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凡沒有被嚇死,他簡直連一點吃驚的樣子都沒有,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就像是張木頭做的椅子。他的確是張椅子,因為還有個人坐在他身上。一個很好看的人。一個女人。張好兒也沒有被嚇一跳。她笑得還是很甜,樣子還是很斯文,彆的女人就算坐在客廳裡的椅子上,樣子也不會有她這麼斯文。她非但坐在楊凡身上,還勾住了楊凡的脖子。惟一被嚇了一跳,就是田思思自己。她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那表情就好像剛吞下一整個雞蛋。張好兒春水般的眼波在她身上一溜,嫣笑道:“你們認得的?”楊凡笑了笑,點了點頭。張好兒道:“她是誰呀?”楊凡道:“來,我替你們介紹介紹,這位是張姑娘,這位是我剛訂了親,還沒有娶過門的老婆。”他將一個坐在他腿上的妓女介紹給他未來的妻子,居然還是大馬金刀,四平八穩地坐著,完全沒有一點慚愧抱歉的樣子,也完全沒有一點要將張好兒推開的意思。田思思若真有嫁給他的打算,不被他活活氣死才怪——就算沒有嫁給他的打算,也幾乎被他氣得半死。這大頭鬼實在太不給她麵子了。更氣人的是,張好兒居然也連一點站起來的意思都沒有。她隻是朝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真是未來的楊夫人?”最氣人的是,田思思想不承認都不行,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不說話就是默認。張好兒笑了,哈哈地笑著道:“我本來還以為是女采花盜哩,三更半夜的闖進來,想不到原來真是未來的楊夫人,失禮失禮,請坐請坐。”她拍了拍楊凡的腿,又笑道:“要不要我把這位子讓給你?”田思思忽然一點也不覺得這人有趣了,隻恨不得給她幾個大耳刮子。但看到楊凡的那種得意的樣子,她忽又發覺自己絕不能生氣。“我越生氣,他們越得意。”田大小姐畢竟是聰明人,一想到這裡,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笑容雖不太自然,但總算是笑容。張好兒的眼波好像又變成了糖水似的刷子,在她身上刷來刷去。田思思索性做得更大方些,居然真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微笑著道:“你們用不著管我,也用不著拘束,我反正坐坐就要走的。”張好兒笑道:“你真大方,天下的女人若都像你這麼大方,男人一定會變得長命些。”她居然得寸進尺,又勾住了楊凡的脖子,媚笑道:“你將來能娶到這麼樣一位賢慧的夫人,可真是運氣。”田思思也學著她的樣子,歪著頭媚笑,道:“其實,你也用不著太誇獎我,我若真有嫁給他的意思,現在早已把你的頭發都扯光了。”張好兒眨眨眼,道:“你不打算嫁給他?”田思思笑道:“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他。”她忽又歎了口氣,喃喃道:“我隻奇怪一件事,怎麼會有女人看上這麼樣一個豬八戒的。”她好像在自言自語,聲音說得很小,卻又剛好能讓彆人聽得見。張好兒笑道:“這就叫,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她也歎了口氣,喃喃道:“有些小丫頭連男人都沒有見過幾個,根本還分不出哪個人好,哪個人壞,就想批評男人了,這才是怪事。”她也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卻也剛好說得能讓彆人聽見。田思思眨眨眼,笑道:“你見過很多男人麼?”張好兒道:“也不算太多,但千兒八百個總是有的。”田思思故意作出很吃驚的樣子,道:“那可真不少,看起來已經夠資格稱得上是男人的專家了。”她嫣然笑著道:“據我所知,天下隻有做一種事的女人,才能見到這麼多男人,卻不知張姑娘是乾哪一行的呢?”這句話說出,她自己也很得意。“這下子看你怎麼回答我,看你還能不能神氣得起來?”