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光閃閃的“九連環”自他掌中垂下,在秋夜山風中,不住發出一連串有如銀鈴般的輕悅聲響。這也是名重武林十三件外門兵刃之一。直到此刻為止,他猶自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個死在他這“九連環”下的人,那本也是武林中一位成名的人物,他臨死前充滿恐懼的麵容,此刻又似已活生生映現在錢奎眼前。此時此刻,錢奎居然會想起這些往昔的曆史,連他自己都覺可笑,他要停止再想,卻又不能停止。每一個死在他“九連環”下的人物,此刻竟似乎又都活躍在他眼前……那一張張恐懼的麵容,一陣陣飛激的鮮血……他忽然奇怪地想到,這些人臨死之前,不知是何滋味?這些人是否直到臨死前才知道生命的可貴?他此刻卻已知道生命的可貴了。他眼前忽然變得一片空白,高大的歐陽天矯竟似已變得十分渺小。那些他昔日本覺重大的事,此刻他已都覺得十分渺小,生命,除了生命外,世上再沒有一件重大的事。他眼前似已什麼都瞧不見了,然而,歐陽天矯此刻也已一步步走上台來,山峰般矗立在他的麵前。歐陽天矯終於說道:“錢大俠,請賜招!”錢奎目光遙注遠方那一輪皎潔的明月,目光一片茫然,歐陽天矯所說的話,他似乎一個字也未聽到。歐陽天矯濃眉微皺,怒道:“錢大俠為何還不動手?”錢奎忽然格格大笑起來,道:“動手?我為何要與你動手?我要與你爭個什麼?敗了又怎樣?勝了又如何……”大笑著轉身,奔下台去,再也不瞧歐陽天矯一眼。歐陽天矯又驚又奇,竟愕住了。台下群豪也愕了半晌,終於爆發起一陣譏諷的笑罵聲,然而錢奎早已遠去,什麼都聽不到了。丁老夫人緩緩站起,神情間也不知是喜是歎。她隻是沉聲道:“第二陣,歐陽大俠勝。”歐陽天矯轉身,舉步走下台來。他神情正如上台時一樣,冷靜而沉著。但他心情是否也與上台時一樣呢?這一陣,他不費吹灰之力地勝了,然而他心中卻絕沒有一絲勝利後應有的得意與驕傲。隻聽丁老夫人懾人的語聲仍在繼續著道:“第三陣,潘濟城潘大俠,王烈火王大俠……”寶玉眼見方才第二陣竟那般奇異地結束了,心中竟突有一陣陣思潮奔湧而起,不住暗問自己:“勝了又怎樣?敗了又怎樣?”舉目望去,隻見潘濟城與王烈火已對立台上。潘濟城雖然已經力戰,但神情仍無絲毫疲憊之態,他手使一柄精鋼吳鉤劍,劍光正如他目光一樣的明亮。“火雷珠”王烈火名雖為“烈火”,麵色卻是蒼白如死,神情更是冰冰冷冷,不似烈火,反如冷冰。他手使一根竹節單鞭,鞭身特長,黝黑無光。雷珠神火鞭!這本也是名滿天下的十三種外門兵刃之一,據聞此鞭鞭身十三節竹節,每一竹節都藏有追魂奪魄的妙用。但此刻,王烈火除了以“火雲十三鞭”奇詭的招式取勝外,並不能發揮“雷珠神火鞭”的妙用。因為泰山之會再三聲明,是絕對禁止使用暗器的,丁老夫人、萬子良等武林名俠正在一旁嚴格地監視著。潘濟城麵露微笑,抱拳道:“濟城一彆,匆匆三年,王兄彆來無恙?”王烈火麵色鐵青,冷冷道:“擂台之上,以武爭先,故舊之情王某早已忘懷,足下亦且莫要敘舊,且請賜招便是。”他這話說得又冷又硬,絕無半分人情味,台下群豪已有人在暗暗皺眉:“這王烈火怎生如此狂妄無禮?”