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萬錦灘,赴黃河水之時,他滿懷悲憤,唯有一念依然火紅熾熱,死死攥在心頭不肯丟棄。不悔,不甘,不願。眼前再也看不見殘陽照耀著的河水,那壯麗的萬點金霞逐漸被浮起的黑暗遮掩。廝殺、呐喊、慘呼,也漸漸聽不見了,染滿血汙的盔甲帶著身體下沉,口鼻中嗆入含著粗糲砂粒的河水,胸腔逐漸悶痛,但發絲和肢體卻奇異般地輕盈起來,連帶著重傷的左臂也像恢複了行動。他想起幼時母親曾經說過,人死後,都是要喝孟婆湯的,洗去今世的記憶,再去人間走一遭。生而為人又如何?看儘朝政汙濁,官吏傾軋,憤然上書彈劾李綱不懂兵事,而後竟要更名流離他鄉。目睹天地一朝傾覆,金甌破碎,他疏儘家財,招募義軍,浴血堅守孤城,卻仍無法擋住踐踏關陝河山的金人鐵蹄。哪怕揮刃搏殺至最後一刻,也無法憑孤勇之力保住全心信任著他的父老百姓。原來,這一世,他看儘了這麼多的苦難,用儘了這麼多的氣力,卻就要迎來結束了。他停止了掙紮,讓無邊無際的黃河吞沒他。黑暗的河水之上,再之上,是陝州千萬年來未曾改變的烈風和驕陽。魂魄將要散儘之時,像有人大力地拖拽著他的身體。離了冰冷沉重的河水,肺腑裡吸入甘美的山野之氣,他痛苦地咳嗽起來,連帶著渾身的傷處一起疼痛。他像是被放入油鍋烹炸上幾遭,縱使他有鐵打的剛毅心性,也再難忍受,隻是怕被女真人俘虜,不肯墮了心誌開口呻吟。顛簸間,他睜開眼簾,勉強看見像是兩個宋人打扮的後生。他們砍了幾條樹枝,纏縛了篷布,將他放在上麵,一步步拖回遠方的營寨中去。1、建炎九年秋,皇宋北伐,天子親征,天下震動。陝州城地處要塞,靖康年間吃儘了兵禍苦頭,建炎新宋已立十載,全城無不切盼一朝踏平燕京,舒張誌氣。自從趙官家禦駕親征,北伐檄文遍誦各地之時,陝州全城百姓都沸然起來。李節度身著銀盔銀甲,率領浩蕩大軍出城。滿城父老送至三十裡外,直到看不見那麵獵獵飄揚的中流砥柱大旗方才回轉。本次戰事重大,李彥仙隻留下邵雲在平陸鎮守,弟弟李夔在後方接應,其餘部屬皆隨軍出征。陝州城內也是一片肅殺之氣,雖說白日裡依然是一派煙火平安景象,但日頭還暮時,城門便早早落鎖。婦女孩子閉門不出,青壯組成了巡邏隊,夜夜沿街舉火執杖,見到陌生臉麵便要仔細盤問,提防金人細作。邵舟是李彥仙心腹部將邵雲的幼弟,今年才十七歲,李彥仙巡視平陸之時,看他年紀雖小,卻機靈懂事,很是喜歡,就帶在身邊做勤務安置一職。這次大軍出征,邵舟不慎染了傷寒,好了之後卻已經失了時期,沒法跟隨。好在邵舟是個樂天性子,彆人整日唉聲歎氣,後悔沒趕上這潑天的戰事,他卻在後衙忙活,渾不見抱怨。這日到了晚間,蒼藍的天宇掛上一勾金黃的半月。邵舟吃了晚飯便草草抹了嘴,急步回了後廚,端了一碗黑皸的滾燙藥湯出來,躡手躡腳想要溜到東廂裡去。他剛走了幾步,肩上便被人摑了重重一掌。邵舟吃了這一驚,差點灑了藥湯,再看原來是和他熟識的玩伴梁大剛,現在府衙做著衛戍一職。這人比他高大許多,站在麵前能擋掉一半月光,剛才他隻顧小步快走,倒沒料到什麼時候被這廝抓了個正著。“俺隻問你,你每日偷摸熬這些湯藥給誰?是不是那天你和王七拖回來的那個細作?你平時在節度麵前得臉麵,更要仔細些個,沒得被細作混進來壞了大事!”邵舟聽到他說自己救回來的好漢是細作,立時皺起眉來。但他性格溫吞,不善大聲大氣爭吵,隻是牢牢護著那罐藥湯,免得再被推搡一下,潑灑了倒耽誤了屋裡那人。“你直恁誣陷好人,那好漢身上剜出來十幾個箭頭都是女真人的燕尾鏃,這須做不得假!