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前麵草叢中似有衣物寒宰之聲。司徒笑心頭一震,便待轉身溜走,但轉念——想,終又壯起膽子,屏息靜氣,悄悄向前掩去。他身子本已半伏半蹲,快到那地方時,索性整個人都伏倒在地,蛇一般向前緩緩爬行。風吹長草,草枝搖動。自搖動的草隙間望過去,果然有人的影子。但司徒笑卻還是瞧不清這兩人是誰,咬了咬牙,再往前爬了兩步,突然,草叢中出現一個人的臉。原來那人正也向他爬了過來。兩人麵麵相對,都不禁大吃一驚,幾乎要叫出聲來,但一瞬間兩人便已瞧清對方是誰,趕緊掩住了自己的嘴。司徒笑鬆了口氣,悄聲道:“黑兄,原來是你。”爬過來的,正是黑星天,還有一人,自是白星武了。三人在此見麵,倒也甚是歡喜,當下湊在一堆。司徒笑道:“老天有眼,兩位兄台居然未死。”黑星天苦笑道:“雖然未死,卻也差不多了。”白星武道:“司徒兄始終在洞外守望,洞中究竟逃出了些什麼人,不知司徒兄可曾瞧見了麼?”他兩人心裡擔心的事,顯見也和司徒笑一樣。司徒笑搖頭歎道:“當時情況,哪裡還瞧得清。”黑星天恨恨道:“但願雲翼那老兒已被壓死才好。”司徒笑苦笑道:“可惜這老兒卻偏偏未死。”黑、白兩人,悚然動容,齊聲道:“你瞧見他了?”司徒笑歎道:“正是,方才……”當下將方才經過之事,說了出來——有關易明的,他自是一字未提。黑、白兩人麵麵相覷,都不禁頓足扼腕。過了半晌,黑星天沉聲道:“雲老兒雖然命長,但雷鞭父子,卻是死定了。”司徒笑動容道:“你瞧見了?”黑星天道:“方才白二弟扶我出來,臨出洞時,我瞧見飧毒大師不但已擋住了雷鞭父子的去路,而且揮出一掌,將他父子震得跌入洞裡,那時山已將崩,雷鞭父子俱是傷毒未愈,哪裡還能逃得出來?”司徒笑“呀”了一聲,歎道:“雷鞭老人一世英雄,不想竟死在這裡。”黑星天道:“他死了我等本該高興才是,司徒兄為何歎息?”司徒笑奇道:“雷鞭老人雖然可惡,但總算與我等一路的,他的死,對我等有害無利,我等為何不該歎息?”白星武微笑道:“洞中方才發生之事,司徒兄並未得見,自然難怪司徒兄要為他惋惜,說出此等話來。”司徒笑道:“洞中方才又發生了些什麼?”黑星天歎道:“司徒兄有所不知,那雷鞭老兒實已與大旗門連成一氣,他若不死,我等便要多一個強仇大敵。”司徒笑瞠目道:“竟有此事,唉!世事之變化,當真是不可捉摸!又有誰能想到,這半日之間,變化竟是如此之大。”語聲微頓,又道:“沈杏白那孩子……”白星武道:“沈杏白抱著水靈光,是第一個逃出的。”司徒笑鬆了口氣,又道:“花煙雨……”黑星天道:“以她的身手,還怕逃不走麼?”司徒笑道:“那麼……盛大娘呢?”白星武沉吟道:“盛大娘?……唉!這就難說了。但她母子總還有六成希望活著。柳筆梧與龍堅石,可也是死定了的。”黑星天道:“不錯,我在洞中還聽得她一聲驚呼,似乎那時她便已被石擊中……唉!如此年輕就死了,倒也有些可惜。”司徒笑道:“錢大河呢?”白星武道:“那是山崩之前,便已中毒死了。”司徒笑暗中似乎頗是歡喜,口中卻長歎道:“不想竟有如許多人,死在此次山崩之中,這……”白星武突然截口道:“司徒兄難道不覺得此次山崩來得有些奇怪?”司徒笑愕然道:“奇怪?有何奇怪?”