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住在個很荒僻的地方。假如有個人在半夜三更裡,來敲你的門,但客氣的對你說:“我又累又渴,又錯過了宿頭,想在你們這裡借宿一宵,討點水喝。”那麼,隻要你是個人,你就一定會說:“請進。”郭大路是個人。他平時就是個很豪爽、很好客的人,喝了酒之後,就比平時更豪爽,更好客十倍。現在他喝了酒,而且喝得真不少。金大帥剛才走了沒多久,他就聽到敲門,就搶著出去開門。敲門的人就客氣的對他說:“我又累又渴,又錯過了宿頭,想到這裡借宿一宵,討點水喝。”郭大路本來當然應該說:“請進。”可是這兩個字他竟偏偏說不出口來。看見了這個人,他喉嚨就好像忽然被塞住了,簡直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敲門的是個黑衣人。這人滿身黑衣,黑褲子、黑靴子,臉上也蒙著塊黑巾,隻露出一雙烏黑有光的眼睛,身後還背著柄烏黑的長劍。一柄五尺多長的劍。門口沒有燈。這人靜靜地站在那裡,簡直就好像是黑暗的化身。一看見這個人,郭大路的酒意就好像已經清醒了三分。再看到這人的劍,酒意就清醒了三分。他幾乎忍不住要失聲叫了出來:“南宮醜!”其實,南宮醜究竟是什麼樣子,他並沒有真的看見過。他看見的是梅汝甲。雖然他的裝束打扮,甚至連身上佩的劍,都和梅汝男那次和棍子他們在麥老廣的燒臘店裡出現時,完全一樣。但郭大路卻知道他絕不是梅汝甲。那倒並不是因為他比梅汝男更高一點,更瘦一點——究竟是為什麼呢?連郭大路自己也不太清楚。梅汝男穿上黑衣服的時候,仿佛也帶著種淩厲逼人的殺氣。這人卻沒有。他既然沒有殺氣,也沒有人氣,簡直連什麼氣都沒有,你就算踢他一腳,他好像也不會有一點反應。但郭大路卻可以保證,無論誰都絕不敢去沾他一根手指。他眸子很黑、很亮,和普通練武的人好像並沒有什麼不同。但也不知為了什麼,隻要他看你一眼,你立刻就會覺得全身不舒服。他正在看著郭大路。郭大路隻覺得全身不舒服,就好像喝醉酒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一樣,手心裡流著冷汗,頭疼得恨不得拿把刀來將腦袋砍掉。黑衣人看著他,顯然還在等著他的答複。郭大路卻似已忘了答複。黑衣人什麼話都沒有再說,忽然轉過身,慢慢地走了。他走路的樣子也很正常,隻不過走得特彆慢而已,每走一步,都要先往前麵看一眼才落腳,就好像生怕一腳踩空,跌進個很深的水溝裡,又好像生怕踩死了地上的螞蟻。像他這樣子走路,走到明天下午,隻怕也走不到山下去。郭大路忽然忍不住道:“等一等。”黑衣人頭也不回,道:“不必等了。”郭大路道:“為什麼?”黑衣人道:“這裡既不便,我也不勉強。”這幾句話說完,他才走出了兩步。郭大路大笑道:“誰說這裡不便?附近八百裡內,絕沒有比這裡更歡迎客人的地方了,你快請進來吧。”黑衣人還在猶豫著,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轉過頭。郭大路又等了很久,他才走回門口,道:“閣下真請我進去?”他說話也慢吞吞的,但用的字卻很少,彆人要用十個字才能說完的話,他最多隻用六七個字。郭大路道:“真的,請進。”黑衣人道:“不後悔?”郭大路笑著道:“為什麼要後悔?閣下莫說隻借宿一宵,就算住上三五個月,我們也是一樣歡迎的。”他的豪氣又發作了。黑衣人道:“謝。”他終於慢慢地走進院子,眼睛隻看看前麵的路,彆的什麼地方都不看。燕七和王動都在窗戶裡看著他,兩人的神色也顯得很驚訝。黑衣人走到長廊上,就停下。