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寒水香舟(1 / 1)

大旗英雄傳 古龍 5746 字 1個月前

沈杏白慘笑道:“小弟既已背叛師門,見棄江湖,姑娘若再疑惑小弟有相欺之心,小弟就索性死在姑娘麵前,也免得姑娘擔心。”冷青霜冷笑一聲,仰首望天。沈杏白道:“小弟隻要能洗清冤枉,一死又有何妨?隻望姑娘證實小弟所言非虛後,在小弟墳上,灑兩杯苦酒。”冷青霜道:“你要死就死吧,絕對無人勸你。”沈杏白長歎著自袖底抽出一柄雙鋒匕首,長歎一聲,反腕向自己咽喉猛刺了下去。他似乎早已摸透了冷青霜麵冷心熱的脾氣,知道她決不會眼見自己橫刀自刎,是以這一刀刺下,竟真的用了全力。冷青霜見他拔出匕首,麵上果然已為之動容,此刻輕叱著飛身而起,出手如電,斜擊沈杏白的手腕。隻聽“叮”的一聲,匕首落地,但那鋒利的匕首,卻已在沈杏白頸旁劃破了一道淺淺的血口。熱血鮮紅,滴滴濺落到沈杏白灰色的僧袍上,沈杏白黯然歎道:“小弟既不能取信於姑娘,姑娘還是讓我死吧!”冷青霜似乎生怕他還要再尋自儘,舉足將地上的匕首遠遠踢了開去,輕輕道:“我相信你了。”沈杏白大喜道:“真的麼?”冷青霜歎道:“你傷得不妨事麼?快隨我進屋去,我為你包紮傷口。”沈杏白道:“小弟自願以一死表明心跡,隻要姑娘能相信小弟,便是死了亦無妨,何況區區傷勢。”冷青霜眨了眨眼睛,顯見心頭頗為感動。要知沈杏白對她早已懷有愛慕之心,從來見著她時,俱是言語承歡,態度恭順。冷青霜年來顛沛流離,受儘寂寞困苦,此刻見著了他,實如見了親人一般,再加他裝作得極是逼真,便不禁輕易地相信了他。沈杏白滿心喜悅,隨著她走進茅屋,心頭暗忖道:“她如此寂寞,又起了與我同病相憐之心,隻要我稍花功夫,還怕她不乖乖地投入我的懷抱中來。”想到多年夙願,一朝得償時的快樂,心頭更是奇癢難搔。目光轉處,突見一雙銳利的眼神正凝注著他,眼神中充滿了老練的世故,以及對人們的懷疑不信。沈杏白仿佛認得這雙眼睛的主人,正是昔年寒楓堡的內宅管家冷全福,立刻諂笑道:“老管家還認得我麼?”冷全福緩緩點了點頭,目光炯炯地望向冷青霜,他其實已隱約聽得外麵的言語動靜,隻是仍不十分清楚。冷青霜便簡略說了,又道:“那日我離開‘寒楓堡’時,便被福爹發覺了,但他非但沒有攔阻我,反隨著我逃了出來。”她深深歎息,又道:“這許多日子來,若不是他,我隻怕也活不到現在了……”她想到自己逃避追蹤時的恐懼,求生存的掙紮,對亡夫的思念,考慮安身之地時的疑惑,以及生產時那最難忍受的痛苦……目光中又不禁淚光晶瑩,泫然欲泣。而此刻沈杏白卻已發覺了仍自暈迷在地上的鐵中棠與跛足童子,忍不住脫口問道:“這兩人是什麼人?”冷青霜道:“一個是大旗門下的鐵中棠,還有一個……”冷全福突地乾咳一聲,顯見是在阻止冷青霜的言語。但冷青霜卻淒然笑道:“杏白此後便是咱們一家人了,我們無論什麼事,都不該再瞞住他。”冷全福皺眉道:“但……”沈杏白麵色一沉,道:“莫再多說了。”冷全福隻有垂下了頭,緩緩轉過身子。這老人銳利的目光,似乎已看破了沈杏白的奸狡,隻是無法證明而已。他緩緩走到搖籃邊,垂首去瞧搖籃中的孩子。沈杏白強笑道:“福爹的話,說得也是……”冷青霜歎道:“但人活在世上,總不能什麼人都不信任的呀!”她這句話與其說是說給沈杏白聽的,倒不如說是說給冷全福的好,但冷全福卻仍未回過頭來。沈杏白望著他蒼老的背影,心中又不禁有些歉然,輕輕道:“福爹,今日咱們莫要再做生意了好麼?”冷全福垂首應了。沈杏白強笑又道:“姑娘能想到隱身在這裡,而且居然還開店做生意,這想法當真是好,是誰都猜不到的。”沈杏白歎道:“這也是福爹的主意……”突見沈杏白口中雖在對她說話,但目光卻出神地望著暈迷著的鐵中棠,不禁問道:“你瞧什麼?