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筆梧輕歎道:“我越瞧越覺這新娘子風姿的確太美了,卻不知她是什麼人家的好女子,姓甚名誰?”這時錢大河已又喝道:“再拜祖先。”於是新人再拜。易明眼睜睜的瞧著,竟似已呆了,柳筆梧拉了拉她衣袂,易明方自回過神來,嬌笑道:“新娘子叫水靈光。”那錢大河又已大呼道:“三拜……”他竟不知道這第三拜該拜什麼,呼聲一頓,方自呆住,盛存孝卻突然一把拉住易明手掌,厲聲道:“她叫什麼?”易明見他麵上突然變了顏色,不禁又是驚奇,又是詫異,又有些慌了,道:“她……她叫水……水靈光。”盛存孝身子一震,喃喃道:“朱藻……水靈光……”易明在一旁瞧得目定口呆,隻當她這盛大哥定然有了毛病。那邊易挺與錢大河打了幾個手式,嘴皮動了幾動,錢大河點了點頭,乾咳兩聲,鼓足氣力,大呼道:“三拜……”盛存孝突然暴喝一聲,抓起把酒壺,往新郎、新娘之間拋了過去,砰的一聲,落在香案上,龍鳳花燭,立被擊倒。禮官錢大河,駭得呆了,張大了嘴,閹不攏來。滿堂立時大亂,眾人麵上俱都變了顏色,紛紛大喝道:“盛大哥……這是怎麼回事?你要做什麼?”易挺與易明在百忙中交換了眼色,這兄妹兩人,隻當盛存孝早巳認出雲鏗乃是大旗子弟,這刻方自發作。新郎朱藻霍然轉身,一步掠到盛存孝麵前,厲聲道:“我與你素無恩怨,你為何要在我吉日搗亂?”他平日雖是雍容大度,但這婚禮卻委實是他平生第一件動心的事,有人突然搗亂,他怎能不為之變色?盛存孝麵色已成紫赤之色,嘶聲道:“我……我……”他平日縱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此刻卻急得說不出話來。墨龍、藍鳳、碧月,自也不禁為之驚詫莫名。雲鏗亦已趕來,亦是麵目變色。朱藻道:“盛存孝,你今天究竟是為的什麼,若不說出,我便要……”盛存孝怒氣上湧,脫口喝道:“你便要怎樣?”他究竟也是武林中久負盛名的人物,怎能受人如此喝問,此刻盛怒之下,縱有理由,也不願說出了。朱藻亦更怒極,突然仰天狂笑起來,狂笑道:“好,好,既是如此,我今日便要教訓你這狂夫。”狂笑聲中,輕輕一掌拍出。他怒極之下發出的這一掌,看來雖飄柔,但掌勢變化無端,自是足以驚世駭俗之殺手。盛存孝不假思索,亦一掌迎出。但兩人武功實在相差太遠,九*九*藏*書*網兩掌相擊之下,紫心劍客眼見便要血濺當場。若真是如此,“彩虹七劍”,自不能坐視,非但立即混戰起來,而這一場誤會,也將永遠不能解釋。隻因當今世上,隻有盛存孝一人知道這其中的曲折秘密,他若死了,“彩虹七劍”固是說不定便要在今日這一戰中全軍覆沒,武林中自亦又得掀起巨波,朱藻與水靈光也將抱恨終身——這後果之嚴重,影響之巨大,實是不堪設想。就在這一刹那間,“彩虹七劍”齊聲驚呼,卻已挽救不及。幸好雲鏗一見朱藻狂笑,便已暗中戒備。此刻朱藻一掌還未拍出,雲鏗便已抱住他身子,連聲大喝道:“兩位且慢動手……兩位且慢動手。”突然“嗆啷”一聲龍吟,“墨龍劍客”龍堅石匣中長劍已出鞘,冷冷道:“盛大哥無論有何理由,此刻也不必說了。”此人素來不喜多言,但說出來的話,分量卻極重。