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望去,隻見牛鐵蘭雖然穿的是一身漁女青衣,但質料卻甚是輕柔,剪裁也極為精致。尤其她手上那雙翠鐲更是價值不菲,哪裡像是個自家裡跑出來在外麵吃苦的少女?牛鐵娃輕拍著她妹子的肩頭,滿麵俱是悲憤之色,喃喃道:“我不在家,這些事真是苦了你了!”牛鐵蘭輕輕點了點頭。方寶兒忍不住道:“這些時你真在吃苦麼?”牛鐵蘭被他問得一怔,臉色果然有些變了,但瞬即露出一絲微笑,道:“年輕人吃些苦又有何妨。”方寶兒道:“你離家已有多久?”牛鐵蘭道:“三年。”方寶兒道:“這三年來,你在做什麼?”牛鐵蘭道:“在江上捕些魚蝦換米吃。”方寶兒道:“那艘船是何處來的?”牛鐵蘭道:“每月三分銀子租來的。”方寶兒道:“你銀子賺得那麼辛苦,為何打扮得如此花費?”牛鐵蘭笑道:“哪個女孩子不喜歡打扮?我天天省吃儉用,存了兩年多,才買下這副鐲子。”方寶兒滿心疑團,問得又緊又快,牛鐵蘭答得卻比你問得還快。但她縱是對答如流,毫無破綻,方寶兒還是覺得這年紀輕輕的女子似乎也有些古怪。她那雙清澈的目光中,似是隱藏著一份秘密。而這古怪這秘密,方寶兒卻已再也猜不出是什麼。他心中似有一種不祥之預感,卻也說不出是為了什麼。他眼睛瞬也不瞬地瞧著牛鐵蘭,牛鐵蘭卻不去瞧他。牛鐵娃突然笑道:“果然是個大妞兒了,長得真快!”他瞬間便已將方才之怨憤忘得乾乾淨淨,大笑又道:“幸好你今日見著我,否則若是等到你已老了時再見著我,我又怎會想到昔日的小蘭兒已變成老太婆了……幸好今日就遇著了……”牛鐵蘭笑道:“我聽他們回去說起遇著你,就急著趕來了。”方寶兒心念突又一閃,截口道:“方才人人都在捕魚,你既以打魚為主,為何卻在家裡坐著?”牛鐵蘭道:“這……我也可以休息一天呀!”方寶兒道:“這裡你家裡的熟人很多,你既已在這裡三年,伯父伯母難道還會不知道?為何不來找你?”牛鐵蘭道:“這……我也不知爹爹他們是不是知道我在這裡,但他們卻從來沒有找過我。”她回答雖仍極快,但言語間卻已有些吞吐。方寶兒皺起了眉,心裡更是疑惑。他本當牛鐵娃家庭定必十分單純,今卻發現竟是複雜得很。而他兄妹兩人又是如此不同。哥哥是純樸而天真,妹妹卻是充滿了神秘;哥哥口拙舌笨,但說的話字字毫無虛假,妹妹巧口蘭心,但說的話卻是句句令人難以相信。寶兒實未想到鐵娃會有這樣的九九藏書網妹子。而牛鐵蘭實未想到像寶兒這樣年紀的孩子竟會瞧出她的秘密,她若知道如此,隻怕就不會輕易追來了。牛鐵娃卻仍是什麼也不知道,仍是咧開大嘴嘻嘻直笑。他見了他妹子,除了笑之外,什麼事都不願去想了。牛鐵蘭卻似想起了很多,低垂著頭玩著衣角。方寶兒突然道:“走吧!”牛鐵娃隨口問道:“哪裡去?”方寶兒道:“總該去你妹子家裡瞧瞧,是麼?”牛鐵娃附聲大笑道:“是極是極,若非大哥提及,我們險些忘了。妹子,你家在哪裡?咱們走吧!”牛鐵蘭垂首道:“好……好吧,隨我來。”突然大喝一聲,失色道:“不好了,我……我的小船……”牛鐵娃轉眼一望,那艘小船果然在他們聊得起勁時順水不知漂到哪裡去了。鐵娃頓足道:“你……你為何不係上繩子?”牛鐵蘭又哭又鬨,道:“怎麼辦呢?船是人家的,賠可賠不起……大哥,你……你本事大,你想個法子吧!”方寶兒皺眉道:“追下去!”牛鐵娃道:“對,好法子。”