潘濟城卻未見怪,仍然微笑道:“既是如此,王兄請!”倒退半步,平劍當胸,左手三指微搭劍尖,青鋒未出,先是以禮相見。王烈火再不答話,單鞭斜揮,直到咽喉。此人雖狂傲,手底下卻端的有著真功夫,這一招“雷火初動”,招式看來雖平庸,但在他手下使出,當真有雷霆初擊之威,隻見烏光一閃,風聲震耳,五尺長鞭,已到了潘濟城咽喉前三寸處。潘濟城足下未退,身子不動,青鋒突然反彈而出,以攻為守,一溜青光反削王烈火脅下。他這一招正是攻向王烈火必救之處。王烈火輕叱道:“來得好!”短短三個字說完,“火雲十三鞭”已自催動,烏黑的鞭影竟映出一片紫光,當真有如火雲一般,非但籠罩住潘濟城的身子,也籠罩了整個擂台,激銳的鞭風將台前人衣袂都震得飄飄飛起。潘濟城仍是神色不動,劍走輕靈,削、刺、點、鉤、帶,青光如靈蛇轉動間,帶著三分鉤法,七分劍意。漫天紫雲,竟不能將這一線青光壓住。台下不時有喝彩聲傳出,台左的武林高手們也多已聳然動容——擦刀的已住手,凝息的已抬頭。一木大師喃喃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好一柄吳鉤劍,老僧自從昔年彭氏兄弟故去後,已有多年未能見到如此精妙的吳鉤劍法。”萬子良道:“最難得的是,他竟能將一柄專走偏鋒的吳鉤劍使出了劍法大家的堂堂劍氣,堂堂風範……”丁老夫人歎道:“若非他手下留情,王大俠隻怕早已落敗了,不但武林中人大多低估了他的實力,就連老身昔日也未將此人太過看重。若論真實之武功,潘濟城實未必在冷冰魚、梅謙等人之下,少時這幾人動手時,戰況之激烈,隻怕也要大出彆人之意料了。”一木大師喃喃道:“泰山之會,果真是龍爭虎鬥。依老僧所見,大會群豪中鋒芒至今未露的,又何止潘施主一人而已。”這位武林高僧見解果然精辟已極,大會群豪中果然還有些人深藏未露,要想在此會中獨占鼇頭,委實難如登天。此刻王烈火鐵青的麵容上已滿是汗珠,他長鞭使得雖更急,但顯見已是強弩之末,難再支持許久。潘濟城輕聲道:“王兄若不反對,你我何不握手言和,免得……”王烈火怒喝道:“放屁!”他目中殺機突生,一聲怒喝出口,身子突然淩空而起,手腕震出,竹節鞭中三粒烏珠暴射而出。群豪齊地聳然變色,失聲而起,呼道:“火雷珠!”丁老夫人喝道:“王大俠,千萬莫使暗器!”但這時烏珠已到了潘濟城麵前。潘濟城麵色微變,揮劍而出。萬子良失聲呼道:“不好!這暗器硬碰不得。”呼聲未了,隻聽三聲霹靂大震,一片火焰隨著這陣霹靂之聲自台上湧出,向潘濟城身上燃燒了過去。瞬息之間,潘濟城身上已燃滿了點點火星,他大驚之下就地撲倒,向擂台下滾了過去。王烈火喝道:“哪裡逃!”一步竄了過來,單鞭下擊。他竟然趕儘殺絕,竟然要將潘濟城置之於死地。丁老夫人、萬子良等人脫口呼道:“住手!”齊地飛身而起,撲上擂台,但他們距離不近,身法雖快,眼見卻還要遲一步。就在這時,突見一個高大的身影隻一邁步,便已到了台前,巨猿般的長臂一伸,便已將潘濟城自長鞭下拉出,這其間當真間不容發,隻要他出手稍遲一步,潘濟城必將斃命鞭下。這大漢顯然不諳輕功,但雙手在台邊一搭,高大的身子已倒翻而起,隻聽“澎”的一聲巨響,台上已多了條大漢。