他這短短兩句話,自是說無論盛存孝今日為何如此,無論他是錯是對,隻要盛存孝出手,他便立時揮劍。“藍風劍客”柳筆梧輕輕掠來,站到她夫君身後,雖一言未發,但纖纖玉手,也已握住了劍把。“黃冠劍客”錢大河大喝道:“誰敢動盛大哥一根汗毛!我……我……”瞧了朱藻一眼,語聲微微一頓。他暗中委實有些畏懼朱藻之武功,但此時此刻,已不容他有所選擇,終於頓了頓足,接著喝道:“我和他拚了。”“碧月劍客”孫小嬌酒意上湧,更是不顧一切,反手拔出長劍一揮劍,大呼道:“易明、易挺,你們難道就隻在一旁看著麼?”縱身躍上桌子,將桌上杯盤酒盞,“嘩啦啦”俱都踢落在地。朱藻仰天大笑道:“好,你們竟要以多為勝麼?我今日倒要與‘彩虹七劍’周旋周旋,瞧瞧究竟是誰勝誰負?”龍堅石冷冷道:“勝負俱無關,生死亦無妨。”他平日看來最是冷漠,其實卻是滿腔熱血,這短短十個字說完,廳堂中立刻充滿了殺氣。雲鏗雖是連聲勸阻,但也無人去聽他的,雙方眼睛都紅了,也個個俱是劍拔弩張,眼看一觸即發。忽然間,一條人影橫掠而來,一字字道:“你們要動手,就先殺了我。”竟是滿身吉服的新人水靈光。此刻她蒙麵巾已去,麵色蒼白得全無一絲血色,這異樣的蒼白,襯得她的美貌更加強烈而動人心魄。眾人也不知是被她這絕色的容貌所懾,還是為她那冷漠的語聲所動,竟不由自主,齊靜了下來。水靈光目光移向朱藻,輕輕道:“你先坐下好麼?”輕柔的語聲中,也似有著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竟使得這絕世英雄朱藻,身不由主地坐了下去。水靈光幽然一歎,緩緩道:“紫心劍客盛存孝素來不是魯莽無禮之人,今日如此做法,其中必有原因,是麼?”她那楚楚動人的風姿,悲怨淒楚的神情,溫柔悲哀的眼波,足以使百煉精鋼,化為繞指之柔。盛存孝也不覺怒火頓消,仰天長歎一聲,道:“不錯,在下如此做法,其中委實有著原因。”水靈光道:“不知你可願說出來?”盛存孝道:“在下……在下……”他神色間也滿含悲痛與為難,似是有著不能將那原因說出的苦衷,但又委實不能拒絕水靈光的請求。隻見他麵色忽青忽紫,終於頓了頓腳,黯然道:“這其中的秘密,在下說起實在傷心,但……”仰天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但在下若是不說,水姑娘與這位朱……朱大俠卻又勢必要抱恨終身。”眾人悚然動容,雲鏗亦自變色道:“既是如此,兄台如肯說出,在下等感激不儘。”盛存孝麵色凝重,一字字緩緩道:“彆人俱可與水姑娘成婚,但這位朱大俠卻是萬萬不能和她成婚的。”朱藻忍不住大喝道:“胡說八道,為什麼?”盛存孝忍下怒氣,緩緩道:“隻因……隻因……唉,在下未說出這原因之前,先得說個故事。”水靈光道:“好,你說吧,我們都靜靜聽著你的。”朱藻雙眉一挑,方待發話,但聽得水靈光這溫柔的語聲,隻得忍住,彆人更屏息靜氣,凝神傾聽。盛存孝垂首默然良久,似是在思量著該如何措詞,又似是這故事委實令他傷心,是以他一時竟不忍出口。過了約莫盞茶功夫,他方自黯然將這故事說了出來。“昔日有個……有個‘某人’,自幼酷好練武,但他隻是個極為平凡之人,資質無超人之處,是以雖然晝夜苦練,武功進境卻仍不快。