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黛黛笑啐道:“小丫頭,再過一年,我不說你也會求著我說了!”一麵輕移腳步,一麵整理著鬢發。穿過一道曲廊,步下三級石階,便是一條白石小路。清潔而渾圓的石子,有如珍珠一般,在陽光下發著閃閃的光,筆直通向一道月牙形的門戶。過了這重門戶,便是林木扶疏,百花競豔的後園。一曲流泉,繞過兩架秋千,在假山下彙集成一個小小的池塘,三五蓮花,七八荷葉間,遨遊著一對鴦鴛。溫黛黛目注著鴛鴦,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便走向假山,原來假山上也開著一道門,門中想必是“聽雨塢”了。她輕輕推開了門,假山中果然彆有天地。她走過一間精致的小廳,掀起一道赤紅色的垂簾。簾內香氣濃鬱,燈光淺紅,一張錦帳流蘇的牙床上,雲錚仍然暈迷未醒,安適地沉睡在柔軟的錦被裡。溫黛黛心念一轉,輕輕取開雲錚額上的藥囊,輕輕坐到床側,粉紅色的燈光,使得她眉梢眼角,春意更濃。過了半晌,雲錚才悠悠醒來。他仿佛方自噩夢中驚醒,額上滿是冷汗,目光一轉,望見了她,嘴角才泛起一絲安心的微笑。溫黛黛輕輕一笑,道:“你睡得好麼?”取出一方紗巾,為雲錚拭去了額上的汗珠。雲錚道:“多謝姑娘,在下已覺得好多了!”他方待掙紮著坐起,溫黛黛卻已輕輕按著了他的肩頭,柔聲道:“不要亂動,小心傷口又裂了。”雲錚惶聲道:“在下與姑娘素昧平生,能仗姑娘之力,逃脫虎口,已是感激不儘,怎敢再多打擾?”溫黛黛柔聲道:“你隻管好好養傷,不要多說話,更不要胡思亂想。你要是不聽話,我就要生氣了。”她撒嬌地作出一副嬌嗔模樣,那種動人的風情,便是絕世的丹青妙手,也難以描摹萬一。雲錚長歎一聲,道:“在下……在下……”溫黛黛那關切的語言,溫柔的笑容,使得這熱情的少年心頭充滿了感激,一時間隻覺喉頭哽咽,竟說不出話來。溫黛黛雙眉一展,麵上立刻又布滿了春花般的笑容,嬌笑道:“對了,這樣才是乖孩子。”她溫柔地替雲錚整理好被褥,敏兒已捧著一麵玉盤進來,盤中一柄金剪,和一些藥物。溫黛黛道:“閉起眼睛,我替你換藥。”雲錚麵上飛紅,訥訥道:“這……這……”溫黛黛笑道:“這有什麼關係,救治傷殘,扶助老弱,本就是人類應當做的事,何況……”她甜甜一笑,垂首接道:“何況我和你又特彆投緣呢?”她和敏兒兩人,根本不容雲錚分說,便已迅快而小心地為他換了傷藥,又取了一包藥粉,叫雲錚服下。雲錚心中更是感動。他生乾艱苦的環境中,長於嚴父的鞭策下,幾曾受過如此親切而溫柔的看護?何況,他又覺得這美麗的女子,內心是那麼善良,對一個陌生的求助者,竟會如此儘心地看護。於是這熱血澎湃的少年,心中隻剩了感激,哪裡還會有絲毫警戒防範,果然安心地在這溫柔鄉中,養起傷來。時間在平靜中滑去……※※※但在這同樣的一段時光裡,鐵中棠的生命中卻充滿了不平靜的風波,充滿了驚險、動蕩、刺激……原來那鐵中棠墜下懸岩,所得的安息並不長久。經過一段暫短的暈眩後,他耳邊突地響起一陣歌聲。歌聲嬌美清悅,反反複複地唱著:“你姓甚名誰是哪裡人,為什麼一直暈沉沉,但望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麼急人!”鐵中棠心頭又驚又奇,霍然睜開眼來。隻見一個長發少女,盤膝坐在他身邊,仰首望著絕壑上的青天,曼聲而歌,仿佛已唱得出神。鐵中棠從下往上瞧,見不到她的麵目,隻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爛汙穢不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蓋上。他大驚之下,立刻側身滾下了這少女的膝蓋。那少女也頓住了歌聲,俯下頭來。她歌聲雖然嬌柔甜美,但麵容卻臟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過,隻有一雙眼睛倒還黑白分明。鐵中棠怔了一怔,道:“姑娘……”哪知他話聲未了,那少女卻又唱了起來:“你姓甚名誰是哪裡人?”鐵中棠心裡更是驚奇,不禁望著那少女發起呆來。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轉,嘟起嘴唱道:“我問你的話呀,你為什麼不回答?