好一條威風凜凜、鐵塔般的大漢。群豪驚呼,王烈火既驚又怒,倒退兩步。隻見這大漢身高八尺開外,紫黑的麵膛發著烏金般的光彩。王烈火認得這正是跟隨萬子良、莫不屈等人前來的無名莽漢,不禁怒喝道:“你這蠻牛也想要送死麼?”牛鐵娃喝道:“小小子,鞭上弄鬼,不是英雄是狗熊,有本事就把你那條小竹棍往牛大爺身上招呼過來。”王烈火怒喝道:“你這是找死!”揮鞭直擊而下。牛鐵娃不避不閃,一伸手,便已抓住了鞭梢,他這雙手掌竟生像是精鋼所鑄,腕一抖,回手奪鞭。王烈火做夢也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空手接他鋼鞭,更夢想不到世上竟有人具如此神力,狂吼一聲,虎口崩裂!他手中長鞭已到了牛鐵娃手裡。牛鐵娃嘻嘻笑道:“俺倒要瞧瞧,這爛竹子裡有什麼鬼門道?”雙手一拗,如拗甘蔗,那精鋼所鑄的竹節鋼鞭竟被他隨手拗成數段,九、十粒烏黑的“火雷珠”自竹節中落了下來,眼見便要跌落在地。丁老夫人、萬子良、一木大師都已到了台上,隻是也被牛鐵娃的鐵掌神力驚得目定口呆。此刻萬子良輕呼一聲,脫口道:“不好!”隨手撕裂一片衣襟,衣襟飛動般卷將出去,卷住了火雷珠離台飛出。“無情公子”蔣笑民長身而起,長袖輕揮,包住火雷珠的那片衣襟便飛向危崖下,過了半晌,才有一串雷聲自崖下傳來,猶是隆隆震耳。王烈火見了牛鐵娃的鐵掌神力,更是大驚失色,方待溜之大吉,眼見已有一隻鐵掌向他抓了過來。他自然不敢硬接硬拆,雙掌斜斜劃了個半圈,穿擊而出,正是想以靈巧的招式戰勝對方的天生神力。哪知鐵娃一抓竟是虛招,腳步一滑,已到了王烈火身左,右臂橫擊而下,直打王烈火雙肘。他跟隨老人周方多年,所學得的雖然僅有數招,但卻已將這數招苦練得運用自如,純熟已極。王烈火再也想不到這鐵牛莽漢身子轉動竟是如此靈活,更夢想不到他招式變化竟有如此巧妙。他眼見鐵娃右臂橫擊而下,實有如金鋼鐵杵一般,更是大驚失色,沉臂曲肘,撤身後退。哪知鐵娃右臂早已等在那裡,他腳步一退,鐵娃暴喝一聲,猿臂一伸,竟生生將他身子挾了起來。要知老人周方傳授給鐵娃的幾著招式,正針對著鐵娃的威猛身形與天生神力而創。他算準鐵娃若是向人迎麵一抓,對方必定不敢硬接,他也算準鐵娃繞步進擊時,對方必得後退。換句話說,王烈火此刻一切閃避變化,俱都早已落入老人周方算中,鐵娃的一切招式變化,也不過是依照老人的招式照方抓藥而已,王烈火與人交手經驗雖多,臨陣變化雖巧,但又怎比得上老人周方之萬一。何況他被鐵娃先聲所奪,心膽已怯,心神已亂,否則以他的武功身手,又怎會在兩招間便被鐵娃挾在手中?山坪上早已響起了一片如雷彩聲。鐵娃挾著王烈火,大步走下擂台,四周的驚呼與彩聲,他竟似完全不聞不問,隻是在口中喃喃道:“小小子,你用詭計害了姓潘的,此刻快向他賠禮去吧!”丁老夫人、一木大師麵麵相覷,心中不約而同暗道:“此刻這泰山之上果然是臥虎藏龍之地。”萬子良瞧著鐵娃高大的身影,麵上自充滿了興奮而激動之色。而方寶玉,他心中的興奮激動自然更遠在萬子良之上,他眼見他這可愛的弟兄揚威於天下群豪之前。他耳聽這良久不息的如雷掌聲——他實比自己身受還要得意、驕傲,他目中竟忍不住為之熱淚盈眶。