此人之母,望子成龍,卻一心將他兒子,當做絕世的天才,隻望她兒子將來必能成為舉世的大劍客。某人既不忍令她母親失望,但自己卻又偏偏無法練成驚人的武功,其內心之痛苦,絕非他人所能體會。他在這痛苦的煎熬下,終有一日,竟將那江湖中無人敢練的‘斷絕神功’開始練了起來。”他方自說到這裡,眾人已情不白禁脫口驚呼出來:“斷絕神功?他……他好大的膽子,竟敢練那斷絕神功?”要知在座俱是武林高手,人人都知道這“斷絕神功”的來曆,無論是誰,隻要一練這“斷絕神功”,非但必將失卻養育子孫之能,而且一個練得不好,便將走火入魔,甚至因此喪生。是以江湖中雖有不少人知道這“斷絕神功”的練法,卻無人願意犧牲一生之幸福去練它。雲鏗黯然道:“慈母之愛,有時愛之反足害之,此人若非被他母親所逼,又怎會練這絕子絕孫的斷絕神功?”易明顫聲道:“他如此犧牲,卻不知可練成了麼?”盛存孝又自黯然半晌,才緩緩接著說了下去。“此人實是天資愚魯,苦練三年,竟毫無所成,但……但卻已將他生育子孫之能白白斷送了。他母親也在無意間得知此事,悲痛驚惶之下,一麵嚴禁愛子再練,一麵立即忙著為他愛子成婚。”易明失聲道:“這……這豈非苦了那女……”麵頰一紅,頓住語聲,孫小嬌正聽得入神,此番竟未取笑於她。盛存孝歎道:“某人雖不肯以自己殘廢之身,來害彆人大好女子之一生幸福,卻又不敢違抗母親之命。隻因他母親終是抱著一線之希望,但……但某人成親之後,兩年毫無所出,他妻子卻日漸憔悴了。那時某人心中更是痛苦不堪,哪知他母親對她愛子希望仍未斷絕,竟將這不能生育之責,怪在她媳婦身上。”眾人又不禁失聲驚呼,易明日中竟已流出了眼淚,喃喃道:“好可憐的女孩子,竟遇著這樣悲慘的事。”孫小嬌眼圈兒也紅了,一麵揉著眼睛,一麵恨聲道:“這本是男人的世界,受罪的都是咱們女人。”錢大河道:“那……那也未必見得,有的女人……”孫小嬌瞪了他一眼,嗔道:“誰要你說話的?……那女子後來怎樣?莫非被她婆婆休了麼?”盛存孝滿麵沉痛,黯然道:“他們乃是武林中素享盛名之世家,怎能隨便休妻,被江湖朋友恥笑。”易明恨恨道:“她定是怕那媳婦將原因說出來,是以……”心念一轉,突然變色道:“在如此情況下,某人的母親,莫非……莫非竟將她媳婦殺了麼?”盛存孝默然無語,神情更是悲痛,竟默認了。易明“哇”的一聲;撲在孫小嬌身上,放聲痛哭起來。孫小嬌咬牙切齒,恨聲道:“她難道還要為她兒子再娶媳婦不成?”盛存孝垂首道:“正是……”孫小嬌駭然道:“她害了一個不夠,還要再害一個……她那兒子若是稍有良心,便不該再娶了。”盛存孝一字字緩緩道:“但某人卻是個孝子,他母親莫說要他成婚,便是要他死,他也會立刻去死的。”雲鏗歎道:“這樣的孝順,豈非太過?”盛存孝肅然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母親養育之恩,實如天高地厚,為人子者,怎忍違抗於她?”朱藻早巳聽得動容,此刻委實忍不住了,突然大聲道:“這豈是孝順,隻不過是愚孝而已。愚忠愚孝,俱非我輩男兒漢的行徑,那……那某人隻顧了他母親,便將彆人家的好女子一個個害得那般模樣,這……這非但愚不可及,而且簡直……簡直有些混賬了。”