無論如何,張好兒乾的這一行,總不是什麼光榮的職業。張好兒卻還是笑得很甜,媚笑道:“說來也見笑得很,我隻不過是個小小的慈善家。”慈善家這名詞在當時還不普遍,不像現在很多人都自稱慈善家。田思思怔了怔,道:“慈善家是乾什麼的?”張好兒道:“慈善家也有很多種,我是專門救濟男人的那種。”田思思又笑了,道:“那倒很有意思,卻不知你救濟男人些什麼呢?”張好兒道:“若不是我們,有很多男人這一輩子都休想碰到真正的女人,所以我就儘量安慰他們,儘量讓他們開心。”她媚笑著道:“你知道,一個男人若沒有真正的女人安慰,是很可憐的,真正的女人偏偏又沒有幾個。”這人倒是真懂得往自己臉上貼金。田思思眼珠子一轉,笑道:“若不是你,隻怕有很多男人的錢也沒地方花出去。”張好兒道:“是呀,我可不喜歡男人變成守財奴,所以儘量讓他們學得慷慨些。”她看看田思思,又笑道:“你喜歡男人都是守財奴嗎?”兩人說話都帶著刺,好像恨不得一下子就將對方活活刺死。但兩人臉上卻還是笑眯眯的。楊凡看看張好兒,又看看田思思,臉上帶著滿意的表情,好像覺得欣賞極了。“這豬八戒就好像剛吃了人參果的樣子。”田思思真想不出什麼話來氣氣他。張好兒忽又歎了口氣,喃喃道:“時候不早了,是該回去睡覺的時候了。”她嘴裡雖這麼說,自己卻一點也沒有回去睡覺的意思。田思思當然明白她是想要誰回去睡覺。“你要我走,我偏偏不走,看你們能把我怎樣?”其實她究竟是為了什麼不走,她自己也未必知道。她心裡雖然有點酸溜溜的,但你就算殺了她,她也不會承認。張好兒說了一句話,得不到反應,隻好再說第二句。她故意看看窗子,道:“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大概不早了吧。”田思思眨眨眼,道:“張姑娘要回去了嗎?”張好兒笑道:“反正也沒什麼事,多聊聊也沒關係,你呢?”田思思嫣然道:“我也沒事,也不急。”兩個人好像都打定了主意:“你不走,我也不走。”但話說到這裡,好像已沒有什麼話好說了,隻有乾耗著。楊凡忽然輕輕推開張好兒,笑道:“你們在這裡聊聊,我出去逛逛,兩個女人中有個大男人,反而變得沒有什麼好聊的了。”他居然真的站起來,施施然走出去。“你們不走,我走。”對付女人,的確再也沒有更好的法子。“想不到這豬八戒還是個大滑頭。”田思思恨得牙癢癢的,想走,又不好意思現在就跟著走。不走,又實在跟張好兒沒話說。天氣好像更悶了,悶得令人連氣都透不過來。張好兒忽然道:“田姑娘這次出來,打算到些什麼地方去呀?”田思思道:“江南。”張好兒道:“江南可實在是個好地方,卻不知田姑娘是想去隨便逛逛呢?還是找人。”田思思道:“去找人。”現在楊凡已走了,她已沒有心情擺出笑臉來應付張好兒。張好兒卻還是在笑,嫣然道:“江南我也有很多熟人,差不多有點名氣的人,我都認得。”這句話倒真打動田思思了。田思思道:“你真的認得很多人?你認不認得秦歌?”張好兒笑道:“出來走動的人,不認得秦歌的隻怕很少。”田思思眼睛立刻亮了,道:“聽說他這人也是整天到處亂跑的,很不容易找得到。”張好兒道:“你到江南去,就是為了找他?”田思思道:“嗯。”張好兒笑道:“那麼你幸虧遇到了我,否則就要白跑一趟了。”田思思道:“為什麼?”張好兒道:“他不在江南,已經到了中原。”田思思道:“你……你知道他在哪裡?”張好兒點點頭,道:“我前天還見過他。”看她說得輕描淡寫的樣子,好像常常跟秦歌見麵似的。田思思又是羨慕,又是妒忌,咬著嘴唇,道:“他就在附近?”張好兒道:“不遠。”田思思沉吟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囁嚅著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在哪裡?”張好兒道:“不能。”田思思怔住了,怔了半晌,站起來就往外走。張好兒忽又笑了笑,悠然道:“但我卻可以帶你去找他。”田思思立刻停下腳,開心得幾乎要叫了起來,道:“真的?你不騙我?”張好兒笑道:“我為什麼要騙你?”田思思忽然又覺得她是個好人了。田大小姐心裡想到什麼,要她不說出來實在很困難,她轉身走到張好兒麵前,拉起張好兒的手,嫣然道:“你真是個好人。”