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心蘭見那滿麵流血的人不是花無缺,雖然鬆了口氣,但瞧見這比豺狼更凶悍的人,瞧見這殘酷而詭秘的情況,身子仍不禁發起抖來。幸好她立刻又瞧見了花無缺。花無缺此刻正遠遠站在魏黃衣對麵的另一株樹下。他全身每一根神經、每一塊肌肉,都在緊張著。一雙眼睛,更眨也不眨地瞪著魏黃衣的一雙手。兩個人雖然全都站著不動,但這情況卻比什麼都要緊張,就連遠在山崖上的鐵心蘭,也已緊張得透不過氣來。突聽魏黃衣一聲狂吼,向花無缺撲了過去。他雖然已經沒有眼睛可看,但還有耳朵可聽。這一撲不但勢道之威猛無可比擬,而且方向準確已極!但就在這刹那間,花無缺左右雙手,各各彈出一粒石子,他自己卻閃電般從魏黃衣脅下躥了過去!隻聽“喀嚓”一聲,花無缺身後的一株比麵盆還粗的大樹,已被魏黃衣的身子生生撞斷!他竟還未倒下,一個虎跳,又轉過身來。他的頭向左右旋轉,嘶聲獰笑道:“花無缺,我知道你在哪裡,你逃不了的,今日你我兩人誰也休想活著走,我要和你一起死在這裡!”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花無缺在哪裡,花無缺又到了他對麵,他的頭卻不自覺地左右轉動。鐵心蘭瞧著他這樣子,覺得既可怕,又可憐,若不是花無缺此刻猶在險境,她實在不忍心再瞧下去。花無缺也顯然大是不忍,竟忍不住歎了口氣,黯然道:“我實在不忍和你動手,我勸你還是……”魏黃衣突然跳起來,狂吼道:“我用不著你可憐我,我……我就算找不到你,也用不著你……”他聲音已說不下去,卻開始拚命去捶打自己的胸膛,嘴裡輕哼著,雖不是哭,卻比哭更淒慘十倍。鐵心蘭瞧得目中竟忍不住流下淚來,魏黃衣就算是世上最惡毒殘暴的人,她也不忍再看見他受這樣的罪。她忍不住歎道:“你快走吧,我知道花……花公子絕不會阻攔你。”魏黃衣嘶聲笑道:“走?……你難道不知道無牙門下,可殺不可辱……”狂笑聲中,他忽然用儘所有的潛力,飛撲而起,向低崖上的鐵心蘭撲了過去,嘶聲獰笑道:“你不該多話的,我雖殺不了花無缺,卻能殺死你!”鐵心蘭已被他瘋狂的模樣駭呆了,竟不知閃避。魏黃衣話聲未了,人已撲上低崖,兩條鐵一般的手臂,已挾住了鐵心蘭,瘋狂般大笑道:“我要死,至少也得有一個人陪著我!”鐵心蘭隻覺全身都快要斷了,那張流滿鮮血的臉,那兩個血淋淋的黑洞,就在她麵前,她駭得連驚呼聲都發不出來。隻聽“噗”的一聲,魏黃衣狂笑聲突然斷絕,兩條手臂也突然鬆了,倒退半步,仰天跌下了低崖。花無缺已在她麵前,鐵心蘭再也忍不住,撲入花無缺懷裡,放聲痛哭起來。花無缺撫著她的頭發,黯然道:“我本不忍殺他的,我……”鐵心蘭痛哭道:“我錯了,我本不該多嘴的,否則你也不必勉強自己來殺一個沒有眼睛的人,我……我為什麼總是會把事情弄得一團糟。”花無缺柔聲道:“你認為你錯了麼?你隻不過是心太軟了。錯,並不在你,你本想將每件事都做好的,你已儘了你的力量了。”鐵心蘭啜泣著道:“你總是對我這麼好,而我……我……”花無缺不敢再看她,轉過眼,俯首凝視著低崖下魏黃衣的屍身,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無牙門下,好厲害的無牙門下,江小魚,你對付得了麼?”他輕輕一句話,就將話題轉到小魚兒身上。鐵心蘭果然身子一震,她心裡對花無缺的感激與情意,果然立刻變作了對小魚兒的關心。花無缺歎道:“無牙門下的弟子,已如此厲害,何況魏無牙自己?江小魚呀江小魚,我實在難免要替你擔心。”鐵心蘭再也忍不住失聲問道:“江小魚,他難道已經……”花無缺這才回過頭,沉聲道:“他此刻隻怕已到了龜山,隻怕已快見著魏無牙了!”第二天,花無缺就帶著鐵心蘭直奔龜山。