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倌、張老實、丁老四,當然已全都進來了,好像都在等著路小佳吩咐。但路小佳卻仿佛一直沒有發覺他們存在。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回頭去看他們一眼,卻冷冷道:“這裡有沒有替我付錢的人?”陳大倌立刻賠笑道:“有,當然有。”路小佳道:“我要的你全能做到?”陳大倌道:“小人一定儘力。”路小佳冷冷道:“你最好儘力。”陳大倌道:“請吩咐。”路小佳道:“我要五斤花生,要乾炒的,不太熟,也不太生。”陳大倌道:“是。”路小佳道:“我還要一大桶熱水,要六尺高的大木桶。”陳大倌道:“是。”路小佳道:“還得替我準備兩套全新的內衣,麻紗和府綢的都行。”陳大倌道:“兩套?”路小佳道:“兩套,先換一套再殺人,殺人後再換一套。”陳大倌道:“是。”路小佳道:“花生中若有一顆壞的,我就砍斷你的手,有兩顆,就要你的命。”陳大倌倒抽了口涼氣,道:“是。”葉開忽然道:“你一定要洗過澡才殺人?”路小佳道:“殺人不是殺豬,殺人是件很乾淨痛快的事。”葉開帶著笑道:“被你殺的人,難道也一定要先等你洗澡?”路小佳冷冷道:“他可以不等,我也可以先砍斷他的腿,洗過澡後再要他的命。”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想不到你殺人之前還有這麼多麻煩。”路小佳道:“我殺人後也有麻煩。”葉開道:“什麼麻煩?”路小佳道:“最大的麻煩。”葉開道:“女人?”路小佳道:“這是你說的第二句聰明話。”葉開笑道:“男人最大的麻煩本就是女人,這道理隻怕連最笨的男人也懂的。”路小佳道:“所以你還得替我準備個女人,要最好的女人。”陳大倌遲疑著,道:“可是剛才那位穿紅衣服的姑娘如果又來了呢?”路小佳忽然又笑了,道:“你怕她吃醋?”陳大倌苦笑道:“我怎麼不怕,我這腦袋很容易就會被敲碎的。”路小佳道:“你以為她真是來找我的?”陳大倌道:“難道不是?”路小佳道:“我根本從來就沒有見過她這個人。”陳大倌怔了怔,道:“那麼她剛才……”路小佳沉下了臉,道:“你難道看不出她是故意來搗亂的!”陳大倌怔住。路小佳道:“那一定是你們泄露了風聲,她知道我要來,所以就搶先來了。”陳大倌道:“來乾什麼呢?”路小佳冷冷道:“你為何不問她去?”陳大倌眼睛裡忽然露出種驚懼之色,但臉上卻還是帶著假笑。這假笑就好像是刻在他臉上的。陳大倌的綢緞莊並不大,但在這種地方,已經可以算是很有氣派了。今天綢緞莊當然不會有生意,所以店裡麵兩個夥計也顯得沒精打采的樣子,隻希望天快黑,好趕回家去,他們在店裡雖然是夥計,在家裡卻是老板。陳大倌並沒有在店裡停留,一回來就匆匆趕到後麵去。穿過後麵小小的一個院子,就是他住的地方。他永遠想不到院子裡竟有個人在等著他。院子裡有棵榕樹,葉開就站在樹下,微笑著,道:“想不到我在這裡?”陳大倌一怔,也立刻勉強笑道:“葉公子怎麼沒有在陪路小佳聊天?兩位剛才豈非聊得很投機?”葉開歎了口氣,道:“他連顆花生都不讓我吃,我卻餓得可以吞下一匹馬。”陳大倌道:“我正要趕回來起火燒水的,廚房裡也還有些飯菜,葉公子若不嫌棄……”葉開搶著道:“聽說陳大嫂燒得一手好菜,想不到我也有這口福嘗到。”陳大倌歎了口氣,道:“隻可惜葉公子今天來得不巧,正趕上她有病。”葉開皺眉道:“有病?”陳大倌道:“而且病得還不輕,連床都下不來。”葉開突然冷笑,道:“我不信。”陳大倌又怔了怔,道:“這種事在下為什麼要騙葉公子?”葉開冷冷道:“她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怎麼就忽然病了?