莫非你也認得他?”沈杏白立刻收回目光,強笑道:“小弟怎會認得他?”就在這一瞥之間,他突地發現鐵中棠衣袖中露出一角汙巾,赫然竟仿佛是他在“死神寶窟”中所見過的“血旗”。這血旗,鐵中棠本擬交給雲錚,卻被雲錚所拒,他便又納在袖中,而此刻卻偏偏被這心懷叵測的沈杏白發現了。刹那之間,沈杏白隻覺心弦一陣震動,暗暗忖道:“這姓鐵的既已得到此旗,必定也得到了那批寶藏……”他裝作無意,俯下身去,在黃昏的燈光下凝視半晌,斷定了這角汙巾必定便是“大旗門”寶藏中的血旗。就在此刻,鐵中棠也睜開眼來。在他還未及憶起一切事以前,他眼前便出現一張麵容,他認得這麵容,仿佛是……仿佛是……突地,他憶起了這麵容,正是在山窟中叛師而逃的少年。他麵容突地起了一陣扭曲,脫口道:“原來是你。”也就在此刻,就在鐵中棠思索的刹那之間,沈杏白心裡已下了決心,他決不能容鐵中棠說話,說穿他假冒的故事,而最重要的是……他下了決心,要得到鐵中棠所得的寶藏——鐵中棠既然認得他,必定是早已躲在秘窟中的人。——這是他以靈感觸覺與理智同時運用所得的推斷。為了那驚人的寶藏,他不再顧及冷青霜的美色。刹那間,沈杏白左指前點,右臂反掄,左指點中了鐵中棠右胸的穴道,右臂反掄,匕首揮出。隻見一道寒光,閃電般插入冷青霜的胸膛。她驚呼一聲,麵色突地變得蒼白,雙掌緊按著胸前的傷口,顫聲呼道:“福爹……”腳步卻已踉蹌退到搖籃邊。那崇高的母愛,使得她雖在重傷之下,仍不忘保護愛子的安全——驚呼之聲,卻已使嬰兒放聲啼哭起來。沈杏白獰笑著翻身躍起,一步步逼近搖籃。冷全福手提燈籠,砰的撞進門來,眼神掃處,目眥儘裂,隨手拋去燈籠,飛身向沈杏白撲了上來。沈杏白身軀半擰,雙手乍分,“鳳凰雙展翅”,左掌推倒了冷青霜,右掌震退了冷全福。冷全福踉蹌後退,白發翻飛,厲聲大罵道:“好賊子,我家姑娘對你那樣,你竟忍心下得了手?”沈杏白獰笑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冷老匹夫,今日就教你瞧瞧沈家大丈夫的手段!”獰笑聲中,腳步逼向冷全福。冷全福仰天狂笑道:“好!好……”突地頓住笑聲,大喝道:“退下去,老夫不要你來動手!”他白發繚亂,眼角流血,那種剛烈的忠義之氣,驚得沈杏白不自覺地頓住了腳步,但瞬即冷笑道:“你若要自刎而死,倒也聰明得很……”冷全福厲聲慘道:“姑娘,老漢無能,不能保護你了……”反身撞上土牆,隻聽“砰”的一聲,鮮血四濺。老人的屍身,無助地倒在牆角。冷青霜掙紮著站起,胸前鮮血淋漓,匕首已沒至刀柄,顫聲道:“福爹……孩子……孩子……”孩子的啼哭之聲更大了。沈杏白笑道:“什麼孩子,難道是姓雲的孽種?”突然一步竄到搖籃邊,獰笑著道:“好,讓太爺也打發他走,好教他在黃泉路上陪著你。”五指如鉤,向搖籃中的嬰兒抓了下去。隻聽一聲尖厲的呼聲,冷青霜亡命地撲了過去,以染血的身子,護衛著搖籃中的嬰兒。昏黃的燈光下,她麵色青白,目光卻散發著火一般的怨毒,憤恨的光芒,嘶聲道:“你敢動他,我做鬼也不饒你!”沈杏白雖然凶狠,但此刻心頭卻也不禁泛起一股寒意。隻聽冷青霜顫聲悲泣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殺了我,也就罷了,求求你饒了這無辜的孩子吧!”泣聲哀婉,令人斷腸。沈杏白仰天狂笑道:“饒了他,嘿嘿,斬草不除根,終必成大患,這本是你爹爹教我的話,卻不想今日應在你身上。”哪知他笑聲未了,冷青霜卻已飛身撲了上來,反腕拔出了胸前的匕首,一股鮮血,飛激而出,俱都濺在沈杏白麵上。沈杏白隻覺雙目之間,一陣熱疼,宛如被沸水所濺一般,大驚之下,以手護目,而冷青霜掌中匕首,亦已刺來。