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赫然正是萬老夫人。忽然間,一根樹枝閃電般插入棺材縫裡。萬老夫人吃了一驚,拚命想將棺蓋拉下去,但那柔弱的樹枝上卻似有著千鈞之力,她非但無法將棺材蓋拉下,棺材蓋反而一寸寸向上抬起。萬老夫人麵上已無人色,沿著那樹枝瞧了過去。隻見一隻白如瑩玉的手掌,以三根春蔥般的纖纖玉指輕拈著樹枝,再往上瞧,便是一隻淡青色的衣袖。瞧到這裡,萬老夫人便再也不敢往上瞧,腦袋往裡麵一縮,整個人也全都縮進棺材裡。隻聽一人輕笑道:“我算定你必定要來山上瞧熱鬨,卻找不著你,心裡正在奇怪,誰知你竟已躲進了棺材。”語聲嬌柔清脆,除了小公主還有誰?她口中說話,手中樹枝輕輕一挑,整個棺材蓋被她挑了起來。萬老夫人身子蜷伏在棺材裡,竟不敢抬頭。小公主道:“反正躲也躲不了啦,還不出來?”萬老夫人道:“姑……姑娘你找我老婆子,莫非有什麼事不成?”她拚命想裝成若無其事之態,怎奈語聲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小公主道:“我找你,隻不過要問問你,方寶玉到哪裡去了?”萬老夫人吃吃乾笑道:“方……方寶玉,姑娘你說的是方寶玉?嘿嘿!這位小少爺的行蹤一向飄忽得很,我老婆子怎知他在哪裡?”小公主忽然一笑,道:“你真的不知道?”她不但麵上泛起笑容,語聲也變得說不出的溫柔,但萬老夫人瞧在眼裡,卻不禁打了個寒噤,道:“真……真的。”小公主笑道:“你若是真的不知道,為何要如此怕我?想是你暗中必定懷了鬼胎,是以才會如此心虛膽怯,是麼?”萬老夫人道:“我……我……”小公主柔聲笑道:“我知道你是聰明人,從來不願吃虧的。那麼,此刻又何苦逼我動手?還是說出來吧,我決不會為難你……”萬老夫人緩緩道:“隻要我說出方寶玉的下落,你便不來為難我?無論他在哪裡,你都……”小公主道:“不錯。”萬老夫人道:“你憑什麼能令我相信你?”小公主笑道:“沒有憑什麼,隻憑你此刻非相信我不可。”萬老夫人怔了怔,苦笑道:“不錯,我的確非相信你不可……好,我告訴你。”小公主嬌笑道:“和聰明人談生意,的確痛苦得很。你說,方寶玉在哪裡?”萬老夫人眼珠子轉了轉,大聲道:“方寶玉已死了。”小公主身子一震,萬老夫人身形已淩空而起,倒翻了兩個跟鬥,如風逃去,百忙中還偷偷瞧了小公主一眼。隻見小公主木立在棺旁,似已愕住,竟全無追趕之意。萬老夫人眼珠子又一轉,遠遠頓住身形,大呼道:“方寶玉的屍身,我老婆子親眼瞧過,決不會騙你……決不會騙你!”呼聲猶飄蕩在山林間時,她人影已瞧不見了。小公主凝立當地,麵容木然,誰也無法自她神情間瞧出她究竟是悲是喜。隻聽她喃喃低語道:“她莫非在騙我?……不會,她若要騙我,也不會如此騙我的,隻因如此做法對她全無好處,她是萬萬不會做的……”這時人叢中又發出騷動之聲,群豪耳語,輕呼道:“冷冰魚……冷冰魚來了……”乾百人的耳語輕呼便彙集成一股震耳的吼聲,但小公主卻仍癡癡地站著,全未覺察。她隻是輕輕自語,道:“寶兒,你難道真的死了?”