我倒要看看她得的什麼怪病。”他沉著臉,竟好像準備往屋裡闖。陳大倌垂下頭,緩緩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帶公子去看看也好。”他真的帶著葉開從客廳走到後麵的臥房,悄悄推開門,掀起了簾子。屋裡光線很暗,窗子都關得嚴嚴的,充滿了藥香。一個女人麵向著牆,睡在床上,頭發亂得很,還蓋著床被,果然是在生病的樣子。葉開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倒錯怪你了。”陳大倌賠笑道:“沒關係。”葉開道:“這麼熱的天,她怎麼還蓋被?沒病也會熱出病來的。”陳大倌道:“她在打擺子,昨天晚上蓋了兩床被還在發抖。”葉開忽然笑了笑,淡淡道:“死人怎麼還會發抖的呢?”這句話沒說完,他的人已衝了進去,掀起了被。被裡是紅的。血是紅的!人已僵硬冰冷。葉開輕輕的蓋起了被,就好像生怕將這女人驚醒。他當作她永不會醒。葉開歎息了一聲,慢慢地回過頭。陳大倌還站在那裡,陰沉沉的笑容——就仿佛刻在臉上的。葉開歎道:“看來我已永遠沒有口福嘗到陳大嫂做的菜了。”陳大倌冷冷道:“死人的確不會做菜。”葉開道:“你呢?”陳大倌道:“我不是死人。”葉開道:“但你卻應該是的。”陳大倌道:“哦?”葉開道:“因為我已在棺材裡看過你。”陳大倌的眼皮在跳,臉上卻還是帶著微笑——這笑容本就是刻在臉上的。葉開說道:“要扮成陳大倌的確並不太困難,因為這人本就整天在假笑,臉上本就好像在戴著個假麵具。”陳大倌冷冷道:“所以這人本就該死。”葉開道:“但你無論扮得多像,總是瞞不過他老婆的,天下還沒有這麼神秘的易容術。”陳大倌道:“所以他的老婆也該死。”葉開道:“我隻奇怪,你們為什麼不將他老婆也一起裝進棺材裡?”陳大倌道:“有個人睡在這裡總好些,也免得夥計疑心。”葉開道:“你想不到還是有人疑心。”陳大倌道:“的確想不到。”葉開道:“所以我也該死。”陳大倌忽然歎了口氣,道:“其實這件事根本就和你完全沒有關係。”葉開點點頭,道:“我明白,你們為的是要對付傅紅雪。”陳大倌也點點頭,道:“他才真的該死。”葉開道:“為什麼?”陳大倌冷笑道:“你不懂?”葉開道:“隻要是萬馬堂的對頭都該死?”陳大倌的嘴閉了起來。葉開道:“你們是萬馬堂找來的?”陳大倌的嘴閉得更緊。但是他的手卻鬆開了,手本是空的,此刻卻有一蓬寒光暴雨般射了出來。就在這同一刹那間,窗外也射入了一點銀星,突然間,又花樹般散開。一點銀星竟變成了一蓬花雨,銀光閃動,亮得令人連眼睛都張不開。也就在這同一刹那間,一柄刀已插入了“陳大倌”的咽喉。他至死也沒有看見這柄刀是從哪裡來的。刀看不見,暗器卻看得見。暗器看得見,葉開的人卻已不見了。接著,滿屋閃動的銀光、花雨也沒有了消息。葉開的人還是看不見。風在窗外吹,屋子裡卻連呼吸都沒有。過了很久,突然有一隻手輕輕地推開了窗子,一隻很好看的手,手指很長,指甲也很乾淨。但衣袖卻臟得很,又臟、又油、又膩。這絕不是張老實的手,卻是張老實的衣袖。一張臉悄悄地伸進來,也是張老實的臉。他還是沒有看見葉開,卻看見陳大倌咽喉上的刀。他的手突然僵硬。然後他自己咽喉上也突然多了一柄刀。他至死也沒有看見這柄刀。插在彆人咽喉上的刀,當然就已沒有危險,他當然看得見。不幸的是,他隻看見了這柄刀。難道真的隻有看不見的刀,才是最可怕的?葉開輕煙般從屋頂上掠下來,先拾取了兩件暗器,再拔出了他的刀。他凝視著他的刀,表情忽然變得非常嚴肅,嚴肅得甚至已接近尊敬。“我絕不會要你殺死多餘的人,我保證,我殺的人都是非殺不可的!”宋老板張開了眼睛。屋子裡有兩個人,兩個人都睡在床上,一個女人麵朝著牆,睡的姿勢幾乎和陳大倌的妻子完全一樣,隻不過頭發已灰白。