這法子其實半點也不妙,簡直是最笨的法子。小船已順水漂下,叫他們到哪裡去找?何況,天已漸漸黑了。突然間,一艘小船迎麵蕩來。這船上也是個青衣少女,竟似與牛鐵蘭打扮得差不多,牛鐵蘭大呼道:“劉姐,你瞧見我的船麼?”那少女道:“沒有……我帶你去找吧!”牛鐵蘭道:“好……大哥,你們在這兒等著,那艘船輕,好找……”話未說完,那艘輕舟果然已蕩了過來。方寶兒一直想說什麼,卻終於忍住。牛鐵娃道:“老三,快些……知道麼?”他對失船之事根本不著急。就是他自己船掉了,他也不會著急的——其實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可令他著急的事。牛鐵蘭照應了一聲,輕輕一躍,下了小船。方寶兒瞧得她身法,心頭又是一動。他雖不會武功,但瞧得卻多了,此刻已可斷定鐵娃的妹子必然身懷武功。牛鐵蘭招著手,船又蕩走了。那青衣少女在鐵蘭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也不知說的是什麼,又回過頭來,瞧了寶兒兩眼,然後船漸漸去遠。牛鐵娃望著她們,忽然笑道:“這小妞兒不但穿的和我妹子一模一樣,就連坐的船也和老三她差不多,有意思,有意思……”他腦筋雖然遲鈍,但對一些事的反應與觀察往往比聰明才智之士還要直接,還要深入得多。隻因他思路不似彆人那般複雜,所想的也沒有彆人多,是以有時一下便能抓住重點。方寶兒雖然看出了那牛鐵娃永遠也不會看出的可疑之處,但對這些顯而易見的事卻未看出來。此刻他心中驀然又是一動,脫口道:“是了!”牛鐵娃道:“什麼是了?”方寶兒口中道:“沒有什麼……”心中卻在暗歎忖道:“鐵娃的妹子必定已加入了一個秘密之幫會,這幫會中似她這樣的少女也必定極多。瞧她如此保守秘密,這幫會想必不是什麼好來路。”他為了牛鐵蘭的事越想越是頭疼,鐵娃卻什麼也未去想,隻將那艘平底方舟泊上了岸邊。方寶兒道:“你妹子幼時可學過武功?”牛鐵娃拖起方舟,搖頭道:“沒有。”方寶兒皺眉道:“但此刻她已學會了。”牛鐵娃笑道:“真的麼?好極好極,日後我倒可要她教著我。”方寶兒道:“是誰教她的武功?她若捕魚為生,怎會有人教她武功?這些事你都不覺奇怪?”牛鐵娃咧嘴笑道:“奇怪什麼?”方寶兒歎息一聲,再也不和他說了。兩人在岸上等了許久,牛鐵娃先是立在岸邊東張西望,到後來竟倒下身子,呼呼大睡起來。方寶兒瞧著他,搖頭苦笑道:“這真是個有福氣的人……”仰首望去,夜幕已垂,星已升起。但牛鐵蘭卻仍蹤影不見。方寶兒暗歎道:“莫非她怕我們到她家去,乘機悄悄溜了?”他自身的煩惱已不少,再加上這件事,委實頭疼不已,卻又無計可施,隻有尋了塊石頭坐下,呆呆地出神。隻見他小臉上雖仍充滿稚氣,大大的眼睛裡卻已充滿了成人的憂慮,手裡不知在哪裡撿了段樹枝,在泥地上劃了無數個圈圈,有的圈子大,有的圈子小,大圈子裡還有小圈子,無數個圈圈外有個框子,框子外還有個大框子……無論是誰,也猜不出他畫的究竟是什麼?就連他自己口中也在喃喃問道:“這是什麼?……這是什麼?……究竟在哪裡?在哪裡?”突聽身後一人冷冷道:“在這裡!”方寶兒真是嚇了一跳,從石頭上跌了下去,回頭而望,隻見夜色中不知何時多了條人影。