在這刹那之間,沈杏白實未想到重傷下的冷青霜猶有拚命的氣力,竟被冷青霜飛身撲倒地上,鋒利的匕首,雖未插中他心房,但那利刃穿肌的痛苦,猝不及防的驚嚇,卻已使他心膽皆喪。冷青霜自己也不知道這氣力是從何而來,她母愛化作勇氣,悲憤化作力量,一刀刺中了沈杏白,左掌向沈杏白咽喉橫切而下。沈杏白厲吼一聲,雙臂振起,將冷青霜震得淩空飛起,但他自己也使出了所有的力量,當場暈厥過去。本已傷重力竭的冷青霜,此刻自更暈迷不醒,這其中隻有鐵中棠雖被點中穴道,神智卻仍清醒。他眼望著這幕慘劇在眼前發生,卻絲毫沒有阻止的力量,心中的悲哀與憤怒,可想而知。此刻,被那老人冷全福拋在地上的燈籠,已燃燒起來,火苗延及了木桌、木椅、牆壁、屋簷。終於,整個茅屋都燃燒了起來。嬰兒的哭聲,漸漸聲嘶力竭,漸漸黯啞無聲……鐵中棠心中,更是痛如刀割,隻因他知道這是雲家的骨血——這嬰兒的命運竟是這般悲慘。他未出世前,便已引起了許多風波,使得他母親流浪,父親慘死,而出世之後,便立刻遇著了如此殘酷的遭遇。鐵中棠目中熱淚盈眶,胸中悲憤填膺,眼望著火越燒越大,眼看這茅屋中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這火窟之中。他隻望冷青霜還能蘇醒,能救出那雲家的骨血,他甚至希望那跛足童子能及時醒來,但是,他的願望,終成泡影。最先醒來的,竟是沈杏白。沈杏白朦朧睜開眼來,火勢似乎已迫在眉睫。他大驚之下,翻身掠起——冷青霜終是力量將竭,一刀未能致命——驚惶中已無暇去顧及其他的事。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僅是那宗巨大的寶藏。無論任何人得到這宗驚人的寶藏,都將會改變一生的命運。嬰兒哭聲已竭,火勢劈啪作響。沈杏白一把抱起了鐵中棠,自火焰中飛身而出。黎明前的黑夜,分外寂靜、寒冷。燃燒著的火焰,映得四下景物都變作了慘淡的紫色。沈杏白緊抱著鐵中棠,放足狂奔。黎明前,他撞入了荒林中的那座荒祠,而雲錚與溫黛黛,卻已恰巧在他到達前離去。蒼天對鐵中棠的安排,竟是如此奇妙而殘酷,雲錚與溫黛黛若是遲走一步,鐵中棠一生的命運或將改變。此刻,荒祠中,空寂而寒冷。熹微的曙色,影映著塵封的布幔,簷下的蛛絲,院中荒草淒淒,大地呈現著一種說不出的蒼涼的景色。沈杏白拔出了胸前的匕首,包紮好刀口的創痕,將染血的僧袍拋去,卻換了身湛藍的道袍。原來他為了逃避黑星天的耳目,包袱中早已預備了各種身份的衣飾,今日扮成和尚,明日就變成道士。然後,他屈指點了鐵中棠四肢關節處的穴道,使得鐵中棠口中能言,神誌仍清,四肢卻絲毫不能動彈。鐵中棠目光冷冷望著他,緩緩道:“你染下滿手血腥,不過隻是為了要我說出寶藏的去處,是麼?”沈杏白大笑道:“不錯,你倒聰明得很。”鐵中棠冷冷道:“那麼我先勸你趕緊死了心吧!”沈杏白冷笑道:“莫非你敢說你也不知道寶藏的下落麼?”鐵中棠道:“我自然知道,卻永遠不會告訴你。”沈杏白俊秀的麵容上,泛起一絲歹毒的獰笑,緩緩道:“你不怕死?”淡淡四個字中,卻包含著無比凶惡之意。鐵中棠冷冷道:“你不敢殺我的。”沈杏白厲聲狂笑道:“你說得倒有把握,我為何不敢殺死你?”鐵中棠道:“我活在世上,你心裡總還有可令我說出寶藏下落的希望;你若殺了我,便永遠不知道寶藏在何處了。”沈杏白呆了一呆,笑容立失,鐵中棠那份出奇的冷靜,已斷然懾服了他,使得他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鐵中棠目光堅定地凝注著他,冷冷道:“你自然可用各種酷刑逼我說出寶藏的下落,但你卻休想自我口中逼出半個字來。