白星武道:“這山崩來得太過突然……”司徒笑截口道:“山崩地震,天地之威,本就是突然而作,突然而消,正是所謂:天有不測之風雲,這又有何奇怪?”白星武深深道:“但此次山崩,卻似是人為的。”司徒笑悚然變色道:“人為的?”白星武道:“不錯,九成是人為的。”司徒笑怔了半晌,失笑道:“白兄隻怕錯了,普天之下,又有誰能使山為之崩?”黑星天插口道:“火藥!司徒兄莫非忘了火藥?”司徒笑又自怔了半晌,喃喃道:“不錯,火藥……”白星武道:“方才第一聲大震之時,我便嗅到有一股硝石火藥之氣,仿佛是自地底發出的,但又不能確定。”黑星天歎道:“隻可惜霹靂火那老兒不在那裡,否則他便可確定這火藥究竟是在什麼地方爆發出來的了。”司徒笑沉吟道:“霹靂火……莫非就是他?”黑星天道:“那倒不致於,霹靂火這老兒脾氣雖然又臭又壞,但這種偷偷摸摸,在地底搞鬼的事,他倒不會做的。”司徒笑道:“但除了霹靂火外,又有誰能將火藥發揮如此大的威力?”白星武道:“這個……小弟雖也不知,但深山大澤之中,本是臥虎藏龍之地,何況,善使火藥,也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司徒笑道:“若是隱士高人所為,他炸崩此山,又為的什麼?何況,火藥若是自地底爆出的,那人難道還會早已躲在地底不成?”白星武笑道:“這正也是小弟百思不解之事。”就在這時,遠處突有一陣淒厲的嘯聲響起——這嘯聲自然是與雲翼、易明等人所聽到的同一個聲音。就在那炸毀的山岩下,果然是有人的,那火藥,自然也正是自山岩下的地底爆炸而起。這本是常情常理所不能揣度之事,司徒笑等人縱是機警百出,心智靈巧之人,卻也是萬萬猜不出的。他們更不會猜到,此刻地底下,正是他們聞名喪膽之人——那自然就是鐵中棠與夜帝。地底下的鐵中棠與夜帝,在這些日子裡,實如活在地獄中一般,那身體的痛苦且不說它,心底的痛苦,卻非人所能忍受。他們終日眼睜睜地瞧著那方千萬斤的巨石,既不言,也不語,既不動彈,也忘了飲食。就是這方巨石,隔斷了他們的出口,隔斷了他們所有的希望,也隔斷了他們生命中最後一分活力。這時他們已不會悲哀,更不會憤怒,隻是癡癡地望著這方巨石,靜靜地等著生命的消失……就連鐵中棠,此刻都已喪失了鬥誌。這少年本有一顆鋼鐵般的心,無論遇著多麼大的失望、挫折、打擊、危難,這顆心都始終未曾變過。然而此刻,他竟遇著這非人力所能挽救之事,他隻有將所有的希望與雄心俱都遠遠拋了開去。夜帝更是憔悴。此刻若有誰再見到他,絕對不會相信這蒼邁的老人,就是昔日風流絕世、豪邁絕世的武林第一人。有時,他也喃喃自語,道:“我做錯了什麼?……我做錯了什麼?……我錯了……我錯了……”語聲中充滿悲痛與懺悔,當真令人聞之酸鼻。那些可愛的少女,早已失去了她們昔日那可愛的笑容,也早已失去了她們昔日那如花的容貌。瑩玉般的麵容,已憔悴枯澀,嫵媚的眼波,已黯淡無神,甚至連她們那烏黑的長發,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澤。她們拋卻胭脂,拋卻銅鏡,拋卻琴棋,拋卻畫筆,但她們卻再也拋不開心底的悔恨。終於,有一天……珊珊死了。這多情而癡情的少女,終於帶著她所有的懺悔與悲痛,含恨而去——癡情,竟毀了她的一生。