此人行動雖然無聲,但身形卻是又高又大,幾乎與牛鐵娃不相上下,相貌也生得十分威武堂皇,衣衫也穿得極為華麗適體,隻是此刻他頭發已被扯亂,胡子上滿是泥巴,那華麗適體的衣衫更滿是泥土汙水,似乎被人追得跌入泥潭,又爬起再逃,才逃到這裡。方寶兒道:“你……你是誰?”那大漢沉聲道:“你小小年紀,也不必問我來曆。”他神情雖是那般狼狽,但言語舉止間,卻還作出威嚴尊貴之態,叫人萬萬不敢輕視於他。方寶兒自地上站起,瞪起眼瞧他,訥訥道:“……有何見教?”那大漢伸手一指鐵娃的方舟,道:“船是你們的麼?”方寶兒指了指鐵娃道:“是……是他的。”那大漢道:“叫醒來。”方寶兒眼睛瞪著他,倒退著走過去,喚起鐵娃,喚了三次,又踢了一腳,鐵娃方自醒來,一骨碌翻身跳起,揉著眼睛道:“老三回來了麼?”突然瞧見那漢子,大聲道:“你……你是誰?”那大漢道:“你不必管我是誰,快將船放下,載我去前麵,本將軍自然重重有賞,否則……哼哼!”牛鐵娃眼睛瞪得更大了,脫口道:“你……你是將軍?”那大漢道:“你既已知道本將軍身份,便該乖乖聽話。”牛鐵娃咧嘴笑道:“我常聽說故事的說起將軍,不想今日竟見著一個,但……但怎麼沒有故事裡將軍的威風?”那大漢道:“呆子,故事裡將軍怎能和真將軍相比?”大步走到方舟旁,道:“快,快開船。”牛鐵娃忽然大笑道:“不行,你雖是將軍,我也不能開船。”那大漢怒道:“為什麼?”牛鐵娃道:“我還要等人。”那大漢皺了皺眉,緩緩道:“你等的是不是……”牛鐵娃忍不住接道:“我等我妹子鐵蘭。”那大漢笑道:“你是等她麼?哈哈,她不會來的,但你快些開船,本將軍可帶你去尋她。”牛鐵娃大喜道:“真的?……真的?”他第二個“真的”,乃是問寶兒。方寶兒自始至終沒有說話,此刻也隻是點了點頭。牛鐵娃狂喜道:“好,你帶我去……你帶我去……”抬起雙臂,將那隻方舟推入水中。那大漢小心翼翼走了上去,船身一蕩,他竟險些跌倒。牛鐵娃忽然緊緊皺起了雙眉,搖頭道:“不對不對,將軍怎會如此不中用?你莫非在騙我?”那大漢道:“呆子,陸上的將軍,在水上自然不行,想昔年趙子龍是何等威風,一上船也要暈了。”牛鐵娃展顏笑道:“不錯不錯……”方自將船蕩開。忽然間黑暗中又有一條人影奔來,揮手大呼道:“船家,船家……快些將船搖過來。”牛鐵娃喝道:“你是誰?”那人大聲道:“你莫要問我來曆,快些將我載送到前麵,本侯爺自然重重有賞,否則……哼!哼!”牛鐵娃道:“你……你是侯爺?”那將軍道:“咱們快走,莫要理他。”牛鐵娃搖頭道:“不行不行,你是將軍,他是侯爺,你也得聽他的。”不問皂白,就又將船靠了岸。方寶兒本待攔阻於他,但轉念之間卻又忍住。隻見一條人影掠上方舟,此人不但語調和前麵那人相似,衣飾亦十分考究,此刻神情也是狼狽不堪,隻是手裡提著箱子,滿頭鬢發皆白,年紀也比先前那“將軍”大得多,兩人對望一眼,同時輕呼一聲,白發老人笑道:“不想白馬將軍李名生竟已先老夫而來了。”那白馬將軍李名生亦自大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錦衣侯周方周大哥,不知侯爺錦衣怎會變成如此模樣?”周方笑道:“將軍白馬怎的也丟了?”兩人同時大笑道:“妙極妙極……”李名生袖中突然飛出三點寒星,直打周方前胸。也就在這時,周方手提的紫藤箱子裡也突然有一道銀光急射而出,擊向李名生咽喉!兩人同時撲倒,暗器堪堪自頭頂飛過。