況且他左臂那記刀傷甚重,怕是好了也再提不了刀舞不了劍,叫我說,殺女真人的都是好漢子,我反正是沒法子把他扔在萬錦灘上不管!”衝著好友抱怨了一通,邵舟繼續往東廂走去,梁大剛麵皮發燒,隻好也大步跟上,先是看了一下周圍,又壓低了聲音,“可你不覺得,這人長得和節度也忒像了嗎!不對,是簡直一模一樣!隻是黑些,瘦些,臉上又有了傷!”邵舟隻低著頭裝沒聽見,伸手一推東廂房門,像隻貓兒似地溜了進去。梁大剛在外麵唉了一聲,重重地跺了下腳,終究放心不下,也跟著進去看個究竟。清冷的月光從窗欞中斜斜探進來,正巧照亮那個人在炕上的單薄身影,恰像是躺在一汪青玉色的水窪裡。見兩人一前一後進來,他也隻是略微瞥了一眼,便再無言語。屋裡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藥草氣息,還有淡淡的血腥味,懸著的幾根繩索上都掛滿了敷裹傷口的細棉布。梁大剛知道剛才交談的言語都被這人聽到,頓時就有些訕訕起來,搓著手指頭想說點什麼,又見那人冷冷地移開了視線,竟是不願發一語的模樣。邵舟倒像是習慣了這人的脾氣,脫了靴子跪在炕邊,要把他扶起來喝下湯藥。“某此生隻知殺金人,報家國血仇,不知細作為何營生。”那人脾氣矜傲,揮手推開了邵舟遞過來的藥碗,嗓音嘶啞,像是夜梟鳴月一般。梁大剛更是尷尬,咳嗽了幾聲:“非是要誤會好漢,隻是最近國戰在即,所以城內查訪嚴密。”那人悚然一驚,“甚麼國戰?陝州失陷後,完顏婁室又要南下了嗎?”邵舟聽到依舊不言,見那人不願意喝藥,便放在一旁的幾案上。倒是梁大剛聽這不明不白的言語著急起來,“你這漢子好不曉事,陝州如何會失陷,李節度帶著俺們兄弟苦守了八年,中流砥柱的軍旗也是趙官家賜的,完顏婁室早在堯山一戰裡就被俺們皇宋將士陣斬,死了的鬼還能活過來帶兵不成!”他兀自絮叨,邵舟卻向他使了個眼色,抱過一床棉被,給那人仔細蓋好後便拉著同伴出了房門。“你恁奇怪,這人也不曉事!”梁大剛憤憤。“溺水久了,腦子估計有點問題。”邵舟袖著手走在月光下,原本還有些稚氣的麵龐繃出嚴肅的線條,“許是記混了之前戰事也未可知,總之,咱們救他沒錯就行。”秋夜清涼,月過中天,兩人走過的草地上掛了一層慘白的夜霜,城內傳來幾聲遼遠的更梆之聲。邵舟把梁大剛送出府衙,略一拱手便不複剛才的從容姿態,顧不得袍襟靴底已被霜凍沾濕,急忙一路小跑回去,像是一隻機警的狐狸穿梭在夜色裡。他回到東廂房,先看了一眼幾案上的藥碗,頓時鬆了口氣,原來那人還是肯按時服藥的。“你怕我尋死?”“怕的。”邵舟尋了一塊熬煮過的乾淨棉布,在銅盆裡沾濕了水,擰乾了準備給那人擦身——重傷之人久臥容易生出褥瘡,需得人照顧換洗翻身。“之前跟著大哥,他打仗,我救人,有些抬下來的好漢子受不住自己同袍都走了,轉臉在看不見的地方就抹了脖子。”他聽到那人冷笑了一聲:“今年是何年份?”“建炎九年秋,官家還都東京已有七年。”“朝廷不是苟和臨安嗎?如何又能興複舊都?你莫作些謊話哄我。”“知道將軍不信這些,口說無憑,明日小子隻將這幾年的邸報拿來給將軍看。”屋裡的人們沉默了下來,邵舟服侍完了又將棉被蓋了回去,見那人不再說話,就重新出了房門。他長籲出一口氣,從袖袋裡拿出一方銅印,細細檢視。那銅印小小一方,觸手溫潤,紐鼻上的係帶已經微有磨損,顯然是那人貼身私物。一麵陰刻,著“長樂安康”四字,一麵陽刻,著“少嚴”兩字,銀鉤鐵劃,徘徊俯仰之間自有一股逼人的英風銳氣。