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呆了半晌,見我還未動手,話也不敢說,便亡命般奔逃而去,轉眼間便逃得無影無蹤。我自未追趕於他,但見那少婦在地上婉轉嬌哼,對身旁發生的這一些事,竟然全都有如未見。我知她實已醉得不省人事,正想設法使她清靜些,哪知……哪知我方扶起她身子,她竟一把抱住了我,將我當做那少年了。那時月光自桃花間射了下來,滿地月光浮動,落花繽紛,襯著她蓬鬆雲鬢,如夢星眸……她那火熱的身子,在我懷抱中不住輕輕顫抖,一陣陣花香隨著春風吹來……我也不免為之情動……”這段事後來的變化,竟是如此離奇,委實令人吃驚。但鐵中棠吃驚之外,心頭還有一分狂喜,一時之間,當真的驚喜交集,口中反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見夜帝雙目一垂,似又人定,但嘴角卻仍掛著一絲淒涼的笑容,默然良久,才自接著說出了此事之尾聲。隻聽夜帝緩緩道:“事過之後,那少婦便沉睡如死,但麵上卻帶著滿足的笑容,口中猶在喃喃呼喚那少年的名字。我本想等她醒來,突然瞧見那少年帶來的那柄斷劍之上,竟刻有‘鐵血大旗’四字,才知他竟是大旗門下。那時我本要與大旗掌門一晤,隻是大旗弟子行蹤飄忽詭異,無論是誰,也休想將他們尋著。“我見那少年竟是大旗門下,驚喜之下,也不暇多想,立刻飛身追了出去,隻當以我輕功,必可追著。哪知那少年行事卻甚是仔細,生怕有彆人追來,一路上竟布下許多疑陣,竟將我引上了岔路。等我追他不著,再回桃林時,天光已大亮。“那少婦早巳走了,桃花林中,卻是一片狼藉,桃樹都被打得枝葉分離,想是她悲憤之下,便以桃樹泄憤了。唉……那時我心裡也甚是難受,雖想追尋於她,無奈……倉猝之間,我連她名字都不知道。”鐵中棠聽完此事始末,驚喜之外,又多了份感慨。水柔頌自始至終,都認為自己乃是失身於鐵青箋,醒來時卻已瞧不見他,自然終身對他恨之入骨。鐵青箋雖明知她並非失身於自己,但在那“死神寶窟”中,卻不敢說出,又想以“一夜夫妻”之情,來打動於她,是以便承認了“孩子”是他的,隻當水柔頌顧念舊情,便不致向他出手。哪知他這一念之差,竟使自己喪命,而水柔頌一時之失足,便使自己終身痛苦,這豈非深足令人感慨。這件事確是陰錯陽差,是以才有如此之巧合。但夜帝若非如此奇特之生性,此事也不會是如此結果。夜帝若是凶淫奸惡之人,縱然見色起意,見到水柔頌貌美而情動,他便萬萬不會放過鐵青箋之性命。但他若是一絲不苟的君子,便也不會等到那時才出手,若不早已將他們驚散,便該早就走了,怎會在樹上一直看下去。隻歎造化弄人,竟是如此不可思議,竟偏偏要夜帝這種不拘小節,而又憐香惜玉,既非君子,亦非小人的人物,遇著此事,而這事每一個關鍵,又偏偏與大旗門有如此密切之關係。惟一令鐵中棠歡喜的,他終於知道水靈光並非自己的堂妹,這眼見已將令他終身痛苦的死結,竟神奇地解開了。他神情雖是忽悲忽喜,變化甚劇,但夜帝卻始終未曾瞧他一眼,隻是仰首捋須,不住歎息。過了半晌,隻聽他黯然歎道:“我一路之上,雖也不免有留情處,但惟有此事,卻令人終身每一思及,便覺憾然。“隻因我事後方自發覺,那少婦雖是已嫁婦人,卻仍是處子之身,我縱對她並無恩情,也該對她有些道義之責,終身維護著她才是,但……但我這一生之中,此後竟未再見過她。