方寶玉之死訊,自然要使“五行魔宮”的策略發生重大的改變,但泰山競技之會卻仍然在照常進行著——到了這時,世上已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將此會阻延一時半刻了。黃昏時,大會發出了通告:“人之體力有限,消耗卻無限,縱是絕代高手,亦無法連續接戰數十高手。鑒於以往武林較技盛會‘車輪戰’之不公,本會決定力求革新,除此弊端,今特請丁老夫人、萬子良、一木大師等七位江湖德高望重之士,組成本會之監察小組,除弊革新,力求公允。“凡欲參與此次盛會之人,盼即往監察小組處抽簽決定對手,決戰之後,勝方再與勝方決戰,如此繼續輪流作戰,戰至最後一對,便可分出究竟誰是壓倒群豪之人,亦無人因體力消耗過巨而屈於落敗。“此通告於大會前擬定,經已接獲請柬之四十三位豪傑同意後施行,盼天下武林同道一體知照。”這簡單而隆重的通知,由參加此會高手之一——“震天霹靂”許鑄以足以震人耳鼓的洪鐘之聲,在人叢前念了出來。這時山坪前已留出一方空地,由“萬竹山莊”主人指揮莊丁壯漢在空地上搭起了一座高台。七位監察人,除了“雲夢大俠”萬子良猶未現身外,都已在台側設下的座位坐定。這七人武功雖然未必全都高明,但卻自然都是行事公允、為人方正、目光敏銳、曆練豐富的江湖老手。本也混在人叢中的“快馬陰刀”吳東麟、“小花槍”馬叔泉、“無情公子”蔣笑民、“濟城大俠”潘濟城……這些顯赫一時的武林高手,聽了通告後,俱都已走向監察人的座位。這時,日已落,月未升,天地間一片朦朧,再加上高山之巔氤氳縹緲的煙霧,令人如同已登仙闕一般,幾欲振翼飛去。但“萬竹山莊”的莊丁們已高舉著燈籠火把快步而來,特製的燈籠火把瞬即便將這一片山坪照得亮如白晝。山風振衣,火光耀眼。群豪心情驟然緊張了起來,俱都不由自主地頓住了語聲,收斂了笑容,坪上唯聞丁老夫人慈祥而嚴肅的語聲,沉聲道:“長白吳東麟、濟城潘濟城,你兩位為一對,但盼兩位存以武會友之心,莫使詭計,莫立意傷人……”於是,泰山上龍爭虎鬥眼看便要開始。這時,誰也不會想到方寶玉,誰也想不到方寶玉這時在哪裡——但這時方寶玉卻竟已到了泰山腳下。方寶玉逡巡在泰山腳下,幾次舉步上山,卻又隨即駐足。他竟似已不敢上山,竟似已失去上山的勇氣。他衣衫襤褸,發髻蓬亂,憔悴的麵容上泥汙斑斑,甚至連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也不複再有昔日那般逼人的光彩。但他卻還未死。他還確確實實地活在世上。這是為了什麼?這原因必須從他被困在天香茶林那日說起。原來那日他在天香茶林小公主的繡閣中,飲下了那杯毒茶後,他以那幾乎無所不能的意誌之力使自己神智保持清醒時,他體內那已妙參自然玄機,流動循環不息的內力真氣,便在他不知不覺間將迷藥的藥力全部逼入了丹田下腹中——這道理正如人體血液中也有著一種消滅毒素的力量一樣,平時流動循環不息,一遇病毒,便會發出抗力,病毒侵入人體時,若非十分猛烈,便會在人們不知不覺中被血液中抗毒力消滅,使疾病不能發作。內力練至寶玉這種地步後,自然也有一種抗毒之力,這力量自然要比血液中的抗毒力強大得多。但茶中迷藥的毒性也十分頑強,寶玉體中內力雖強,短時間還是無法將這毒性完全消滅。