等到他激動漸漸平息,“小花槍”馬叔泉,“無情公子”蔣笑民已雙雙對立在擂台之上。馬叔泉錦衣束發,麵如美玉,蔣笑民玉冠華服,英姿颯爽,兩人看來實都有如貴胄公子一般,哪裡像是名動天下的武林高手。但此刻兩人目光相對,麵色卻俱都是凝重無比。蔣笑民突然輕聲道:“你真要與我動手?”馬叔泉道:“自是真的。”蔣笑民嘴角似有一絲譏嘲的笑意閃過,道:“你怎能與我動手?你不怕我……”馬叔泉麵頰之上似乎微微一紅,不等他話說完,便已叱道:“擂台上你嚕嗦什麼?呔,看招!”他其實並未等到“看招”兩字說出口,掌中銀槍便已刺出,槍花顫動,擂台上仿佛突然飛起了一片紅萼銀蕊的花朵。他兩人方才對話雖輕,神情變化也不顯著,但仍逃不過台下群豪敏銳的耳目,此刻人叢中又不免起了竊竊私議:“小花槍莫非有什麼把柄被無情公子抓在手裡?否則蔣笑民怎會那般說話?馬叔泉又怎會如此著急?”“蔣、馬兩家,數代以來,走動得都極為親切,若說馬叔泉有何隱秘,最可能知道的便是蔣笑民了。”“近年來‘小花槍’名聲雖響,卻素來不在江湖上走動,更從無劣跡,又怎會有什麼隱秘被人識破?”“自然有的,你等著瞧吧!”這時“無情公子”掌中鐵骨扇招式亦已展甜。這名揚江淮一帶的少年名俠,竟在短短一柄折扇上,接連使出判官筆、點穴钁、分水刺、點鋼矛、魚藏劍、單匕首六種兵刃中的六種精妙招式,而且下手決不容情。馬叔泉以閃亮的槍尖、纏絲的槍杆,在身外一尺處揮起一道光牆,決不容對方的招式欺人。蔣笑民卻是步步進逼,分寸必爭,隻因他若不能欺入對方懷裡,便永遠無法占得機先。要知以兵刃而論,“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這句話正是千古不易之至理名言。而槍為百兵之祖,正是長兵刃中威力最強的;鐵骨扇一身數用,奇門八打,又正是短兵刃中絕險者。此刻百兵中至強與絕險之兩件兵刃動起手來,自是精彩百出,險象環生,但見槍起處如蛟龍出水,威風八麵,扇點處如龍首奪睛,險絕天下!——台下群豪俱都瞧得驚心動魄,早已無人再去想“小花槍”的隱秘究竟是什麼。丁老夫人歎道:“無情公子果然無情。以蔣、馬兩家的情誼,他此刻無論如何,出手也該稍留情份才是。”一木大師接口歎道:“馬施主家傳槍法雖然精妙無儔,但馬施主看來非但力氣不強,而這招使出亦嫌太過柔弱,馬家槍法中那種剛猛辛辣之意,他竟一半也發揮不出。昔日馬神槍那般英雄,怎的有子如此?”丁老夫人微喟道:“這其間隻怕……”突聽馬叔泉輕叱一聲,槍尖亂點而出,紅纓顫動,看來雖似廣被數丈,其實卻不離蔣笑民咽喉方寸之處。這一招“天花亂灑染維摩”,正是馬家槍法中神來之筆。蔣笑民眼見這一槍刺來,不避不閃,目光凝注著槍尖,掌中鐵骨扇隨著槍尖微微顫動。突然“叮”的一響。鐵骨扇點上了槍尖,兩人腕力強弱果然相距懸殊,槍扇相擊之下,銀槍雖未脫手,卻竟已被震得飛起。蔣笑民一看占得機先,下手更不容情,手腕一抖,鐵骨扇突然灑開,有如一片烏雲般向馬叔泉削了過去。馬叔泉大驚之下,藏頭縮尾,力求閃避。但蔣笑民已欺入他懷裡,他如何還能閃避,隻聽又是“叮”的一響,他頂上束發玉冠已被震得粉碎。群豪聳然失色,隻道蔣笑民跟著一招擊下,馬叔泉頂上那顆大好頭顱便要和他玉冠一樣命運。