何況我這一生之中,從未在那般情況下占有過女子,她……唉!她隻怕到此刻,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倒是她的名姓在事後經我幾番打聽而得知。”隻見他滿麵俱是自責自疚之色,鐵中棠歎息一聲,緩緩道:“還有一事,老伯若是知道,隻怕更要……唉!更要難受了。”夜帝道:“什麼事?”鐵中棠道:“她已為老伯生了個孩子。”夜帝身子一震,一把抓住鐵中棠肩頭,嘶聲道:“真的?你怎會知道?那……孩子此刻在哪裡?”鐵中棠歎道:“那孩子名叫水靈光……”當下將自己由身落沼澤,直到遇著朱藻為止,這一段曲折離奇的經過,俱都簡略說了出來。夜帝雖然久經世故,但聽了這段故事,亦不覺為之目定口呆,心頭又是驚奇,又是悲痛,卻又有些歡喜。他喃喃道:“靈光……靈光……原來她已這麼大了……她……她可生得可愛麼?”鐵中棠但覺一陣也不知是酸、是甜、是苦的滋味,由心底直衝上來,淒然一笑,點了點頭。夜帝凝目瞧了他兩眼,忍不住仰天歎道:“天意……天意……我委實未想到你竟是大旗弟子。”鐵中棠忽然問道:“小侄隻求前輩相告,大旗門的恩怨情仇之中,究竟有什麼驚人的秘密?”夜帝麵色微變,喃喃歎道:“不錯……這其中實有秘密,這秘密我也知道,但此刻卻不能告訴你。”鐵中棠嘶聲道:“莫非這秘密小侄竟聽不得麼?”夜帝道:“並非你聽不得,隻因……隻因你此刻先須全心學武,萬萬不可為此事分心。”鐵中棠道:“為何小侄此刻定要全心學武?”夜帝緩緩道:“隻因我要將一生武功,全都傳授於你,以你之根基天賦,三個月裡,便可有成,但若分心,便不成了。”鐵中棠心頭一震,又不知是驚是喜,訥訥道:“但……”夜帝截口道:“但你若專心學武,三個月後,我必將武林中這件久已湮沒之秘辛,完全告訴你。”鐵中棠道:“但……但老伯為何要以絕技相傳?”夜帝微微一笑,道:“你乃藻兒結義兄弟,又是靈光……靈光的患難之交,我武功不傳給你,難道還傳給彆人麼?”鐵中棠終於伏身拜倒,頓首道:“多謝老伯。”夜帝捋須而笑,並不答禮,過了半晌,緩緩歎道:“若是藻兒與……與靈光也在此……唉!他兩人此刻不知在做什麼?”鐵中棠麵色突變,脫口道:“不好!我莫要鑄下大錯。”夜帝道:“什麼事如此驚慌?”鐵中棠道:“大哥與靈光乃是兄妹!”鐵中棠滿頭大汗,涔涔而落,惶然道:“但……但小侄已請人設法儘快為他們完婚了。他兩人此刻若是……若是……”但覺心頭一寒,再也說不下去。夜帝亦白麵色大變,頷下長髯,無風自動,雙拳緊握,指尖冰冰,口中喃喃道:“這……這怎生是好?”※※※王屋山下,再生草廬中,已燃起了燈光。那神秘的草廬主人,正在燈下展視著鐵中棠的信箋。他反反複複,其實早已不知瞧過多少次了,此刻隻是呆呆的瞧著信箋出神,嘴角帶著一絲微笑,眉宇間卻含蘊著一絲悲痛。這封信顯見是在匆忙中寫出來,不但字跡甚是潦草,語句也簡單已極,但草廬主人卻儘可了然。信上寫的是:“前函想必已收悉,弟甚佳,惟因事不能趕來,時機已將至,兄與弟必須倍加忍耐,以待功成。送信人乃夜帝之子朱藻,亦弟之義兄,此人天縱奇才,倜儻不羈,乃人傑也,望兄善待之。另一乃弟前函敘及之靈光,兄當已知其身世,當亦知弟無法與之終身廝守之苦衷。