是以這股內力必須將這股毒性裹在丹田中,逼住它,不讓它毒性發作,於是這股內力便不能在寶玉體內繼續流動循環,是以寶玉便以為自己內力已完全失去,已無法再與彆人動手。這股內力凝結後,當真是堅如精鋼,它凝結在寶玉丹田下腹中,寶玉下腹自然不時要發生劇痛。他究竟年紀還輕,閱曆還淺,竟未想出這其中的道理——就連老奸巨猾的萬老夫人,也摸不清其中玄妙,是以才會驟下毒手。她連點方寶玉下腹劇痛處左近數處穴道——寶玉下腹劇痛處也正是他內力凝結處,萬老夫人的指力,恰巧將他凝結的內力震開,這內力鬱結已久,此刻一旦崩潰,自穴道中激射而出,正如堤潰水決,力道是何等強大!萬老夫人如何抵擋得住,是以她最後一指點下,身子便被震得飛了出去。有這股內力擋住了萬老夫人的指力,是以方寶玉雖被點了“死穴”,但猶能不死。但內力一崩,那毒性白也立刻發作,瞬即在寶玉全身上下散布開來,寶玉驟然不覺,自被迷倒。是以他身子立時軟綿無力,口中也立時不能言語,隻有任憑萬老夫人將他埋人土中,而恰巧聽到了魏不貪的穩秘。那迷藥的毒性雖已被內力磨煉去不少,但力量還是十分驚人,毒性完全發作時,寶玉但覺身子火燒般熱痛。但那時卻恰巧有大雨傾盆而落,雨水浸入泥土,潮濕的泥土便也恰巧將寶玉體內的熱毒化解。這些事自是萬般湊巧,但除了方寶玉這樣的非凡人物,誰還會遇著這許多非凡的奇遇?直到此時,寶玉隻要一想起他在泥土中度過的那數日,那數日他所經曆的折磨、痛苦、傷心、絕望……他身上便會不由自主爆起一粒粒雞皮疙瘩來,他甚至不惜犧牲一切代價,要忘去那些個可怕的日子。迷藥的毒性經過數日後,方自完全消失,那時他才自泥土中脫身而出,那時他實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幸好“快聚園”中群豪都已趕往泰山,他才能連夜逃了出來。仰觀星月,他不禁長歎了口氣,隻覺自己實已有如兩世為人——他本不知懼怕是何滋味,但這時他卻連靈魂都起了顫栗。然而,這時月已將圓。寶玉瞧見了當空明月,腳步還是不由自主向泰山奔去。一路上,他體力漸漸恢複,但他壯心雄誌似也已被那可怕的痛苦消磨殆儘,除了購買食物外,他竟已不願見人,更不願修飾。如今,他逡巡在泰山腳下,竟已無上山的勇氣。這是泰山下陰僻的一角,他沿著山腳,緩緩踱步,心中充滿了疲憊的怯弱、怯弱的痛苦、痛苦的矛盾……忽然間,陰暗的秋草叢中傳出一聲呻吟之聲!寶玉心神一震,停下腳步,凝目望去,隻見草叢中果然有一條人影正在不斷地掙紮、不斷地呻吟。他身子完全浸浴在月光中,這人影自也瞧見了他,掙紮著爬了過來,雙手撕抓著泥土,顫聲道:“水……水……好心人,求……求你……給我些水……”這語聲雖因痛苦而有些改變,但寶玉還是聽出了他是誰。刹那間,寶玉但覺心房一陣急劇的震動,雙目中也立時噴出了狂怒的火焰,脫口嘶聲道:“你!你是魏……”那人影吃驚地抬起頭來,這才瞧清月光下這襤褸的少年,赫然竟是久已失蹤了的方寶玉!他本已扭曲的麵容,此刻更是扭曲,是驚也是喜。他驚喜呼道:“寶兒,是你……快……快來救我……快……”寶玉忍不住狂吼一聲,道:“救你?你忍心對楊七叔下得了那樣的毒手,又藏書網要將諸位叔父一一置之死地,你……你……我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他話未說完,魏不貪身子已縮成一團。