2、“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天氣一日冷似一日,府衙外有孩童蹦跳玩耍,稚嫩的歌聲透過院牆傳過來,倒讓萬象蕭疏的冬日也多了幾分鮮活的氣息。那人能起床後,還是一樣不言不語,也不愛出門,隻在後院的甘棠樹下的一張竹躺椅上長日歇著。初冬的陽光隻有微弱的暖意,透過枯瘦的枝椏在他清瘦的臉上落下斑駁光影。他看完了邵舟搬過來這幾年的邸報,更是沉默,不問話,也不笑。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愈發清亮,偶爾看人一眼,冷得像是槍尖上落下的一抹雪花。軍醫來過,跟邵舟歎氣,“他的左臂筋脈廢了,以後開不得弓,也用不了槍刀,陰雨天更是難熬,隻能這樣了。”邵舟趕緊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讓軍醫回去,還沒回身,就聽到後麵那人開口:“你姓邵,認識邵雲嗎?”邵舟心裡打了個突,“正是家兄。”“他在何處?出征了?”“並未,李節度安排他鎮守平陸了。這幾日官家禦駕已經到了平陸,家兄陪侍宴席,受到恩賞表彰。最近沒有書信往來,戰事吃緊,興許是護送官家北上去了。”沉默。邵舟偷眼看去,見到那人用袍袖遮住了臉,攥緊的拳頭抵在牙關之間,肩頭久久抽動一下,像在極力克製著洶湧欲泄的心潮。他當然記得邵雲,同甘苦、共患難的戰友,視他如將如兄的同袍,但他最後卻不能救邵雲逃出生天。平陸失陷,從敗逃回來的殘兵泣不成聲的話裡,他拚湊出一幅慘絕人寰的圖景。邵雲義烈憤激,堅持不降,完顏婁室令人用鐵釘打穿邵雲的骨頭,把他的身體釘銬在木架上,抬到城內東門處示眾。邵雲衣衫襤褸,露出背部的黑色紋身,引來一名惡少走上前來撫摸,和旁邊的同伴笑謔說:“好紋身,可為吾刀鞘。”邵雲大怒,帶著木架子奮力撲打對方,又被拉回原地。邵雲在寒風中被釘銬了四天,水米不進。第五天,婁室下令把他淩遲。行刑中,邵雲滿嘴含血,噴了金軍一臉,剜眼、摘肝,邵雲依舊罵聲不斷,直至氣絕身亡。他聽聞慘訊之後的當晚,失態至近乎瘋狂。他策馬入城,焚儘了城內所有的道觀和寺廟,一劍劍削碎了供奉在香案上的泥雕木塑。趕來的士兵們打起火把,沉默地站在他身邊——他放眼望去,各個兒郎都是年輕到令人心疼的麵龐,是他不惜金銖,不惜情義留住的李家軍。聽聞同袍身遭慘禍,有人淚痕滿麵,有人切齒痛恨,卻無一人言降,言逃,言敗。“天地不仁,神佛無眼!”連他的那匹神駿坐騎似也知道主人的悲憤,不住地噴鼻頓蹄,他勒住韁繩,平舉劍鋒,畢剝燃燒的火光如血,映襯他滿臉厲色,“休得妄想與野獸談仁義!這血債要靠自己來討,這陝州也唯有靠自己守住了!”他策馬離去,身後是兒郎們下拜的呼聲,震撼天地,“願為將軍效死!”他清楚,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塊城牆,都浸滿了戰友的鮮血。高天孤月,他獨自來到烽火台,跪倒在地,撫摸著巨大的青石,朝著平陸的方向失聲痛哭。那晚的李彥仙沒有點燃烽火。他明白,不會有援軍。這襟帶兩京,崤函重關之地早就被退守臨安的朝廷放棄了。趙宋官家隻顧在繁華江南之地苟安,歌舞遮蔽眼目,綢緞纏裹身軀,居上位者怎會記得在煙塵烽火裡痛苦掙紮的百姓萬民。但他放不下,他做不到,他離不開。縱使這亂世血腥渾濁,他隻想用一己忠直之軀試補天裂。