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根下,東南檢地到底是弄出了人命。不是下去檢地的官吏被燒死,而是有一名王姓餘杭士人在公閣會後試圖串聯對抗朝廷新政,結果被多人告發,罪證確鑿,結果在禦前班直抵達他家之前,驚嚇過度,選擇了自縊身亡。當時,正是臘月二十八的上午。死人了,而且是過年這個時間死了人,讓東南的政治氣氛立即變得微妙了起來。這種心理似乎也不用特彆解釋……屍體現成的擺在那裡,不當盾牌和武器簡直浪費……都逼死人了,官家和相公還不住手嗎?於是乎,年節之後,借著東京派來的問安使抵達杭州的機會,當場便有杭州本地公閣成員以問安的名義至鳳凰山上奉獻年禮,同時上書彈劾禦前統製提舉皇城司楊沂中逼淩人命,諫言趙官家寬宏待人,同時正式建議趙官家和呂相公暫停檢地行動,以免耽誤春耕。不過,趙官家和呂相公,具體來說是趙官家的回應非常直接和迅速。首先,原案……也就是死了人的餘杭士人串聯一案,依然堅持原定處置方略,所有有串聯對抗行為的公閣成員被開除出閣,逮捕入獄,然後迅速被統一流放到了黃河一線看管服役兩年,並處罰金。而死掉的王某人,因為查實他在多處地方持有田產,且多為‘使他人代持’,逃避對抗國家大略明顯,再加上是這次串聯的主謀,家中卻是果然如之前警告的那般被鐵騎圍住了抄家。至於王某人本人,畏罪自殺,死則死矣。其次,針對杭州本地的上書言事……趙官家卻是並未有任何多餘表達,隻是公開批複駁斥而已。按照呂本中在年後第一期新起的江南行在邸報,所謂鳳凰旬刊上的論調來說,官家這是就事論事,雖然聖意明確反對這些無理的諫言和彈劾,但絕不會因為上書這個行為就做出處罰,否則,還辦什麼公閣?還維持什麼言路呢?同時,呂學士還在報上說了,王某人的自殺本質上是在對抗調查,止於抄家已經很仁慈了,如果有人真的煽動百姓,試圖武裝抗拒,那就要勿謂言之不預了。軟硬兼施,明確表達了趙官家的決心之後,這次驟然泛起對抗檢地的波瀾本身即刻平複。但王氏作為餘杭首善之家,人死了還要被鐵騎圍住抄家,也的確引爆了東南地方上上下下的兔死狐悲之心……此事之後,大量的兩路公閣成員,利用東南順暢的交通條件和公閣體製開始大麵積上書,卻不再說檢地和土斷,不再議論新政,而是集中攻擊皇城司、軍統司,將矛頭指向了楊沂中、虞允文,將事情本身放到了這種特務製度對東南士民的騷擾與殘害之上。並漸漸形成了風潮。對此,趙官家依然在鳳凰山穩坐不動,隻是一麵派使者去無為軍犒賞王貴等禦營前軍將士,一麵依舊不以言加罪,然後認真批複這些公閣上書。反正嘛,這些奏疏雖然很多,但架不住一篇文章辛苦寫出來,趙官家卻隻是‘荒唐’、‘已閱’、‘胡扯’、‘知道了’便可應對,倒也稱不上誰比誰麻煩。當然了,呂本中依然會代替趙官家接見一些人,卻是直接指出:稍有常識之人都該知道,若無為軍的一萬禦營雄師渡江南下,誰人能擋?眼下局勢,恰恰說明了官家是心存仁念,不願動刀兵之意。到此為止,真就有了一種官家安坐鳳凰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姿態。而這種情況持續了十來日左右,眼見著建炎九年的上元節將至,結果又傳出趙官家將會在上元節後的春耕期間,趁勢派出班直,以武裝姿態深入田間地頭,強行完成最後清查工作的傳言。之所以說傳言而不是謠言,乃是因為很多人都認為這是切實可行的……兩浙路和江東路在經曆了一個冬天的辛苦後,不敢說檢地工作已經完成的七七八八,但針對形勢戶的檢地卻也基本上算是七七八八,很多事情基本上隻差一個最後驗證工作了,春耕正是一個好時機。而攤丁入畝嘛,最不濟也不過是變相對形勢戶的加稅,難道要為了對抗這個真不去春耕?