郭大路笑道:“先請進來喝杯酒吧。”黑衣人道:“不。”郭大路道:“你從來不喝酒?”黑衣人道:“有時喝。”郭大路道:“什麼時候才喝?”黑衣人道:“殺過人後。”郭大路怔了怔,喃喃道:“這麼樣說來,你還是不要喝酒的好。”後來他自己想想又覺得很好笑。郭先生居然叫人不要喝酒,這倒真是平生第一遭。黑衣人就在長廊上,不動了。郭大路道:“後麵有客房,你既然不喝酒,就請過去吧。”黑衣人道:“不必。”郭大路又怔了怔,道:“不必?不必乾什麼?”黑衣人道:“不必去客房。”郭大路道:“你難道就睡在這裡?”黑衣人道:“是。”他似已懶得再跟郭大路說話,慢慢地閉起了眼睛,倚在廊前的柱子上。郭大路忍不住道:“你既然要睡在這裡,為什麼不躺下?”黑衣人道:“不必。”郭大路道:“不必躺下?”黑衣人道:“是。”郭大路說不出話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了一匹會說話的馬一樣。※※※“馬不會說話。”“但隻有馬才站著睡覺。”“他是匹馬?”“不是。”“你看是什麼人?”“南宮醜!”燕七點點頭,這一次總算同意了郭大路的話。黑衣人倚在廊下柱子上,竟似真的睡著了,他這人本身就像是根柱子,直、冷、硬,沒有反應,沒有感情。郭大路歎了口氣,道:“這人若不是南宮醜,天下就絕不可能再有彆的人是南宮醜了。”王動忽然道:“無論他是馬也好,是南宮醜也好,都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郭大路道:“有。”王動道:“有什麼關係?”郭大路道:“像南宮醜這種人,若沒有目的,怎麼會到這裡來?”王動道:“他為什麼不能來?”郭大路道:“他為什麼要來?”王動道:“無論哪一種人,晚上都要找個地方睡覺的。”郭大路道:“你真認為他是來睡覺的?”王動道:“他正在睡覺。”郭大路道:“像這樣子睡覺,什麼地方不能睡,為什麼偏偏要到這裡來睡?”王動道:“無論他為的是什麼,他現在總是在睡覺,所以……”郭大路道:“所以怎麼樣?”王動道:“所以我們大家都應該去睡覺。”這就是他的結論。所以他就去睡覺了。王動說要去睡覺的時候,你無論想叫他去做任何彆的事都不行。但郭大路卻還站在窗口,看著。燕七道:“你為什麼還不去睡?”郭大路道:“我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能睡多久?”燕七咬著嘴唇,說道:“但這是我的房間,我要睡了。”郭大路道:“你睡你的,我又不會吵你。”燕七道:“不行。”郭大路道:“為什麼不行?”燕七道:“有彆人在我屋裡,我睡不著。”郭大路笑了,道:“你以後若娶了老婆,難道還要她到彆的屋裡去睡覺?”燕七的臉仿佛又有些紅了,瞪著眼道:“你怎麼知道我一定要娶老婆?”郭大路道:“因為世上隻有兩種人不娶老婆。”燕七道:“哪兩種人?”郭大路笑道:“一種和尚,一種是半男不女的人,你總不是這兩種人吧。”燕七有些生氣了,道:“就算我要娶老婆,也不會娶個像你這樣的臭男人吧。”他本來有些生氣的,但說完了這句話,臉卻反而更紅了。郭大路忽然一把將他拉了過來,悄聲道:“你看,那邊牆上是什麼?”燕七剛準備甩脫他的時候,已看到對麵牆頭上伸出一個腦袋來。夜色很暗。他也沒有看清這人的臉長得什麼樣子,隻看見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四麵看了看。幸好這屋裡並沒有燃燈,所以這人也沒有看見他們,四麵看了幾眼,忽然又縮了回去。郭大路輕輕地冷笑道:“你看,我猜的不錯,這人非但不懷好意,而且來的還不止他一個。”