隻要我能活在世上,終有一日我定要逃脫你的手掌,到那時我必以十倍的酷刑來報複你,你若不信,不妨試試。”縱然在說這些話時,他語聲仍是從容平靜,但這種平靜的語聲,卻使他言語更為可信而可怖。沈杏白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像是從未想到世上竟真的有這種鐵石般冷靜,鐵石般堅強的人物。然後,他突又縱聲狂笑起來,道:“你這話便能駭得倒我麼?我自然要試試的,也要看看你如何能逃出我手掌?”鐵中棠道:“你若不怕,為何要以狂笑來掩飾心中恐懼?”沈杏白笑聲突頓,突地反手一掌,摑在鐵中棠麵上。鐵中棠麵上立刻現出五指紫痕,鮮血沿著嘴角流出。沈杏白順手又是一掌,口中獰笑道:“我打了你,你能怎麼樣?”鐵中棠咬緊牙關,動也不動,目光仍冷冷凝望著他,緩緩道:“你打得越重,便表示你心中恐懼越深。”沈杏白飛起一足,將鐵中棠踢得橫飛三尺,蹲下身來一把擰住鐵中棠肩膀,嘶聲道:“鐵中棠,我告訴你,無論如何,我也要逼你說出寶藏的下落,任何事,任何話,都攔阻不了我!”他麵已鐵青,目中也露出了野獸般的貪婪與瘋狂,接口道:“我也不再逼你,但今日日落前你若還不說,我便砍下你這條臂膀,我倒要看看你強還是我強。”鐵中棠冷冷一笑,闔起眼來,不再言語。沈杏白霍然站了起來,將鐵中棠背在背上,乘著淒迷的晨霧,竄出於荒涼的祠堂,向北而行。走了段路途,隻聽水聲奔騰,已是橫斷豫省的黃河南岸。河邊迷霧更重,長長的蘆葦,在霧中搖曳,沙沙作響。沈杏白似乎要尋船乘渡,佇立在河岸邊,大聲呼喚。清亮的呼聲,似乎也衝不開沉重的迷霧,而顯得有些沉鬱。過了半晌,隻聽“欺乃”一聲,霧中蕩來一葉扁舟。沈杏白喚道:“船家可願渡我到孟城渡頭麼?”舟頭的漁翁,蓑衣笠帽,揮手道:“來了!”沈杏白回首沉聲道:“我留下你的嘴說話,隻因要你隨時說出寶藏的下落,但你若胡亂多口,我便要割下你的舌頭,讓你用手來寫了。”語聲之中,渡船已至,沈杏白輕輕躍上船尾,將鐵中棠放了下來,道:“我朋友有急病在身,船家劃快些好麼?”那船家回首瞧了沈杏白幾眼,忽然笑道:“快,快得很。”笑聲清脆,語聲嬌嫩,竟仿佛是女子口音。沈杏白心中一動,變色道:“你是個女子?”那船家笑道:“怎麼?女子就不能擺渡麼?”回過頭去,長篙輕輕數點,扁舟便已到了河心。黃河水勢湍急,絕不適於行駛這種輕舟。沈杏白立在舟上,隻覺波浪翻湧,水聲奔騰,他仿佛立在雲中,雷聲起於足底,寒氣迫於眉睫。他雙眉暗皺,忍不住又問道:“這船到得了孟城渡頭麼?”那船家道:“到不了。”沈杏白變色道:“到不了你為何要我上來?”船家咯咯笑道:“你自要上來,誰請你上來了?”沈杏白變色叱道:“快渡回去!”那笑聲清脆的船家,緩緩回過頭來,輕笑道:“這隻輕舟雖不能渡你去孟城渡頭,但卻還有彆的船呀!”沈杏白隻見她露在竹笠下的一雙眼睛,明媚有如秋水,笑靨如花,瓊鼻櫻唇,在霧中望去,仿佛絕美。他心中更是疑惑:“黃河上哪有如此美豔的船家?”口中卻沉吟道:“可以渡我去孟城的船在哪裡?”隻見那船家左手搖櫓,右手一指水麵:道:“那不是麼!”沈杏白隨著她手指之處望去,隻見迷霧中果然現出一幢船影,船上燈火將附近迷霧照得一片金黃。那船家卻搖手喚道:“三姐,有擺渡的客人來了!”大船上也有個嬌美的聲音應道:“快請過來!”船家回首笑道:“準備好,我要靠上那艘船了。”沈杏白心中雖然更是驚疑,但卻沉住了氣,俯身抱起了鐵中棠,卻暗暗又點中了鐵中棠胸前暈穴。隻聽那船家喃喃道:“今天好大的霧,三姐,放條繩子下來。”語聲未了,已有條索影拋下,卻是道繩梯。船家笑道:“客官,你爬得上去麼?”沈杏白道:“不勞費心!”他足尖輕輕一點,身子已淩空翻起。