“此番弟令其與藻兄同來,正因藻兄對其情有獨鐘,弟亟盼兄能將他兩人婚事促成,靈光若不願,兄可婉轉相勸,甚至以弟終身不再相見之言相脅。兄才勝弟百倍,想必還另有良策。“嫂侄子均安,勿念,相見雖已有期,但弟臨筆亦多感慨,惟望兄善自珍攝。“弟中棠叩上。”朱藻、水靈光與易氏兄妹還在驚奇於這草廬主人身世之奇秘,交友之慷慨,草廬主人已飄然而出。他含笑望了朱藻與水靈光一眼,眼色已較方才更是親密,突然走到朱藻麵前,伏地拜倒。朱藻大驚道:“兄台為何行此大禮?”亦待離座還拜,但卻被這神秘的草廬主人緊緊按在椅上。易氏兄妹與水靈光瞧他突行大禮,也不覺甚是驚奇。但聞草廬主人恭聲道:“但請兄長莫再以兄台相稱,兄長既是鐵中棠的大哥,便也是小弟的大哥了。”朱藻望著他滿頭花白的頭發,還未說話。易挺已動容道:“鐵中棠?莫非是那近日名動江湖,號稱劍法之快,當世無雙的大旗弟子鐵中棠麼?”朱藻與草廬主人聽得誇獎鐵中棠,神情俱是十分得意,有如聽人誇獎自己一般,齊地含笑道:“不錯……”水靈光更是睜大了眼睛,道:“你認得他?”易挺沉吟道:“雖未謀麵,但聞名已久……”易挺忍不住道:“聞得那鐵中棠劍下曾勝過紫心劍客盛大哥和黃冠、碧月,我兄妹兩人本想也找他較量較量。”朱藻心念一動,道:“莫非賢兄妹亦是……”草廬主人接口笑道:“紅鷹劍客易挺,翠燕劍客易明,亦是‘彩虹七劍’中之名俠,兄長莫非還不知道麼?”易挺苦笑道:“我兄妹昔日本有尋他一較高下之心,但今日見了兄台之武功,方知我兄妹實是浪得虛名。”朱藻道:“兄台太謙了。”易明道:“真的,大哥的武功,我們做夢也趕不上,二弟的武功,還會錯麼,這場架不打也罷。”易挺微笑道:“我妹子倒知趣得很……”草廬主人大笑道:“賢兄妹當真是心直口快,其實中棠劍法雖快,也未見能強如賢兄妹……”朱藻含笑截口道:“不是在下為我那二弟吹噓,近日以來,他武功實是較昔日精進十倍。”草廬主人大喜道:“真的?”朱藻笑道:“在下怎敢以虛言相欺。”草廬主人滿麵俱是狂喜之色,仰首向天,喃喃道:“蒼天垂憐。我門戶中興已有望了。”水靈光暗中吃了一驚,脫口道:“賢……賢主人莫非與中棠乃……乃是同一門戶中人?”草廬主人沉吟半晌,緩緩道:“正是。”朱藻、水靈光、易氏兄妹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四人齊地失聲道:“原來兄台亦是大旗子弟。”草廬主人瞧了易氏兄妹一眼,苦笑道:“不是在下一直不肯將身世言明,隻是……唉!此中實有絕大之秘密。”易氏兄妹麵麵相覷,過了半晌,易明強笑道:“你是怕我兄妹把這秘密泄漏,所以才一直瞞著我們?”草廬主人道:“賢兄妹心直口快……”易明截口道:“我兄妹雖然話多,但若真有絕大之秘密,咱們的嘴裡,決不會泄漏半個字。”草廬主人長長歎了口氣,道:“既是如此,在下若是再加隱瞞,便是未將賢兄妹視為知友了。”易明笑道:“是呀,你可不能再瞞著咱們了。”水靈光訥訥道:“不知你……你究竟是哪一位?”草廬主人笑容突斂,神情變得十分沉重,一字字緩緩道:“在下便是大旗門中那不肖子弟……”突聽“當”的一響,水靈光手中茶杯已跌得粉碎。她目定口呆瞧著這草廬主人,顫聲道:“你……你是中棠的大哥?”