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也有個小小的院子。葉開退出門,院子裡陽光遍地,一條黑貓正懶洋洋地躺在樹陰下,瞪著牆角花圃間飛舞著的蝴蝶。想去抓,又懶得動。屋頂上當然沒有人。葉開也知道屋頂上已絕不會有人了,杜婆婆當然不會還在那裡等著他。他歎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這條貓一樣,滿心以為隻要一出手,就可以抓住那蝴蝶。其實它就算不懶,也一樣抓不到蝴蝶的。蝴蝶不是老鼠,蝴蝶會飛。蝴蝶飛得更高了。突然間,一雙手從牆外伸進來,拍的一聲,就將蝴蝶夾住。蝴蝶不見了,手也不見了。牆頭上卻已有個人在坐著。牆外是一片荒瘠的田地,也不知種的是麥子,還是韭菜。在這種地方,無論種什麼,都不會有好收成的,但卻還是要將種子種下去。這就是生活。每個人都要活下去,每個人都得要想個法子活下去。荒田間,也有些破爛的小屋,他們才是這貧窮的荒地上,最貧窮的人。在這小屋子裡長大的孩子,當然一個個都麵有菜色。但孩子畢竟還是孩子,總是天真的。現在正有七八個孩子,圍在牆外,睜大了眼睛,看著樹下的一個人。坐在牆頭上的葉開,也正在看著這個人。這人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皮膚雪白粉嫩,笑起來一邊一個酒渦。她也許並不能算是個美人,但卻無疑是個很可愛的女人。現在她穿著件輕飄飄的月白衫子,雪白的脖子上,戴著個金圈圈,金圈圈上還掛著兩枚金鈴鐺。她手上也戴著個金圈圈,上麵也有兩枚金鈴鐺,風吹過的時候,全身的鈴鐺就“叮鈴鈴”地響。但剛才她並不是這種打扮的,剛才她穿著的是件大紅衣裳。剛才她站在旗杆上,現在卻站在樹下。她麵前擺著張破木桌子,桌上擺著一個穿紅衣服的洋娃娃,一麵刻著花的銀牌,一塊紫水晶,一條五顏六色的帶子,一對繡花荷包,一個鳥籠,一個魚缸。她剛抓來的那隻蝴蝶,也和這些東西放在一起。誰也想不出她是從什麼地方,將這些東西弄到這裡來的。最妙的是,鳥籠裡居然有對金絲雀,魚缸裡居然也有雙金魚。孩子們看著她,簡直就好像在看著剛從雲霧中飛下來的仙女。她拍著手,笑道:“好,現在你們排好隊,一個個過來拿東西,但一個人隻能選一樣拿走,貪心的人我是要打他屁股的。”孩子們果然很聽話。第一個孩子走過,直著眼睛發了半天愣,這些東西每樣都是他沒看過的,他實在已看得眼花撩亂,到最後才選了那麵銀牌。第二個孩子選的是金絲雀。大眼睛的少女笑道:“好,你們都選得很好,將來一個可以去學生意,一個可以去學做詩。”兩個孩子都笑了,笑得很開心。第三個是女孩子,選的是那繡花荷包。第四個孩子最小,正在流著鼻涕,選了半天,竟選了那隻死蝴蝶。少女皺了皺眉,道:“你知不知道彆的東西比這死蝴蝶好?”孩子點了點頭。少女道:“那麼你為什麼要選這隻死蝴蝶呢?”孩子囁嚅著,吃吃道:“因為我選彆的東西,他們一定會想法子來搶走的,我又打不過他們,不好的東西才沒有人搶,我才可以多玩幾天。”少女看著他,忽然笑了,嫣然道:“想不到你這孩子倒很聰明。”孩子紅著臉,垂下頭。少女眨著眼,又笑道:“我認得一個人,他的想法簡直就跟你完全一樣。”孩子忍不住道:“他打不過彆人?”少女道:“以前他總是打不過彆人,所以也跟你一樣,總是情願自己吃點虧。”孩子道:“後來呢?”少女笑道:“就因為這緣故,所以他就拚命地學本事,現在已沒有人打得過他了。”孩子也笑一笑,道:“現在好東西一定全是他的了。”少女道:“不錯,所以你若想要好東西,也得像他一樣,去拚命學本事,你懂不懂?”孩子點頭道:“我懂,一個人要不被彆人欺負,就要自己有本事。”少女嫣然道:“對極了。”她從手腕上解下個金鈴鐺,道:“這個給你,若有彆人搶你的,你告訴我,我就打他屁股。”孩子卻搖搖頭,道:“現在我不要。”少女道:“為什麼?”孩子道:“因為你一定會走的,我要了,遲早還是會被搶走,等以後我自己有了本事,我自然就會有很多好東西的。”少女拍手道:“好,你這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孩子眨著眼,道:“是不是就跟你那朋友一樣?”少女道:“對極了。”她忽然彎下腰,在這孩子臉上親了親。孩子紅著臉跑走了,卻又忍不住回過頭問道:“那個拚命學本事的人,叫什麼名字?”少女道:“你為什麼要問?”孩子道:“因為我要學他,所以我要把他的名字記在心裡。”少女眨著眼,柔聲道:“好,你記著,他姓葉,叫葉開。”孩子們終於全都走了。少女伸了個懶腰,靠在樹上,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正在瞟著葉開。葉開在微笑。少女眼波流動,悠然道:“你得意什麼?我隻不過叫一個流鼻涕的小鬼來學你而已。”葉開笑道:“其實他應該學你的。”少女道:“學我什麼?”