許久之後,邵舟看著那人終於放下了搭在臉上的袍袖,疲憊地笑了一笑。“如此,甚好。”他平素清冷,笑起來卻如春華暖陽。如果邵舟沒有注意到剛才他抵住牙關的拳頭上有深深的一行血印,就幾乎想把那個笑容讓丹青之手留住,好讓世人也永遠記住,而不是隻鎖在這個院落裡,孤寂得連風聲都聽得清晰。那人像是收儘了身邊的戾氣,問向邵舟的語氣第一次溫和可親,“你表字是什麼?”“小子表字自渡。”邵舟束手以對。“自渡,渡世人太累,渡自己,挺好。”他自言自語了一會,又偏頭看過來,“你去找個道觀,就說有個故人想要修道,看看他們收不收吧。”邵舟大驚,訥訥:“怎麼好讓將軍去那裡……”“那又如何?”他仰起臉時,正值朔風剪雲,一片枯葉掙脫了樹枝的束縛,悠悠地向他飄下,他不躲不避,讓那片枯葉輕吻上臉頰的一痕傷疤,“等到李節度北伐回來,這個城裡不就有兩個他了嗎?你準備怎麼交代?”邵舟倒吸一口冷氣,不敢回複。見此,他突然大笑,笑得渾身發抖,笑得眼角淚光閃爍,像所有歸於天宇的英魂都附於他身,要借著這狂笑把前世所有的憤懣冤屈一吐殆儘。“皇宋北伐,兩河興複,我有何恨!我很好,你不用再來管我了。”3、清慧道人做了羽客後,邵舟少有見他露麵。平日裡放心不下,攜了糧米濁酒去道觀裡看望,那人也隻是讓他放下東西,連個謝字也沒有。有時候他把前線勝利的消息寫成書信隔著門縫投進去,也等不到一絲回音。臘月三十,皇宋連克太原、元城兩處堅固城池,陝州軍民聞之無不歡歌欣舞,花炮迎年,彩燈舞獅,整整熱鬨到元月十五才罷休。城內羊角山上那座呂祖觀卻依然重門深閉,青苔滿階,像是隔絕於這塵世之外一樣。冬去春來,黃河水漸漸解凍,邵舟這日牽了府衙裡的馬匹去萬錦灘刷洗。這處正是陝州盛景,北麵是蒼茫百裡,綿延起伏的中條山,西麵是自天際而來的滔滔黃河,南望是鱗次櫛比、屋舍儼然的陝州城。一到日暮之時,波光粼粼、沙鷗鳴啼、錦鯉躍尾,古來文人騷客到此,胸中均有無限江山豪情抒發,因此得名萬錦灘。邵舟係了攀膊,洗刷完馬匹,讓馬兒順著河灘碎石路自行回城,這才抬眼遠望。點點金光綴在波濤之間甚是可愛,水流平緩之處有幾艘筏子自在往來,漁歌悠然入耳,正是一派閒適好景。耳邊卻有洞簫之聲伴著晚風斷續傳來,其聲嗚咽,初時隻覺得吹奏之人頗通音律,情誌委婉纏綿,再聽下去,漸而悲怨之情稍歇,金戈征伐之意大起。聽者雖站立在一片金紅暖光之中,亦如身沐冷月,頭頂冰雪。他被曲中悲意震懾,四顧空曠,循音去找,正是數月不見的清慧道人。其人臨風而立,俯視著奔流不絕的黃河吹奏不歇,一襲青黑色的羽紗寬袍被風扶動,衣袂翻飛,飄舉若神仙中人。等到邵舟氣喘籲籲地爬到高處時,清慧道人已收了洞簫,看他上來支肘喘息,不由得微慍了臉色,“軍中子弟個個身體強健,整日裡打熬武藝,怎的你就如此身弱,邵雲是怎麼教的弟弟?就許他自己當統製,也不想著給你討個前程?”邵舟聽著他話語並不是真正怪責,反而有種難得的親近之意,就先規矩束手行了一禮,“將軍有所不知,小子自幼就體弱難養,家父家兄難免溺愛,因此隻是在雜務使役上勤快些個,平安一世就罷了,倒不曾想過功名甚麼的。”“我既已不是塵網中人,又何必再用舊時稱呼,改了吧。”“喏。”一丸紅日漸漸西墜,山上林木茂密,黑影深重,他二人緣階拾步下山,一路上邵舟不嫌繁瑣,隻專講國朝這些年的逸聞雜事、政言立論。清慧道人聽到他說殺白馬改紹興一事,終於忍不住截斷話頭:“官家真的這樣說,當麵斥罵二聖是個甚麼東西?”“是,二聖靖康年間棄天下於不顧,雖是父兄,官家亦深恨之。