草廬主人垂首黯然道:“不錯……”易挺亦白麵色大變,驚呼道:“莫非兄台竟是獨探寒楓堡,又……又與冷大姑娘巧定良緣的雲鏗雲大俠?”要知這段事早巳流傳江湖,成為武林少年豪傑口中一段充滿著傳奇色彩,也充滿著冒險與浪漫情調的軼事佳話。草廬主人沉聲歎道:“在下正是雲鏗。”易明癡癡地瞧著他,麵上隱隱泛出紅霞,喃喃道:“這段事我們早已知道了,不……不想雲鏗竟是你。”要知這一種浪漫而神秘的故事,在少女心目中更是多彩多姿,而那悲劇的結果,也更易令少女們神醉。已不知有多少少女曾為這故事中那多情的男女扼腕歎息,悄然流淚……易明午夜夢回,也曾幻想過,自己便是那城堡中的公主,在癡癡地等待著那冒險的王子,騎著白馬來叩她的窗扉。如今,這不知曾引起多少少男少女在枕邊玄思流淚的故事中的王子,便在她眼前,易明亦難免心動神馳……但她心念一轉,麵色又不禁大變,顫聲道:“但……但那雲鏗豈非……豈非已在大旗門鐵血門規下犧牲了麼?”草廬主人雲鏗黯然道:“不錯。”眾人俱不禁為之悚然失色。易明麵容已變得煞白,顫聲道:“那麼……那麼為何直到此刻,你……你還是活在世上?”雲鏗長長歎息道:“這便是我那中棠二弟,救了我性命,若不是他,我此刻早已被五馬分屍了。”眾人長長透了口氣,但麵麵相覷,仍是說不出話來。雲鏗道:“那日我在門規之下,本是死而無怨,是以不等家父動手,便反掌自震天靈,以求自決了。”易明幽幽歎道:“你……你真忍對自己下手,若是我……唉!可是再也不會下這麼大的狠勁。”易挺沉聲道:“鐵血大旗門下弟子是何等人物!怎能與你這自幼嬌生慣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相比?”雲鏗苦笑道:“哪知我掌到臨頭,終是手軟……唉!這一掌竟未能取了我自己之性命。”易明道:“換了彆人,也不行的,這怎怪得了你?”雲鏗道:“但我那時已存必死之心,是以家父人走後,我雖醒來,但仍求中棠賜我速死。”易明道:“鐵中棠便是主刑之人麼?”雲鏗黯然道:“我這二弟平日沉默寡言,看來最是冷酷,家父生怕彆人下不得手,是以令他主刑。”易明幽幽道:“有時外表冷酷的人,心裡其實卻是一團熱火,隻是平日不易流露出來而已。”朱藻拊掌道:“正是如此,越是此等麵冷心熱的人,越是多情多義,他雖不輕易動情,若一動情,便比他人深厚。”水靈光緩緩垂下了頭,黯然忖道:“但他卻又為何對我如此無情,如此冷淡……”淚光瑩瑩,已將奪眶而出。她卻不知,情到濃時情轉薄,無情隻是多情處。隻聽雲鏗歎道:“兩位說得不錯,我那二弟,實是情義深重,我雖一心求死,他卻定要我活。”易明道:“如此……他豈非也犯了你們大旗門之門規?”雲鏗黯然道:“不得枉法縱情,正是我大旗門鐵律之一,犯者亦與叛師通敵者同一罪名。”易明駭然道:“五馬分屍?”雲鏗道:“不錯?”眾人不禁都倒抽了口涼氣,易明道:“他……他竟不惜被五馬分屍,也要救你,他……他好大的膽子。”雲鏗默然半晌,緩緩道:“這自是因他與我兄弟之情,甚是深厚,但除此之外,還有個最大原因。”眾人不覺又甚感驚奇,詫聲道:“還有原因?什麼原因?”雲鏗仰首向天,沉聲道:“隻因他不忍見到我大旗門弟子,世世代代,都走向同樣的道路,造成同樣的悲劇。他立下決心,要將我大旗門的命運,從此改變。他要將這連綿數十年的仇恨,在他手中斷絕。