他自問這隱秘再也無人知曉,哪知卻被寶玉當麵揭破,這時他心中的驚恐駭懼真如見鬼魅一般,忍不住脫口道:“你……你怎會知道?”一句話出口,他便知自己說漏了嘶顫聲接道:“我沒有……”寶玉一把抓住他衣襟,將他提了起來,厲聲道:“你還想騙我?告訴你,此事乃我親眼所見,你再也騙不過的,你可知道你動手時我便在你足下的泥土裡?”魏不貪駭極大呼道:“鬼……你莫非是鬼?”寶玉慘笑道:“不錯,我是鬼,我是代楊七叔向你索命的鬼。”魏不貪慘呼道:“饒了我……饒了我吧!我也是被人騙的,你瞧……我……我如今也被人害成了如此模樣。”寶玉道:“我正要問你,你怎會突然變得那般喪心病狂?怎忍對楊七叔下得了那般毒手?又怎會落到如此模樣?”魏不貪嘴角泛起一絲淒涼的微笑,眼角卻沁出兩滴晶瑩的淚珠。他身子顫抖,淚珠墜落。他口中道:“狡兔死,走狗烹,我……我任務已達成,實已無用了,他們……他們自不容我再活在世上。雖然早已知道此點,雖然早已小心提防,但卻還是逃不過他們的毒手。”寶玉大駭道:“任務已達成?難道……難道諸位叔父都已遭了你毒手?”魏不貪道:“我該死……我實是罪大惡極……我後悔也來……來不及了。”寶玉心魂皆飛,聲淚齊下,怒喝道:“你……你……賠他們的命來!”他手掌已抬起,但瞧見魏不貪那充滿了痛苦與悔恨的目光,那流滿了眼淚的麵容,這一掌竟是不能拍下。魏不貪顫聲道:“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反而可以減少我此刻的痛苦,我……我反正是活不了的……”寶玉以手捶胸,頓足嘶聲道:“但你為何要如此?”魏不貪流淚道:“貪心,貪心害了我,我……辜負了恩師為我取的‘不貪’兩個字,我死了也無顏見他老人家。”他痛苦更是劇烈,身子痙攣也更劇烈。他雙手俱已插入了泥土中,每說一個字,身子都要因痛苦而抽動一下。寶玉突然想起了那語聲極是熟悉的神秘怪客,大聲道:“那日在快聚園中,你殺了楊七叔後,與你說話的人是誰?”魏不貪呻吟已變作喘息,竟再也不能說話。寶玉一把抓住他肩頭,嘶聲道:“他是誰?誰?”魏不貪雙目已閉起,嘴唇已乾裂;他竟已進入昏迷狀況,口中不斷發著夢囈般的低語,不斷道:“珠寶……金子……水……”寶玉拚命搖動著他身子,呼道:“醒醒……醒醒,說,究竟是誰?”魏不貪眼睛終於緩緩睜開,茫然瞧著寶玉,道:“他……他……”深深吸入口氣,本已痙攣而蜷曲的身子突更縮成一團,便再也不會動了。風淒,月冷。所有呻吟、喘息都已一齊寂絕,月照荒山,風吹木葉,這仲秋的月夜,竟實似變作嚴冬般蕭索、寒冷。寶玉徐徐站起身子,木立在魏不貪的屍身前,凝注半晌,突然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但,他那無神的雙目此刻卻已射出火熱的光焰。他咬了咬牙,抱起魏不貪的屍身,大步上山。山路險陡,荊棘沒徑,怪石嶙峋。但此時此刻,世上已沒有任何艱險困難可以阻擋住方寶玉上山的決心——他決心既下,正如箭已離弦,萬難回頭。他大步而行,決不回頭,決不停頓。然後,他尋了個深邃而隱秘的洞窟,安放起魏不貪的屍身。突然間,靜夜中又有人聲傳來。