難道你這個人,不會說話嗎?難道你這個人,是個小啞巴?”鐵中棠心裡又是驚奇,又是好笑,暗暗忖道:“這樣的女子我若非此時此刻遇見,當真要以為她是個優伶戲子!”當下隻得乾咳一聲,道:“姑娘是在說話,抑或是在唱戲,在下實在分不清,是以……”那少女嬌聲一笑,唱道:“我的說話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應當!”鐵中棠呆了一呆,那少女又嬌笑著唱道:“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話,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銀鈴般的嬌笑聲中,她竟然真要又將鐵中棠抱起。鐵中棠看她瘋瘋癲癲,滿麵調皮的樣子,深信她真的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當下大聲道:“在下姓唐名中。”他生性謹慎,此時此刻,縱是對這樣的少女,也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心念一轉,接口又道:“姑娘你……”那少女咯咯笑著唱道:“我叫作水靈光,從小生在這地方。”鐵中棠目光一轉,隻見這絕壑之底,四下俱是枯藤野草,積水沼澤,自己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石,哪裡有人類可以留居之地?心中不覺大奇,脫口問道:“姑娘真的住在這裡?”那少女點了點頭,目光突地現出一陣幽怨之色,輕輕唱道:“我整天站在這山石上,不知道上麵的世界怎麼樣,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傷。”歌聲哀怨,淒楚動人。鐵中棠隻覺心頭一陣惻然,不知道這少女在此荒涼困苦的地方,是怎麼樣生活下來的。物質上的欠缺固是難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鐵中棠不禁暗暗忖道:“過了十餘年這樣悲哀困苦的生活,難怪她變得有些呆了,與人說話,也要唱起歌來。”一念至此,歎息道:“姑娘隻有一個人麼?”那少女悲哀地輕歎一聲,輕輕唱道:“我自小沒有爹爹隻有娘,也不知怎會來到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瑩的淚珠。鐵中棠仰麵極目望去,隻見兩旁山岩,高有百十丈,下麵一段,滿生蘚苔,當真是飛鳥難渡。他心頭一凜,暗忖道:“此間若當真無路可上,難道我也要像她一樣,一輩子終老在這裡麼?”心念至此,隻覺心中突地升起一陣寒意。轉目望去,隻見水靈光突地站了起來,半長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滿是泥汙的小腿。她仰天伸了個懈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換為笑容。她極快地擺動著腰肢,拍掌高歌道:“整隻的肥豬穿在鐵架上,下麵的鬆枝燒得吱吱的響,那淌著油的豬皮喲!已烤得黃金黃,我割下一塊大豬肉喲!請你嘗一嘗。”她咯咯嬌笑著,比了個手式,遞到鐵中棠嘴邊,又自唱道:“請你呀,嘗嘗……”鐵中棠見她忽而悲傷,忽而歡笑,心裡雖不禁奇怪,但卻又忍不住被她引得展顏一笑。水靈光見他笑了,神色更是開心,笑著唱道:“我媽媽曾經對我講,一個人不能太悲傷,我每天隻許自己傷心一刻,過了這一刻我就要歌唱!”她圍著鐵中棠的身子跳躍著,又唱道:“肥豬肉我雖沒有吃過,但我卻能每天享受陽光,在陽光下幻想豬肉,你的心永遠不會再悲傷!”鐵中棠暗歎忖道:“在這裡生活的人,若不能學會苦中作樂,日子當真無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親,怎會到這裡來的呢?”他知道這少女的身世,必定是一則淒涼奇異的故事;他也猜出這少女和她的母親,必定懷有一身武功。因為沒有武功在身的人,必定無法在這種地方生活下去。那麼,她們是否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呢?她們的仇家究竟是誰?