他有意無意間,始終和鐵心蘭保持著一段距離,行路時跟在鐵心蘭身後,吃飯時故意找件事做,等鐵心蘭快吃完時再上桌,晚間投宿時,他也不睡在鐵心蘭的鄰室,卻遠遠再去找個房間。他們的心情都像是很沉重,終日也難得見到笑容。他們走了兩天,這一日晚間投宿,花無缺很早就回房睡了,但他卻又怎會真的睡得著?花無缺凝注著飄搖的燭光,心裡想到小魚兒,想到鐵心蘭,想到移花宮主,又想到那神秘的“銅先生”。每個人都在他心裡結成個解不開的死結。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處理。隻聽門外忽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花無缺隻當是店夥計來加水,隨口道:“門沒有關,進來吧!”他再也想不到推門進來的竟是鐵心蘭。燈光下,隻見她穿著件雪白的衣服,烏黑的頭發,長長披落,她的眼睛似乎微微有些腫,眼波看來也就更朦朧。但她低垂著頭,朦朧的眼波,始終也未抬起。花無缺的心像是忽然被抽緊了。鐵心蘭垂著頭道:“我……我睡不著,心裡有幾句話,想來對你說。”“請坐。”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話,隻有說“請坐”這兩個字,卻不知道這兩個字說得又是多麼冷淡,多麼生疏。她遲疑了許久,像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氣,才幽幽道:“我知道這些日子來,你故意很冷淡我,很疏遠我。”花無缺默然半晌,沉重地坐下來,長歎道:“你要我說真話?”“遲早總要說的話,為什麼不現在說?”花無缺自燭台上剝下了一段燭淚,放在手指裡反複捏著,就好像在捏他自己的心一樣。“你知道,人與人之間在一起接近得久了,就難免要生出感情,尤其是在困苦與患難中。”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說得是那麼艱苦。鐵心蘭出神地瞧著他手心裡的燭淚,卻好像他在捏著的是她的心。“我不是怕你對不起他,而是怕我自己,我……”他咬了咬牙,接著道:“我不忍把你的情感拖入矛盾裡,假如我和你接近得太多,不但我痛苦,你也會痛苦。”鐵心蘭的頭又垂了下去,目中已流下淚來。她忽然抬起頭,含淚凝注著花無缺,大聲道:“但我……我是個孤苦的女孩子,我隻想把你當做我真的兄長,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花無缺沒有說話。鐵心蘭道:“我此刻隻是要告訴你,你不必疏遠我,也不必防範我。隻要我們心裡光明坦蕩,就不怕對不起彆人,也不必怕彆人的想法。”花無缺終於展顏一笑,道:“我現在才知道你很有勇氣,這勇氣,平常雖看不出,但到了必要時,你卻比任何人都勇敢得多。”鐵心蘭長長吐了口氣,也展顏笑道:“我把這些話說出來,心裡真的愉快多了,我真想喝杯酒慶祝慶祝。”花無缺霍然站起,笑道:“我心裡也痛快多了,我也正想喝杯酒慶祝慶祝。”兩人將心裡憋著的話都說了出來,就好像突然解開了一重枷鎖。隻可惜客棧中已沒有酒菜,於是兩人走上街頭。長街上的燈光已疏,店鋪也都上起了門板,隻有轉角處一個麵攤子的爐火尚未熄,一陣陣牛肉湯的香氣,在晚風中顯得分外濃烈。鐵心蘭笑道:“坐在這種小麵攤上喝酒,倒也彆有風味,卻不知道你嫌不嫌臟?”花無缺微笑道:“你真的把我看成隻肯坐在高樓上喝酒的那種人麼?”鐵心蘭嫣然一笑,還未走到麵攤子前,已大聲道:“給我們切半斤牛肉,來一斤酒。”麵攤旁擺著兩張東倒西歪的木桌子,此刻都是空著的,隻有一個穿著黑衣服的瘦子,正蹲在麵攤前那張長板凳上喝酒。