白馬一事還驅逐了七十餘位想要和金國議和的臣子,隻肯犁庭掃穴,才能罷休。”“這官家,根本不是趙宋的官家。”清慧道人突然停步,望了望天邊的幾點孤星,又看了一眼被這悖逆之言嚇到的邵雲,才又緩緩補上後文,“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來了。”他們一路行得緩慢,入城之時已是晚間。陝州雖然不似都城東京那樣繁華,倒也有珠簾繡額,台閣並起的規模,如今前方接連克複城池,晚間便不似剛開戰時盤查得那般嚴密,四處燈燭明耀。商鋪集市多有營業,行人仕女不絕於路,香車駿馬熙攘來往。邵舟偷眼看向清慧道人,隻見他像是比自己還要熟悉這街道巷陌,每次移向抬步絕不猶疑,這繁華市井之中,唯有他一身清清冷冷。無人向這一抹孤單身影問候半句,亦沒有人關心這道人又要去往何方。“唉——”行至羊角山下,清慧道人才歎了口氣,“上次你和我說的趙官家做的《青玉案》是絕妙好辭,一直到現在還未謄抄給我。”邵舟聞言急忙回答,“那不如就今晚叨擾道長,我把官家這幾年做的詩詞都細細抄來給道長看。”清慧道長不置可否,隻是一自上了山徑。邵舟自然緊跟在後,山徑狹窄,他二人隻能前後通行,走了數十步,又聽到道人在前麵和他言語:“我是不祥之人,你又說自己身體孱弱,那日你救我時撿到的那枚銅印,儘早丟了或者埋了,沒得妨到你。”邵舟聽到他緩緩如此說起自身,語調也枯木一般無悲無喜,自己倒忍不住哽咽起來,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才答:“將軍莫要這樣說了,如果將軍是不祥之人,這太平光景又是誰掙來的呢?”他還沒說完,頭上就吃了一記拂擊,前麵那人語意嚴厲了起來,“那自然是這裡的官家帶著你們節度和其餘帥臣,並禦營幾十萬將士九年之功。我算個甚人?不過是這天地間一隻孤魂野鬼,如此說倒折煞了我轉世的福氣!”一時無人言語。又行了幾裡,邵舟倒歇得比清慧道人還要多個幾次,直到山頂方才住腳。清慧道人見四下寂然,又開口解釋:“讓你埋了還有一重意思:那枚私印是當年我父刻贈於我,各軍將見印如令,如果你不慎丟棄,被有心人撿了去,會壞了那位李節度。你可懂?”邵舟聽到後才規矩回答:“喏。”呂祖觀不過小小幾堵粉牆,低矮一道木門,院內鬆柏參天,花草覆地,這時節正是玉蘭花開的好看,團團簇簇,生在枝頭碾玉生雪,落於階下風露遺香。清慧道人開了門環上的小鎖,示意邵舟進去,他自在階下袖手臨月觀花。屋內一片漆黑,邵舟從懷裡擦亮火石,摸索著先點了火折子,再剔亮燭火,才看見周遭景象。這室內極為樸素,隻有一簾,一榻,一書案而已。榻上的被褥帳幔是最普通的藍染布,漿洗的潔淨無塵,有幾處已經泛了白,就連尋常百姓家都比這來的舒適,清寂樸素如同雪洞一般。邵舟去書案上尋找筆墨,翻動時才發現厚厚一疊染了墨跡的紙張。他好奇拿起來觀看,原來都是國朝明發布告於天下的北伐檄文,張張皆是一筆端正清逸的小楷。用蘸金屑的墨汁,一字一句,書寫下來,不知道要費多少書寫者的心力和眼力。他捧在手裡,翻動幾張後急急又看,果然數千數百張,連著在牆邊已經捆紮好的十數卷紙,都是如此之言:“武侯《後出師表》述昭烈誌氣,曰:‘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靖康之恥不雪,朕每稱天子,默然自慚;兩河不還,諸卿自謂漢臣,亦複可笑。故北伐也,事關國本,未建太平之世,敢稱三王之後?不承漢唐之疆,何繼華夏之統?