她們究竟是什麼來曆?這些問題,方自在鐵中棠心頭閃過,遠處已有一陣語聲傳來:“靈兒,還不回來做飯麼?”語聲沉凝,鐵中棠聽來隻覺說話的人便在耳側。這種高深的內功,使得鐵中棠心頭一凜。水靈光已俯下身來,道:“走……走,帶……帶你……你去……去見……媽媽!”短短一句話,她竟結結巴巴地說了許久才說出來。鐵中棠心念一動,恍然忖道:“原來她是個結巴,難怪她不願說話,總是唱歌。我常聽人說十個結巴,其中有九個唱歌時就不結巴了,如今看來,果然不錯。”轉念之間,身子已被那少女抱了起來。隻見她眼珠一轉,輕輕道:“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說說話,所以……不……不會……會說……你……你笑……笑我……麼?”鐵中棠輕歎道:“我怎會笑你?以後我一定要常常陪著你說話,你的毛病一定會好的。”水靈光展顏一笑,道:“你……你真好!”展動身形,輕輕掠出兩丈。她身法之輕靈,有如淩波海燕一般。鐵中棠見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怪她們的來曆。心念一轉,那少女接連幾個起落,已飛掠十數丈之遠。她飛掠在亂草沼澤之間,竟絲毫不覺吃力,鐵中棠自念自己縱是未受重傷,輕功也遠不及她。“大旗”訓練弟子極是嚴厲,鐵中棠自幼練武,天分絕頂,名師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稱得上是一流身手。但這少女小小年紀,武功竟比鐵中棠還高,這自是令人驚異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學來的。抬目望去,隻見一麵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千乾淨淨,仿佛經常洗擦,與四下情況大不相稱。到了這裡,水靈光突地放緩了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在亂草泥沼間奔跑了起來,生像她的武功突然減弱了九成。走到青石前丈餘處,她竟已劇烈地喘息起來。鐵中棠心念一動,大奇忖道:“莫非她一直將自己身懷絕技之事,瞞著她的母親?那麼她武功又是從哪裡學來的?”他越想越是奇怪,忍不住輕輕問道:“難道你的武功……”話聲未了,水靈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光滿現驚慌之色,輕輕搖了搖頭,附耳道:“不……不要說!”鐵中棠滿腹驚奇,疑團難解,隻見她喘息著繞過青石,青石後便是一個洞窟,這青石道是用來做這洞窟的屏風的。狹長的洞窟,雖然陰森黝黯,但打掃得卻甚是潔淨。水靈光在洞口一團山麻上,擦了擦她那雙山麻編成的鞋子,畢恭畢敬,一步一步地走了進去。走了二十餘步,洞勢向左一折,便豁然開朗。鐵中棠轉目望處,隻見一個四五丈方圓的洞窟中,四麵堆著一些山麻、枯藤以及野生的黃精山藥。一條麻索上,吊著三隻風乾的死鳥。洞角邊有一具水槽,承接著由山隙間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聲,擊破了洞窟中的陰森靜寂。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爐。鐵中棠匆匆一眼,將這些堆放得極是整齊的什物一眼掃過,目光便立刻凝注在洞中的另一個角落裡。微弱的光線中,一張鋪著山麻被褥的石床上,盤膝端坐著一個滿頭白發、身披麻衣的枯瘦婦人。她渾身已瘦得隻剩下皮包骨頭,麵上顴骨高聳,一雙眼睛,大而深陷,散發著野獸一般的光芒,正陰森森地望著鐵中棠,仿佛是方白地獄中逃出的惡魔幽靈一般,令人見了遍體生寒。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滿了一種對人世的仇恨與怨毒,突然厲吼一聲道:“這人是哪裡來的?”鐵中棠心頭一震,再也想不到這枯瘦的身子裡,竟能發出如此巨大的吼聲,直震得四下洞窟,嗡然作響。水靈光更已駭得全身顫抖起來,道:“他……他……是……是從……山……山上……上……上……”她本已口吃結巴,此刻在白發老婦麵前,更是結巴得厲害,雖已說得滿頭大汗,一句話還是說不出來。