哪知蔣笑民此番竟並不追擊,反而退後數尺,手中折扇輕搖,麵上似笑非笑,雙目也帶著笑望著馬叔泉。馬叔泉頭發已散,流雲般披了下來,他似已被驚得楞在當地,烏黑的頭發,襯著他紅中透白、白裡透紅的臉。突然有人喝道:“小花槍原來是個女子。”於是群豪亦自恍然喝道:“原來這就是她的秘密。”馬叔泉又羞又惱,淚珠在眼眶裡直轉。她以槍尖指著蔣笑民,恨聲道:“你好!你好!我再也想不到你竟如此沒良心,竟敢如此對我……我……我恨死你,恨死你了!”蔣笑民微微笑道:“我又未對你怎樣,你何苦如此恨我?我隻不過要叫朋友們知道,‘小花槍’馬大俠乃是個女子。”馬叔泉跺足大叫道:“女子又怎樣?女子難道就不是人麼?告訴你,不管女子男子,都是一樣的,男子可以做的事,女子也可以做。”蔣笑民冷冷道:“男子可以浪蕩江湖,女子行麼?”馬叔泉道:“為何不行?誰說不行?”蔣笑民道:“擁擠吵雜之客棧中,男子可以與人雜睡,女子行麼?苦旱無水之地,男子可以與人共浴,女子……”馬叔泉道:“放屁放屁,這些都不是理由。”蔣笑民道:“這些既不是理由,女子既與男子完全一樣,你又何必假冒你夭折的兄長之名,假冒男子,才敢出手與人爭雄?”馬叔泉怔了一怔,道:“這……這……”她實在辯不過他,眼淚隻有流下,頓足大罵道:“你好,你是小賊,我……我……到你家去告訴你媽……”頓足飛身而起,掩麵狂奔而出。他兩人這番對話,群豪本就聽得又是驚奇又是好笑,此刻聽她竟使出了最後的法寶,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充滿殺機的山坪上,不免現出了些輕鬆之氣,這就是生死相搏的泰山大會上惟一的輕鬆插曲。丁老夫人乾咳一聲,忍住笑道:“第四陣蔣笑民蔣大俠勝。第五陣‘天刀’梅謙梅大俠,‘巨靈斧’方長冬方大俠。”“天刀”梅謙這四字一說出口,群豪立刻肅然。這四個字個個似乎有一種懾人的魔力。這四個字仿佛正象征著快刀、殺機、鮮血、死亡!刀,閃亮,準確,迅速,銳利。斧,卻是沉重、強大而微顯笨拙。巨斧開山,威勢淩人,虎虎的破風聲,震懾著每一人的心神,但刀光一閃、再閃、三閃。持斧人便倒了下去。沒有驚呼,也沒有喝彩,隻因群豪都已被梅謙刀法中所顯示的那種無情與冷酷所震懾,連喝彩都已忘記。“天刀”梅謙已自懷中取出一方絲巾,擦乾了刀鋒上的鮮血。他麵上絕無表情,神情間亦無絲毫變化。一到了擂台上,他整個人都似已變作一種機械,不再有人類的憐憫、同情、驚惶、恐懼……不再有人類的任何感情,一種奇異的力量正推動著他,他惟一的目的,就是儘速將對方置之死地。一木大師沉聲歎道:“三刀,僅僅三刀,絕沒有一刀是多餘的、浪費的,他甚至在動手殺人時,也決不肯多浪費一絲力氣。”丁老夫人道:“這絕非中土流傳的刀法。”一木大師歎道:“不錯,這刀法必定自東瀛流傳而來的。我國的刀法中,縱有犀利辛辣的宗派,也必定含蘊著一些藝術、一些人性。但這刀法卻完全不講藝術,完全以殺人為目的。這刀法雖然精粹準確,但卻是小人的刀法,隻講功利、隻求有用,縱至巔峰,亦為老僧所不取。”丁老夫人歎道:“大師立論之精辟,當真說出了前人所未能說出之精義。