燕七道:“你認為他是先到這裡來臥底的?”郭大路道:“一定是。”那黑衣人雖然還是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但燕七卻也不禁看得出神了。沒有動作,往往也是種很可怕的動作。燕七就算真的想睡覺,現在也早巳忘得乾乾淨淨。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郭大路喃喃道:“奇怪,真奇怪。”燕七道:“什麼事奇怪?”郭大路道:“你身上為什麼一點也不臭?”燕七這才發覺他站得離郭大路很近,幾乎已靠在郭大路懷裡。幸好屋裡沒有燈,也看不出他臉上是什麼顏色,什麼表情。他立刻退出了兩步,咬著嘴唇,道:“我能不能不臭?”郭大路道:“不能。”燕七忍不住問道:“為什麼?”郭大路道:“因為我從來沒看過你洗澡,也沒看過你換衣服,你本來應該臭得要命才對的。”燕七道:“放屁。”郭大路笑道:“放屁就更臭了。”燕七狠狠的瞪著他,好像很想給他一個耳刮子,幸好就在這時,牆外忽然有個人輕風般掠了進來。他當然不會真的像風一樣,但卻真輕,一掠三丈後,落在地上,居然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他身子不但輕,而且特彆瘦小,簡直跟小孩子的身材差不多。可是他臉上卻已有了很長的胡子,幾乎已和亂鬆鬆的頭發連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個臉,隻能看到一雙狐狸般狡猾的眼睛。他眼睛四下一轉,就盯在倚著柱子的黑衣人身上。黑衣人還是沒有動,也沒有睜開眼睛。這人忽然一招手,牆外立刻就又掠入了三個人來。這三個人的身材當然高大些,但輕功卻都不弱,三個人都是輕裝,一身夜行裝,手上都拿著兵器。一個人用的是判官筆,一個人用的是弧形劍,一個人用的是鏈子槍,那枯瘦的老人也亮出了一對雙環。四種都是很犀利,也很難練的外門兵器。能用這種兵器的人,武功絕不會差。但黑衣人還是不動的站著,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四個人的神情都很緊張,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他身上,一步步地逼了過去,顯然隨時都可能使出殺手,一下子就要他的命。郭大路看了燕七一眼,意思像是說:“原來他們並不是同路的。”燕七點點頭。兩個人都按兵不動,心頭都有同樣的打算,要看看這四個用外門兵器的夜行盜,怎麼樣來對付這神秘的黑衣人。誰知就在這時,大門忽然開了。郭大路本來明明記得已將大門拴上了,現在不知怎的,竟又無聲無息的開了。一個穿著碧綠長衫的人,手裡搖著折扇,施施然走了進來。他穿得很華麗,神情很瀟灑,看來就像是個走馬章台的花花公子。郭大路看清他的臉時,卻不禁嚇了一跳。那簡直就不像是張人的臉,就連西藏喇嘛廟裡的魔鬼麵具,都沒有這張臉可怕。因為這確是一張活生生的臉,而且臉上還有表情。一種令人看了之後,睡著了都會在半夜裡驚醒的表情。郭大路若非親眼看到,簡直不相信這麼樣一個人身上,會長著這麼一張臉。那四個用外門兵器的人,居然還沒有發覺又有個人進來了。這綠衫人的腳步,輕得就好像根本沒有沾著地似的,飄飄然走到那用判官筆的人背後,用手裡的折扇輕輕拍這人的肩。這人立刻就像隻中了箭的兔子般跳了起來,淩空一個翻身,落在那枯瘦老人的旁邊。他們這才看見了這綠衫人,臉上立刻充滿了驚駭之意。郭大路又和燕七交換了個眼色:“原來這些人也不是一路來的。”