鐵中棠暗歎忖道:“想不到她竟對自己的母親如此畏懼,難怪她這口吃之病,無法痊愈了。”一念至此,截口說道:“在下身受重傷,由山壁上墜落下來,多蒙這位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白發老婦冷“哼”一聲,從頭到腳瞧了鐵中棠一遍,突又厲聲道:“你是什麼人?怎會受了傷?”鐵中棠此刻已被水靈光放了下來,斜靠在一堆山麻中,道:“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敵眾……”白發老婦目光一亮,道:“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門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麼人?”鐵中棠搖了搖頭,道:“在下乃是形意門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惡賊‘五毒幫’。”他料定這老婦久困壑底,必定不聞江湖中事,是以隨意編出了“五毒幫”這名字,隨意編造了自己的來曆。白發老婦森寒的目光,四下閃動,冷冷道:“你既已到這裡,以後究竟有什麼打算,不妨說來聽聽。”鐵中棠長歎一聲,道:“在下被仇家所乘,傷勢頗重,縱有什麼打算,也要等傷勢好了再說……”語聲未了,白發老婦突地厲聲狂笑起來。她厲聲笑道:“此地食糧,供我母女兩人已是不夠,清水更是珍貴已極,哪裡有你療傷之地,你豈非是在做夢!”鐵中棠心頭一寒,水靈光亦不禁神色大變!地搶先一步,擋在鐵中棠身前,道:“我……我的給……給他……”她天真未泯,心中並無愛欲之情,她隻知道這男子是她救下來的,應該保護著他——這也許是一種女子潛在的母性本能。白發老婦冷冷一笑,厲聲道:“你要將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讓給他是麼?”水靈光瞪大著眼睛,點了點頭。白發老婦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麼你呢?”水靈光道:“我……我不……不要緊。”話聲未了,白發老婦突地自石床上飛掠而起,閃電般在水靈光麵上正反拍了兩掌,掌聲未落,她便已掠回床上。水靈光仍然動也不動地垂首而立。隻聽白發老婦罵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難道情願為他餓死渴死,那麼你叫我這殘廢的老太婆怎麼辦呢?”鐵中棠心頭一凜,他再也未曾想到這身手如風的老婦人,竟是殘廢,心念一轉,搶口道:“前輩……”白發老婦霍然轉首,目光森森,逼視著他,冷冷道:“我女兒要將食物讓給你,她自己情願餓死,你聽到了麼?”鐵中棠歎道:“水姑娘的好意,在下雖感激,卻萬萬不能接受的……”白發老婦冷笑道:“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水靈光驚喚一聲,道:“娘,你……忍……忍心……”白發老婦厲聲道:“我為何不忍心?這世上兄弟相殘,婆媳相殺的事,多得很,何況他與我們素不相識,他死了和我們有何關係?”水靈光滿麵驚惶,方待說話,鐵中棠已大聲道:“在下傷勢並不甚重,隻是太過疲累,隻要稍為將息兩日,便能工作了,到了那時在下必定會去尋找一些食物清水,拿來加倍還給前輩。”白發老婦厲聲笑道:“加倍還給我,你說的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這裡的食物,比黃金還要珍貴麼?”她笑聲一頓,嘶聲接口道:“食物還不去說它,尤其是水……水……你看這一滴滴的水……”她反手指著水槽,道:“除了這裡之外,此間什麼地方都沒有水了,這裡的水,能夠三個人喝麼?”鐵中棠轉目望去,隻見那水槽的滴水,當真有如眼淚一般,甚至比眼淚還少,心念轉處,訥訥道:“雨水呢?”白發老婦冷笑道:“這裡絕無樹考,隻有枯藤野草,縱有雨水,也無盛水之物,何況這裡的雨水本就極少。”鐵中棠歎息著瞧了水靈光一眼,這才知道她為何如此汙臟,當下歎道:“既是如此,也就罷了!”