他有心賣弄功夫,教船家不敢隨意動他,是以身上雖背著一人,但身法仍極輕靈,一躍之勢,幾達兩丈,雙足微微後踢,飄飄落在大船的船頭上。隻聽船頭上有人嬌笑道:“好俊的功夫!”沈杏白轉目望去,隻見個輕衣窄袖的女子,正含笑望著他,瑩白的肌膚,窈窕的身段,望來竟也絕美。這女子卻也在凝望著他,突地輕輕一笑,道:“客官隨我來。”轉過身子,腰肢婀娜,走入後艙。船艙中的陳設,竟然十分精致華麗。亮晶晶的銅燈中所散發的燈光,映照著織錦的椅帔,流蘇簾幔,翠玉花瓶,竟仿佛是世家廳堂,哪裡似水上人家。輕衣窄袖的少女,仿佛已看出了沈杏白心中疑惑,但卻不容他問話,輕笑道:“客官在此歇息,我去端茶來。”笑聲猶在蕩漾,她身影已翩然入了後艙。沈杏白傍著鐵中棠坐了下來,目光四望,凝神戒備。他心頭已生警兆,隻覺自己仿佛已落入個神秘的陷阱中,在這華麗的艙房四周,都充滿了危機。隻因這船上的女子,笑語如鶯,肌膚如玉,分明不像是以打漁擺渡為生,在水上漂泊的人家。而這華麗的大船,便是西湖、秦淮也極為少見,更絕不像是水勢湍急的黃河上應有之物。他心中又驚又疑,不知道這些女子究竟要對他怎樣。目光遊移間,突聽後艙中又傳出了一聲嬌柔的輕笑。一個身材高挑,腰肢有如風中柳絲的素衣女子,手裡端著個碧玉茶盤,隨著笑聲婀娜行出,玉盤上翠壺玉盞,仿佛俱是極為珍貴之物。隻見這素衣女子明媚的眼波,在沈杏白身上輕輕一轉,柔聲道:“請用茶!”放下茶盤,扭轉腰肢,又走了回去。沈杏白霍然站起,大聲道:“姑娘慢走!”素衣女子停下腳步,回身笑道:“有何吩咐?”沈杏白沉聲道:“在下本要到孟城渡頭,尋船東渡……”素衣女子笑道:“我知道。”沈杏白道:“但……但這裡……”素衣女子笑道:“這裡有什麼不好麼?”沈杏白呆了一呆,他心中雖有疑惑,口中卻說不出所以然來,隻見那女子望著他嫣然一笑,身子又隱入後艙。這時,卻有一縷悠揚的樂聲,自後艙傳出。沈杏白心中大是急躁,他明知此間有凶險,卻又不知凶險在何處,更不知這凶險究竟何時到來。而在這凶險尚未發生之前,他卻又不敢妄動。要知他心機凶狡,沒有把握打勝仗,他是萬萬不會打的。船艙四麵,華幔低垂,沈杏白覺得仿佛有許多眼睛正在幔後窺望著他,使得他渾身說不出的不自在。他舉起茶壺,斟了杯茶,茶色淺碧,清香撲鼻。但他方自將這杯茶舉到唇邊,便又立刻放落了下來,暗暗忖道:“幸好我還機警,否則茶中若有迷藥,我喝下去怎生是好?”思忖之間,又聽得後艙中有人曼聲道:“客官但請放心好了,這壺茶裡,萬萬不會有毒的。”沈杏白轉目向笑語聲發出的方向望去——簾幔啟處,沈杏白隻覺眼前一亮,一個宮髻華服、儀態萬千的絕美婦人,手掀簾幔,含笑而出。她神情舉止間,都似乎帶著種說不出的魅力,讓人無法注意到她的年紀,也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紀。沈杏白不自覺地站了起來,隻聽她柔聲笑道:“妹子們將相公請來,相公若如此拘束,賤妾實覺過意不去。”她襝衽一禮,更是曼妙多姿,仿佛合著樂聲的節拍似的。沈杏白囁嚅道:“夫人切莫對出家人如此客氣,貧道隻求夫人送至孟城渡頭,彆的萬萬不敢打擾。”華服美婦眼波凝睇,望了沈杏白半晌,輕輕笑道:“相公若是出家人,賤妾豈非要以貧尼自稱了。”沈杏白麵色微變,華服美婦已在他身旁椅子緩緩坐了下來,笑道:“相公叨莫多疑,賤妾等實無相害之心。”她又自斟了杯茶,淺淺啜了一口,接口笑道:“這茶中也沒有毒的,賤妾等更從未想到要以毒藥害人。”沈杏白道:“不敢請教夫人……”華服美婦道:“你不必問,賤妾等實是在江湖上擺渡……隻是費用要比彆的渡船貴些了……”她眼波蕩漾,麵上又泛起了那魅人的笑容,望著沈杏白緩緩道:“雖然貴些,但賤妾等卻必定會教客人們花的銀子值得就是了。”