李名生翻身躍起,歉然笑道:“荒唐荒唐,不想小弟這袖箭機簧竟然失靈,不知可曾傷著周大哥?”周方亦是滿麵歉然,陪笑道:“該死該死,老夫這百寶箱機簧竟也壞了,幸好未曾傷著李兄,否則老哥哥我豈非百死不足恕罪?”李名生道:“小弟懷中還有瓶美酒,且與周大哥各分一半,以祝今日之會。”自懷中掏出個酒瓶,自己先喝了幾口,雙手獻給周方。周方道:“有酒不可無肴,我袋裡還有半隻燒雞,也不敢藏私。”果然也掏出半隻燒雞,一人分了一半。兩人同時大笑,道:“請!”周方袍袖一遮,已將半瓶酒潑倒在地,抱著空瓶,仰首痛飲,不住讚道:“好!好酒!”李名生乘他抬頭喝酒,也悄悄將燒雞拋入水裡,空著口上下咀嚼,大聲道:“好!好滋味!”隻見燒雞拋下水,水裡立刻冒出一陣青煙,半瓶酒潑下,那一片船板竟整個變成黑色。兩人上船還不到片刻,麵上笑容從未消失,但各自已有兩次要將對方置之死地,所用的手法無一不是陰險毒辣之極!方寶兒與牛鐵娃都瞧得呆了。牛鐵娃正待說話,方寶兒已搶先悄聲道:“和這種人在一起,還是莫要說話的好,知道麼?”隻見兩人一個假吃,一個假喝,過了半晌,李名生道:“周大哥那邊的買賣未做成,想必要換一邊做了?”周方笑道:“彼此彼此。”李名生道:“這兩日已是劍拔弩張,少不得就要拚個你死我活,周大哥若肯與小弟搭擋,想必定可大大做上一票。”周方捋須大笑道:“老夫早有此意。”李名生道:“要做買賣,不可不整整門麵。”遂令鐵娃將船上食水盛出,兩人洗麵梳洗,弄去了身上泥汙,衣衫雖未能完整如新,但兩人已立時便又神采煥發,看去端的是兩條英雄漢子。方舟順流而下,倒也迅急。李名生、周方兩人後背俱都靠在艙板上,目光的溜溜地四下轉動,突然一齊笑道:“到了到了……”方舟靠岸,岸上一片黝黯,但遠處卻似有火光閃動,明滅閃爍,更使這淒清夜色平添了幾許詭秘之意。周方瞧著寶兒與鐵娃,道:“將軍不可沒有侍衛。”李名生接口笑道:“侯爺也不可沒有書童。”伸手一拍牛鐵娃:“跟著咱們去吧,去找你妹子。”方寶兒道:“走!”他明知非去不可,倒不如答應得爽快些,何況,他實在也想瞧瞧這場熱鬨。牛鐵娃自然跟著他走。四人上岸,寶兒拉住鐵娃,悄聲道:“無論遇著什麼,都不準開口,記住了。”四人往火光閃動處走了一箭之地,隻見前麵竟是一片葦塘,蘆葦花早落,光禿禿的蘆草有如萬根長箭,插遍四野。蘆葦間火光閃動,隱隱還有人語聲、搖櫓聲傳了出來。周方輕笑道:“好個藏身之地……”兩人不約而同將寶兒與鐵娃隔在中間,顯然彼此都怕對方在蘆草中施以暗算。風吹蘆葦,沙沙作響,四人穿行蘆葦間,也不怕驚動彆人,走了一半,宅兒突然發覺左右兩旁竟都有人蛇行而人,周方、李名生腳步一頓,彆的人也立刻跟著頓住,誰也沒有呼喝出聲。李名生道:“這些人隻怕也和咱們一樣,咱們用不著怕他,反正大家都想混進去,誰也不敢驚動的。”周方笑道:“不錯。”他兩人一走,彆人果然也跟著走了,一片蘆葦中,也不知多少人藏在裡麵。寶兒暗奇忖道:“這裡究竟有何秘密?為何有這許多人趕來這裡?唉,不知這和鐵娃妹子有無關係?”周方、李名生對望一眼,已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他兩人老奸巨猾,顯見是要彆人為他們開路。突見前麵蘆葦間有寒光閃了兩閃,顯然已有人將埋伏在這裡的暗卡做翻了,周方拊掌道:“妙極,好身手!”