水靈光突然搶口道:“娘……隻……隻要你……將……將洗臉的……的……水……讓……讓他一點……”白發老婦雙目一睜,怒罵道:“好呀,你這死丫頭,你叫老娘不要洗臉,將水讓給這臭小子麼,你你……好個不孝順的臭丫頭,你怎麼不學學你爹爹,他為了他媽,寧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就在刹那之間,鐵中棠心中突地閃過一串靈光。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連綴著一個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突地大喝一聲:“盛大哥,你錯了!”白發老婦果然身子一震,顫聲道:“你說什麼?”鐵中棠心頭暗喜,知道自己的想法,已有些對了,當下故意搖了搖頭,長歎道:“沒什麼?”白發老婦急得雙目圓睜,大聲道:“你說不說?”鐵中棠道:“在下隻是胡亂猜測而已,也許不對。”白發老婦以手撫胸,大聲道:“快說快說,對不對都無妨。”鐵中棠一笑道:“在下口乾舌燥,已將不能說話了。”白發老婦咬了咬牙,怒道:“水,給他水!”水靈光看得大是驚異,不知道這少年怎能一句話便打動母親了。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杓水,捧到鐵中棠麵前。鐵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請。”水靈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親。白發老婦冷“哼”一聲,道:“喝吧!”水靈光目光一閃,仰起脖子,將一杓水全都喝了下來,又舀起一杓,交給鐵中棠。她口中雖未言語,但眼中卻不禁流露出對鐵中棠的情意。直待鐵中棠喝完了水,白發老婦又立刻厲聲道:“再給他一些吃的東西,免得他又要多口。”鐵中棠微笑道:“前輩倒知道在下的心意。”他胡亂吃下一些黃精山糧,精神立刻為之一振。白發老婦道:“此刻你總可說了吧?”鐵中棠歇了口氣,道:“前輩生性本來最是溫柔和婉,如今變得如此,必定是曾經過了一些十分傷心之事。”白發老婦呆了一呆,鐵中棠不禁心頭暗喜,知道自己所料,與事實相差,必定不會甚遠。隻見白發老婦突地目光一寒,厲聲道:“你怎會知道我以前的事?你怎會知道我所受的刺激?”鐵中棠道:“在下雖是揣測,但……”白發老婦怒喝一聲,道:“揣測……哼哼,老實說,你是否是那老太婆派來搜尋我母女的人?”語聲沉厲,有如雷鳴。鐵中棠聲音不變,道:“前輩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麼?”白發老婦神情更是大變,厲聲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她一聽“盛大娘”三字,便仿佛生出畏懼之心,身子竟微微顫抖起來。鐵中棠長歎道:“前輩隻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對前輩的遭遇同情得很。”白發老婦道:“我有什麼遭遇?你怎會知道我的遭遇?”鐵中棠目光一閃,道:“昔年武林中,曾經有一位名傳江湖的女劍客,‘柔情手’水柔頌,想必就是前輩了。”白發老婦身子又是一震,道:“水柔頌……水柔頌……”突地雙掌一撐,自床上飛掠而起。鐵中棠隻覺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水靈光一直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此刻神情大變,顫聲道:“娘,你……你……老……老……”她已被驚得呆在地上,半步動彈不得。隻聽白發老婦厲聲道:“說……說!你怎會知道我是水柔頌?”她雙腿動彈不得,此刻已跌坐在地,但掌力之驚人,已將鐵中棠衣襟捏破。鐵中棠僅是微微一笑,安然道:“前輩若不放開在下的衣襟,在下怎能從容說話?”白發老婦大喝道:“你說不說?”手掌一緊,食、中、無名三指的指節,緊緊抓在鐵中棠前胸骨上,隻要手掌向前一送,鐵中棠便要胸穿骨裂。哪知鐵中棠神色仍是絲毫不變,微微笑道:“前輩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難以暢通,話更說不出來了。”白發老婦怒道:“你知道我十分想聽,是以便故意要挾,是麼?”