬起頭,道:“你知不知道我本來是想嫁給你的?”秦歌道:“知道。”田思思咬著嘴唇,道:“但現在我們就算被人關在一間屋子裡,關一。輩子,我也不會嫁給你。”秦歌道:“為什麼?”田思思歎了口氣,道:“因為你雖然很好,但卻不是我心裡想嫁的那種人。”秦歌眨眨眼,道:“你心裡想嫁的是哪種人?”田思思怔了半晌,抿嘴一笑,道:“等我找到時,我一定先告訴你。”秦歌歎了口氣,道:“你說這些話,也不怕我聽了難受?”田思思道:“我知道你不會難受的,因為你心裡想娶的,也一定不是我這種女人。”秦歌大笑,道:“既然如此,看來我們隻能做個好朋友了。”田思思嫣然道:“永遠的好朋友。”她忽然覺得很輕鬆,因為她自己將心裡想說的話說了出來。秦歌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想跟你關在一間屋子裡了,還是快出去吧。”田思思道:“對,出去找那個人。”她又想到這屋子的門剛才被人從外麵鎖了起來,她沒有推開。但這次她不敢再叫秦歌去試了。她自己去試。門果然沒有鎖上,她伸手輕輕一推,就開了。“那人既然能將門鎖上,就也能打開。”這倒並沒有令田思思覺得很吃驚,很意外。令她吃驚的是,門一推開,外麵就傳來一陣陣奇怪的聲音。是什麼聲音?是一種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聽見的聲音。門剛推開一線,門外就有各式各樣,亂七八糟的聲音傳進來,有骰子聲,洗牌聲,呼嚕喝斥聲,贏錢時的笑聲,輸錢時的歎氣聲。這裡本是個賭場,有這種聲音本是天經地義的事。但賭場剛才豈非已不在了?這裡豈非已變成了個和尚廟?何況連那些和尚都已走得乾乾淨淨。這裡本已是個空屋子,哪裡來的這種聲音?田思思幾乎忍不住吃驚得大叫起來,用力推開門。門一推開,她就真的忍不住大叫起來。誰說外麵是和尚廟?誰說外麵是空房子?外麵明明是個賭場,燈火正輝煌,各式各樣的人正在興高彩烈地賭著錢。各式各樣的人都有,就隻沒有和尚。連一個和尚都沒有。剛才那奇跡般消失了的賭場,現在又奇跡般出現了。你說這是怎麼回事?這種事誰能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