又走幾步,蘆葦間水已漸深,顯然已到葦塘邊緣。李名生將鐵娃拉得蹲了下去,周方也矮下身子,隻有寶兒站著不動,隻因他不必蹲下,水已沒及他胸腹。這時搖櫓聲、人語聲已更是清晰。李名生、周方屏息靜氣,聽了半晌動靜,方自撥開蘆葦,探首望了出去,隻見一片葦塘寬廣百十丈,四麵蘆葦箭立,有如屏風般將池塘四麵圍住,池塘裡扇麵排開七艘方頭船,以鐵索綰在一處,想必是作為水寨之用。多時未曾移動,其實池塘吃水不深,這種方頭船也根本就難以行動,隻是不時有平底輕舟從蘆葦間水道蕩人穿梭往來於塘間。七艘方頭船,隻有三艘燃著燈火,燈光也不明亮,遙遙望去,隻見艙中隱約有人影閃動。整個池塘,雖然瞧不出有何異狀,但卻籠罩著一種幽秘詭異之氣氛,似是隨時都可能有變故發生。突然間,又是一艘輕舟自蘆葦間蕩出,舟頭斜挑著盞粉紅燈籠,一條青衣人影半伏在船頭,身材甚是窈窕,一陣風吹動,她側起頭掠了掠頭發,燈籠光將她半邊臉照得清清楚楚,赫然正是牛鐵蘭。牛鐵娃嘴立刻張大了,但呼聲還未發出,就被方寶兒在腰間重重捏了一把,疼得他直咧嘴,總算壓住了聲音。這條平底輕舟筆直駛向中央的方頭船,到了近前,牛鐵蘭一躍而上,輕功果然有些火候。牛鐵娃呼聲雖未發出,但嘴卻也合不攏了。充滿驚訝的目光中,似乎在說:“鐵蘭怎會在這裡?她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麼?”他縱然天真,那白馬將軍說要帶他來見鐵蘭,他也是不相信的,哪知在這裡卻真的見著了鐵蘭,真是他做夢也未想到的事。牛鐵蘭走進船艙沒多久,艙裡突然發出一聲怒喝,一陣乒乓叮當之碗盤碎裂聲,顯見艙中有人暴怒起來。接著,隱約也可聽到牛鐵蘭的勸慰聲,但那人猶白怒喝道:“拜山?想不到他們真敢來拜山,我薑風若是讓他們活著回去,從此也不用混了!”語聲高亢洪亮,隔著老遠聽來,都有些震耳。過了半晌,那薑風的聲音又道:“各位莫笑話我,我脾氣實在躁,但那小兔崽子也實在太欺負人!”然後一陣笑語聲、勸慰聲,那薑風笑道:“好,我不生氣。鐵蘭小乖乖,來,讓我……”語聲漸漸含糊不清。牛鐵娃聽得眼都直了,壓住喉嚨,嘶啞著聲音,低聲罵道:“兀娘賊,竟敢叫我妹子做乖乖,老子——”李名生反手掩住了他的嘴,方寶兒卻不禁大是歎息,瞧這模樣,鐵蘭竟做了這水寨瓢把子的姬妾。突見又是一艘輕舟衝入,舟頭亦有燈籠斜挑,燈籠旁也有個青衣少女,隻是這少女手中多了一麵紅旗。這少女入了船艙,片刻間七艘方頭船燈火突然一齊燃著,數百支燈籠火把將這一片葦塘照得宛如白晝。燈火映在水上,水上似也高起了數百盞明燈,偶然有一艘輕舟撞破燈影,水浪間便似卷起了無數個細碎的火星。隻見每條船上,並肩走入四條勁裝大漢,衣衫竟是赤紅顏色。二十八條大漢身材相同,步履一致,手提晶光閃亮的金銅號角,號角亦係著一片紅綢,紅綢隨風飛舞,看來端的搶眼奪目!號角之聲齊鳴,聲震天地。一連數十條輕舟,在號角聲中自那狹窄的水道中蕩了出來,船形極是奇特,亦極是小巧。船頭船尾青光閃閃,都帶著個巨大的鐵鉤,第一艘船尾鉤與第二艘船頭鐵鉤緊緊鉤在一起,餘此類推,數十隻輕舟俱是首尾相連,有如一條長龍。第一艘輕舟船頭盤膝端坐一條精赤著上身的彪形大漢,麵前放著個奇形巨鼓,大漢雙手持槌,鼓聲一響,長槳齊下,長龍般船隊卻在池塘間盤起了一圈蛇陣,那擂鼓大漢已繞在蛇陣中央,沉重的鼓聲與嘹亮的號角聲相和,混合成一種震人心悸的強烈魅力。