他越說越是激憤,說到後來,竟破口大罵起來。水靈光悲戚道:“此人的孝心,雖然有些……有些太過,但如此純孝的人,我卻佩服得很。”盛存孝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朱藻卻不禁更是怒形於色,不知水靈光為何總是幫著盛存孝說話。他自然再也想不到水靈光與盛存孝之間的關係竟是那般複雜——水靈光的母親,便是盛存孝的妻子。水靈光雖然怨怪盛存孝害了她母親一生,但卻又不禁對他抱有一種與常人不同的親切之心。此等,心情之微妙與複雜,自也非彆人所能了解——其實在座之中關係微妙複雜的,又何止水靈光與盛存孝兩人而已。盛存孝終於接道:“某人第二次成親之後,生怕他母親再……唉,於是便對他妻子時刻留意,處處保護。但無論怎麼樣的體貼與關心,也總是不能令正值青春的少婦……滿意的,他第二個妻子,也日漸憔悴了。”他這“滿意”兩字用的可說極是“謹慎”,但“藍風”柳筆梧、“翠燕”易明等少女聽了,卻又不禁羞紅了臉。孫小嬌恨聲道:“隻怕某人對他妻子,隻不過像保護貨物一般保護著而已,決不會對她體貼關心,你說是麼?”她究竟是已婚婦人,深知女子若能被夫婿體貼關心,縱然有些地方不“滿意”,也不致日漸憔悴的。盛存孝默然半晌,長歎道:“不錯,某人身懷殘疾,自卑自愧,總是不敢對他妻子親近,隻是遠遠地保護著她。如此過了兩年,倒也平安無事。突然有一日,某人家族中不共戴天的仇家,大舉來犯,雙方立時展開死戰。某人那媳婦亦是武林名家之後,武功頗不平常,掌中雙股鴛鴦劍施展開來,已是武林一流名家的身手。某人族中人丁不旺,仇家來犯,媳婦也不能坐視,手提雙股鴛鴦劍,與仇家的一個少年子弟血戰起來。某人雖然在擔心他媳婦與人交手經驗不夠,但自身已被對方兩人纏住,一時之間,自是無法照顧他人。他天賦雖差,但勤能補拙,這時武功已頗具火候,隻是劍法惟以沉穩見長,談不上‘狠、準、辛、捷’四字。而對方的武功,卻是以剽悍潑辣見稱,在此般情況下,某人應付自是吃力,最多也不過隻能保持不敗而已。“幸好這時某人的盟友已趕來,他那仇家不但行跡飄忽,而且行事奇怪,一擊不中,立時全身而退。但這時某人卻也突然發覺,他的妻子竟已在惡戰中失蹤了,某人焦急之下,立時前往尋找。他不敢驚動彆人,隻因他得知他母親對這媳婦已有嫌棄之心,若是知道媳婦失蹤,定不準彆人去找的。但一人之力,終是有限,他過了半個多時辰後,方自尋至一片桃花林外……一片桃花林外……”說到這裡,他麵色更是悲愴沉痛,連語聲都已顫抖起來,似是這往昔的故事,直到此刻仍在刺著他的心。過了半晌,他方自緩緩接著說了下去:“那時月光滿天,滿林月影浮動,落花繽紛……而那桃花林中,卻傳出了一陣陣……一陣陣銷魂之聲。某人雖非君子,亦非小人,聽到這聲音,立時頓住了腳步,方待轉身離開,而那林中的銷魂呻吟,已變成了呼喚。”他說的本是最最旖旎之事,但語聲神情間卻充滿悲憤。少女們雖因他所敘之事而臉泛羞紅,卻又不禁被他神情語氣所驚,相顧之間,俱皆愕然失色。但聞盛存孝一宇字恨聲道:“這呼喚一人某人之耳,他便已發覺竟是自他妻子口中所發。