接著,洞外閃起了火光。那人語、腳步聲十分嘈雜,顯然來的人數不少,但閃爍的火光在這荒山靜夜裡看來,卻顯得十分詭秘。人聲漸近,火光漸亮,竟似走向這洞窟而來。寶玉微一遲疑,迅快地將魏不貪的屍身藏在暗處,自己也閃身躲入了一塊凸起的山石後。這時,火光已映入山洞,兩條黑衣大漢高舉火把大步而入,目光四下一轉,齊聲道:“就在這裡,抬進來吧!”洞外哄應一聲,十餘條大漢,每兩人抬著一口棺木,魚貫而入,嶄新的棺木,在火光下閃閃地發著懾人的光彩。“砰”的一聲,棺木被重重地放到地上。抬棺的大漢伸手一抹頭上的汗珠,道:“一、二、三、四、五、六……不錯,正是六口,總算全抬來了。他們人死了,一了百了,卻累得咱們出力受若。”另一大漢道:“你可彆這麼說,就憑棺材裡這六人,若是換作平日;咱們想抬他們的靈柩隻怕還抬不到呢!”前一大漢冷笑道:“不錯,本日之前,這些人可都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但此刻卻已都算是死人了。活著的人名頭有高下,地位有高低,但死人可全都是一樣的。再大的英雄,死了也不能比彆人多占一尺土。”第三人道:“好了,好了,彆抱怨了,該抱怨的還在後頭哩!這一趟是六口,下一趟說不定就是十口八口了。”第四人歎道:“可不是麼,那位丁老夫人雖再三勸告,要人抱著以武會友之心,莫毒手傷人,但這些人又有誰聽進了她老人家的話?又有誰動手時不是紅著眼睛,恨不得一出手就將彆人殺死,除了潘濟城,他總算還有些慈悲之心,但彆人會不會對他也那麼慈悲,可就難說了。”又有一人歎道:“說起來,那位‘天刀’梅謙可真夠瞧的。像‘砍虎刀’彭鬆那樣的人物,可不是一招就死在他刀下?彆人甚至連瞧都未瞧清他這一刀是如何出手的。看來,連冷冰魚也休想勝得了他。”這些大漢言來語去,隻聽得寶玉熱血沸騰,掌心沁汗。他這才知道泰山之會竟已進入如此緊張的階段,已有如許多成名英雄在這第一名山流出了鮮血,而他自己……他自己卻還躲在這陰暗的山洞裡。隻聽那高舉火把的大漢笑道:“咱們這差事雖苦,卻也有不少人在羨慕咱們。”一人道:“羨慕什麼?隻怕唯有瘋子才會羨慕咱們。”那大漢沉聲道:“你且瞧瞧,如今泰山之上,還有多少人擠在那裡,想進不能進,想出不能出,又有多少人被隔在人叢外,隻能遠遠地聽見刀劍相擊聲,偶然見到些淩空刺擊的刀光劍影,彆的就什麼都瞧不見了,但咱們,咱們卻能在人群中穿進穿出,無論是多大的英雄,都得為咱們讓路。就憑這一點威風,咱們已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了。還是快快走吧,錯過了這場大戰,再想瞧也瞧不到了。”大漢們笑應者,紛紛走了出去。寶玉突然自黑暗中掠出,左手輕揮,已點了走在最後一條大漢後背的三處穴道,這大漢驚呼未及發出便已倒了。寶玉右手托住了這大漢倒下的身子,剝下他衣衫,換在自己身上。他動作之迅急輕靈,豈是言語所能形容,走在前麵的大漢們竟是毫未覺察,徑自談笑著走了。寶玉將那大漢斜倚在暗處石壁上,喃喃道:“委屈你了。”然後,他又在魏不貪屍身前凝立半晌,長長歎息一聲,黯然道:“你一時失足,雖已鑄成大錯,但臨死前終能痛悔,隻願蒼天能寬恕你的罪惡,令你能安眠地下。”