更何況,新年第二期鳳凰旬刊上,呂學士再度發表了文章,然後明確替官家三度傳話:即便有隱地、代持等行為,隻要在檢地工作中主動配合,那建炎八年之前的舊事便也一概不糾,唯獨過了建炎九年,還要隱藏土地,甚至拋荒土地以作逃避,就反而要從重處置,殺一儆百了。一來二去的……至於嗎?故此,時間來到上元節前,麵對著鳳凰山上態度堅決的趙官家。江南東路與兩浙路的形勢戶們幾乎喪失了在檢地本身繼續對抗的勇氣,便是針對楊沂中、虞允文的彈劾,若非是之前相互早有約定,怕是也要漸漸止住的。不過,就在這時,隨著一個人從東京那邊匆匆趕到東南,並在過江後的路上忽然聯絡了本地一直沉默的另外一人,卻是東南形勢戶們宛如詐屍一般精神一振。自東京來的人乃是前禮部尚書朱勝非,而本地起身呼應朱勝非的則是另一位前尚書劉大中。且說,朱勝非是蔡州人,老家位於京西最東南挨著淮甸那裡,當日趙官家刑白馬以成紹興後,他棄官歸鄉,卻整日隻在汝水、淮甸一帶盤旋閒居,故此,趙官家此番南下,雖然沒有從他那邊過,他倒也算是遙遙居中觀望了。等到年前初冬時節,趙官家召開武林大會,將攤丁入畝等策略公開擺出,並直接在東南強行推行後,他卻是立即就關注到了此事,而且在與兩淮、京西友鄰親眷議論後,深覺此事不妥,彼時便有許多舊日同僚、地方士人勸他出來與官家爭辯。作為當日白馬事變的代表人物,這位朱尚書退休後一直是靠著穩健二字在兩淮混的,日常也沒少說什麼誰誰誤國什麼的,此時被拱的不行,自然要捏著鼻子站出來。但是,他多少又有幾分明白,知道直接去杭州找趙官家隻能是自取其辱,便乾脆另辟蹊徑,轉身入了東京,去當麵諷諫趙鼎、張浚、劉汲、陳規,乃至於呂好問等在京相公,並在太學中挑起議論。可以說,聲勢很大,很是在東京給五人造成了一些麻煩,但問題在於,這個攤丁入畝很明顯是針對東南的,便是兩浙、江東成了,估計北伐前也就是最多再推廣到兩淮、江西、福建,東京這裡再熱鬨又如何?相隔千裡,根本沒有對趙官家那邊產生什麼實質影響。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京城諸相公被他弄煩了,又或者是什麼彆的緣故,在朝中派出新年問安使後,忽然的,又臨時委托他這個老臣做了上元節問安使,讓他來見趙官家,自陳條例。此人一時也是無法,隻能硬著頭皮上路,然後於年後便過了長江,卻並未匆匆來見趙官家,而是主動放緩路程、觀察形勢。待到實在是躲不過去後,卻又算著時間,忽然在正月十二這日,先在湖州彙集湖州本地公閣成員,當眾做了表態,說此行必要勸諫趙官家雲雲……然後又帶著本地這些人將一直賦閒在湖州老家,整個冬天全程連門都沒開的前吏部尚書劉大中喚了出來。人家劉大中原本已經要忍過去了,但畢竟也是跟朱勝非一樣,是所謂穩健派代表人物,政治屬性被白馬事變給捏的死死的,此時被姓朱的領著鄉人把門一踹,再往腰中這麼一捅,也是無可奈何,當眾表了態,就隨著朱勝非來給官家問安來了。最後,勉強壓著正月十五上元節這天下午抵達了杭州。怎麼說呢?雖然朱勝非、劉大中二位大員來的倉促,但依然有杭州、湖州、秀州、越州、明州、睦州等周邊州郡的公閣成員們及時趕到,以上元節賞燈,順便給官家問安的名義,及時抵達為兩位大員做壓陣。算一算,也有一兩百人了。不過這一博,也基本上算是最後一搏了。轉回眼前,正月十五上元節的意義在這個時代不用多言,本就是最肆意歡樂的節日所在,而杭州城作為東南實際首府,方臘之後十餘年未逢兵戈亂事,當然是熱鬨非凡。何況與北方汴梁那種大城相比,杭州雖然人口稍少,卻也有西湖為倚仗,再加上南方氣溫和煦,周圍城市也多,自然是彆有一番風味。早數日,便有無數燈山布置起來不提,臨到上元節當日,便是破敗的雷峰塔那裡居然也有東京來的禦營騎軍將士合力起了一個塗得花裡胡哨的熱氣球,而麵對著無數前來問安進獻的本地、周邊公閣人物,趙官家更是於中午時分賜宴鳳凰山,劉朱兩位前尚書也得到了該有的待遇,隨從入宴……但這場宴席並沒有什麼多餘展開,朱勝非和劉大中甚至沒來得及開口,剛剛用完餐,便有呂頤浩親自率杭州本地官吏過來,邀請趙官家和鳳凰山登上西湖大舟,巡遊西湖,與民同樂。