鐵中棠微笑道:“前輩果然有知人之明。”白發老婦狠狠凝注了他半晌,霍然鬆開了手掌,恨聲道:“你若不說得清清楚楚,我便要將你生裂成八塊。”鐵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適時,也不會說話的。”白發老婦胸膛起伏,顯見在勉強壓製著胸中怒火,也勉強壓低了聲音,道:“好好,你快說好麼?”水靈光在一旁看得更是驚奇。她從未想到,自己的媽媽,竟會有一日對人如此忍氣,一時之間,她不禁對這少年更覺神奇。鐵中棠目光一轉,緩緩道:“此事說來,其實並無玄妙之處。‘紫心劍客’盛存孝,自十七歲起,先後娶了三房妻室,卻都相繼而死。據盛大娘在江湖散布之言,說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門人手中,但家師卻十分驚奇憤怒,隻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門弟子絕未向這三位夫人下手。”白發老婦麵容一陣扭曲,道:“鐵立珊、華向明兩人,難道也不是大旗門下殺死的麼?”鐵中棠歎道:“大旗門數入中原,深仇未得償雪,卻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鍋,他們深知大旗門一擊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將許多筆難算的賬,轉到大旗門的頭上!”他話聲微頓,接道:“那時家師便十分懷疑,這些事都是盛大娘的手腳。她生怕媳婦奪走兒子之愛,竟下毒手殺死自己的媳婦,隻是她手段毒辣奸狡,不但瞞過天下人耳目,更將盛存孝瞞得風雨不透。”白發老婦突地冷“哼”一聲,道:“你隻當盛存孝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他隻是在裝糊塗而已。”鐵中棠呆了一呆,歎道:“難怪他直到今日,還不敢續弦娶親,唉,此人倒當真不愧是位孝子!”白發老婦默然垂首道:“他原來還沒有續弦……”突地目光一寒,厲聲道:“但你怎會知道我便是水柔頌?”鐵中棠道:“揣測……”他沉吟著緩緩道:“在下聽得這位姑娘姓水,又看出前輩你必有隱痛,在下靈機一動,便試探著喚了一聲:‘盛大哥。’前輩果然麵色大變,那時在下便知道揣測得已不遠了,惟一還有些懷疑之事,便是覺得前輩似乎比應有的年齡要老得多了,但後來一想,艱苦的歲月,憂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斷言,前輩必定就是將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了的‘柔情手’水柔頌!”淒清暗淡的光線裡,隻見這“柔情手”水柔頌幽靈般坐在地上,滿麵俱是悲憤哀傷,顯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憶中。水靈光睜大了眼睛,一會兒望向鐵中棠,一會兒望向她母親,忽也坐到地上,輕輕啜泣了起來。良久良久,水柔頌方自緩緩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銳,你……你揣得全都不錯。”她咬一咬牙,恨聲接道:“約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這山上,與大旗門苦鬥數日,終於稍稍占了上風,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讓我早些回去,哪知她聽了我的話,竟突地獰笑了起來。她說決不許我再生兒女,奪去她兒子的愛,我才自一驚,她已將我推下了懸崖。我雖能僥幸不死,但兩條腿卻已……”她麵容又是一陣扭曲,倏然頓住了話聲,目光中立刻充滿悲哀與仇恨。鐵中棠歎道:“前輩你在這種艱苦的環境下,仍然生存了下來,晚輩實在自心裡佩服得很!”水柔頌恨聲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將我折磨成這般模樣,但我畢竟還是活下來了!”她充滿仇恨的目光,緩緩移向鐵中棠,接道:“那時,我正和你此刻一樣,疲勞、悲哀,而又重傷。”