而他妻子口中昵聲呼喚著的,正是那仇家少年的名字。”眾人一聽之下,又不覺失聲驚呼,每一人本都對那“某人”的妻子甚是同情,此刻這同情之心卻不覺俱都轉到“某人”身上。盛存孝麵容已扭曲,語聲已顫抖:“某人驚駭悲怒之下,霍然轉身,便待衝入桃花林,但衝了幾步,那悲憤之情卻又不禁化做自責之心。他想到這件事的發生,本是他自己鑄下的大錯,他妻子雖然不對,但他自己也並非完全沒有責任。一念至此,他全身都軟了下去,立時沒有了衝進去的勇氣,竟倒在一株桃花樹下,再也難以爬起。”他目光凝注窗外,緩緩頓住了語聲。廳堂內一片死寂,眾人心頭俱是十分沉重。過了良久,孫小嬌方自長歎道:“如今我才知道,他妻子雖然痛苦,但他本身的痛苦,實還在他妻子之上。”水靈光幽幽歎道:“而他在那種情況下,還能為彆人著想,如此寬大而仁慈的心腸,還有誰能及得上?”易明悄悄抹了抹淚痕,啞咽著道:“後來怎樣?”盛存孝緩緩道:“他心身雖已跌倒,但目光卻在無意中瞧見了那桃花林中的景象,這一瞧之下,他又駭得呆了。原來他妻子口中呼喚的雖是他仇家子弟的姓名,但此刻正與他妻子……糾……糾纏的,卻非那少年……”眾人齊出意外,脫口道:“那是誰?”盛存孝道:“與他妻子糾纏的,竟是一位在武林中聲名極響,但卻以風流著名的江湖奇人。某人年紀雖不大,聲名地位,更難與那江湖奇人相比,但幼時卻在無意中見過那奇人一麵,印象極是深刻,是以雖相隔多年,但某人一眼瞧過,便已看出那奇人是誰。那時他心中之驚奇駭異,更是無法形容。他實在不懂那仇家少年怎會變作這江湖奇人,也猜不出這其間究竟存有什麼曲折離奇的變化,一時間,竟呆住了。等他定過神來,那奇人卻似想起一件極為重要的事,竟突然離去,那身法之快,豈是人所能及。某人那時之心境,實是混雜著悲憤、自疚、驚奇、詫異,成千成百種不同的情感,亦不知是酸是苦。隻見他妻子已似昏迷在地,又似睡著了,襯著滿地桃花,那睡態……唉!某人心中愛恨交進,突然衝了進去……”易明嘶聲驚呼道:“他……他可是將他妻子殺了?”盛存孝黯然道:“那時他實有一刀將他妻子殺卻之心,但……但哪知他那妻子卻在夢囈中叫出了他的名字。這一聲呼喚雖輕,但在他聽來,卻有如轟雷擊頂。這時,他才知道,他妻子心底還是有著深情,隻是……他太無能,他太無用,他委實錯怪了他的妻子。”這鐵漢越說聲調越高,突然一掌,重重擊在桌子上,碎了的瓷杯,俱全割入他手掌之中,他手掌立時滿流鮮血。但他絲毫不覺疼痛,隻是長歎一聲,黯然垂首,緩緩道:“那時他便想到,他自己既是滿身罪孽,他妻子的一時失足,他為何不能原諒?於是他不發一言,將他妻子抱回家中,也未將此事向彆人提起。”眾人俱不禁為之唏噓感歎,少女們已淒然落淚,水靈光更是泣不成聲,隻因她已聽出了此事的究竟。孫小嬌流淚道:“這……這某人倒也不愧是條男子漢……”易明抽泣道:“完了麼?”盛存孝亦是熱淚盈眶,道:“往事已矣,我本也要將此事永遠藏埋心底,哪知,過了幾個月,我才發覺她……她竟已有了身孕。”說到最後,他終於還是說漏了嘴,說出了“我”字,他身子不覺為之一震,倏然頓住了語聲。其實他縱然不說,彆人心裡又何嘗沒有猜到,目光早已帶著無限的憐憫與同情,投注在他身上。