他們夫妻年紀都已不小。他們似乎都已睡著。直到屋子裡有了第三個人的聲音時,宋老板才張開眼睛。他立刻看見了一隻手。手裡有兩樣很奇怪的東西,一樣就像是山野中的芒草,一樣卻像是水銀凝結成的花朵。他再抬頭,才看見葉開。屋子裡也很暗,葉開的眼睛卻亮得像是兩盞燈,正凝視著他,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宋老板搖了搖頭,目中充滿了驚訝和恐懼,連脖子都似已僵硬。葉開道:“這是暗器。”宋老板道:“暗器?”葉開道:“暗器就是種可以在暗中殺人的武器。”宋老板也不知是否聽懂,但總算已點了點頭。葉開道:“這兩樣暗器,一種叫‘五毒如意芒’,另一種叫‘火樹銀花’,正是采花蜂潘伶的獨門暗器。”宋老板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勉強笑道:“這兩位大俠的名字我從未聽說過。”葉開道:“他們不是大俠。”宋老板道:“不是?”葉開道:“他們都是下五門的賊,而且是采花賊。”他沉下了臉,接著道:“我一向將彆人的性命看得很重,但他們這種人卻是例外。”宋老板道:“我懂……沒有人不恨采花賊的。”葉開道:“但他們也是下五門中,最喜用暗器的五個人。”宋老板道:“五個人?”葉開道:“這五個人就叫做江湖五毒,除了他們兩個人,還有三個更毒的。”宋老板動容道:“這五個人難道已全都來了?”葉開道:“大概一個也不少。”宋老板道:“是什麼時候來的?”葉開道:“前天,就是有人運棺材來的那一天。”宋老板道:“我怎麼沒看見那天有五個這樣的陌生人到鎮上來!”葉開道:“那天來的還不止他們五個,隻不過全都是躲在棺材中來的,所以鎮上沒有人發現。”宋老板道:“那駝子運棺材來,難道就是為了要將這些人送來?”葉開道:“大概是的。”宋老板道:“現在他們難道還躲在棺材裡?”葉開道:“現在棺材裡已隻有死人。”宋老板鬆了口氣,道:“原來他們全都死了。”葉開道:“隻可惜死的不是他們,是彆人。”宋老板道:“怎麼會是彆人?”葉開道:“因為他們出來時,就換了另一批人進去了。”宋老板失聲道:“換了什麼人進去?”葉開道:“現在我隻知道采花蜂換的是陳大倌,潘伶換的是張老實。”宋老板道:“他……他們怎麼換的?”葉開道:“這鎮上有個人,本是天下最善於易容的人!”宋老板道:“誰?”葉開道:“西門春。”宋老板皺眉道:“西門春又是誰呢?我怎麼也從未聽見過?”葉開道:“我現在也很想找出他是誰,我遲早總會找到的。”宋老板道:“你說他將采花蜂扮成陳大倌,將潘伶扮成了張老實?”葉開點點頭,道:“隻可惜無論多精妙的易容術,也瞞不過自己親人的,所以他們第一個選中的就是張老實。”宋老板道:“為什麼?”葉開道:“因為張老實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而且很少洗澡,敢接近他的人本就不多。”宋老板道:“所以他就算變了樣子,也沒有人會去注意的。”葉開道:“隻可惜像張老實、丁老四這樣的人,鎮上也沒幾個。”宋老板道:“他們為什麼要選中陳大倌呢?”葉開道:“因為他也是個很討厭的人,也沒有什麼人願意接近他。”宋老板道:“但他卻有老婆。”葉開道:“所以他的老婆也非死不可。”宋老板歎了口氣,道:“這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了。”他歎息著,想坐起來,但葉開卻按住了他的肩,道:“我對你說了很多事,也有件事要問你。”宋老板道:“請指教。”葉開道:“張老實既然是潘伶,陳大倌既然是采花蜂,你是誰呢?”宋老板怔了怔,訥訥道:“我姓宋,叫宋大極,隻不過近來已很少有人叫我名字。”