他要使這自古以來,武林中最大的悲慘故事,自他這一代終止……”眾人俱都悚然動容,隻因直到此刻為止,就連朱藻與水靈光,也不知鐵中棠竟有如此偉大的抱負。雲鏗道:“是以他要我活下去,好眼見這慘劇的終止。”易明道:“你……你答應了他?”雲鏗黯然道:“我縱有必死之心,我縱不敢違背師命,但聽了他竟有如此抱負,又怎能再拒絕於他?”易明鬆了口氣,展顏笑道:“這才是男兒本色。”雲鏗道:“但那時我傷勢頗重,他又無法分身照顧於我,隻因他勢必要裝作已曾施刑,而向家父複命。”易明皺眉道:“那怎麼辦呢?”雲鏗道:“當時大雨傾盆,他冒雨急馳數裡,尋來一輛大車,將我送至數十裡外一個荒村中的野店歇下,一路上連劫了十七家大戶,籌集了三千兩白銀,五百兩黃金,要我在王屋山下安身落足,靜養傷勢,靜候他的消息,然後片刻不停趕回原地。這一夜他往來奔波……唉!委實苦了他了。”水靈光顫聲道:“這……這……”易明卻截口歎道:“這才是大英雄、大豪傑的行徑。要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便不能拘泥於小節!”朱藻拊掌大笑道:“好!我二弟做得痛快,姑娘也說得痛快。果然不愧為女中豪傑,好教在下佩服。”易挺微笑道:“就是話太多了些,人家說一句,她便要問一句。”但他自己也忍不住問道:“後來怎樣?”雲鏗道:“我馬不停蹄,到了王屋山,便在這裡住下。但這屋子那時卻隻是兩間樵舍,乃是我以三百兩銀子向個古稀樵翁買下來的。那樵翁拿了這筆銀子,便出山開了家小小的酒店,日子倒也過得甚是安逸,直到最近,還不時提三五斤佳釀,尋我來對酌一番。”說到這裡,他沉重的麵容,方自露出一絲笑容。易明笑道:“三百兩銀子買兩間樵舍,那老頭子自然感激你的……但不知又是誰將這樵舍修得如此精致?”雲鏗道:“我在這裡住下之後,竟有三個月未曾得到他的消息……唉!那時我真是為他擔心。”水靈光麵上也泛起了一絲朦朧的微笑,輕輕道:“那時……那時他正在沼澤之中,已遇見我了。”雲鏗道:“不錯,到後來他才命人將這事告訴了我,要我安心,還為我送來一筆為數頗為可觀的銀子。”語聲微頓,笑道:“這銀子也就是在你那裡尋得的。”水靈光恍然道:“他將這銀子分做了好幾份,又將每一份的用處都告訴了我,但隻有一份銀子,他是做什麼用的,我始終都不知道,他也不說,直到現在……”嫣然一笑,接道:“現在我才知道了。”朱藻大笑道:“現在我也知道了。方才我還當你是個退隱的綠林豪傑,是以居室才有如此華美。”雲鏗微微一笑道:“他便是要我以此銀子,修築居室,結交朋友,還為我送來兩個童仆,好奉茶待客。”水靈光笑道:“那是他自粉菊花處買來的。”雲鏗忽然長長歎息一聲,道:“但自那日在雨中分彆之後,我卻始終未曾再見過他,不知他此刻……”朱藻笑道:“他此刻不但武功精進,身子也安好得很。”雲鏗展顏一笑,道:“他本與我約好,在這兩日裡必來探望於我,卻不知又有什麼事耽誤了。”朱藻這才將鐵中棠近日的遇合,簡略說了出來。這一段曲折而離奇的故事,雲鏗固是聽得動魄,唏噓感歎,易氏兄妹也不禁為之目定口呆,舌矯不下。過了半晌,易挺方自苦笑道:“如此人物,端的不愧為當世奇男子,可笑在下方才還要尋他一較身手。”易明笑道:“幸好咱們認識了雲大哥與朱大哥,否則真與他打將起來,那可要吃不了,兜著走啦!”