這些人就像是正在演一出無聲的啞劇,但卻實在很神秘、很刺激。綠衫人手裡還在輕搖著折扇,顯得從容得很。那四個用外門兵器的人卻更緊張,手裡的兵器握得更緊。綠衫人忽然用手裡的折扇,指了指他們,又向門外指了指。這意思顯然是叫出去。四個用外門兵器的人對望了一眼,那老人咬了咬牙,搖了搖頭,用手裡的鋼環指了指這棟屋子,又向他們自己指了指。他的意思顯然是說:“這地盤是我們的,我們不出去。”綠衫人忽然笑了。無論誰都不可能看到這樣子的笑。無論誰看到這樣子的笑,都一定會為之毛骨悚然。四個用外門兵器的人腳步移動,已站在一起,額上冒著光,顯見已是滿頭冷汗。綠衫人折扇又向他們手裡的兵器指了指,好像是在說:“你們一起上來吧!”四個人對望了一眼,像是已準備出手,但就在這時,綠衫人忽然間已到了他們麵前。他手裡的折扇輕輕在那用鏈子槍的人頭上一敲。敲得好像並不重。但這人立刻就像是一灘泥般軟軟地倒了下去,一個大好的頭顱竟已被敲得裂開,飛濺出的血漿在夜色中看來,就仿佛是一片落花。他倒下去的時候,弧形劍已劃向綠衫人的胸膛。劍走輕靈,滑、狠,而且快。但綠衫人更快。他一伸手,就聽到“嚓”一聲,接著,又是“嚓”一聲。弧形劍“叮”的掉在地上,這人的兩隻手已齊腕折斷,隻剩下一層皮連在腕子上。他本來還是站著的,但看了看自己這雙手,突然就暈了過去。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另外兩個已嚇得麵無人色,兩條腿不停的在彈琵琶。那老人總算沉得住氣,忽然向綠衫人彎了彎腰,用鋼環向門外指了指。誰都看得出他已認輸了,已準備要走。綠衫人又笑了笑,點了點頭。這兩人立刻將地上的兩個屍體抬起來,大步奔了出去。他們剛走出門,綠衫人身形一閃,忽然間也已到了門外。門外發生了什麼事,郭大路並沒有看見,隻聽到兩聲慘呼。接著,幾樣東西從門口飛了進來,跌在地上,原來正是一對判官筆,一對鋼環。但判官筆已斷成四截,鋼環也已彎曲,根本已不像是個鋼環。郭大路倒抽了口涼氣,看著燕七。燕七眼睛裡似也有些驚恐之色。這綠衫人的武功不但高,而且高得邪氣。最可怕的是,他殺起人來,簡直就好像彆人在切菜似的。無論誰看到他殺人的樣子,想不流冷汗都不行。但那黑衣人還是沒看見,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動,沒有睜開眼來。院子裡發生了這麼多事,就在他麵前死了這些人,他還是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就算天下的人都在他麵前死光了,他好像也不會有一點反應。這時那綠衫人又施施然從門外走了進來,手裡輕搖折扇,顯得又瀟灑、又悠閒。若有誰能看得出他剛才一口氣殺了四個人,那才是怪事。他有意無意,向郭大路他們那窗口瞟了一眼,但還是筆直地走到了黑衣人的麵前。走廊前有幾級石階。他走到第二級石階,就站住,看著黑衣人。郭大路忽然發現這黑衣人不知什麼時候也張開眼睛來了,也正在看著他。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那樣子看來本該很滑稽的。但郭大路卻連一點滑稽的感覺都沒有,隻覺得手心裡有點發冷。連他手心都已沁出了冷汗。又過了很久,綠衫人忽然道:“剛才‘惡鳥’康同已帶著他的兄弟來過了。”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原來他不但風度翩翩,說話的聲音也很好聽。隻要不看他的臉,隻聽他說話,隻看他的風姿,真是位濁世佳公子。黑衣人:“嗯。”