風聲淒切,月色灰白,棺木正閃動著幽光。他四望一眼,目中已有淚痕,又自接道:“這裡有這麼多位豪傑英靈伴著你,想你已不致寂寞,……你好生安息吧……”咬了咬牙,抹去眼角淚痕,轉身飛掠而出。片刻之間,他便已追著那一群大漢,悄然跟在他們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走上山巔。走了沒多久,已可聽到歡呼聲、喝彩聲,隨風白山巔飄了下來,不知又有哪一位名俠在人前戰勝了他的對手。這歡呼喝彩聲正是他以彆人的鮮血換來的。武林群雄中又有誰的聲名不是以彆人的鮮血寫成的?寶玉心房一陣收縮,熱血更是奔騰,雙拳握得更緊。大漢們顯然也因這呼聲而激動起來,腳步走得更快,又不知走了多久,寶玉眼前豁然開朗——隻見一輪明月懸在天邊,山坪上燈火通明。秋月雖明,但光輝卻似已被人間的燈火掩去;秋星雖繁,但卻也比不上這滿山的人頭眾多。寶玉精神一振,但頭卻垂得更低,緊跟著大漢們的身後,垂首疾步,也不敢東張西望一眼。大漢們自山背上來,這裡人群本也擠得密密的,但瞧見這些大漢上來,果然讓開了一線道路。後麵的大漢搭著前麵大漢的肩頭,一人連著一人,連成一條人龍,自人縫中穿了過去。寶玉身子隨著他們往前擠,鼻子裡隻嗅著一陣陣酒氣、汗臭氣、煙草氣……耳邊隻聽得一陣陣嘈雜的人語:“你瞧……‘天上飛花’果然有兩下子,連這一陣,他已接連勝了兩陣了,連汗珠都未曾流一粒。”“勝了兩陣又怎樣?‘天刀’梅謙、潘濟城、‘小花槍’馬叔泉、蔣笑民、歐陽天矯,這些人還不是都已勝了兩陣了?”“這是他們的運氣。呂雲、魚傳甲、英鐵翎這些人都未露麵,他們的對手若是這些人,他們勝得了麼?”“說起這些人,兄弟我就又想起了方寶玉……格老子,慢點擠行不行?哼!若不是台上有人等著你們收屍,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格老子我也不會讓路的。”“丟,邊個講不依,慢點呀!”“媽拉巴子,俺的骨頭都擠散了……”大漢們陪著笑、道著歉,終於在東、南、西、北各地“名罵”中擠了出去,寶玉精神一爽,悄然轉目四望。隻見擂台高聳,正有幾條大漢提著水桶,在台上清洗著血跡——這不知又是誰流下的英雄之血。擂台左側,有一圈木桌,六、七個人坐在桌後,白發蒼蒼、慈祥而嚴肅的是丁老夫人,麵色紅潤、童顏鶴發的是無邪道長,瘦骨嶙峋、麵沉如水的是一木大師,而坐在一邊雙眉深皺、麵有重憂的,卻赫然正是萬子良。寶玉匆匆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瞧。轉目望去,隻見擂台右側也坐著堆人——談笑自若、神色如常的是潘濟城。趾高氣揚、挺胸睥睨的是歐陽天矯。“小花槍”馬叔泉短小精悍、滿麵笑容;“無情公子”蔣笑民衣衫華麗,麵白無須,眉梢眼角,傲氣逼人。“天刀”梅謙正垂首端坐,隻是不住擦拭著那早已被他擦得雪亮的“鎖鐮刀”,對餘外一切事卻似漠不關心。而傳說中必將獨占鼇頭的“天上飛花”冷冰魚,麵上卻無他應有的得意驕傲之色,反似帶有重重的憂慮。還有幾人,俱是精神飽滿,目光充足,顯見得都是顯赫一時的武林名俠,寶玉卻已都不認得。