於是雲鏗擺上酒萊,為客洗塵。當日晚間,大家都已歇下,雲鏗卻尋了水靈光,步入竹林,道:“二哥還有件事要你做,你可知是什麼?”水靈光眨了眨眼睛,道:“不知道。”雲鏗苦笑道:“你口裡說不知道,心裡必已知道。”水靈光眼圈兒忽然紅了,垂首道:“他無論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但……但我決不嫁給彆人。”雲鏗道:“朱大哥當世奇才,文武雙全,可說是……”水靈光幽幽道:“我不是說朱大哥有何不好,但……但比他再好十倍百倍的人,我也不嫁。”雲鏗怔了半晌,長歎道:“我也知你對我二弟實是情深義重,但……唉!造化弄人,卻偏要叫你兩人誼屬兄妹。”水靈光淚珠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雲鏗沉聲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兩人既……”水靈光頓足道:“我什麼人都不嫁。”雲鏗又自默然半晌,緩緩道:“你莫忘了,你此刻也是大旗門的子女,便該為大旗門設想……”水靈光道:“我一生不嫁,與大旗門又有何關係?”雲鏗歎道:“話雖如此,但大旗門若想中興,便需要天下英雄相助,似朱大哥那樣的人物,更是萬不可少。”水靈光睜大了眼睛,道:“你……你要我為了大旗門的恩怨而嫁給他?好教他為我大旗門出力?”雲鏗肅然道:“不錯!大旗門若有夜帝之子加入,情勢必將完全改觀,有許多秘密亦將從此披露。”水靈光流淚道:“大旗門憑什麼要我犧牲?”雲鏗厲聲道:“隻因你是姓鐵的後人,隻因你也是大旗門子女,這就是上天之旨意,亦是我大旗門之鐵律。”水靈光身子一陣顫抖,垂首低泣起來。雲鏗胸膛起伏,過了半晌,方自沉聲道:“你可知道,大旗門為了這糾纏之恩怨,曆代已有多少子弟犧牲?但百年以來,我大旗門下前仆後繼,從無一人退縮,你既生為大旗門之子女,亦是你的不幸。”水靈光哭聲更是悲慟。雲鏗目中似也有淚光瑩然,長歎又道:“何況,你既為二弟之知己,便該知他一番苦心,便該助他完成他的抱負。”水靈光痛哭著道:“但……但……”雲鏗道:“你如此做了,不但乃是為大旗門儘了你一份為子女之責任,也是為了他。你若是真的對他好,為何不能為他犧牲?何況,你這犧牲,比起彆人的犧牲,又算得了什麼?大旗門弟子的辛酸痛苦,你難道不知道?大旗門的曆史,本就是以男子的鮮血與女子的眼淚寫成的。”這一句句話,像是一根根鞭子,無情地抽在水靈光身上,又像是一根根尖針,刺滿了她的心。在這無情的鞭撻下,誰能不動心?水靈光垂首低泣,良久良久,突然抬頭道:“好!”雲鏗實未想到她突然答應,倒不覺一怔,道:“什麼?”水靈光頭又垂下,一字字道:“我答應你。”這本是大喜的事,但雲鏗心頭卻隻覺甚是辛酸。過了半晌,他方能說出話來,道:“這才是好孩子,也不枉二弟他……他對你的一番心意,不但他終身感激你……”突聽一陣腳步之聲,自竹林外傳了過來,接著,又聽得朱藻的話聲大笑道:“如此良夜,如此良朋,還有誰能入睡?賢兄妹以為然否?”易明的聲音也自笑道:“不知我們的東道主可曾睡了?”雲鏗乾“咳”一聲,笑道:“三位清興倒不小,但在下亦未入睡。”朱藻大笑道:“好極好極!原來主人也在這裡。古人秉燭夜遊,吾等雖無燭,遊興卻也不輸古人。”