鼓聲更急,號聲更響。中央鼓舟外圈便有四艘輕舟,每舟之中有兩條大漢,身穿深藍色長褲,精赤著上身,上套著件織金馬甲,亮出黑鐵般肌膚、馬鬃般的胸毛,看來有如野獸一般,緊緊擠坐在輕舟淺艙中,雙膝幾乎已碰著下頷,這時每舟之亡俱有一條大漢長身而起。四條大漢,身長赫然竟都在八尺開外,四人做了個手勢,齊地躍下水中,池塘水淺,僅隻沒及他們的胸膛。另四條大漢隨之站起,卻各個躍上了前麵四條大漢之肩頭,身子一探,竟將中央那艘鼓舟生生提起,吐氣開聲,“啃”的一吼,掌背翻掌心,將輕舟平托在掌中,平平舉了起來,直似平地間忽然建起個空中樓閣,淩空架在水麵,比那方頭大舟還要高出數尺。八條大漢有如鐵樁般屏立在水中,擊鼓突頓,擊鼓之大漢竟也自淩空舟身中緩緩站起,雙手托起那麵巨鼓,高舉過頂。方寶兒也不知他們在弄何玄虛,正瞧得有趣。忽然間,隻見一條淡藍人影亦不知自哪艘船上斜斜飛躍而出,一掠兩丈,足尖在最下麵大漢肩頭輕輕一點,掠上輕舟,雙肩微聳,又自淩空躍起,有如旗花火箭般直升兩丈,輕輕落在那麵高舉著的巨鼓上,身法之輕靈曼妙,便是淩波仙子也不過如此。燈光之下,隻見他長發披肩,隻束著隻燦爛的金環,一身藍衫在風中不住飛舞,縱然瞧不見他麵目,但那種飄逸出塵之風姿已足以令人神馳,寶兒幾乎忍不住要喝出彩來。號角聲亦自頓寂,風吹蘆葦,天地肅然。藍衫人朗聲笑道:“有客遠來,不見主人出迎,薑大寨主這慢客之罪,小生必定要罰上一罰。”語聲清脆婉曼,較其風姿更是醉人,若非他自稱“小生”,彆人真要當他乃是個妙齡少女。船艙中厲聲道:“要我出迎,你還不配!”藍衫人哈哈笑道:“好厲害,好厲害……山既不來就我,我隻有走向山去了,不知薑大寨主可容小生做個入幕之賓麼?”不但笑聲甚是輕佻,這“入幕之賓”四字用得更是莫名其妙,寶兒暗笑忖道:“那薑大寨主又非女子,他這四字用得可真荒唐極了。”船艙中果然暴怒道:“放屁,小兔崽子你敢……”語聲突頓,似是被人扯住,另一個低沉之口音接著道:“蕭舵主遠來有何見教,但請明示。”語聲雖低沉,但中氣充足,勁力綿長,一個字一個字傳送過來,每個字都如鼓聲般撼人心弦。藍衫人似是大感驚奇,默然半晌,方自緩緩道:“不想天風水寨中果然藏龍臥虎,竟有如此高人,小生倒失敬了。”那薑風怒罵道:“閒話少說,有屁快放!”藍衫人大笑道:“薑寨主果然快人快語。小生來此,乃是為了三件大事,其實薑寨主隻怕早已知道了。”他語聲微頓,牛鐵娃卻突然附在寶兒耳邊,悄悄道:“我……我實在忍不住,要說話了。”方寶兒道:“什麼事忍不住?”牛鐵娃道:“下麵抬船的大個子,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那寶貝二弟,他怎會也來了,我實在想不通!”方寶兒呆了一呆,心裡想不通的事更不知比牛鐵娃多了多少倍。此刻池塘中這兩幫秘密門派顯然有著深仇大恨,鐵蘭莫非就是因為已知道自己的嫂子是這姓蕭的幫中門派,是以便投入姓薑的門下,好設法來出出那胸中積年所忍受下來的怨氣不成?但他二嫂既屬此等秘密門派中人,又怎會嫁給了她二哥?而且婚後顯然仍與那幫中弟子時常保持聯絡,這又是為的什麼?若說這女子乃是為了要利用於她二哥,方自委身下嫁,但一個普通漁家子弟,縱然身材長得大些,又有何利用價值?