葉開道:“隻要看見好東西,就先拿走再說,管他有沒有人來搶呢!”少女咬著嘴唇,瞪著他,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道:“但若是我真喜歡的東西,就算有人拿走,我遲早也一定要搶回來的,拚命也要搶回來。”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可是丁大小姐喜歡的東西,又有誰敢來搶呢?”少女也笑了,嫣然道:“他們不來搶,總算是他們的運氣。”她笑得花枝招展,全身的鈴鐺也開始“叮鈴鈴”地直響。她的名字就叫丁靈琳。她身上的鈴鐺,就叫丁靈琳的鈴鐺。丁靈琳的鈴鐺並不是很好玩的東西,也並不可笑。非但不可笑,而且可怕。事實上,江湖中有很多人簡直對丁靈琳的鈴鐺怕得要命。但葉開卻顯然不怕。這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沒什麼是他害怕的。丁靈琳笑完了,就又瞪起眼睛看著他,道:“喂,你忘了沒有?”葉開道:“忘了什麼?”丁靈琳道:“你要我替你做的事,我好歹已替你做了。”葉開道:“哦?”丁靈琳道:“你要我冒充路小佳,去探聽那些人的來曆。”葉開道:“你好像並沒有探聽出來。”丁靈琳道:“那也不能怪我。”葉開道:“不怪你怪誰?”丁靈琳道:“怪你自己,你自己說他不會這麼早來的。”葉開道:“我說過?”丁靈琳道:“你還說,就算他來了,你也不會讓我吃虧。”葉開道:“你好像也沒有吃虧。”丁靈琳恨恨道:“但我幾時丟過那種人?”葉開道:“誰叫你整天正事不做,隻顧著去欺負彆人。”丁靈琳的眼睛突然瞪得比鈴鐺還圓,大聲道:“彆人?彆人是誰?你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到現在還幫著她說話?”葉開苦笑道:“至少她並沒有惹你。”丁靈琳道:“她就是惹了我,我看見她在你旁邊,我就不順眼。”彆人還以為她在為了路小佳吃醋,誰知她竟是為了葉開。她對路小佳說的那些話,原來也隻不過是說給葉開聽的。她的手叉著腰,瞪著眼睛,又道:“我追了你三個多月,好容易才在這裡找到你,你要我替你裝神扮鬼,我也依著你,我有哪點對不起你,你說!”葉開還有什麼話可說的?丁靈琳跺著腳,腳上也有鈴鐺在響,但她說話卻比鈴鐺還脆還急。葉開就算有話說,也沒法子說得出來。丁靈琳道:“我問你,你明明要對付萬馬堂,為什麼又幫著他的女兒?那小丫頭究竟跟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關係?”葉開道:“什麼關係也沒有。”丁靈琳冷笑道:“好,這是你說的,你們既然沒有關係,我現在就去殺了她。”丁大小姐說出來的話,一向是隻要說得出,就做得到的。葉開隻有趕緊跳下來,攔住她,苦笑道:“我認得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個,你難道要把她們一個個全都殺了?”丁靈琳道:“我隻殺這一個。”葉開道:“為什麼?”丁靈琳道:“我高興。”葉開歎了一口氣,說道:“好吧,你究竟要我怎麼樣?”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道:“第一,我要你以後無論到哪裡去,都不許甩開我。”葉開道:“嗯。”丁靈琳的大眼睛眯起來了,用她那晶瑩的牙齒,咬著纖巧的下唇,用眼角瞟著葉開,道:“還有,我要你拉著我的手,到鎮上去走一圈,讓每人都知道我們是……是好朋友,你答不答應?”葉開又歎了口氣,苦笑道:“莫說隻要我拉著你的手,就算要我拉著你的腳都沒關係。”丁靈琳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身上的鈴鐺又在“叮鈴鈴”地響,就好像她的笑聲一樣清悅動人。烈日。大地被烘烤得就像是一張剛出爐的麥餅,草木就是餅上的蔥。你若伸手去摸一摸,就會感覺出它是熱的。馬芳鈴打著馬,狂奔在草原上。草原遼闊,晴空萬裡。一粒粒珍珠般的汗珠,沿著她纖巧的鼻子流下來,她整個人都像是在烤爐裡。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裡去。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是個多麼可憐的人,她忽然對自己起了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憫。她雖然有個家,但家裡卻已沒有一個可以了解她的人。沈三娘走了,現在連她的父親都已不在。朋友呢?沒有人是她的朋友,那些馬師當然不是,葉開……葉開最好去死。她忽然發覺自己在這世界上竟是完全無依無靠的。這種感覺簡直要令她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