朦朦朧朧的熱氣與燈光下,這黑衣人瘦削的臉,看來簡直比那小木櫥裡的鹵菜還要乾癟,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卻比天上的星光還亮。他箕踞在板凳上,一麵啃著鴨頭,一麵喝著酒,神思卻已似飛到遠方。一個落拓的人,坐在簡陋的麵攤上喝酒,追悼著逝去的青春與歡樂,這本是極普通的情況。鐵心蘭和花無缺也沒有留意他。他們天南地北的聊著,但後來他們忽然發現,無論他們聊什麼,都好像總和小魚兒有些關係。花無缺笑道:“如此良宵,有酒有肉,這本已足夠了,但我卻總還覺得缺少了什麼,現在我才知道缺少的是什麼了。”鐵心蘭垂下了頭,道:“你是說……缺少一個人?”花無缺歎道:“沒有他在一起,你我豈能儘歡?”鐵心蘭默然半晌,抬頭道:“你想,我們三個人會不會有在一起喝酒的時候?”花無缺道:“為什麼不會有?”他一笑舉杯,道:“來,你我且為江小魚乾一杯。”“江小魚”這三個字說出來,那黑衣人突然拋下了鴨頭,放下了酒杯,目光閃電般向他們掃了過去。鐵心蘭一飲而儘,臉更紅了。她臉上雖有笑容,目中卻似含有淚光,悠悠道:“我若也是個男人,那有多好……”她抬起頭,忽然發覺一個乾枯瘦削的黑衣人,已走到麵前,一雙發亮的眼睛,不停地在他們臉上打轉。花無缺和鐵心蘭都怔住了。這黑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們兒眼,忽然向花無缺道:“你就是花無缺?”花無缺更驚奇道:“正是,閣下……?”黑衣人根本不聽他說話,已轉向鐵心蘭,道:“你就是鐵心蘭?”鐵心蘭點了點頭,已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黑衣人眼睛瞪得更大,道:“你們方才可是為江小魚乾了一杯?”她知道小魚兒仇人不少,她以為這黑衣人也是來找麻煩的,誰知這黑衣人竟拉過張凳子,坐了下來,道:“好!你們為江小魚乾一杯,我最少要敬你們三杯。”他竟舉起那酒壇,為他們各各倒了杯酒。鐵心蘭和花無缺望著麵前的酒,也不知是喝好,還是不喝好。黑衣人自己先仰脖子乾了一杯,瞪眼道:“喝呀!你們難道怕酒中有毒不成?”花無缺還在懷疑著,鐵心蘭已大聲道:“對不起,我們沒有和陌生人喝酒的習慣,你若要敬我們的酒,至少總得先說出你是誰。”黑衣人道:“你也莫管我是誰,隻要知道我是江小魚的朋友就好了。”鐵心蘭瞪眼瞧了他半晌,道:“好,你既是江小魚的朋友,我就喝了這一杯。”黑衣人轉向花無缺,道:“你呢?”花無缺微微一笑,道:“在下喝三杯。”黑衣人大笑道:“好,你很好,很夠朋友。”他和花無缺對飲了三杯,又道:“你在這樣的星光下,和這樣的美女坐在一起喝酒,心裡居然還沒有忘記江小魚,好……好……我再敬你三杯!”那壇酒已差不多快空了,這黑衣人眼睛雖然清亮,但神情間卻似已有些醉意,再不管彆人喝不喝,也不和彆人說話,隻是自己一杯又一杯地往肚子裡灌,不時仰望著天色,似乎在等人。他等的是誰?鐵心蘭凝目瞧著他,忍不住又道:“你真的和江小魚是朋友?”黑衣人瞪眼道:“江小魚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我為何要冒認是他朋友?”他語聲頓了頓,忽然又道:“你們若是瞧見他時,不妨代我向他問好。”鐵心蘭試探著又道:“我們見著小魚兒時,說你是誰呢?”黑衣人沉吟道:“你就說是他大哥好了。”鐵心蘭忽然長身而起,厲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黑衣人道:“我不是剛告訴你……”鐵心蘭冷笑道:“放屁,小魚兒絕不會認彆人是他大哥的,你休想騙我。”黑衣人忽然大笑起來,道:“好,好,你們當真不愧是小魚兒的知己——不錯,我一心想要他叫我一聲大哥,但他卻總是要叫我兄弟。”鐵心蘭忍不住又道:“喂,我看你像是有什麼心事?