綠衫人道:“我生怕他們打擾了你的清夢,已打發了他們。”黑衣人道:“嗯。”綠衫人道:“莫非你已知道他們要來,所以先在這裡等著他們?”黑衣人道:“他們不配。”綠衫人道:“不錯,這些人的確不配你出手,那麼你是在等誰呢?”黑衣人道:“鬼公子。”綠衫人笑道:“承蒙你看得起,真是榮幸之至。”原來他叫做鬼公子。郭大路覺得這名字真是再恰當也沒有了。但這黑衣人是誰呢?是不是南宮醜?他為什麼要在這裡等這鬼公子?鬼公子又道:“你在這裡既然等我的,莫非已知道我的來意?”黑衣人道:“嗯。”鬼公子道:“我們以前也見過麵,彼此一直都很客氣。”黑衣人道:“你客氣。”鬼公子笑道:“不錯,我對你當然很客氣,但你卻也曾找過我的麻煩。”黑衣人道:“嗯。”鬼公子道:“這次我希望大家還是客客氣氣的見麵,客客氣氣的分手。”黑衣人道:“嗯。”鬼公子道:“我隻要問這裡的主人幾句話,立刻就走。”黑衣人道:“不行。”鬼公子道:“隻問兩句。”黑衣人道:“不行!”鬼公子居然還是客客氣氣的,微笑著道:“為什麼不行,難道你和這裡的主人是朋友?”黑衣人道:“不是。”鬼公子笑道:“當然不是,你和我一樣,從來都沒有朋友的。”黑衣人道:“嗯。”鬼公子道:“既然不是朋友,你為什麼要管這閒事呢?”黑衣人道:“我已管了。”鬼公子目光閃動,道:“莫非你也在跟我打一樣的主意?”黑衣人道:“嗯。”鬼公子道:“催命符的錢是不是在這裡,不一定,我們又何必為此傷了和氣?”黑衣人道:“滾!”鬼公子笑道:“我不會滾。”黑衣人道:“不滾就死!”鬼公子道:“誰死誰活也還不一定,你又何必要出手?”他看來居然還是一點火氣都沒有,一直都好像是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無論誰來看,都絕對看不出他出手的樣子。但在那邊窗口看著的郭大路和燕七,卻突然同時道:“看,這人要出手了!”說到第三個字時,鬼公子果然出手。也就在同一刹那間,黑衣人的雙手一抬,握住了肩後的劍柄。他兩隻手全都舉起,整個人前麵都變成了空門,就好像個完全不設防的城市,等著敵軍長驅直人。鬼公子的折扇本來是以判宮筆的招式,點他前胸玄機穴的,這時折扇突然撒開,扇沿隨著一撒之勢,自他的小腹刺向咽喉。這一著的變化看來好像並沒有什麼特彆精妙之處,其實就在這折扇一撒之間,出手的方向,招式的路數,就好像他手裡突然間已換了種兵器。這一著突然已由點,變成了劃,攻勢也突然由點,變成了麵。其變化之精妙奇突,實在能令他的對手無法想像。黑衣人背後倚著柱子,站著的地方本來是個退無可退的死地。再加上他雙手高舉,空門全露,隻要是個稍微懂得點武功的人,對敵時都絕不會選擇這種地方,更不會選擇這種姿勢。他的劍長達六尺,在這種情況下,根本就沒法子拔出來。彆人根本就沒法子拔出來。黑衣人有。一個人若選擇了個這麼壞的地勢,這麼壞的姿勢來和人交手,他若不是笨蛋,就一定有他自己獨特的法子。鬼公子一扇劃出,黑衣人身子突然一轉,變成麵對著柱子,好像要和這柱子擁抱一樣。他雖然堪堪將這一著避開了,但卻把背部完全賣給了對方。這法子更是笨不可言。連鬼公子都不禁怔了怔。他平生和人交手至少也有兩三百次,其中當然有各式各樣的人,有的很高明,也有的很差勁。但像這樣笨的人,他倒還真是平生第一次見到。誰知就在這時,黑衣人的手突然用力向柱子上一推,兩條腿也同時向柱子上一頂,腹部向後收縮,臀部向後突起。他的人也箭一般向後竄了出去,整個人像是突然自中間折成了兩截,手和腿都聚到一起。也就在這時,劍光一閃。一柄六尺長的寒機劍已出鞘。這種拔劍的法子,不但奇特已極,而且詭秘已極。鬼公子想轉身追擊時,就發現這柄寒機劍的劍尖正在指著他。