張好兒笑道:“我也一直覺得你順眼得很。”田思思道:“你……你什麼時候能帶我去找他?”張好兒道:“隨時都可以,隻怕……有人不肯讓你去。”田思思道:“誰不肯讓我去?”張好兒指了指門外,悄悄道:“豬八戒。”田思思也笑了,又撅起嘴,道:“他憑什麼不肯讓我去,他根本沒資格管我的事。”張好兒道:“你真的不怕?”田思思冷笑道:“怕什麼,誰怕那大頭鬼?”張好兒道:“你現在若敢去,我現在就帶你去,明天你也許就能見到秦歌了。”田思思大喜道:“那麼我們現在就走,誰不敢走誰是小狗。”張好兒眨眨眼,笑道:“那麼我們現在就從窗子裡溜走,讓那大頭鬼回來時找不到我們乾著急,你說好不好?”田思思笑道:“好極了。”能讓楊凡生氣著急的事,她都覺得好極了。於是田大小姐又開始了她新的曆程。路上不但比屋裡涼快,也比院子裡涼得多。風從街頭吹過來,吹到街尾。田思思深深吸了口氣,忽然覺得腳心冰冷,才發覺自己還是赤著腳。那豬八戒居然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她的腳。田思思暗中咬了咬牙,道:“我……我回去一趟好不好?”張好兒道:“還回去乾什麼?”她笑了笑,又道:“你用不著擔心他真的會著急,跟著我的那些人都知道我會去哪裡,明天也一定會告訴他的。”田思思撅起嘴,冷笑道:“他急死我也不管,我隻不過是想回去穿鞋子。”張好兒道:“我那裡有鞋子,各式各樣的鞋子都有。”田思思道:“可是……我難道就這樣走去麼?”張好兒道:“我知道有個地方,再晚些都還能雇得到車。”田思思歎了口氣,道:“你真能乾,好像什麼事都知道。”張好兒也歎了口氣,道:“田姑娘,那也是沒法子的事,一個女人在外麵混,若不想法子照顧自己,是會被男人欺負的。”田思思恨恨道:“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張好兒笑道:“好的實在不多。”田思思忽又問道:“但你怎麼知道我姓田的?難道是那大頭鬼告訴你的?”張好兒道:“嗯。”田思思道:“他還跟你說了些什麼?”張好兒笑笑道:“男人跟你說的話,你最好還是不聽。”田思思道:“我聽聽有什麼關係?反正他無論說什麼,我都當他放屁。”張好兒沉吟著,道:“其實他沒說你什麼,隻不過說你小姐脾氣太大了些,若不好好管教你,以後更不得了。”田思思叫了起來,道:“見他的大頭鬼,他管教我?他管什麼?”張好兒道:“他還說你遲早總會嫁給他的,所以他才不能不管教你。”田思思恨恨道:“你彆聽他放屁,你想想,我會不會嫁給那種人嗎?”張好兒道:“當然不會,他哪點能配得上你?”田思思瞟了她一眼,忽又笑道:“但你卻好像對他不錯。”張好兒笑了笑,道:“我對很多男人都不錯。”田思思道:“但對他好像有點特彆,是不是?”張好兒道:“那隻因我跟他已經是老朋友了。”田思思道:“你已認得他很久?”張好兒道:“嗯。”過了半晌,她又笑了笑,道:“你千萬不要以為他是個老實人,他看來雖老實,其實花樣比誰都多,他說的話簡直連一個字都不能相信。”田思思淡淡道:“我早就說過,他無論說什麼,我都當他放屁。”她嘴裡這麼說,心裡卻好像有點不舒服,她自己罵他是一回事,彆人罵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無論如何,這大頭鬼總算幫過我忙的。”田大小姐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她已下了決心,以後隻要有機會,她一定要好好地報答他一次。她心裡好像已出現了一幅圖畫:那豬八戒正被人打得滿地亂爬,田大小姐忽然騎著匹白馬出現了,手裡揮著鞭子,將那些妖魔鬼怪全都用鞭子抽走。下麵的一幅圖畫就是:豬八戒跪在田大小姐的白馬前,求田大小姐嫁給他,田大小姐隻冷笑了一聲,反手抽了他一鞭子,打馬而去,有個脖子係著紅絲巾的英俊少年,正癡癡地在滿天夕陽下等著她。想到這裡,田大小姐臉上不禁露出了可愛的微笑。“也許我不該抽得太重,隻輕輕在他那大頭上敲一下,也就是了。”這時街上真的響起了馬蹄聲。張好兒笑道:“看來我們的運氣真不錯,用不著去找馬,已經自己送上門來了。”有些人運氣好像天生很好。來的這輛馬車不但是空的,而且是輛很漂亮,很舒服的新車子。