她麵上慢慢泛起一絲狠毒的笑容,望向鐵中棠道:“但我是個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殘廢,情況還遠比你絕望得多,我還能在這種環境中單獨生存下來,你一個男子,為什麼不能?”鐵中棠心頭一寒,道:“前輩的意思……”水柔頌厲聲道:“我雖不殺你,但也不能養著你,你快些給我滾出去,否則……哼哼,說不得我隻有動手了!”她手掌一撐,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鐵中棠一眼。水靈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沒有勸阻之意。鐵中棠木然呆了半晌,他已用儘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動水柔頌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絕望。他緊握雙拳,抬起目光,掙紮著站了起來,掙紮著走了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時倒在地上。為了有用的生命,他願以自己所有的力量與智慧來掙紮奮鬥。但是,他卻決不乞憐,更不哀求!食水與山糧,已使他略為恢複了些許精力,但自洞內走出的一段路,卻又使他全身脫力。他四肢舒展,仰臥在地,儘量鬆弛了全身的肌肉與神經,然後,他儘力集中精神,默默調息起來。仰望天色,暮色已將降臨,一場更艱苦的奮鬥,也已將開始——生存的奮鬥,不但艱苦,而且殘酷!他知道在黑夜來臨之前,他必須先要找一處藏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蟲與蚊蟻的襲擊。太陽落山後,沼澤間便發散出一陣陣白霧般的臭氣。他尋了些枯藤,綁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細選擇著道路。他行事謹慎仔細,決不會走失一步。仰首望去,暗藍色的蒼穹,已現出一彎淡白色的月痕。霧氣彌漫,天色更黑,前麵已漸漸不能分辨道路。鐵中棠仰天歎息一聲,在泥澤中坐了下來。他已實在無法支持,當真已到了山窮水儘之地步。突然一陣風聲,自身後掠來,水靈光已悄然到了他麵前,一言不發,輕輕扶起了他身子。刹那之間,鐵中棠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道:“水姑娘,你……”水靈光搖了搖頭,鐵中棠隻得頓住話聲。在山窮水儘之時,遇著一個幫助自己的人,那時他心中的情緒,絕非任何一個沒有身曆其境的人所能了解。他隻當水柔頌已改變了心意,哪知水靈光竟扶著他走向另一個方向,他忍不住問道:“到哪裡去?”水靈光微微一笑,伸手蓋住了他的眼睛,輕輕唱道:“我讓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你卻永遠也想不到,我現在要帶你去的,是什麼地方?”此時此刻,鐵中棠隻覺這歌聲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覺得以歌聲代替言語,是件愚蠢的事了。他隻覺身子輕飄飄的,隻因水靈光已負擔了他全身重量。走了片刻,水靈光終於輕輕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輕掩著他的眼睛,輕巧地移動著腳步,曼聲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會帶你去個神奇的地方!”親切的歌聲,在鐵中棠心中的苦澀裡,滲入了一絲甜味,但這一絲淡淡的甜味中,卻又含著一些痛苦。因為鐵中棠知道在這絕壑之底,荒涼之地,絕不會有什麼“神奇的好地方”,他隻覺四下氣息,越來越是陰濕,地形也仿佛越來越是奇特,到後來又走入了洞窟之中,滿洞風聲,呼嘯作響。風聲漸漸輕微時,水靈光終於移開了手掌。但鐵中棠仍然不敢睜開眼來,隻聽水靈光帶笑唱道:“你睜開眼睛看一看,看一看這是什麼地方!”鐵中棠雙目一睜,心頭不禁驟然為之大驚!隻因他目光所及之處,竟然全都是人間難見的奇珍異寶,許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滿眼生花。