這其中秘密,寶兒當真百思不得其解。隻聽那藍衫人朗聲道:“小生此番前來,第一件事,便是要請薑幫主將最近所作的那票買賣分下一半來,也好叫大家歡喜歡喜,至於那小妞兒,本是敝幫弟子攔下來的,亦請幫主將她發還。”船艙中薑風道:“哼,第二件?”藍衫人道:“你我兩幫實力相若,與其終年爭殺,互有損傷,何不結盟一體,隻要薑幫主肯答應一聲,憑我兩派之人力、物力,已不必困於淺水之中,大可出海與那紫髯龍一較長短……”語聲微頓,又道:“小生此乃出於誠意,但望薑幫主三思。”薑風似也有些被他打動,默然半晌,道:“那第三件呢?”藍衫人笑道:“這第三件事更是美不可言。想貴幫之中多是單身少女,敝幫之中卻多是寡男,你我兩幫結盟之後,兩幫弟子也可雙雙對對,成其佳偶,豈非武林一大佳話,至於小生與幫主……”話猶未了,船艙中薑風已暴怒喝道:“放屁!”一件暗器自艙中急飛而出,直打藍衫人麵門。那暗器體積不小,手勢卻是勁急無倫,兩下相隔雖有三五十丈,但暗器到了藍衫人麵前,勢道猶自不衰。藍衫人身子一側,將暗器抄在手中,卻竟是把茶壺。想那薑風竟能將茶壺一擲數十丈,這手上力道是何等驚人!寶兒暗中駭然,隻聽藍衫人大笑道:“幫主若是答應,固屬美事,若不答應,也不必發這麼大火氣。”薑風厲聲道:“我做的買賣與你無關,那小妹妹你更休想碰她一根手指。以你這奸猾無恥之徒,要與我天風幫結盟,除非做夢。你幫中弟子連豬狗都不如,更是休想沾著我幫中女子……”他一口氣將三件事都拒絕了,當真乾脆已極,痛快已極!藍衫人冷笑道:“幫主難道不怕小生無禮?”薑風道:“你有什麼手段,隻管使出來吧,我接著你的……”一條人影自艙中躍出,隻聽咚咚咚幾響,本自立在船頭的紅衣大漢,竟有兩人被他推下水裡。寶兒暗笑忖道:“這薑風好暴躁的脾氣!”凝目望去,隻見這人影身材竟極是瘦小,長發亦自分披肩頭,隻是燈影朦朧中分辨不出他麵目。藍衫人哈哈笑道:“薑幫主今日想必約來了不少高人做幫手,小生也正要領教領教!”薑風怒道:“你難道沒有約幫手麼?”藍衫人大笑道:“不錯不錯……”就在這時,正有一艘輕舟自寶兒麵前丈餘開外蕩過。周方突然伸手一寸白藤箱,方才暗算李名生的那條銀皮又自急射而出,“奪”的一聲,釘入輕舟船板裡。原來這道銀光竟是一條亮銀細練,練頭打造成鉤簾槍模樣,可發可收,甚是精巧。周方雙手一挫,便生將那輕舟拉了過來。舟上大漢怒喝一聲,揮槳向他當頭擊下,哪知周方藤箱突又射出一道輕煙,那大漢舉槳還未落下,身子搖了兩搖,竟“噗咚”一聲落入水裡。薑風目光轉處,怒喝道:“什麼人?拿下了……”四麵立刻有三五艘輕舟急駛而來。周方縱身躍上了輕舟,高舉雙手,大呼道:“薑幫主且慢動手,在下有機密大事相告。”薑風微一遲疑,道:“什麼事?”周方反手將李名生也拉上了船道:“幫主可願知道蕭配秋約來的幫手是些什麼人?”薑風還未答話,那藍衫人蕭配秋已怒喝道:“原來又是這兩個無恥之徒,弟兄們,拿他下來……”薑風怒喝道:“這兩人已入了天風水塘,還由你做得了主嗎?”微一揮手:“將他兩人護送前來。”本要來捕捉他們的五艘輕舟,此刻已變作保護他們,那蕭配秋雖然怒氣衝天,卻也未敢貿然動手。李名生回首向牛鐵娃道:“抱著那孩子,跟在船後麵走。”鐵娃瞧了瞧寶兒,寶兒點了點頭,鐵娃這才站直身子伸了個懶腰,麵上露出舒服已極的笑容,伸手挽起寶兒,大步走去。