趕車的也是個很和氣的年輕人,而且頭上還係著條紅絲巾。鮮紅的紅絲巾在晚風中飛揚。田思思已看得有些癡了。看到這飛揚的紅絲巾,就仿佛已看到了秦歌。趕車的卻已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搭訕著笑道:“姑娘還不上車?”田思思的臉紅了紅,忍不住道:“看你也係著條紅絲巾,是不是也很佩服秦歌?”趕車的笑道:“當然佩服,江湖中的人誰不佩服秦大俠。”田思思道:“你見過他?”趕車的歎了口氣,道:“像我們這種低三下四的人,哪有這麼好的運氣。”田思思道:“你很想見他?”趕車的道:“隻要能見到秦大俠一麵,要我三天不吃飯都願意。”田思思笑了,聽到彆人讚美秦歌,簡直比聽彆人讚美她自己還高興。她抿嘴一笑,道:“我明天就要和他見麵了,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她並沒有覺得自己在說謊,因為在她心目中,秦歌非但已是她的好朋友,而且簡直已經是她的情人,是她未來的丈夫。趕車的目中立刻充滿了羨慕之意,歎息著道:“姑娘可真是好福氣……”田思思的身子輕飄飄的,就像是已要飛了起來。她也覺得自己實在是好福氣,選來選去,總算沒有選錯。秦歌真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車馬停下。車馬停下時,東方已現出曙色。田思思正在做夢,一個又溫馨,又甜蜜的夢,夢中當然不能缺少秦歌。她實在不願從夢中醒來,但張好兒卻在搖著她的肩。田思思揉揉眼睛,從車窗裡望出去。一道朱紅色的大門在曙色中發著光,兩個巨大的石獅子蹲踞在門前。田思思眨了眨眼,道:“到了嗎?這是什麼地方?”張好兒道:“這就是寒舍。”田思思笑了。“寒舍”這種名詞從張好兒這種人嘴裡說出來,她覺得很滑稽,很有趣。也許現在無論什麼事她都會覺得很有趣。張好兒道:“你笑什麼?”田思思笑道:“我在笑你太客氣,假如這種地方也算是‘寒舍’,要什麼樣的屋子才不是寒舍呢?”張好兒也笑了,笑得很開心,聽到彆人稱讚自己的家,總是件很開心的事。田思思卻已有點臉紅,她忽然發覺自己已學會了虛偽客氣。其實無論什麼人看到這地方都會忍不住讚美幾句的。朱門上的銅環亮如黃金,高牆內有寬闊的庭院,雕花的廊柱,窗子上糊著空白的粉紋紙,卻被覆院的濃蔭映成淡淡的碧綠色。院子裡花香浮動,鳥語啾啾,當前正有雙燕子在銜泥做窩。田思思道:“這屋子是你自己的?”張好兒道:“嗯。”田思思道:“是你自己買下來的?”張好兒道:“前兩年剛買的,以前的主人是位孝廉,聽說很有學問,卻是個書呆子,所以我房子的價錢買得很便宜。”田思思歎了口氣,又笑道:“看來做‘慈善家’這一行真不錯,至少總比讀書中舉好得多。”張好兒的臉好像有點發紅,扭過頭去輕輕乾咳。田思思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訕訕地笑著,道:“秦歌今天會到這裡來?”張好兒道:“我先帶你到後麵去歇著,他就算不來,我也能把他找來。”後園比前院更美,小樓上紅欄綠瓦,從外麵看過去宛如圖畫,從裡麵看出來也是幅圖畫。田思思歎了口氣,道:“這地方好美。”張好兒道:“天氣太熱的時候,我總懶得出去,就在這裡歇著。”田思思道:“你倒真會享福。”其實她住的地方也不比這裡差,卻偏偏有福不會享,偏要到外麵受罪。張好兒笑道:“你若喜歡這地方,我就讓給你,你以後跟秦歌成親的時候就可以將這裡當洞房。”田思思眼圈好像突然發紅,忍不住拉起她的手,道:“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張好兒柔聲道:“我早就說過,一看你就覺得順眼,這就叫緣份。”她拍了拍田思思的手,又笑道:“現在你應該先好好洗個澡再好好睡一覺,秦歌來的時候,我自然會叫醒你,你可得打扮得漂亮些呀。”田思思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看看自己又臟又破的衣服,看看那雙赤腳,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張好兒笑道:“你的身材跟我差不多,我這就去找幾件漂亮的衣服,叫小蘭送過來。”