藝術與功利,君子與小人之分,正是我國刀法與東瀛刀法之間的差彆所在。這……唉!這隻怕與兩國人民的天性也有著極深的關係。”一木大師道:“正是如此。泱泱大國,君子之風,自非他人所能及。小人的刀法,縱能稱快於一時,但也絕對不能與我國含蘊、博大而持久的刀法相比——刀法正如人情,凡人隻求功利終必自焚其身,此理殆無疑義。”萬子良突然道:“這梅大俠卻令在下想起一個人來。”丁老夫人道:“誰?”萬子良徐徐道:“東海白衣人。”能聽得見他說話的人,聽到他說出這五個字,都不禁為之倒抽了一口涼氣。丁老夫人默然半晌,歎道:“不錯,梅大俠的神情作風,的確有幾分與東海白衣人相似,這隻怕乃是因為兩人俱是東瀛而來。”萬子良道:“東瀛之武士,多有一種為‘武道’殉身的犧牲精神。他自己早已準備一死,是以他們殺了人後,也認為是理所當然之事。”一木大師歎道:“這便是他們的可怕之處。但我國俠義雖然生性較為和緩寬容,但又何嘗沒有‘明知不可為而為’的殉道精神?平時我國人雖能凡事容讓,但容讓到了限度,必將振臂而起,不屈不撓,艱苦奮鬥到底……萬施主不妨拭目以待,無論任何爭戰,最後之勝利,必屬我輩。”這些武林名俠縱論高談,所談論的問題實已探索至“武道”與“人性”中最最深奧之處。這時方寶玉才發覺此次泰山大會,實早已到了白熱化的準決戰階段。在此之前,至少已經過了二十場以上激烈緊張、動人心弦的大戰,至少已有二十位以上平日亦是聲名顯赫、不可一世的武林高手,在這許多場大戰中無聲無息地被淘汰,甚至被毀滅、被犧牲。他們的聲名,昔日在武林中本也如天際的明星,曾經照耀過一時,也曾經眩亂了不知多少人的眼目。這些明星之所以能夠升起,必定曾經過一段辛勞的掙紮、奮鬥。而此刻,在這泰山之上,這許多明星的殞落,竟是如此的平淡,如此不受重視——這是不是因為人們熱血澎湃中已將彆人的血淚與生命瞧得十分輕賤?抑或是因為另幾粒明星的明亮輝煌早已奪去了殞星的光彩?寶玉不願也不能探索出這其中的原因,他也無法了解丁老夫人語聲為何突然停頓,為何竟未說出冷冰魚對手的姓名。隻見丁老夫人慈祥、鎮定而嚴肅的麵容上,竟似有些話不能出口。冷冰魚冷笑著長身而起,緩步走到台前,冷冷道:“據在下所知,第二度決戰之下,已隻剩下十一人,是以在下在這第三度決戰之中並無對手,此乃抽簽的結果,並非在下有心要少戰一場……而此刻夫人竟突又宣布在下有了對手,請問對手是誰?自哪裡來的?”丁老夫人乾咳一聲,終於緩緩道:“冷大俠之言本自不錯,但冷大俠此戰之對手雖是半途而來,卻實乃武林名俠,而且因為一件極為重要之事,是以才遲來了一步。”冷冰魚冷笑道:“夫人之言,在下有些不懂。”他轉首瞧了瞧四下群豪一眼,接道:“此番在下的對手,縱乃武林99lib?名俠,縱因要事來遲,卻也不應半途插入。彆的不說,隻說在下等已經兩次激戰,而這位仁兄卻完全未費氣力,這豈非已違背了此次大會公道之宗旨?大會規章本乃夫人等所定,夫人又怎能出爾反爾?”他平日雖然沉默寡言,但這番話卻說得咄咄逼人,鋒芒畢露,而且情理兼顧,直叫人無詞以對。丁老夫人歎息一聲,道:“此事雖然稍違大會規章,有時也可因人事而加變動,並非一成不變。”冷冰魚道:“在下隻想請教,大會規章為何要為此人變動?他究竟憑著什麼?