邵舟捧在手裡,已不自覺地念了出來。他自己沒覺察到雙手已簌簌顫抖,聲音雖低,卻已讓立在門前的清慧道長聽到。“繼續念,大聲念。”那人用衣袖拂了拂蹲踞在階前石獅上的落花,自顧自地坐了下來,“天上的人想聽。”邵舟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麵。他提高了聲音,每一詞每一句的迸發都像是有一團火在煎熬著他的血,快要熬到乾了,仿佛直到皮肉骨骸都化為灰燼,那不屈的業火才能平息。“建炎立號,已曆九載。君臣一體,相忍為國。天運循環,砥礪相長。今皇宋國勢複振,兵甲精足。治得禦營左、右、前、後、中、騎、水、海諸軍,計三十萬眾。又起中原、關西士夫,凡五十萬軀。信臣精卒,叱吒景從,此亙古未有之盛也!自當蹈勇奮武,儘收故土,驅除胡虜,恢複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念到這裡,他再也隱忍不住,終於擲下了那一張薄如新雪的紙張,衝到屋外,對著那個木雕一樣的人影將心底的疑惑儘數拋灑:“李節度,李將軍!李彥仙!”“是不是,陝州城敗過!你就是從那裡來的,對不對!”“我爹呢?我兄長呢?我呢?”“咱們數萬的李家軍呢?都死了,都沒了嗎!”沉默。邵舟失了全身的氣力,跪倒在滿地的落花裡,抱著那人的衣袖,痛哭失聲。直到他感覺那個人的手輕輕拍著他的發頂,一下又一下,幾乎沒有觸體之溫,就像是衣袍裡藏了一段冰雪。“是。”“天上的人都想看啊,要五萬多份,我沒日沒夜的寫,寫上十年,還不知道夠不夠。”“那些人,都是我從各地招募來的兵勇義軍,之前什麼潑皮流氓的事沒做過?“給他們燒紙錢,徒惹笑話,不如告訴他們一句‘大軍過河’來的痛快。”邵舟清晰地感覺到,雖然那人說話的語氣沒有變化,依然是木呆呆的,但有兩滴冰冷的水珠清晰地落在了他的額頭上。4、日月穿梭,時光如飛。邵舟在二十三歲那年得了個女兒,他特意備好了拜禮,想請清慧道人為他的女兒起個名字。那人依然在道觀中每日書寫,罕問世事,模樣未變,隻是鬢前的白發漸漸多了起來。其實邵舟亦不知道他的歲數,當年救起來他的時候,看著是三十來歲的模樣,可這幾年他舊傷新疾纏身,受了不少折磨,雖是通身上下的清貴風姿還未磨損,卻逐漸有了大衍之年的勢頭。“你怎麼這事上泛起糊塗來?”清慧道人慢慢地在硯池中磨著一截墨,不住地咳嗽——這是當年他在河裡溺得久了,肺裡留下的病根。因為咳疾,他的手經常握筆不穩,最近牆角書架上堆積的紙卷速度明顯慢下來許多。“陝州城裡的那位提拔了你,這幾年你做的不錯,府衙總管的位置也交給了你。他這個人,彆看平時什麼都不說,部屬家裡的事情都要操心的。現在你得了女兒,卻叫個外人起名字,他小心眼起來,可就惦記上了。”他搦著一管狼毫筆,在硯台裡潤了潤墨,突然又笑起來,“如果他又有點好奇,跑來觀裡看看這個外人,你說,這陝州我還住得下去嗎?”邵雲出征回來後自然也知道弟弟結識了個道長,經常供養不斷,一開始擔心自家幼弟沒見過世麵,彆被妖道嘴裡的神魔之法給騙了,就提出要上羊角山來拜會一番。每次來訪,清慧道人不是在山中采藥,就是出外雲遊,十停裡有十停見不到真麵目。邵雲的橫性子發起來,差點踹了那兩扇破木門,直到邵舟讓兄長看了道觀裡已經摞了數個書架的紙卷,才平靜下來,隻告訴弟弟以後供養也算上他一份,就不再提起此事。邵舟聽他這樣說,就點頭:“喏。”但還未過片刻,他就又笑言:“那以後我有了兒子,還是要讓道長教他書法武藝的。