每個角落裡,都堆放著十餘株高達數尺的珊瑚。珊瑚枝上,掛滿了一串串的瑪瑙,綠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鐵中棠見所未見的寶物。最遠的一個角落裡,竟有一張錦榻,雖然陳舊,卻極美麗,錦榻旁竟還堆放著十餘潭泥封未除的美酒。刹那之間,鐵中棠哪裡還說得出話來。他雙目圓睜,目定口呆。他再也不會想到,在這地獄般的沼澤壑底,竟真的有這樣天堂般的神奇地方!水靈光眼波中閃動著喜悅而得意的光芒,將鐵中棠輕輕放到錦榻上,笑道:“奇……奇怪麼?”鐵中棠愣了許久,方自長歎道:“實在有些奇怪!”水靈光輕輕一笑,突地轉身奔了出去,原來在這寶窖之後,竟還有處洞窟,萬籟俱寂中,那洞窟中竟隱隱傳來一陣陣悅耳的流水聲。鐵中棠發愣地斜倚在錦榻上,此時此刻,一切都使他覺得此身如在夢中,自己都難以相信。但等到他驚詫的情緒平靜之後,他立刻對這所有的情況下了個判斷,當下暗暗忖道:“這必定就是水靈光學武之地。水柔頌必定不準她女兒學武,而水靈光也不敢反抗母親,是以不敢將自己學武之事和這地方說出來。”但還有些事,卻是鐵中棠永遠猜測不透的。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居?此人是生是死?這些珠寶究竟是從何而來?水靈光究竟是因何因緣,來到此地?心念數轉間,隻聽水靈光在那邊的洞窟中曼聲唱道:“你快些閉起眼睛,還有件事我要讓你驚奇。”鐵中棠忍不住立刻閉起眼睛——世上惟一能打動他的事,便是親切的情感,純真的感情。他隻覺一陣香氣,撲鼻而來。然後是水靈光嬌笑著的聲音:“好啦!”鐵中棠緩緩睜開眼簾,突覺眼前一亮!滿洞珠光輝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個容光絕代,肌膚勝雪,有如瑩玉塑成般的美人!她穿的是一身綴有明珠的宮裝羅衣,在珠光寶氣中更顯得綽約有如仙子,她麵上的笑容是如此明亮煥發,使得鐵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無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麵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滿身泥汙的水靈光,但事實卻又令他不能不信。她仿佛是一粒沉溷於泥汙中的明珠,雖然長久被汙泥掩去了光芒,但泥汙一去,光芒反倍覺照人。鐵中棠呆了半晌,隻見水靈光輕輕旋了個身,輕輕道:“比……比起彆人,我……我醜不醜?”鐵中棠長歎道:“你難道不知道?”水靈光搖了搖頭,道:“我……現在的……的樣子……,從來都沒有人看……看過,直……直到今天。”鐵中棠默然點了點頭,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穀幽蘭,以空穀幽蘭這四字來形容於她,當真再也恰當不過。”抬目望外,隻見水靈光麵上滿是幽怨之色。他終究是個男子,是以無法了解少女的心情,——少女們若是連自己是美是醜都不知道,那種心情之痛苦怎會是男子所能了解?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歎道:“美……”水靈光麵上突地飛了一片歡喜的笑容,舉起雙臂,又輕輕轉了個身,嬌笑道:“我……我真的美?”鐵中棠又點了點頭,道:“自然是真的!”水靈光嬌笑著撲到鐵中棠身上,道:“謝謝你,你真好!”這句話說得清清爽爽,流流利利,哪裡還有口吃之病?鐵中棠心頭一動,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水靈光呆了一呆,睜大著眼睛道:“真……真的?”她心情緊張,立刻又口吃起來。鐵中棠歎道:“水姑娘,你隻要心裡沒有畏懼,不再緊張,我確信你的病必定會好的。”水靈光嫣然一笑,在榻邊坐了下來,垂首半晌,忽然長歎道:“娘若……能……能看……看我……我這樣子,就……就好了……”鐵中棠道:“你為何不願被她看到?這裡究竟是什麼人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