笑聲之中,朱藻與易氏兄妹已大步而來。易明眼波一轉,笑道:“原來水姐姐也在這裡。你們悄悄地說什麼,可以讓我們聽聽麼?”水靈光悄然拭去眼淚,強笑道:“沒有什麼。”雲鏗心念一動,笑道:“有的,我兩人正在說一件大事。”易明眼睛睜得更大了,道:“什麼大事?”雲鏗瞧了水靈光一眼,道:“我這妹子的終身大事。”易明、易挺齊地拍掌大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在商量如此佳事,兩位真不該將咱們蒙在鼓裡。”朱藻麵色卻不禁微微變了一變,沉吟道:“我等冒昧闖來,不知是否打擾了你們的說話?”雲鏗笑道:“此事也正與兄長有關。”易明瞧了瞧水靈光,又瞧了瞧朱藻,眨著眼睛,道:“莫非她……和他?”水靈光突然雙手掩麵,奔了出去。朱藻也不知是驚是喜,道:“賢弟怎能取笑於我。”雲鏗瞧著水靈光身影遠去,心頭又是陣酸楚,口中卻笑道:“小弟怎敢取笑兄長,隻是要向兄長討杯喜酒喝。”易明拍掌大笑道:“好極好極!朱大哥與水家姐姐當真是對璧人,我敢說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對了。”易挺道:“但不知這喜酒咱們何時才能吃到?”雲鏗沉吟道:“雖然未定,但越快越好。”易明道:“正該如此。反正我們江湖兒女,也沒有那麼多嚕蘇,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訂在……”易挺笑道:“就訂在三日後如何?”雲鏗瞧了朱藻一眼,笑道:“這個……”朱藻實已呆住了,呆了半晌,此刻突然仰天大笑道:“我豈能作那些世俗男女一般,矯情作態,被你等恥笑,三日後就三日後……”易明拍掌道:“痛快痛快!朱大哥果然是英雄男兒!也惟有這樣的男兒,才配得上水家姐姐那樣的女子。”易挺笑道:“蝸居便在左近,小弟這就去命家人,將婚事應用之物送來。哈哈!少不得還要幾壇美酒。”雲鏗道:“如此……就麻煩賢兄妹了。”易明笑道:“麻煩什麼,我們真未想到,這次來竟遇著這天大的喜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三日後,再生草廬中張燈結彩,喜氣洋溢,大廳中龍鳳紅燭已燃起,新人立刻便將交拜天地。但,又有誰知道,在這洋溢的喜氣背後,竟是一幕淒慘絕倫,令人不忍卒睹的絕大悲劇?朱藻與“朱”靈光已將結成夫妻,鐵中棠與夜帝遠在千裡外,縱然趕到,也來不及了。除了他二人之外,還有誰知道這其中驚人的秘密?除了他二人之外,還有誰能阻止這悲劇的上演……※※※夜帝鐵青著臉色,良久,方自沉聲道:“你將靈光與藻兒之事,托付給誰?那人此刻在哪裡?”鐵中棠道:“他便是我大哥,雲鏗,此刻在王屋山下。”夜帝低喃道:“王屋山……”突然振衣而起,大聲道:“你我兩人之腳程,此刻趕去還來得及阻止於他。”鐵中棠大喜道:“老伯也要趕去麼?”夜帝歎道:“除了日後親口之言,彆的事本無法令我出此洞窟一步,但這件事……這件事……”跺了跺腳,厲聲道:“這件事我卻是非去不可。”當下大聲呼喚,將少女們都喚了進來。珊珊睡眼惺忪,道:“什麼事?又要添酒了麼?”夜帝道:“添什麼酒,準備行裝,我要走了。”“我要走了。”