比如這手字,我家裡人可是寫不來這麼好,現在去上私塾,束脩收的恁貴,先生也沒道長的學問多……”他還沒說完,就遭一口打斷:“你倒打的好主意,賴上我了不成?”邵舟笑著從席上起來,向對麵那人唱了個喏:“那小子先謝過了。”清慧道人對他無奈,隻好說:“陪我出去走走,最近黃梅季,紙張潮濕,也沒法寫字。”果然,外麵的雨絲纏綿流轉,隻潮濕了地皮。吹落在地下的槐花榆錢青白相間,綴了一層細密的水珠。邵舟怕清慧道人受了寒,夜裡咳起來無人照看,就在他身邊小心為他撐著紙傘。他們緩步到山頂茅亭中,才停步觀看。羊角山位於陝州城北部,其險峻有詩讚曰:“獨角懸空黃河中,疑是三峽飛來峰。仰首蒼鬆三千丈,俯視驚濤瀉九州。”在山頂儘攬陝州四麵環山三麵江水,半城煙樹半城田畝的勝景。遠處城牆上,依稀可見士卒帶甲挎劍巡邏的身影,那麵經曆了戰火與鮮血的大旗豎在關頭,哪怕旗幟沾了哀婉的雨絲沒法翻飛飄舉,那“中流砥柱”四個遒勁大字都已映刻在此處居民心魂之中,無一日忘記。細雨潤濕流光,他們一人坐在山石之上,一人侍立於側,都隻看著天地之間的迷蒙安寧之態。山下有老者趕著耕牛吆喝著路過,又有采藥人挑著擔子從石徑下來,在山道上逍遙作歌,漸漸又去得遠了。“昨日,我夢見邵雲了。”“他問我,你來了這裡一遭,可去過淮上了嗎?看過南陽了嗎?拜了堯山山神廟了嗎?去京城嶽台了嗎?我答,都未。”“他就老大不樂意,跟我甩臉色說,那你來這裡作甚?這幾年不是白呆了?咱沒指望你進京城見神仙一樣的官家,可倒是把天下遊覽一番,俺聽著也快意些個。”邵舟抿嘴一樂,“這倒確實是家兄的脾氣。”他還未來及繼續攀談,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足音,邵舟回頭一看,正是府衙裡的一個青衣仆役。來人見麵便匆匆揖了一禮,“管家讓小的好找,晉王殿下和邵節度在議事,喚您過去。”清慧道人靜坐在石上,並未回頭,聽了隻淡淡道:“去罷,莫耽誤事體。”邵舟心中不知怎麼,總是有些惴惴,猶豫著說,“那小子過兩日再來,給先生送新裁的道衣。”“好。”“還有先生不要隻吃陳米,久了對脾胃不好。”“又沒有腐壞,吃了怎的?”“今日帶了新磨的金粉,先生不要抄寫太過,傷了眼睛不好養。”“現在一天也就隻寫一張,金粉用完了再說。”“那先生夜裡要記得服藥,咳久了總是傷身,家兄說從東京那邊來了個大夫,之前是嶽家軍的內科聖手,趕明兒帶來給先生瞧瞧。”他站在那裡囉裡囉嗦,總覺得有叮囑不完的事體,終於惹得清慧道人不耐煩起來,一甩袖子,“你話今日怎麼這麼許多!休煩我,去忙你的罷!”邵舟笑著打個躬:“是,這就去了。”他隨著仆役匆匆而行,下到半山時停步,回首望去,那人還坐在亭中未曾移步。其身影端莊不可摧折,似與他前世今生守護的青山、大河,和著無邊的煙雨融為一體。又兩日,邵舟複上呂祖觀,門環銅鎖虛掛,木扇半掩。他悄步走進去,落花滿地,庭中靜寂,四下皆是鳥鳴鵑啼之音,遠處風嘯鬆海,平添無限孤寂之意。那人常在的靜室如今空無人跡,隻留下滿牆滿壁的紙卷,書案前用銅簪釘了一頁白紙。邵舟走過去,見上麵的字正是他熟識的清慧道人的筆跡。想來那人出身豪強之族,幼時一定得過名師指點,又加自己天資聰穎,苦練不輟,才能有這樣牽絲飄舉,提捺雍容的好字。那張謝公箋托在手中輕若無物,寫的正是半闕趙宋官家聞名天下的《青玉案》: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