葉開道:“那是不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你老奸巨猾,沒有人敢纏你。”宋老板勉強笑道:“幸好那些人還沒有選中我作他們的替身。”葉開道:“哦?”宋老板道:“我想,葉公子總不會認為我也是冒牌的吧。”葉開道:“為什麼不會?”宋老板道:“我這黃臉婆,跟了我幾十年,難道還會分不出我是真是假?”葉開冷冷道:“她若已是死人的話,就分不出真假來了。”宋老板失聲道:“我難道還會跟死人睡在一張床上不成?”葉開道:“你們還有什麼事做不出的?莫說是死人,就算是死狗……”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床上睡著的老太婆突然歎息著,翻了個身。葉開的話說不下去了。死人至少是不會翻身的。隻聽他老婆喃喃自語,仿佛還在說夢話……死人當然也不會說夢話。葉開的手縮了回去。宋老板目中露出了得意之色,悠然道:“葉公子要不要把她叫起來,問問她?”葉開隻好笑了笑,道:“不必了。”宋老板終於坐了起來,笑道:“那麼就請葉公子到廳上奉茶。”葉開道:“也不必了。”他似乎已不好意思再呆下去,已準備要走,誰知宋老板突然抓起那老太婆的腕子,將她整個人向葉開擲過來。這一著當然也很出入意外,葉開正不知是該伸手去接,還是不接。就在這時,被窩裡已突然噴出一股煙霧。淺紫色的煙霧,就像是晚霞般美麗。葉開剛伸手托住那老太婆,送回床上,他自己的人已在煙霧裡。宋老板看著他,目中帶著獰笑,等著他倒下去。葉開居然沒有倒下去。煙霧消散時,宋老板就發現他的眼睛還是和剛才一樣亮。這簡直是奇跡。隻要聞到一絲化骨瘴,鐵打的人也要軟成泥。宋老板全身都似已因恐懼而僵硬。葉開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果然是你。”宋老板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葉開道:“若不知道,我現在已倒了下去。”宋老板道:“你來的時候已有準備?”葉開笑了笑,道:“我既然已對你說了那些話,你當然不會再讓我走的,若是沒有準備,我怎麼還敢來?”宋老板咬著牙,道:“但我卻想不出你怎能化解我的化骨瘴。”葉開道:“你可以慢慢地去想。”宋老板眼睛又亮了。葉開道:“隻要你說出是誰替你易容改扮的,也許還可以再想個十年二十年。”宋老板道:“我若不說呢?”葉開淡淡道:“那麼你隻怕永遠沒時間去想了。”宋老板瞪著他,冷笑道:“也許我根本不必想,也許我可以要你自己說出來。”葉開道:“你連一分機會也沒有。”宋老板道:“哦?”葉開道:“隻要你的手一動,我就立刻叫你死在床上。”他的語調溫文,但卻充滿一種可怕的自信,令人也不能不信。宋老板看著他,長長歎了口氣,道:“我連你究竟是誰都不知道,但是我卻相信你。”葉開微笑道:“我保證你絕不會後悔的。”宋老板道:“我若不說,你永遠想不到是誰……”他這句話並沒有說完。突然間,他整個人一陣痙攣,眼睛已變成死黑色,就好像是兩盞燈突然熄滅。葉開立刻竄過去,就發現他脖子上釘著一根針。慘碧色的針。杜婆婆又出手了!她果然沒有死。她的人在哪裡?難道就是宋老板的妻子?但那老太婆的人卻已軟癱,呼吸也已停頓,化骨瘴並不是人人都可以像葉開一樣抵抗的。斷腸針是從哪裡打來的呢?葉開抬起頭,才發現屋頂上有個小小的氣窗,已開了一線。他並沒有立刻躥上去。他很了解斷腸針是種什麼樣的暗器。剛才他是從什麼地方進來,現在也要從什麼地方出去。因為他知道這是條最安全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