於是乎,下午時分,趙官家擺開儀仗,率鳳凰山上下一起北上湧金門,然後登上了早在此處等候的舟船舫艇。其中,趙官家自與近臣、外加十餘名近侍上了一艘綽號大烏龍的平底大船,還將那麵聞名天下的金吾纛旓立於船尾,呂相公、許相公、劉朱兩位前尚書也各自有了一艘船,其中呂許二相公所乘的那艘則號稱小烏龍,也自然不必多提。除此之外,杭州本地使司、州府官吏,隨行周邊州郡公閣成員,居然也按照品級、地域分得船隻,一同出行。其實,這些公閣閣員作為兩浙路最富庶的杭州周邊州郡形勢戶,哪個家中在西湖沒有自家畫舫?而且哪家畫舫不是雕欄玉砌,金墜銀飾,乃至於香焚甜熏?不比這些內中板凳都光禿禿的官船強?但話又得說回來,畫舫家家都有,今日又有幾個能登官船伴隨禦駕呢?人數太多,又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所以眾人下午隨禦駕抵達湧金門,卻足足折騰到太陽西斜,才紛紛登船。但隨即,隨著大烏龍在前,小烏龍在側後,左右數十官船齊發,尾隨大烏龍屁股上的金吾纛旓,一起自湧金門駛出,往蘇堤而去,卻是一時引爆了整個西湖。時值上元佳節,杭州本就是四門大開,不禁宵白,再加上兩浙的城市密集,外加趙官家駐蹕的緣故,不知道多少人家都往西湖來過節,今日見得禦駕乘舟巡湖,卻是紛紛湧出。正當麵的蘇堤之上,摩肩繼踵,寸步難行不提,便是兩岸沿途,也有無數人聚集起來,登高以望龍舟。隔著這麼遠,能望見什麼?誰也不知道。龍舟內外如何布置?官船到底與民間畫舫有何不同?也無人知曉。說是看禦駕、相公與禦前班直,那官家可曾出艙?相公可曾招手?禦前班直有幾個?那個逼死王大善人的奸臣楊沂中可在其中?也同樣沒人知道。但就是要爭先恐後,以作圍觀,就是要滿岸滿堤,以作眺望。紛紛攘攘之間,更有無數畫舫左右齊發,遠遠繞著大小烏龍和眾多官船隨行左右,幾乎鋪滿半個西湖,並與岸上呼喊應和。紛擾之中,那些得以在官船上隨駕的公閣成員早已經如癡如醉,誰還記得什麼彈劾,什麼來為兩位賢明大臣做後援,以及什麼上吊自殺的王某人,還有檢地之惡政?卻是隻覺此生足矣,恨不得立即回去告訴鄉人,這日我在西湖,距離趙官家隻有三個船位!少數還記得什麼正事的,卻也隻能在心中感慨,覺得這官家真是智足以拒諫,隻要船隻在西湖中浪蕩到夜半,回去一宿到天明,翌日打發了朱勝非這個上元問安使,屆時本就來湊數的劉大中孤掌難鳴,此事便算熬過去了。不過,不知道為何,劉大中與朱勝非兩個始作俑者攏手於官船之上,雖然麵麵相覷,一言不發,卻居然也同樣有幾分釋然之態。船隻緩緩進發,待到傍晚時分,陽光自西向東,映照湖泊一片燦金之時,大烏龍抵達蘇堤橋前,自然不能再進,便要轉頭,而也就是此時,又一個**出現了……戴著直角襆頭,一身嶄新淡黃色袍衫,金裝紅束帶,皂文靴的趙官家,以完全符合蘇州人民想象的姿態,居然帶著一眾紫緋青色皆有的諸近臣,出大烏龍船艙,臨蘇堤朝堤上揮手,並引得其餘官船上相公、大臣、官吏、公閣閣員忙不迭紛紛仿效。雖然隻是船頭調轉的片刻,卻使得河堤與兩岸轟然如雷,居然隔著夕照山便將鳳凰山上的無數烏鴉給驚飛了。而船頭調轉過去,回過神來的堤上士民,雖然未必有幾人看的清楚,卻又忍不住口乾舌燥,隻說趙官家朝我這裡看了,又說親眼看到金裝紅束帶,還有知道典故的說起趙官家當日淮上危急,孤身去見韓郡王,賜下玉帶,此後再不著玉帶,隻有金帶、牛皮帶雲雲,端是紛雜。這還不算,船隻調轉,再緩緩轉回,途中暮色漸顯,趙官家又有旨意,乃是下令各船稍微點起燈籠,官船雖大,但上麵卻異常簡樸,隻有船頭船尾能掛尋常燈籠,但隨著大烏龍小烏龍二船點起幾個燈籠,滿湖滿城卻如得了信號一般,自湖中開始,不等天黑便紛紛點燈。