她臨死之前,已是形銷骨立,昔日蘋果般的麵頰,這時已隻剩下一層蒼白的皮,包著她的枯骨。她臨死之前,所有的少女,都圍在她身邊,隻有夜帝,仍遠遠地坐著,連瞧也未瞧她一眼。她臨死之前,還未忘記哀求夜帝的寬恕。她顫聲道:“你饒恕我吧……你能饒恕我麼?”夜帝不理不睬,他似乎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珊珊淚流滿麵道:“我知道……他……他是永遠不會饒恕我的了,但鐵公子,你……你能饒恕我麼?”鐵中棠黯然頷首,長歎道:“這本不是你的錯,多情……唉!多情永遠不是罪惡,這隻怪蒼天,唉!蒼天呀……蒼天!”珊珊的嘴角,現出了一絲微笑。這是最後一絲微笑,這微笑使得她枯澀的麵容,現出了一絲奇異的光輝——這是臨死前的回光。這是上天賜給將死之人的最後一份恩惠。珊珊目中也有著奇異的光輝,她目光緩緩自所有的少女麵上掃過——每一人都無遺漏。然後,她又問道:“妹子們,你們……你們能饒恕我吧?”少女們再也忍不住,俱都痛哭失聲。這痛哭,也正是最誠心的寬恕。珊珊道:“你們若已饒恕我,我便要求你們最後一件事,我希望你們能答應我……說!你們可願答應我麼?”敏兒痛哭著道:“無論什麼事,我們都答應你。”少女們齊地痛哭應道:“都答應你。”珊珊淒然笑道:“好……我死了之後,希望你們將我的屍身,用火藥炸成飛灰,我……我……”一口氣接不上來,終於香銷玉殞。她下麵的話,雖然未及說出,卻已可想見她心底的悔恨,是多麼深邃——她竟要將自己生命與肉體都炸成飛灰,她竟不願自己還有任何東西殘存在世上——這時,少女們的哭聲,當真令人不忍卒聞。炸藥搬來。一包包炸藥,圍滿了珊珊的屍身。敏兒高舉著火折,緩緩走了過去。閃爍的火光,映著她的容貌,映著眾人的淚珠,映著地上的屍身,映著這幽秘的洞窟……那景象當真有說不出的淒迷、斷腸。翠兒也奔了過去,口中道:“姐姐們,都閃開吧,小心……小心炸著你們。”少女們道:“你呢?”翠兒道:“我與敏兒已決心陪著珊姐死了,所以我用這麼多炸藥。我但願這火藥能將我們三人都炸得乾……”鐵中棠突然一躍而起,大喝道:“且慢!”少女們愕然回首相顧,隻見他此刻竟是滿麵喜色。敏兒高舉火把,淒然笑道:“鐵公子,你……你休要攔我們,我們已定下決心了……”火把一沉,往火藥上燃了下去……這時鐵中棠離她還在數丈之外,手無寸鐵,要想趕過去抓住她的手既已不及,要想擊落她火把亦是全無可能。更何況她火把若被擊落,火藥也將立刻爆發,那時敏兒、翠兒固是立將化為飛灰,他也難免要被波及。其實他全然未將自己與敏兒、翠兒的生死放在心上。他如此驚惶著急隻是為了那火藥。這火藥已是他們最後的生機,已萬萬浪費不得。他情急之下,不顧一切,揚手一掌,揮了出去。他身子未到,這股掌力已撞了過去。敏兒纖弱的身子,竟被這股無形的掌力,撞得直飛出去。她撞上石壁,跌倒在地,掌中火折,亦自熄滅。鐵中棠一步掠到火藥旁,胸膛急劇喘息,人卻已怔住。他全未發覺,此刻山窟中數十隻眼睛,都在吃驚地望著他,既驚於他行動之奇怪,更驚於他掌力之霸道。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在吃驚——他自己委實也夢想不到,自己一掌揮出,竟有如此強猛的威力。