田思思道:“小蘭?”張好兒道:“小蘭是我新買的丫頭,倒是聰明伶俐,你若喜歡,我也可以送給你。”田思思看著她,心裡真是說不出的感激,無論哪一行的都有好人,她總算遇著了一個真正的好人。牆上掛著幅圖畫。白雲縹緲間,露出一角朱門,仿佛是仙家樓閣。山下流水低回,綠草如茵,一對少年男女互相依偎著,坐在流水邊,綠草上,仿佛已忘卻今夕何夕,今世何世。畫上題著一行詩:“隻羨鴛鴦不羨仙。”好美的圖畫,好美的意境。“假如將來有一天,我跟秦歌也能像這樣子,我也絕不會想做神仙。”田思思正癡癡地看著,癡癡地想著,外麵忽然有人在輕輕敲門,門是虛掩著的。田思思道:“是小蘭嗎?……進來。”一個穿著紅衣服的俏丫頭,捧著一大疊鮮豔的衣服走了進來,低著頭道:“小蘭聽姑娘的吩咐。”她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不生氣時嘴也好像是撅著的。田思思幾乎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田心!這俏丫頭赫然竟是田心。田思思衝過去抱住她,將她捧著的一疊衣服都撞翻在地上。“死丫頭,死小鬼,你怎麼也跑到這裡來了?什麼時候來的?”這丫頭瞪大了眼睛,好像顯得很吃驚,吃吃道:“我已來了兩年。”田思思笑罵道:“小鬼,還想騙我?難道以為我已認不出你了麼?”這丫頭眨眨眼道:“姑娘以前見過我?”田思思道:“你難道沒見過我?”這丫頭道:“沒有。”田思思怔了怔,道:“你已不認得我?”這丫頭道:“不認得。”田思思也開始有點吃驚,揉揉眼睛,道:“你……你難道不是田心?”這丫頭道:“我叫小蘭,大小的小,蘭花的蘭。”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並不像說謊,也不像是開玩笑。田思思道:“你……你莫非被鬼迷住了?”小蘭看著她,就好像看著個神經病似的,再也不想跟她說話了,垂著頭道:“姑娘若是沒什麼彆的吩咐,我這就下去替姑娘準備水洗澡。”她不等話說完,就一溜煙地跑了下去。田思思怔住了。“她難道真的不是田心?”“若不是田心,又怎會長得跟田心一模一樣,甚至連那小撅嘴,都活脫脫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天下真有長得這麼像的人?”田思思不信,卻又不能不信。兩個很健壯的老媽子,抬著個很好看的澡盆走進來。盆裡的水清澈而芬芳,而且還是熱的。小蘭手裡捧著盒撲蔻澡豆,還有條雪白的絲巾,跟在後麵,道:“要不要我侍候姑娘洗澡?”田思思瞪著她,搖搖頭,忽又大聲道:“你真的不是田心?”小蘭嚇了一跳,用力搖搖頭,就好像見了鬼似的,又溜了。田思思歎了口氣,苦笑著喃喃道:“我才是真的見了鬼了……天下真有這麼巧的事……”她心裡雖然充滿了懷疑,但那盆熱水的誘惑卻更大。任何一個三天沒洗澡的女人,還能抗拒這種誘惑?“無論怎麼樣,先洗個澡再說吧。”田思思歎了口氣,慢慢地解開了衣鈕。對麵有個很大的圓銅鏡,映出了她苗條動人的身材。她的身材也許沒有張好兒那麼豐滿成熟,但她的皮膚卻更光滑,肌肉卻更堅實,而且帶著種處女獨有的溫柔彈性。她的腿筆直,足踝纖巧,線條優美。她的身子還沒有被男人擁抱過。她在等,等一個值得她愛的男人,無論要等多久她都願意。秦歌也許就是這男人。她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好像已變得比盆裡的水還熱些。貼身的衣服已被汗濕透,她柔美的曲線已完全在鏡中現出。她慢慢地解開衣襟,整個人忽然僵住!屋裡有張床,大而舒服。床上高懸著錦帳。錦帳上掛著粉紅色的流蘇。田思思忽然從鏡子裡看到,錦帳上有兩個小洞。小洞裡還發著光,眼睛裡的光。有個人正躲在帳子後麵偷看著她。田思思又驚又怒,氣得全身都麻木了。她用力咬著嘴唇,拚命壓製著自己,慢慢地解開第一粒衣鈕,又慢慢地開始解第二粒……突然間,她轉身竄過去,用力將帳子一拉。帳子被拉倒,赫然有個人躲在帳後。一個動也不動的人。偷看大姑娘洗澡的人,若是突然被人發現,總難免要大吃一驚。