但望夫人解釋。”丁老夫人道:“隻因此人方才所做之事,實乃為著天下武林同道的利益,而且他為此事所發的氣力,所經之激戰,亦決不在冷大俠之下,是以老身與一木大師等人商談結果,才決定破例如此。”萬子良、一木大師等六大名俠亦自長身而起。一木大師合什道:“老僧等六人可以身家、名譽作保,了老夫人方才所說的句句屬實,絕無半字虛言。”這六人是何等身份,說出的話是何等份量?四下群豪,本已因此事之破例而鼓噪,此刻自也又已安靜下來。冷冰魚目光四轉,見到大局如此,隻得沉聲問道:“既是如此,在下便要請教此人是誰?究竟為武林同道做了些什麼?”丁老夫人道:“他為了遠赴東瀛,追查那東海白衣人武功與身世的秘密,是以來遲,來到山下後,又獨力除去了十多個以陰謀詭計殘害參與本會群豪的惡賊,浴血苦戰,達一個時辰之久。”她話未說完,群豪已又聳動,紛紛呼喝道:“白衣人的秘密,可被他探出了麼?”“那些惡賊都是些什麼人,要如何暗算我等?”“他究竟是誰?”丁老夫人微微笑道:“提起此人的姓名,隻怕各位大俠都知道,各位所問的問題,也最好由他親自回答,他便是……”她故意頓住語聲,等到人聲平息,方自緩緩接道:“他便是公孫紅公孫大俠。”群豪聳然呼道:“公孫紅?可是那位江湖人稱‘亂世人龍’、掌中一條‘天龍棍’、號稱天下第一外門兵刃的公孫大俠麼?”丁老夫人凝注著冷冰魚的臉,道:“不錯,想你冷大俠必也知道他的名字。”冷冰魚麵色鐵青,冷冷道:“想來他必也知道我的名字。”丁老夫人那一雙充滿智慧的目光中,露出了一絲飽經世故的微笑,她微微頷首,淡淡笑道:“既是如此,不知冷大俠可願與他動手否?”冷冰魚突然仰天狂笑了起來。他狂笑著道:“我為何不願與他動手?難道我還怕了他不成?”笑聲倏然而住,厲聲接口道:“我正要尋他拚個上下,要瞧瞧他那‘風雲天龍棍’到底有何威力,為何排名要在我‘破雲震天筆’之上?”丁老夫人道:“好!如此便有請公孫大俠……”話猶未了,左麵人叢中已有一條人影淩空掠起,看來竟有如團烈火一般,橫空四丈,飛墜台上。群豪眼前一花,台上已多了條大漢,滿頭亂發,兜腮虯髯,俱是火焰般的赤紅顏色,除了那雙炯炯有光的眼睛外,他整個頭顱也仿佛是團火焰似的,眩耀著人們的眼目,叫人不敢逼視。他衣襟敞開,褲腳高挽,赤紅色的衣褲已因汗跡、油膩、泥汙而變為暗紫顏色,足下一雙多耳麻鞋也滿是泥濘。隻是他衣衫雖襤褸,整個人看來卻毫無狼狽之態,眉宇間仍帶著逼人的英氣,神情間仍帶者帝王般的尊貴與豪邁。他左手拄著根三尺木棍,似是他經常帶在身邊的手杖,是以木棍也已因手掌的磨擦而起了層暗赤色的光澤。他右手卻提著隻份量看似頗為沉重的麻袋,麻袋裡鼓鼓囊囊的,誰也猜不出袋子裡裝的是什麼。但見袋子裡有水珠滴落,一滴,兩滴……滴落在方經擦洗、水跡未乾的擂台木板上,猶如一瓣瓣粉紅色的水印桃花。那赫然正是一滴滴鮮血。牛鐵娃拍掌笑喝道:“大小子,真是個好小子,隻可惜連頭發都被人燒紅了。過來過來,跟俺牛鐵娃比比究竟是誰高?”他喝聲雖響,卻也被四下呼聲淹沒。公孫紅右手一提,將麻袋高舉起來,大呼道:“各位可要先瞧瞧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