他卻不知道他自從得到“嫁衣神功”之後,內力之強,已不輸當代武林中任何一位頂尖高手。隻是那時他的內力還如一團渾金璞玉,未經琢磨,是以也未能發出他應有的光芒,發揮他應有的潛力。而此刻,夜帝的武術心法,已將這渾金璞玉琢磨成器——他昔日若隻是一塊精鋼,此刻已變為一柄利劍。這時,夜帝也在望著他。他枯澀黯淡的麵容,初次現出一絲光芒。能眼見一個勢將震動天下的絕代英雄在自己手下創造出來,這無論如何,總是件令人激動、興奮的事。敏兒已暈迷。翠兒撲到她身上,顫聲道:“鐵公子,你……你為什麼要這樣?你為什麼要這樣?你難道連死,都不許我們這些苦命的人死麼?”鐵中棠道:“你不必死了……大家都不必死了。”翠兒道:“你……你難道有什麼法子?”鐵中棠道:“火藥……火藥。”這時他已定過神來,滿麵俱是狂喜之色,突然抓起一把火藥,衝到翠兒麵前,嘶聲呼道:“這火藥既能將山道炸崩,為何不能再將它炸開?”翠兒怔了半晌,雀躍而起,狂呼道:“不錯!不錯,我們為何早不想起這點?”在少女們的歡呼中,鐵中棠轉身衝到夜帝麵前。但還未等他說話,夜帝也已霍然站起大呼道:“快,快將所有的火藥,全部搬出來。”他自己也不記得有多久未曾站起來了,此刻但覺全身又充滿生氣。墳墓般的地窖,也立刻充滿了生氣。窖藏的火藥,俱都搬了出來。鐵中棠遲疑著問道:“這……這夠了麼?”夜帝大笑:“若是換了彆的火藥,再多十倍,亦是不夠的,但這火藥麼……哈哈,足夠了……足夠了。”鐵中棠忍不住又道:“這與彆的又有何不同?”夜帝道:“你觀察素來仔細,難道瞧不出?”鐵中棠道:“弟子對火藥之事,委實一無所知,但……但卻還記得,煙火炮竹店用的火藥,仿佛是黃色的。”夜帝道:“你且瞧瞧這火藥是什麼顏色?”鐵中棠道:“黑色。”夜帝道:“這就是了。黃色火藥,隻能裝作煙火炮竹,黑色火藥,卻足可開山裂石。黃色火藥的製法世人皆知,黑色火藥的製法,卻是老夫獨得之秘。此刻這些火藥,也全都是老夫親手製作出來的。”這老人此刻雖未恢複昔日那種逼人的神采,但目中已有光輝,麵上已有生氣,話也多了起來。鐵中棠還是忍不住要問道:“黃色與黑色之間,差彆為何如此之大?”夜帝笑道:“這差彆不在顏色,乃是質料。”鐵中棠生機已複,好奇之心便生。他求知之欲本極盛,對一切新奇之事,都要徹頭徹尾,問個清楚,當下追問道:“這質料有何不同?”夜帝道:“黃色火藥,我國自古已有,用料乃是以硫磺等物為主,爆炸時其聲雖是驚人,其力卻不足毀物。”鐵中棠道:“黑色的呢?”夜帝笑道:“黑色的卻是大大不同了,這乃是老夫化了多年心血,改進而成,這秘方天下可說還無人知曉。”鐵中棠道:“不知……不知弟子可……”夜帝道:“連你也不能知道。”鐵中棠道:“哦……”垂下頭去,再不說話。隻見夜帝口中說話時,雙手始終不停,以一雙鐵掌,一柄小刀,做出了許多引線、管子之類的東西。鐵中棠瞧了半晌,忍不住又道:“這些是做什麼的?”夜帝道:“都是為了引發火藥之用。”鐵中棠奇道:“用火一點,不就成了麼,怎的又要如此麻煩?”夜帝失笑道:“用火一點,雖可將火藥爆炸,但這許多火藥爆炸起來,你我隻怕就全都要葬身其下了。”鐵中棠臉一紅,笑道:“弟子竟未想到此點。”夜帝道:“有了這些信管引線,我等便可在數丈外,將火藥引發。並非老夫誇口,就隻這引發火藥一道,已是天下無人能及。”鐵中棠道:“難道……這其中也有什麼訣竅?”