但這人非但動也不動,臉上也完全沒有絲毫吃驚。這難道不是人,隻不過是個用石頭雕成的人像?田思思知道他是個人。非但知道他是人,而且還認得他。“葛先生!”那惡鬼般的葛先生,陰魂不散,居然又在這裡出現了!田思思嚇得連嗓子都已發啞,連叫都叫不出來,連動都不能動。葛先生也沒有動。他非但腳沒有動,手沒有動,連眼珠子都沒有動。一雙惡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田思思,眼睛裡也全無表情。但沒有表情比任何表情都可怕。田思思好容易才能抬起腳,轉身就往外跑。跑到門口,葛先生還是沒有動。他為什麼不追?難道他已知道田思思跑不了?田思思躲到門後,悄悄地往裡麵看了看,忽然發現葛先生一雙死灰色的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瞪在她原來站著的地方。“這人莫非突然中了邪?”田思思雖然不敢相信她有這麼好的運氣,心裡雖然還是怕。但這惡魔若是中了邪,豈非正是她報複的機會?這誘惑更大,更不可抗拒。田思思咬著嘴唇,一步一步,慢慢地往裡走。葛先生還是不動,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瞪著原來的地方。田思思慢慢地彎下腰,從澡盆上的小凳子上拿起那盒澡豆。盒子很硬,好像是銀子做的。無論誰頭上被這麼硬的盒子敲一下,都難免會疼得跳起來。田思思用儘全身力氣,將盒子摔了出去。“咚”的一聲,盒子打在葛先生頭上。葛先生還是沒有動,連眼珠子都沒有動,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但他的頭卻已被打破了。一個人的頭被打破,若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那麼他就算不是死人,也差不多了。田思思索性將那小凳子也摔了過去。這次葛先生被打得更慘,頭上的小洞已變成大洞,血已往外流。但他還是動也不動。田思思鬆了口氣,突然竄過去,“啪”的給了他個大耳光。他還是不動。田思思笑了,狠狠地笑道:“姓葛的,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田大小姐不是個很凶狠的人,心既不黑,手也不辣。但她對這葛先生卻實在恨極了,從心裡一直恨到骨頭裡。她一把揪住葛先生的頭發,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反手又是一耳光,“劈劈啪啪”,先來了十七八個大耳光,氣還是沒有出。洗澡水還是熱的,熱得在冒氣。一個人的頭若被按在這麼熱的洗澡水裡,那滋味一定不好受。田思思就將葛先生的頭按了進去。水裡並沒有冒泡。難道他已連氣都沒有了,已是個死人?田思思手已有點發軟,將他的頭提起來。他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瞪著,還是連一點表情也沒有。田思思有點慌了,大聲道:“喂,你聽得見我說話麼?……你死了沒有?”突聽一人格格笑道:“他沒有死,卻已聽不見你說話了。”笑聲如銀鈴。其實很少有人能真的笑得這麼好聽,大多數人的笑聲最多也隻不過像銅鈴,有時,甚至像是個破了的銅鈴。田思思用不著回頭,就知道張好兒來了。笑聲也是乾“慈善家”這一行最重要的條件之一。張好兒自然是這一行中的大人物,所以她不但笑得好聽,也很好看。田思思恨恨道:“你認得這人?”張好兒搖搖頭,笑道:“這種人還不夠資格來認得我。”田思思冷笑道:“那麼他又怎麼會做了這裡的入幕之賓?”張好兒眨眨眼,道:“你真不知道他怎麼來的?”田思思道:“我當然不知道。”張好兒道:“我也不知道。”她忽又笑了笑,道:“但我卻知道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田思思道:“快說。”張好兒道:“你難道看不出他被人點住了穴道?”田思思這才發現葛先生果然是被人點了穴道的樣子,而且被點的穴道絕不止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