盛存孝雙目四望,淒然笑道:“這故事中的‘某人’究竟是誰,在下不用再說,各位想必也知道了。”眾人長歎一聲,垂下頭去,不忍去瞧他淒痛的神色,惟有朱藻端坐不動,麵色亦是沉痛已極。易明突然道:“但……但這又與水姐姐有何關係?”盛存孝道:“你可知我那妻子是誰?”易明怔了一怔,搖頭道:“不知……”盛存孝流淚道:“我那妻子,便是水靈光的母親,她那時肚中所懷的身孕,便是水靈光這……這孩子。”水靈光身子搖了兩搖,猝然昏了過去。易明痛哭著扶起了她。孫小嬌道:“但這……這又與朱……”轉目瞧了朱藻一眼,突似想起了什麼,駭然道:“莫……莫非那江湖奇人,便是……便是……”再瞧朱藻一眼,但見朱藻雙目竟已血紅,身子不住顫抖,神情當真怕人已極。孫小嬌身子一震,倏然頓住語聲。盛存孝卻已一字字道:“不錯,那奇人便是夜帝。水靈光與朱藻本是血親兄妹,是以萬萬不能成婚。”眾人雖然早已猜到這事實,但此刻聽他說出口來,心神仍不禁為之震動,孫小嬌雙目一閉,似也將昏過去。突聽朱藻仰天長嘯一聲,嘯聲有若龍吟,震得四下窗帷都起了一陣陣波動。長嘯未絕,朱藻雙肩一振,突然穿窗而出,但見他吉服上的金條在夜色中閃了兩閃,便已瞧不見了。雲鏗要想追趕,已是不及,惟有連連頓足長歎。環顧室中眾人,無一人麵上不是淚光瑩然,片刻前還是滿堂歡笑的再生草廬,此刻已滿布愁雲慘霧。盛存孝默然垂首道:“在下實在該死,竟……”雲鏗截口歎道:“若非兄台前來,此間已鑄成滔天大錯,此等恩情,在下實……唉!請受在下一拜。”話未說完,忽然翻身拜倒。盛存孝也趕忙拜倒在地。兩人本還互相謙謝,互相扶攜,但到後來,竟隻是跪在地上垂首流起淚來。眾人看到這般模樣,心裡自也大是悲痛。但想到若非盛存孝無意中闖來,大錯便已鑄成,那情況更又不知要比此刻悲慘多少倍了。於是眾人又覺這實是不幸中之大幸,自己本該歡喜才是——而此時此刻,又有誰能歡喜得起來。一時之間,眾人也不知自己心裡究竟是悲痛還是歡喜,一個個木立當地,也不覺都呆住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孫小嬌方才牽了牽錢大河的衣角,一麵輕拭著麵上淚痕,一麵低語道:“咱們走吧!”錢大河茫然道:“走?”孫小嬌道:“再不走……我真要瘋了。”錢大河目光四轉,喃喃道:“對,還是走的好。”“墨龍劍客”龍堅石扶起盛存孝的身子,緩緩道:“此間既已無事,我等委實已該告辭了。”雲鏗道:“但……”他本想留客,但想到此刻情況,留下來也是徒增傷心,也隻有將留客之意忍了回去,垂首無語。易挺、易明兄妹對望一眼,心中亦在暗暗忖道:“少時盛大哥若是知道雲大哥的身份,不免又有煩惱。”一念至此,兩人不約而同脫口道:“盛大哥還是走吧!”龍堅石皺眉道:“你們難道不隨大哥前去?”易挺垂首道:“小弟自是要去的,但……”易明接口道:“但水姐姐……我實在不忍拋下她不管,不如……不如你們隨大哥先走,我們隨後就來。”龍堅石沉吟道:“也好……”易明道:“不知盛大哥去哪裡,我們好尋去。”龍堅石道:“嶗山山陰上清道觀。”盛存孝望著雲鏗,似乎還要說什麼,但此時此刻,無論任何言語,俱都已是多餘,準有長歎一聲,黯然抱拳彆過。