他身材遠較那些抬船的大漢們高大,塘水不過隻能沒及他胸腹而已,蕭配秋俯首望見了這麼條大漢,麵上也不禁露出驚羨之色,寶兒卻附在鐵娃身邊悄悄道:“垂下頭,暫時莫與你二弟招呼。”鐵娃點頭應了,隻見他那二弟正背對著他,雙手托著千鈞重物,自然萬萬不敢回過頭來瞧他的。周方、李名生躍上方舟頭,鐵娃放下寶兒,也跟著爬了上去,四個人渾身水淋淋的,那模樣當真狼狽不堪。但周方與李名生卻有個最大的本事,無論在多麼狼狽的情況下,這兩人都能擺出洋洋得意的樣子。寶兒早已見怪不怪,自也不覺驚奇,但一眼瞧見那薑風,卻差點驚奇得叫出聲來。隻見這薑風纖細的身子上穿著件柔絲錦袍,披散著的長發,眉如柳葉,目如秋水,嬌靨瑩白如玉,小嘴紅勝櫻桃……這性如烈火、暴跳如雷、滿口粗野之言的水上豪雄,竟是個身材窈窕、貌美如花的女子。寶兒瞧得呆了,暗歎忖道:“難怪那姓蕭的要作‘入幕之賓’,原來她是個女子,唉!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隻見李名生挺胸凸肚,雙手抱拳,朗聲道:“在下李名生,人稱白馬將軍,這位乃是錦衣侯周方周大俠。”船艙中突然有人失聲道:“錦衣侯?……不知閣下與紫衣侯有何關係?”語聲低沉有力,正是方才喝話之人。周方哈哈笑道:“在下與紫衣侯的關係麼……不說也罷。”蕭配秋也銳聲笑道:“好個無恥之徒,居然還要裝模作樣,想那紫衣侯是何等身份,你給他提鞋,都萬萬配不上……薑幫主,這廝與那姓李的隻是兩個騙子,你要聽他的話,便要上當了。”薑風麵色一沉,厲聲道:“聞道今日江湖中出了兩大騙子,專門走動武林大豪之家,招搖撞騙,竊財盜物,可就是你兩人麼?”周方麵不改色,哈哈笑道:“幫主一代人傑,怎能妄信人言?聽完了在下所敘之機密,再作斷論也不遲!”薑風冷“哼”一聲,道:“你說吧!”周方緩緩道:“幫主不知可曾聽說過,江湖間有位萬老夫人?身穿百袋裝,手持百寶杖……”薑風微微變色,道:“可是萬大俠之親娘?”周方道:“萬大俠立身嚴正,萬老夫人麼……嘿嘿!”他終究不敢以惡言相加,冷笑了兩聲,改口道:“這蕭配秋便是聽了萬老夫人的挑撥,才會對薑幫主你前兩月做的那票買賣起了謀奪之心,若非有萬老夫人在後麵撐腰,蕭配秋又怎敢闖入這天風水塘?”寶兒實未想到此事竟有那心狠手辣的萬老夫人插身其間,驚歎忖道:“蕭配秋有了這老毒婆做幫手,薑風隻怕要倒黴了。”目光無意間向船艙裡瞟了一眼,隻見那精致的船艙中並肩坐著四條錦衣大漢,四人年齡形貌雖不相同,但俱是神情沉猛,氣度威嚴,自有一種名家風範。四人端坐在椅上,動也不動,也未說話,但寶兒瞧了一眼,便知這四人也不是好惹的,萬老夫人也未必能勝得了他們。心頭轉念間,薑風也不知說了句什麼,但聞周方沉聲道:“幫主可知蕭配秋既已到了這裡,卻還遲遲不敢動手,是為了什麼?”薑風怒道:“這正是我要問你的,你問我則甚?”周方乾笑一聲,道:“昨日黃昏時,那萬老夫人突然走了,說是見著一人,要去將他追回來做幫手,直到今夜三更,才能回轉,蕭配秋此刻光說不動手便是為了拖延,要等她三更回來。”薑風目光一閃,厲聲道:“他不動手,我也要動手!”蕭配秋哈哈一笑道:“請,請,無論誰要與小生動手,隻管請到這上麵來,小生必定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