沈杏白心中微微一蕩,展顏笑道:“夫人怎知在下有銀子花呢?說不定在下身五分文,夫人又當如何?”華服美婦咯咯嬌笑道:“我那八妹眼睛最毒,看人貧富,萬無一失,要不,也就不會請相公上船了。”沈杏白心中大定,暗暗忖道:“看來豔福不淺,這裡原來隻不過是個變相的豔窟而已。我既已來了,何不樂上一樂?”當下取出錠銀子,當一聲放到茶盤裡,端起茶杯,一飲而儘,斜眼望著美婦笑道:“既是如此,就請夫人教在下看看究竟如何值得?”他自覺極為慷慨,拋出了錠十兩重的銀子,自然想撈回本錢來。華服美婦卻連瞧也不瞧這錠銀子一眼,淡淡笑道:“香茗本是奉贈,相公既有恩賜,賤妾也隻有代丫鬟們拜謝了。”雙掌輕輕一拍,便有個十二三歲的青衣小鬟,憨笑著走了出來,華服美婦道:“撤下茶盤,多謝相公。”青衣小鬟萬福道:“多謝相公喜銀。”端著茶盤跑回去了。沈杏白看得不禁呆了呆,作聲不得。隻見那華服美婦轉過頭來,輕笑道:“賤妾這渡船上各色享受俱備,妹子們雖然姿色平庸,但還通曉歌舞……”她望著沈杏白,笑得更是令人心動。沈杏白冷笑暗忖道:“這女子想必是要狠狠敲我一記了,我好歹隻管叫她開上酒菜歌舞來,少時到了岸上,哼哼!”當下大笑道:“美人固我所欲也,酒菜亦我所欲也。”華服美婦秋波微轉,手掌輕輕拍了三記。隻聽簾幔後環珮叮當,伴著一陣笑語鶯聲,隔簾傳來,七八個身穿各色錦衣的絕色少女,嬌笑而出。方才擺渡、垂繩、端茶來的三個少女,此刻換過了一身鮮錦的衣衫,夾雜在這一群少女中。迷人的嬌笑,迷人的眼波,還有一陣陣迷人的香氣——沈杏白不覺瞧得癡了,連何時開上酒菜都不知道。華服美婦轉動秋波,笑道:“相公,這值得麼?”沈杏白眼睛望著那許多雙迷人的眼睛,隨口道:“值得什麼?”華服美婦輕輕道:“壹千兩銀子。”沈杏白喃喃道:“值得值……”突然站了起來,收回目光,睜大眼睛,駭聲道:“什麼?壹千兩銀子……”華服美婦微笑道:“不錯。”沈杏白縱聲笑道:“夫人莫非是開玩笑麼!哈哈,嘿嘿……”他心裡也知道這並非開玩笑,便再也笑不下去。華服美婦淡淡道:“這裡一切都出於自願,你若認為這不值,儘可教我妹子們將東西都撤下去。”沈杏白呆了半晌,隻聽艙外水聲滔滔,轉目望去,那一雙迷人的眼睛也變得冷如秋霜。他隻得乾笑數聲,道:“在下並無此意。”華服美婦道:“既無此意,便請相公先將銀子見賜。”沈杏白道:“隻是在下出門在外,身邊哪有許多銀子?”華服美婦淡淡笑道:“八妹,他說他身邊未曾帶得銀子。”方才那擺渡的少女,此刻已換了套淺紫衣裙含笑走了過來,雙瞳翦水,目光微微一轉,便仿佛已能看破彆人心事。沈杏白道:“姑娘怎知在下……”紫衫少女擺手,截斷了他的語聲,道:“你年紀雖輕,但目光敏銳,步履輕健,顯見武功不弱,必是久經明師指點的名門高足。”沈杏白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心中卻加深了幾分警惕之心:“她們既知我武功出自名門,還要如此作法,顯見必也身懷絕技。”隻聽紫衫少女接口又道:“你神情舉止間,常在無意中流露出一種自滿之態,想你家世也必定不錯。”她眨了眨眼睛,接道:“但你卻不但喬扮道士,而又行色倉惶,顯見是在逃避追蹤,準備流浪江湖。”沈杏白心頭一震,忖道:“這女子果然好毒的眼睛。”紫衫少女望著他淡淡一笑,道:“以你的家世和師承,既然逃亡在外,又不願受苦,逃亡前必定設法搜羅了批銀子,帶在身邊,是麼?”她簡簡單單幾句話,便揭破了沈杏白的隱秘,隻說得沈杏白木然呆在地上,良久作聲不得。但紫衫少女那雙仿佛是能洞悉入微的眼睛,卻仍在瞬也不瞬地凝注著他,嘴角含笑,不住輕輕問道:“是麼……是……”沈杏白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夫人請將酒菜都撤回去,在下隻要渡到孟城,於願已足。”