夜帝道:“自然大有訣竅……要知這黑色火藥,極易爆炸,一個弄不好,便是殺身之禍,這絕非任何人都可做得來。‘霹靂堂’之所以名震天下,便是因為他們對此有獨到之處,但比起老夫來……哈哈!卻又差得遠了。”鐵中棠笑道:“這個自然。”夜帝道:“這不但要有技巧,還要有一雙堅定的手,還要懂得在什麼情況下,用什麼方法,才能使火藥發揮最大威力。”鐵中棠歎了口氣,道:“弟子實未想到,這火藥一道,還有這麼大的學問,隻可惜……隻可惜弟子卻不能學到。”夜帝凝目瞧他半晌,笑道:“你因此有些失望,是麼?”鐵中棠道:“弟子……這……”夜帝道:“我已將平生所學,全都傳授給你,對此卻偏偏藏私,你仔細想想,可知道這究竟是為了什麼?”鐵中棠道:“弟子想不出。”夜帝道:“隻因這火藥一物,實是凶惡不祥之物。”他仰天長歎一聲,接道:“我當時製出它時,自是大喜如狂,立心要將之傳諸天下,但我想了兩日,卻越想越是心寒,非但立時將那秘方毀去,也立誓從今以後,決不將之傳授給任何一人,以免它留下貽害後人。”鐵中棠沉吟半晌,道:“但此物威力既是如此強大,便可用之開山辟路,那豈非不知可以節省多少人力物力?”夜帝歎道:“不錯,其物於世人雖也小有益處,但若是將之用於另一途,那為害之烈,實更勝於洪水猛獸。”鐵中棠道:“這……弟子又想不通了。”夜帝道:“你且試想,若將之用來爭戰殺伐,又當如何?若是武林派係之爭,那還事小,若是兩國交鋒,豈非不堪設想?”鐵中棠沉思半晌,失聲道:“呀……不錯。”夜帝歎道:“自古以來,世人俱有野心,有了野心,必有爭殺,自黃帝與蚩尤之戰後,千百年來,這爭戰殺伐,幾曾停止?”鐵中棠頷首歎道:“正是如此。”夜帝道:“但古時爭戰,用的隻不過是木石之屬,是以傷人還不多;此後人們學會了淬鐵、鍛刀……”他又自長歎一聲,接道:“世人,自是難免為此而沾沾自喜,卻不知利器製造得越多,人之野心就越大,死在利器之下的人自也越多,到後來再學會製造可以及遠的弓箭之屬,更是戰火叢起,而一戰之下,便必定要屍橫遍地,血流成河了。”鐵中棠黯然道:“戰場之上,人命確是賤於糞土。”夜帝道:“這黑色火藥製作之方,若是傳諸天下,等到戰事一起,你想人們會放過此等更凶猛於弓箭百倍之物?”鐵中棠道:“萬萬不會。”夜帝慘然笑道:“這就是了。若將此物用於戰場之上,那又是何等光景?我縱然不說,你也該想象得出。”鐵中棠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委實不敢再想下去,隻有在心中暗暗佩服這老人悲天憫人的心腸,高瞻遠矚之卓見。過了半晌,夜帝緩緩道:“幸好此物來得不易,縱然知道它的用處,但用量之成分,製作之程序若有絲毫差錯,還是不成,隻要老夫死了,這秘方便也將永絕人間,數百年內,隻怕也未必再有人能做得出同樣之物。”鐵中棠道:“但……”他本想說什麼,瞧了夜帝一眼,倏然住口。隻是夜帝卻已猜出了他要說的話,黯然歎道:“不錯,此物既能被我製作出來,遲早總有一日,也有彆人做得出的。隻是……此物能遲一日出現,總是遲一日的好。”鐵中棠長長歎了口氣,道:“但願它永不出現才好。”隻見夜帝已將那一包包放得極為仔細的火藥,又仔細地以長索綁成兩堆,一堆較大,一堆較小。鐵中棠道:“這……為何要分成兩堆?”