這四個字,少女們聽來,當真宛如霹靂一般,瞬眼之間,她們的麵色都已變了。珊珊顫聲道:“走……有什麼事麼?”夜帝厲聲道:“自然有事。”珊珊道:“什……什麼事?”夜帝怒道:“不必多問,快去整治行裝,快!快!”這老人一生行事,瀟灑從容,但此刻心神實已大亂,否則又怎會有如此暴躁的脾氣?但少女們又怎知他的心事。十年以來,夜帝對她們都是那麼溫柔,從未有過改變,但卻在此刻突然變了,變得如此疾言厲色。她們做夢也想不出這是為了什麼,一時之間,你瞧著我,我瞧著你,目中都已泛出了淚珠。珊珊含著眼淚,垂首走了出去,但走到門外,又不禁回過頭來,道:“你……你此去可還回來?”夜帝見她們如此神情,心頭又不覺大是不忍,長長歎息一聲,道:“你放心,我自是要回來的!”翠兒道:“什……什麼時候回來?”夜帝默然半晌,道:“我也不知道,但想必不致太久。”少女們見他竟不願說出回來的日子,神色更是悲戚,珊珊道:“你……你不能將我們也帶去麼?”夜帝歎道:“這件事……你們不能去。”珊珊流淚道:“什麼事?為什麼我們不能去?”夜帝滿心焦急,此刻又忍不住暴怒道:“莫再問了,不能去就不能去,再問還是不能去。”少女們身子顫抖,不等他話說完,齊地以手掩麵,痛輩著奔了出去,她們在這裡已度了十年安閒而平靜的日子,這突來的打擊,實令她們無法忍受,有幾個方奔出門外,身子搖了兩搖,竟生生暈厥過去。鐵中棠也不禁瞧得滿心酸楚,暗暗歎息。他自也知道這老人的苦衷,委實不能將此行的原因說出口來。隻見夜帝扭轉了頭,麵向石壁,看也不看那些少女一眼,但麵色之沉痛,已非任何言語所能形容。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隻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震,將這石窟,都震得不住動搖起來。杯盤碗盞,嘩啦啦落遍一地。夜帝麵容驟變,驚呼道:“什麼事?”轉身一掠而出。鐵中棠急急相隨,穿過幾間石室,便有一股硝火之氣撲麵而來,四下石屑紛飛,當真有如山崩地裂一般。珊珊、翠兒,與那個杏衫少女敏兒,自石硝煙火中緩緩走出。三人俱是發髻蓬亂,麵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敏兒癡癡笑道:“你想拋下我們,你也走不成的。”夜帝須發皆張,一把抓住了珊珊,厲喝道:“怎的了?”珊珊亦是滿麵癡笑,道:“我們已用以前開辟這洞府時未用完的炸藥,將出去的那條秘道炸毀了。”鐵中棠身子一震,大駭道:“炸……炸毀了?”翠兒癡笑道:“不錯!炸毀了!什麼人也莫想出去!我們為你犧牲了一切,你也該陪著我們。”夜帝大喝一聲,反手一掌,打在珊珊臉上,珊珊卻仍然癡癡笑道:“你打我,你也走不了……”身子一軟,突然倒了下去。少女們放聲驚呼,夜帝連連頓足,這其間惟有鐵中棠還能保持冷靜,心念一轉,大聲道:“小侄方才入洞時,並未將外麵石筍闔起。”夜帝精神一振,大呼道:“不錯,快去!”兩人先後急掠而出,將少女們的痛哭與驚呼俱都拋在身後。哪知地道儘頭,那惟一出口,不知何時,竟也不知被誰闔起了,岩洞中一片漆黑,哪有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