雲鏗目送他幾人身影消失,接著,便是一陣馬嘶之聲,然後馬蹄奔騰,漸去漸遠,終於聽不到了。※※※五馬前後而行,馬上人衣衫雖仍鮮豔如昔,但神情卻已失去昔日之明朗,心頭更是一片沉重。直走了頓飯功夫,還是孫小嬌忍不住歎道:“天下事有時真是湊巧,老天的安排,更是教人弄不懂。”龍堅石仰天長歎道:“造化弄人,自古皆然,有些事之陰錯陽差,曲折離奇,當真非人們所能預料。”眾人想到這件事的複雜與巧合,俱不禁為之唏噓感歎。錢大河忽然道:“那再生草廬的主人,小弟總覺得他有些奇奇怪怪,實在猜不透他的來曆。”盛存孝一字字道:“此人必是大旗子弟。”眾人駭然,齊地脫口道:“大哥怎會知道?”盛存孝歎道:“愚兄雖然魯鈍,卻也能稍彆顏色,瞧他與水靈光之間神情關係,已可猜出其中究竟。”孫小嬌歎道:“平日我總覺自己武功雖不如大哥,但卻比大哥聰明些,今日才知道咱們這些人裡,聰明的還是大哥。”柳筆梧緩緩道:“大哥的閱曆之豐富,考慮之周密,又豈是我等能及,隻不過他平日深藏不露而已。”她這句話說的實是中肯之極,要知盛存孝雖非絕頂聰明,但考慮之周詳,行事之冷靜,確非他人能及。錢大河忽又道:“大哥既然早知他是大旗弟子,為何不出手?”此人氣量最是偏狹,那日敗在鐵中棠手下,至今仍是懷恨在心。盛存孝長歎道:“我與大旗門上輩雖是仇深如海,但其中恩怨糾纏,是非曲折,誰也分辨不清。”錢大河道:“莫非大哥要將此仇忘去不成?”盛存孝道:“我隻望這糾纏近百年的仇恨,能在我們這一代中化解,世世代代的流血爭殺,能在我們這一代終止。”語聲微頓,淒然一笑,接道:“我雖無後,卻但願我們這一輩的後人,能從此平平安安地度其一生,隻因……隻因我已得知終日生活在仇恨與爭殺中,實是件再也痛苦不過的事,何況我深信大旗弟子中不乏俠義之輩,例如鐵中棠……唉,他的想法就必然與我一樣。”錢大河聽他誇獎鐵中棠,心中更是憤憤不平。龍堅石卻慨然道:“大哥之見解,實令小弟佩服已極。江湖豪傑若都有大哥這般胸懷,何愁天下不太平?”柳筆梧、孫小嬌雖然無言,但神情看來,卻顯然也對盛存孝此等俠義的胸襟,仁慈的心腸大是欽服。錢大河憤然道:“既是如此,咱們又何必趕去?”盛存孝沉聲截口道:“愚兄此番相請賢弟們出山,並非為了要各位賢弟助愚兄流血爭殺。”錢大河道:“那又是為的什麼?”盛存孝肅然道:“我隻求賢弟們能在一旁相助,將這糾纏百年,死人無算的仇恨,從中化解。”他仰天長歎一聲,黯然接道:“賢弟你也該想到,以一己之仇恨而令後輩終身痛苦,又是何等自私殘酷之事。”錢大河尋思半晌,終也長歎著垂下頭去。這時水靈光已自醒來,伏在易明懷中啜泣不止。易明口中不斷在安慰著她,卻又不斷陪她流淚。雲鏗強笑一聲,道:“往事已去,賢妹又何苦再為往事流淚?但願賢妹能多想想來日之歡樂,愚兄便可安慰了。”他話中含有深意,彆人雖不懂,水靈光自是懂的。她與朱藻既是兄妹,與鐵中棠的情感從此便再無阻礙。但不知怎的,水靈光仍是覺得一股淒楚之情,從中而來,竟是不可斷絕,目中眼淚,一時間哪能停止?這一夜便在人們的悲傷與歡喜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互相煎熬下過去,不知不覺間,曙色已染白窗紙。