這是最引人注目的一群,也是這千萬人中的明星,他們的心情最得意、最興奮,也最是緊張、不安。大漢們走到擂台後,已開始忙碌起來。寶玉自粗糙而巨大的擂台支柱間望出去,隻見擂台前最最當眼之處也坐著一群人。這群人雖未參加此次競爭,但卻都是江湖中久已成名的英雄豪傑,是以他們在這裡正也享受著彆人享受不到的禮遇。“快聚園”主人齊星壽,“萬竹山莊”莊主,歐陽天矯的夫人,丁老夫人的愛子丁氏雙傑,自然都在這一堆裡。然後,寶玉便瞧見了他久已掛念的一些人——牛鐵娃魁偉的身子有如鶴立雞群,在人群中看來分外觸目,但在他麵上已瞧不見他原有的淳樸笑容,一雙從未皺起的濃眉也已深深皺起——他掛念著他的“大哥”,從不能有一時一刻忘記。金祖林猶在不停痛飲。他似乎已有多日未曾醒過,神情看來顯得是那麼憔悴,除了終日的沉醉外,他又怎能忘去連日的災難與不幸。寶玉瞧著這兩人,心弦一陣激動,已是熱淚盈眶。然後,他便發現了莫不屈與石不為。他原本隻當這兩人也已遭了毒手,此刻突然又瞧見他們,心頭那驚喜之情,實非他人所能想象。但是莫不屈那憔悴、疲憊而哀痛的麵容卻已令他傷心。若非還有頑強如石、鎮定如石的石不為在一旁守護著莫不屈,他便幾乎忍不住要飛奔出去,抱著他這正直而善良的大師伯,忘情地痛哭一場。這時他已淚眼模糊,彆的人都已瞧不見了。忽然間,丁老夫人懾人的語聲又自響起,人叢立刻靜了下來。隻聽她一字字沉聲道:“方才二十餘陣,竟能在十招之內便已定下勝負,這實是令人想不到的事,由此可見,得勝的諸位武功實是高出同輩許多。江湖中有這許多出類拔萃的少年高手,老身見了,自是不勝之喜。”她口中雖說歡喜,心情卻顯得甚是沉重,輕歎一聲,方自接道:“此刻已至最後決戰階段,參與決戰的,自然全都是萬中選一的英雄壯土,無論誰有了傷亡,俱是武林中不可彌補的損失,是以但望各位動手時稍存仁心,勝負之分,點到為止,則武林幸甚。”這番話說得當真是字字金玉,誠懇已極,但擂台右側的武林高手們擦刀的仍在擦刀,沉思的仍在沉思,垂首的也仍未抬起頭來,竟是言者淳諄,聽者藐藐,似乎誰也未曾將這番話聽進耳裡。丁老夫人目光四轉,長歎接道:“時已無多,老身言儘於此,聽與不聽,便全在於各位了。”自木桌上取起張紙箋,流覽一眼,沉聲接道:“第一陣‘震天霹靂’許鑄許大俠,‘玉麵劍客’孫超孫大俠。”“震天霹靂”許鑄身材魅偉,氣勢淩人,一身織錦武士裝,手提金背砍山刀,叱吒一聲,聲如霹靂。“玉麵劍客”孫超卻是麵色蒼白、四肢纖柔,生得雖是劍眉虎目,但麵容的英偉卻也掩不住他神情間的柔弱有如女子之態。兩人一剛一柔,一陰一陽,天生互襯,仿佛天生就是對頭,但武林中人卻都知道這兩人本是生死與共的好友。於是台下群豪都不禁起了好奇之心,要瞧瞧這一雙好朋友如何能在台上白刃相見、互下毒手?但聞許鑄暴喝一聲,道:“孫兄請先賜招。”孫超微微一笑,道:“許兄手下留情。”一言未了,左踏步,平劍當胸,揮劍而出。這一招劍勢看來雖然淩厲辛辣迅捷,其實卻是擊向許鑄身旁的一尺開外,乃是以劍示禮之意。許鑄左臂下沉,引臂揚刀“朝天一炷香”,招式雖急,但刀口向裡,刀背向外,亦是見禮之式。兩人對望一眼,微一頷首,身形立刻展動開來,刹那間,但見刀光劍影,往複縱橫,滿台遊走。