黑衣人的整個身子都在長劍的後麵,已連一點空門都沒有了。最笨的法子,突然已變成了最絕的法子。鬼公子突然發現自己已連一點進攻的機會都沒有。他隻有退,身形一閃,退到柱子後。柱子是圓的,黑衣人的劍太長,也絕對無法圍著柱子向他進攻。他隻要貼著柱子轉,黑衣人的劍就不可能刺到他。他就可以等到第二次進擊的機會。這正是敗中求勝、死中求活的法子,這法子實在不錯。鬼公子貼在柱子上,隻等著黑衣人從前麵繞過來。黑衣人還在柱子的另一邊,連一點動靜都沒有。難道他也在等機會?鬼公子鬆了口氣,他不怕等,不怕耗時間,反正他已先立於不敗之地。黑衣人要來攻,就得從前麵繞大圈子,他卻隻要貼著柱子轉小圈,兩個人體力的消耗,相差最少有三四倍。那麼用不著多久,黑衣人體力就會耗儘,他的機會就來了。這筆賬他算得很清楚,所以他很放心。他好像聽到柱子後麵有“篤”的一響,就像是啄木鳥在啄樹的聲音。他並沒有留意。但就在這一刹那,他突又覺得脊背上一涼。等他發覺不妙時,已感覺到有樣冰冷的東西刺入了他的脊背。接著,他就看到這樣東西從他前胸穿了出來。一截閃烏光的劍尖。鮮血正一滴滴從劍尖上滴下來。你若突然看到一截劍尖,從你的胸膛腹穿出來,你會有什麼感覺呢?這種感覺隻怕很少有人能體會得到。鬼公子看著這段劍尖,臉上的表情顯得很驚訝,好像突然看到了一樣很奇怪,很有趣的事。他呆呆的看了兩眼,一張臉突然因恐懼而扭曲變形,張大了嘴,像是想放聲大喊。可是,他的喊聲還沒有發出來,整個人就突然冰涼僵硬。完全僵硬。遠遠看過來,好像他還在凝視著自己胸前的劍尖沉思著。鮮血還在不停地自劍尖滴落。滴得很慢,越來越慢……他的人還是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一種說不出多麼詭秘可怖的姿勢。燕七已轉過頭,不忍再看。郭大路的眼睛雖然張得很大,其實也並沒有真的看見什麼。剛才那一幕,已經把他看得呆住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黑衣人鼓氣作勢,突然一劍刺入了柱子。他也清清楚楚地看見,劍尖沒入柱子,突然又從鬼公子的前胸穿出。他實在很難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件事是真的。——你聽來也許會立刻相信,但若親眼看到,反而很難相信。這是柄什麼劍,這是什麼劍法?郭大路歎了口氣,等他眼睛再能看到東西時,就發現黑衣人不知何時已將劍拔了出來。但鬼公子的人卻還留在劍尖上。黑衣人正用劍尖挑著鬼公子的屍體,慢慢地走了出去。一個看不見麵目的黑衣人,肩上扛柄六尺長的劍。劍鋒發烏光,劍尖上挑著個僵硬扭曲的綠衣人……夜色淒清,庭院寂靜。假如這縱然隻不過是一幅圖畫,看見這幅畫圖的人,也一定會毛骨悚然的。何況這並不是圖畫。郭大路忽然覺得很冷,突然想找件衣服披起來。他隻希望今天晚上發生的這件事,隻不過是場噩夢而已。現在夢已醒了。黑衣人已走了出去,院子裡已沒有人。還是同樣的院子,同樣的夜色,他喃喃道:“現在到這裡來的人,若能想像到剛才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情,我就佩服他。”王動忽然道:“剛才這裡發生過什麼事?”郭大路道:“你不知道?”王動道:“不知道。”郭大路道:“剛才這裡難道什麼都沒有?”王動道:“沒有。”郭大路笑了,道:“不錯,已經過去了的事,根本就跟從未發生過沒什麼兩樣。”王動道:“答對了。”郭大路道:“所以你最好莫要多想,想多了反而煩惱。”王動道:“又答對了。”