是麼?”黑衣人又瞪起眼睛,道:“心事?我會有什麼心事?”鐵心蘭道:“你若真將我們當成江小魚的朋友,為何不將心事說出來,也許……也許我們能幫你的忙。”黑衣人忽然仰天狂笑,道:“幫忙!我難道會要彆人幫忙!”他高亢的笑聲中,竟也充滿了悲痛與憤怒。鐵心蘭還想再問,卻被花無缺以眼色止住了。遠處傳來更鼓聲,已是二更三點。黑衣人突又頓住笑,凝注著花無缺與鐵心蘭,道:“好,你們就每人敬我三杯酒吧,這就算幫了我的忙了。”六杯酒下肚,黑衣人仰天笑道:“我本當今夜隻有一個人獨自度過,誰知竟遇著了你們,陪我痛飲了一夜,這也算是我人生一大快事了……”黑衣人霍然站起,像是想說什麼,卻連一個字也沒有說,扭過頭就走。他走到麵攤子前,把懷裡的東西全都掏了出來,竟有好幾錠金子,有十幾粒珍珠,他隨手拋在麵攤上,道:“這是給你的酒錢,全給你。”麵攤老板駭得怔住了,等他想說“謝”時,那黑衣人卻已走得很遠。昏黃的燈光,將他的影子長長拖在地上。他看來是如此寂寞,如此蕭索。花無缺緩緩道:“在他臨死前的晚上,他本都以為要獨自度過的,他竟找不到一個朋友來陪他度過最後的一天。”鐵心蘭失聲道:“臨死的晚上?最後一天?”花無缺歎道:“你還瞧不出麼?……”他忽然頓住語聲,拉著鐵心蘭掠了出去。那黑衣人腳步踉蹌,本像是走得極慢,但銀光一閃後,他就忽然不見了,竟像是忽然就被夜色吞沒。掠過幾重屋脊,花無缺就將鐵心蘭放下,道:“我去追他,你在這裡等著。”鐵心蘭隻有等著。但她的一顆心卻總是靜不下來。這黑衣人是誰?他為何要死?他和小魚兒……人影一閃,花無缺已到了她麵前。花無缺道:“你跟我來。”兩人又飛掠過幾重屋脊,鐵心蘭又忍不住問道:“你怎知他已快死了?”花無缺歎道:“他隨時在留意著時刻,顯見他今天晚上一定有件要緊的事要去做。”鐵心蘭道:“這我也發覺了。”花無缺緩緩道:“但他既是江小魚的朋友,我們又怎能坐視他去送死。”鐵心蘭咬了咬嘴唇,道:“他輕功已是頂尖好手,就算打不過彆人,也該能跑得了的,但卻完全不抱能逃走的希望,他那對頭,豈非可怕得很?”花無缺沉聲道:“所以你要分外小心,有我在,你千萬不要隨意出手。”鐵心蘭忽然發現前麵不遠的山腳下,有座規模不小的廟宇,氣派看來竟似豪富人家的莊院。此時此刻,這廟宇的後院,居然還亮著燈火。鐵心蘭道:“他難道就是到這道觀裡去了?”花無缺截口道:“他進去時,行動甚為小心,以他的輕功,彆人暫時必定難以覺察,所以我就先趕回去找你。”鐵心蘭放眼望去,隻見這道觀裡燈火雖未熄,但卻絕沒有絲毫人聲,更看不出有絲毫凶險之兆。花無缺皺眉道:“你在這裡等著,我進去看看。”鐵心蘭卻拉住了他,沉聲道:“我看這其中必定還有些蹊蹺,說不定這也是他和彆人串通好的陷阱,故意要將我們誘到這裡來的。”花無缺淡淡一笑,道:“此人若是真的要誘我入伏,我更要瞧個究竟了。”他輕輕甩脫鐵心蘭的手,人影一閃,已沒入黑暗中。鐵心蘭望著他身影消失,苦笑道:“想不到這人的脾氣有時竟也和小魚兒一模一樣。”花無缺從黑暗的簷下繞到後院,又發覺這燈火明亮的後院,已不再是廟宇,無論房屋的格式和屋裡的陳設,都已和普通的大戶人家沒什麼兩樣。最奇怪的是,整個的院裡都聽不見人聲,也瞧不見人影,但在那間精致的花廳裡,豪華的地氈上,卻橫臥著一隻吊睛白額猛虎。這花廳看來本還不隻這麼大,中間卻以一道長可及地的黃幔,將後麵一半隔開,猛虎便橫臥在黃幔前。這花廳為何要用黃幔隔成兩半?黃幔後又隱藏著什麼秘密?他自黑暗中悄悄掩過去,這個並非完全因為他膽子特彆大,而是因為他深信自己的輕功。他行動間當然絕不會發出絲毫聲息。誰知就在這時,那仿佛睡著的猛虎,竟突然躍起,一聲虎吼,響徹天地,滿院樹葉蕭蕭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