十招一過,群豪便瞧出他兩人根本未存爭勝之心,刀劍起手時雖也聲勢驚人,但落手時卻留下七分威力。這一陣的勝負之分,看來他兩人竟早有默契,如今雖在台上動手,卻隻不過做給彆人看看罷了。是以孫超“落英繽紛七十二劍法”雖然流利迅捷,變幻無方,許鑄“砍山刀”刀法雖是大開大闔,剛猛無儔,但群豪還是覺得瞧著沒勁,有的甚至已在低聲談笑,不願再看了,唯有丁老夫人不住頷首,似是深表讚許。突然間,如虹劍光反撩而上,匹練刀光力劈而下,刀劍互擊,“嗆”的一聲,龍吟震耳。孫超掌中劍竟被震得脫手飛去。群豪怔了一怔,許鑄亦自怔了一怔,目中露出歉意,顯見他方才絕非故意要讓孫超丟人現眼的。但孫超身法之輕捷、反應之靈敏亦是驚人。他兵刃方自脫手,身形已如輕煙般掠起,“噗”的,那柄劍方自插入擂台梁木,便被他拔了出來。隻見他滿麵漲紅,連眼睛都已紅了,羞惱下,竟已勃然大怒,一劍在手,身子便藉勢拔劍淩空一翻,雙手握劍,向許鑄直衝而下,他盛怒之下竟使出了“落英劍法”中最最狠毒的一著殺手。許鑄竟似被驚得怔在那裡,動彈不得。群豪聳然變色,失聲驚呼。但見劍光驚虹電掣般地閃了一閃,“震天霹靂”許鑄震人耳鼓的一聲慘呼,血光飛激,許鑄倒地。這一劍竟由左喉刺入,右脅穿出,一劍便已喪命。群豪眼見這出乎意料的慘劇上演,坐著的人都已霍然站起,站著的人卻幾乎要撲地坐倒。劍,猶自插在許鑄身上。自劍柄下垂的紅穗,猶在不住地顫抖。“玉麵劍客”孫超木立當地,麵上已無絲毫血色,他好友的鮮血,卻已在他淡青的衣衫上畫出了瓣瓣桃花。山坪上一片死寂。但聞許鑄的呻吟、喘息聲逐漸微弱。終於,他竟鼓起一絲氣力,顫聲道:“我……不是……故意……”語聲突然中斷,他燦爛的人生也至此終止了。孫超突然仰天狂笑起來,狂笑著道:“好……死得好……”有如撕裂般的狂笑聲中,他突然拔出了那柄長劍,劍尖回旋,全力往自己咽喉間插了下去。這一雙生死與共的好友,終於達成了他們的誓言,他們終於為“武”貢獻出自己最後一滴血。他們的鮮血終於流在一起。驚呼,騷動……但已漸漸消寂。鮮血已被洗刷,屍身也已被抬了下去。但群豪間的悲慟卻仍未平息。丁老夫人老淚盈眶,不住低語道:“何苦……何苦……這是何苦?”群豪麵麵相覷,也都在暗問自己:“這是何苦?”寶玉親手將他們的屍身抬入棺裡,那心情的悲哀與激動,更是不問可知,他實已不忍再看下去。但大會不能終止,流血的爭戰也必須繼續。丁老夫人強壓悲痛,沉聲道:“第二陣,‘九連環’錢奎錢大俠,‘天矯武場’主人歐陽大俠。”歐陽天矯果然不愧為一派宗主的身份,他一步步緩步走上擂台,每一步都帶有淩人的氣勢。“九連環”錢奎早已飛身掠在擂台上。他輕功久負盛譽,身法之輕靈,姿態之曼妙,又自博得群豪的如雷掌聲。但此刻,他站在台上,踏著木隙中殘留的鮮血,望著那一步步走上台來的歐陽天矯,他心頭竟不由自主泛起一股寒意,歐陽天矯每走一步,他竟連靈魂深處都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陣顫栗。恐懼,這是深入骨髓的恐懼,“九連環”錢奎居然對爭殺也會起了恐懼,當真是連他自己也夢想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