燕七忽然道:“這次不對。”王動道:“哦?”燕七道:“因為這件事無論你想不想,都一樣會有煩惱。”郭大路道:“什麼煩惱?”燕七歎了口氣,道:“現在我還看不出,也想不通,所以我才知道那一定是很大的煩惱。”他們忽然同時閉上了嘴。因為這時那黑衣人又慢慢地走了進來,穿過院子,走上石階,站在柱子前。他背後的長劍已入鞘。郭大路忍不住道:“我去問問他。”他不等彆人開口,已跳出窗子,衝了過去。黑衣人倚著柱子,閉著眼睛,似又睡著。郭大路故意大聲咳嗽,咳得自己的嗓子真的已有些發癢了。黑衣人這才張開眼,冷冷地看著他,冷冷道:“看來你應該趕快去找個大夫才對。”郭大路勉強笑了笑,道:“我用不著找大夫,我自己也有專治咳嗽的藥。”黑衣人道:“哦。”郭大路道:“我無論有什麼大大小小的毛病,一喝酒就好。”黑衣人道:“哦。”郭大路道:“現在你是不是也想喝兩杯了。”黑衣人道:“不想。”郭大路道:“為什麼?你剛才不是已經……已經殺過人了嗎?”黑衣人道:“誰說我殺過人?”郭大路怔了怔,道:“你沒有?”黑衣人道:“沒有。”郭大路道:“剛才你殺的那……”黑衣人道:“那不是人!”郭大路訝然道:“那不是人?要什麼樣的才能算是人?”黑衣人道:“這世上的人很少。”郭大路又笑了,道:“我呢?能不能算是人?”黑衣人道:“你要我殺你?”郭大路目光閃動,道:“你若不殺我,怎麼能得到催命符的賊贓呢?”黑衣人道:“這裡沒有賊贓,這裡什麼都沒有。”郭大路道:“你知道?”黑衣人道:“嗯。”郭大路道:“那麼你為什麼來的?”黑衣人道:“錯過宿頭,來借宿一宵。”郭大路道:“可是剛才你卻為這件事殺了那個不是人的人?”黑衣人道:“不是為這件事。”郭大路道:“你是為了我們殺他的?”黑衣人道:“不是。”郭大路道:“你為了什麼?”黑衣人冷冷道:“我要睡了,我睡的時候,不喜歡彆人打擾。”他果然又慢慢地閉起眼睛,再也不說一個字。郭大路看著他,看著他肩後的長劍,竟然覺得自己很走運。第二天一早,黑衣人果然不見了。他什麼也沒有帶走,什麼也沒有留下——隻留下了柱子上的一個洞。郭大路看著柱子上的這個洞,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麼?”燕七搖搖頭。郭大路道:“我想我實在很走運。”燕七道:“走運?為什麼?”郭大路道:“因為我上次遇見的那黑衣人,不是這個。”燕七沉吟著,道:“但這次你還是遇見了他。”郭大路道:“這次我也沒有倒黴,他對我們非但連一點惡意都沒有,而且還好像是特地來幫我們的忙的。”燕七道:“他是你的朋友?”郭大路道:“不是。”燕七道:“是你兒子?”郭大路笑道:“我若有這麼樣一個兒子,不發瘋也差不多了。”燕七道:“你以為他真的無意中到這裡來的,幫了我們一個忙之後,就不聲不響的走了,非但不要我們道謝,連我們的酒都不肯喝一杯。”他搖著頭,冷笑道:“你以為天下真有這麼樣的好人好事?”郭大路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他一定還另有目的?”燕七道:“是。”郭大路道:“他的目的是什麼呢?”燕七道:“不知道。”郭大路道:“就因為你不知道,所以才認為他一定會為我們帶來很多麻煩的,是不是?”燕七道:“是。”郭大路道:“你想這麻煩什麼時候會來呢?”燕七目光凝視著遠方,緩緩道:“就因為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麻煩,否則就也用不著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