於是水靈光也要走了。她要去找鐵中棠,也要去找她的兄長朱藻——在她心底深處,她更是深切盼望能見她那名震天下的爹爹一麵。雲鏗自不能勸阻,惟有黯然歎息道:“隻恨愚兄不能相伴賢妹前去……”緩緩頓住語聲,目光望著易明、易挺。易挺慨然道:“小弟可代大哥一儘照料之責。”易明展笑道:“對了,水姐姐有我們照顧,必定不會出任何差錯的,雲大哥你隻管放心好了。”雲鏗忍不住喜動顏色,道:“賢兄妹之俠氣爽朗,真無人能及,靈光有賢兄妹照顧,我自然放心得很。”出門之後,易挺兄妹才想起自己本已答應為盛存孝儘力,此刻又怎能照料盛存孝之仇家?但這兄妹兩人行事雖然大意,卻都是一諾千金的好男女,此刻心裡雖為難,也隻有自己承當了。朝陽滿天,將大地照得一片金黃。這兄妹兩人都在暗中盼望,這一路能平安無事,水靈光能找著她要找的人,昔日的恩仇,能在人們互相寬恕、互相了解中漸漸消失。但這三人一路同行,自然不會太過無事。水靈光的絕代風姿,易明的明媚爽朗,易挺的慷慨英挺……這實在都要吸引人們的目光。易挺與易明也不覺學得小心起來——竟已將那華麗馬車遣回,也不騎馬,隻雇了輛普通大車代步,是以一路上倒也平安無事。這一日已近嶗山,他三人竟不敢在大城“即墨”留宿,卻令車夫越過即墨,早早便在個小小的山村歇下。魯人本少奸惡,山村之中更是民風淳樸。村人雖暗驚於這遠客的風姿與華貴,但也隻當是自己這小村中的極大榮寵,對他三人隻有客氣恭敬,絕非冷淡嫉視。晚飯過了,生性好動的易明,忍不住要出去逛逛,拉著水靈光相陪,易挺也隻有跟去照料。何況在晚飯時吃著白雞喝了幾杯村人新釀的米酒,興趣本也頗高,一路聊聊說說,不知不覺已走出村外。突見山麓旁一片燈火閃爍,其中雖有人影出沒,但卻寂無聲息,風吹長草,四野看來充滿了神秘詭異。易明忍不住又動了好奇之心,沉聲道:“這是在做什麼?其中必有古怪。水姐姐咱們去瞧瞧好麼?”她不叫易挺而叫水靈光,隻因得知水靈光性情溫柔,必會跟她去的,水靈光一去,易挺也隻有去了。水靈光果然頷首笑道:“瞧瞧也好。”等到易挺要加勸阻時,她兩人已去得遠了,易挺也惟有歎息一聲,撩起衣袖,大步跟隨而去。三人目力俱都不凡,走到近前,便看出長草之間,竟蹲伏著許多條人影,動也不動,也不出聲。易挺變色道:“小心了,這……”話猶未了,突然間,一條人影不聲不響地自草叢竄了出來,左手裡黑乎乎的似乎拿著盾牌之類的武器,右手裡似乎提著根短矛,口中似是在輕聲叱道:“看你還往哪裡跑?”易挺大驚之下,拉著易明、水靈光倒退三步。隻見那人影竟撲到地上,左手那“盾牌”往地上一扣,口中輕輕笑道:“捉到了……捉到了。”易挺雙掌已蓄勢待發,卻已看清此人乃是條村漢,他手裡的“盾牌”隻是個竹籮,長矛卻是木棍。那人抬起頭來,認出了易挺三人,含笑道:“三位客官也出來瞧熱鬨麼,但這裡可危險得很。”易明奇道:“有何危險?你捉的是什麼?”那人也不答話,將竹籮掀開了一線,以木棍在裡麵撥了兩撥,竹籮中突有一條毒蛇竄了出來,但下半身卻又被竹籮壓住。夜色淒迷燈光閃爍之中,隻見那毒蛇昂首作態,紅舌閃吐,看來十分猙獰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