紫衫少女咯咯笑道:“好小氣的人……你什麼我都看出來了,卻實在未想到你竟如此小氣。”她左手自桌上取起銀壺,右手自壺邊取起隻銀筷,麵上笑容未消,手掌卻已將銀筷輕輕插入了銀壺中。沈杏白心頭微涼,他實未想到這少女竟有如此高深的內功。隻聽紫衫少女輕輕笑道:“姐姐們,人家既然看不上咱們,咱們還留在這裡乾什麼?還是走吧!”少女們望著沈杏白嫣然一笑,輕輕一福,竟都轉身走入了簾幔。華服美婦輕笑道:“相公隻管用茶,賤妾們告退了。”客客氣氣地走了出去,霎那間便隻剩下沈杏白木立在地上,心中更是驚奇交集。他見紫衫少女顯露了那手驚人的武功,心裡以為她必有下文,哪知她們竟都如此客氣地走了,不但沒有絲毫威迫之意,甚至連絲毫不滿之色都沒有,他一麵驚奇,卻又不禁暗中鬆了口氣。轉目望去,那一桌豐盛的酒菜仍端端正正放在他麵前,一陣陣誘人的香氣,迎麵撲鼻而來。沈杏白暗暗忖道:“你們既不動手相強,我便決不動這酒菜,看你們如何能自食其言,來搶我的銀子。”轉念又忖道:“這些女子必定是看我出身名門,是以不敢隨便難為我。唉!你們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呀,此刻我若非有事在身,怎會隨意放過你們?”他看著身邊椅上的鐵中棠,又忖道:“到了孟城,我便要買艘江船,順流東下,到船上再好生收拾他,還怕他不說出寶藏的下落?”他腦海中胡思亂想,想到自己得到寶藏之後的樂事,不禁越想越是得意,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腹中“咕”地叫了一聲,他這才想起自己已有許久未曾有食物下肚子,這念頭不想則已,越想越覺腹饑難忍,到後來簡直無法忍受。他大奇忖道:“平日我縱然日夜不食,也不致如此,今日怎的恁地奇怪?”望著眼前那一桌豐盛的酒菜,腦海中隻覺暈暈沉沉的,彆的什麼事都想不起了。他努力想將目光望向彆處,但眼睛卻偏偏不聽他的話,時時刻刻不忘桌上那翡翠全雞,羅漢扒翅,上去掃上幾眼。但望梅雖可止渴,觀翅卻難充饑,他越看越覺饑腸轆轆,肚子都仿佛快要被磨穿了。他口裡咽著唾沫,心裡忍不住暗暗忖道:“我若是悄悄在每樣菜中挾一筷子,諒你們也不會發覺。”當下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突聽簾幔後有人輕笑道:“這廝的銀子,當真是都用藥水煮過麼?餓成這個樣子,還不肯掏出來。”另一個少女的口音笑道:“我隻希望他忍不住時,悄悄去偷吃兩筷,到時他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拿出銀子來了。”沈杏白心頭一涼,立刻縮回了手掌。隻聽先前那少女接道:“我彆的都不奇怪,就奇怪這廝年紀輕輕,居然也會如此小氣。”第二少女笑道:“他喝了咱們清腸洗胃的焚心茶,我就不相信他還能支持得下去,我真想看著他拿出銀子時的樣子。”沈杏白咬牙切齒,暗恨忖道:“難怪我腹饑如此難忍,原來就是那杯茶在我肚子裡作祟。”隻聽簾幔外笑語聲越來越多,越來越細碎,仿佛有人笑道:“姚四妹,你那歐陽老三還不回來,你著急不著急呀?”又一個最是嬌嫩的聲音笑道:“你先莫要說我,先問問你自己著急不著急就是了,我們要看看他到底會替你帶些什麼寶貝來?”另一個較為沉重的聲音道:“你兩個一個為人一個為錢,動心動得最快了,還是我們楊八妹好,無論遇著什麼人,見到什麼,都不會動心的。”沈杏白前麵的話還可聽清,到後來他簡直餓得頭暈腦脹,連話都無法聽了,忍不住大喝道:“算你們贏了!”喝聲未了,那一群少女嘻笑著奔了進來,拍掌笑道:“好極,這隻鐵公雞還是拔了毛了!”