夜帝道:“這小的一堆,已足夠炸開此石,但爆炸之後,碎石必定要堆落下來,甚至會將出路堵得更死,那時便要再用這大的,炸通出口。”夜帝與鐵中棠兩人,合力在那巨石之下,鑿了塊缺口,然後,夜帝便極為小心地將火藥塞了進去。引線穿過長而曲折的地隙,直達內窟。夜帝、鐵中棠,以及那些雀躍著的少女,也帶著那包較大的炸藥,全部退入了內窟之中。於是,夜帝將火折交給鐵中棠。笑道:“功勞是你的,你來動手。”鐵中棠大喜笑道:“遵命。”他晃起火折,口中默禱,道:“但望上天垂憐,令此火到成功。”他手掌方自垂下,但聽“波”的一聲,引線已燃著了。這引線也不知夜帝是以何物製成的,但其中顯然也包含著火藥,方自點著,便爆散起一蓬火星。火星如花雨,向外麵伸展出來。眾人俱都目不轉睛,凝注著它,隻覺每一點火星中,都象征著無窮的歡樂,包含著無窮的希望……驚天動地的爆炸,終於響起。這爆炸雖本是眾人在等待著,期望著,但大震之聲突然傳來,眾人仍不免為之吃了一驚。有幾個少女雖然早巳悄悄掩住耳朵,但耳鼓仍不免被震得發麻,片刻間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震波所及,堅固的山岩,劇烈地搖動起來,石屑、石粉、灰塵……紛落如雨,迷漫了眾人的眼睛。石幾石桌上的器具、擺設——每一件都是夜帝不知花了多少心血製成的,每件都是價值連城之物,也都被震落,跌得粉碎。但此時此刻,誰也顧不了這些了。震聲仍未消失,眾人便蜂擁著向外奔去,都急著要瞧這爆炸的結果,都急著要瞧那巨石是否已被炸碎。越往前走,灰煙越濃,到了爆炸之處,四麵更是一片霧,迷得人根本睜不開眼睛,縱是近在咫尺之物,也無法瞧見。過了盞茶時分,碎石灰塵,終於漸漸落下——自沉落的灰煙中望過去,那小山般的巨石,果已赫然蹤影不見。少女們忍不住齊聲歡呼起來。夜帝滿眶熱淚,喃喃道:“成了……成了……”這老人一生經曆的事雖多,但卻從未有如此這般激動、歡喜,他日中竟也湧出了歡喜的淚珠。鐵中棠又何嘗不是驚喜交集,熱淚盈眶。他著魔似的不住喃喃低語道:“好厲害……好厲害……”這樣的巨石都能被炸得粉碎,又何況人的血肉之軀!這樣的凶器若是用於殺伐,那人命真不知要變得多麼輕賤。他但願世人永遠不要再製作這樣的東西。他想:“若有人再製作出這樣的東西,而傳之於世,等他瞧見後果時,必定不知要多麼後悔。”他又想:“能製作出此物的,必獲暴利,等他老年痛悔時,必定會將之用來造福人群,但無論他做些什麼,卻都不足以補償他為世人造下的罪孽。”他想的並沒有錯,一切俱都不出他所料。後世果然又有人發明此物,那人當年果然十分痛悔,果然以他所獲的暴利,設下基金,以獎勵後人一些特殊的成就。若說這發明是罪惡,但世人生活卻因之而改善了不少;若說他這發明是對的,但人命的確也因之變得更為輕賤。這其間是非得失,又有誰能下公論?此時此刻,連鐵中棠自己也不知為什麼會想起這些奇怪而玄妙的問題,而情況也不容他再多想了。第二堆火藥已搬來,埋在石堆中。眾人再次退了回去。引線再次被點燃,火星再次爆起……轟的一聲,第二次大震終又爆發。少女們歡呼著,又待向外奔去。突聽夜帝輕叱一聲,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