那擺渡的紫衫少女楊八妹,笑著伸出手掌,道:“拿來。”沈杏白有氣無力地自懷中掏出個絲囊,解開絲囊,取出張銀票交給了她,苦笑道:“算你們的焚心茶厲害。”一個麵如銀盤的緋衣少女拍掌笑道:“看他,看他,他的手都發抖了,心裡不知有多麼痛喲!”楊八妹笑道:“武林中人像你這麼小氣的,倒真還少見得很。”轉首拍掌道:“秋姑,將酒菜取去熱熱。”沈杏白苦笑道:“不熱也罷……”但這時已有個麵容蒼白,鬢發蓬亂,手裡拿著個托盤,腰間圍了個粗布圍裙的廚娘,垂首走了出來。她緩緩將酒菜一樣樣放在托盤裡,又垂首走了進去,自始至終,始終未曾抬起過頭來,隻是不住輕輕咳嗽。沈杏白目送酒菜,忍不住長歎了一聲。隻聽那緋衣少女笑道:“你花了銀子,讓我唱首歌給你聽。”取了個琵琶,輕輕調弄了兩下,曼聲唱道:“三更天裡冷難挨,紅著臉兒不開懷,情郎呀情郎,你為什麼還不乘著此刻爬過牆來……”歌聲中,她扭動著腰肢,坐進了沈杏白懷裡。她麵上的笑容,永遠都仿佛是那麼純潔而天真,但神情舉止,卻又偏偏是那麼妖冶而淫蕩。當著這許多雙眼睛,她居然投懷送抱,作儘百般媚態,似乎覺得這本是順理成章,極為正常而自然的事。其餘的少女,也都圍在沈杏白的四周吃吃嬌笑,她們以最天真純潔的姿態,作出最荒唐淫蕩的事,非但不覺羞澀,反覺理所當然,仔細一想,這當真是可怕得很。一個腰肢纖弱,膚色如玉,看來文文靜靜的杏衫少女,突然輕輕道:“姚四妹,你琵琶彈快些。”那緋衣少女姚四妹咯咯笑道:“李二姐又要表演了,你眼福倒真不錯!”五指一輪,琵琶之聲,立刻由緩轉急。杏衫少女雙臂驟然一分,扯開了胸前的衣襟,纖弱的腰肢,隨著急遽的琵琶聲熾熱地扭動了起來。她麵上的神情,仍然是那麼高雅而文靜,甚至沒有一絲笑容,但身軀的扭動,卻是熾熱、急劇而淫蕩。這聖女的麵容,蕩婦的身子,最易挑逗起男子的情欲,沈杏白看得目定口呆,仿佛癡了。突聽船艙外“砰”的一聲巨響,艙門的簾幔,突然被人扯開來,一個身軀威猛的虯髯大漢,狂笑而入。少女們驚呼一聲,歌舞驟然停頓。隻見這虯髯大漢火般的目光四下一掃,縱聲狂笑道:“好高興的場合,看來俺這不速之客來得頗是時候。”那緋衣少女姚四妹霍然自沈杏白懷抱中站了起來,瞪起眼睛,大聲道:“天殺星,你來作甚?”沈杏白心頭微凜:“原來這大胡子便是天殺星海大少。”隻見海大少大步走了進來,在當中的椅上坐了下去,蹺起左腿,道:“你們這般小妞子,怎的還不回去?”緋衣少女心裡永遠記得被這“大胡子”推倒的羞辱,冷笑道:“我們不回去了,你管得著麼?”海大少哈哈大笑道:“橫行長江的一窩野馬蜂,怎的搬到黃河來了,難道你們真被洛陽的那個小娃兒,趕得無地容身了麼?”緋衣少女姚四妹大聲道:“這也用不著你管。”海大少笑道:“俺不要你,你也用不著對俺如此懷恨呀,乖乖地學溫柔些,說不定俺又要你了。”姚四妹被他刺中了心病,麵上立刻變得飛紅,怒罵道:“騷胡子,你……你……”彆的“女王蜂”早已笑得花枝亂顫。姚四妹跺腳大聲道:“騷胡子,你要死了……”舉起手中的琵琶,正要擲向海大少的頭上。哪知旁邊突然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接過了她的琵琶,正是那華服美婦已不知何時來了。姚四妹跺足道:“大姐,你不知道這騷胡子多麼可恨……大姐,你就幫我出出氣吧!”華服美婦淡淡一笑,也不理她,輕輕放下琵琶,轉過頭來,麵向海大少笑道:“多年不見,想不到你還是這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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