一時間,燈影搖曳,點點星輝,漸漸連成一片,將整個西湖映照的宛如天上人間一般。便是此時月影稍顯於天邊,夕陽依然盤桓湖西,卻也徹底遮不住人間燈火了。隻能說,端是一派封建時代君臣士民大團結的好風景。不知道的,還以為回到豐亨豫大時代的東京城了呢。然而,就在船上掛燈,上上下下都以為趙官家要趁勢在西湖中浪蕩到夜半,以躲避朱、劉二位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隨著暮色漸起,滿湖燈火,大烏龍卻還是趁著最後一絲夕陽回到了湧金門前,然後官家便隨即登岸,並引儀仗回鑾鳳凰山。沿途,還另有旨意,以諸東南官府士民上元節、春節前供奉鳳凰山頗多,以防浪費,將於鳳凰山下一並發出。其中,供奉財帛儘數賞賜禦營騎軍士卒,俗雜趣物儘發雷峰塔下燈謎會以作百姓利市,而食物特產儘發鳳凰山前設宴招待今日隨駕臣僚、公閣閣員,以示上下同樂之意。得此旨意,大部分人自然是喜上眉頭,但如劉大中、朱勝非登少數人卻不免連連叫苦——無他,這般架勢拉開,讓他們這些之前當眾表過決心的人如何能躲?怕是免不了要做一番惡人了。果然,隨著明月漸起,杭州百姓聞得官家在夕照山上發利市,早已經雲集西湖南岸,鳳凰山兩岸軍營得了賞賜,也多有歡呼之態。當此時,鳳凰山下,昔日武林大會召開的場地之上,宴席也早已鋪開,眾人入座,想起此番原定正事,偏偏又隻覺南北左右皆是歡呼雀躍之喧嚷,不免失了信心,果然多有逃避敷衍之態。更有甚者,直接佯作忘了之前約定,乃是下定決心不再理會那事,居然在山下堂而皇之享受起來,於是氣氛更加微妙。宴席既開,先是呂相公主持,稍作宴飲儀式,乃是為正在清修中的二聖,正在優養的三太後,此時含笑坐在上麵的官家賀壽,再為官家去年新得一皇子賀喜……這幾輪酒下來,所有人便都微熏了。但沒辦法,大宋自有國情在此,誰能如何?七八盞酒下去,又是上元燈火,隨著官家親自點出來一份東坡肉給城西太上淵聖皇帝送去,複又免不了要作詩寫詞了……其實,東南本是文風昌盛之地,不說彆的,就好像在座的越州公閣三個領頭的,陸氏、石氏、諸葛氏,家裡都有自己的圖書館,其中陸氏藏書約一萬三千卷,早在年前家中老三陸宲轉了通判後便投桃報李,主動提出由家中組織抄錄藏書,供奉朝廷了……便是石氏和諸葛氏也分彆有萬卷、七八千卷的規模。這就是東南繁華文氣所在……而等人家出身的子弟,隻要有那個心,自然不至於詩詞上有所欠缺。然而,文風歸文風,這不是上頭還坐著一個詩詞大家趙官家嗎?這萬一出醜,又該如何?於是乎,眾人你推我我退你,卻是有人主動出列,俯首行禮,乃是感慨今日官家在湖上未曾賦詩題詞,終不免有憾,所以想請趙官家先行作詩詞,以當引導。“諸卿想多了。”漫山燈火兼明月之下,視野清晰,換上了軟翅襆頭的趙官家端坐於上,聞言搖頭失笑。“上元佳節,正該同樂,今日作詩,不論題材,不分上下,不論優劣,隻是作出來,著令官念一念便可,覺得好的便飲一杯,然後再問姓名,覺得差的隻笑一笑,直接過去便可,何必顧忌那麼多?”眾人得了此言,這才釋然起來。隨即,自有杭州府官吏上來分派紙筆,而此時,趙官家提起筆來,剛要去寫,不知道是起了哪門子風,複又當場詢問起了陸宲轉任通判後越州陸氏新頂出來的公閣成員陸寘,乃是聽說陸氏有個十歲神童,生在船上,小小年紀便已經能做詩詞,名字喚做陸遊的……今日有沒有過來?聞得那陸遊白日便隨幾個兄弟、幾個表親一起去看花燈,一時尋不到後,這位官家方才放下心來,從容下筆。片刻後,詩詞既成,便又點了前禮部尚書朱勝非為令官,起來為大家念詩。彆人倒好,朱勝非本人此時已經有了三分警惕,卻又不敢不從,隻能起身應下。不過還好,依次念來,不過都是什麼寶馬龍舟,燈火月影,湖光山色,君民同樂,中興盛景之類……有好的,也有壞的,大家都是行家,自然會將水平高的詩人給定出來,然後當場喚出來受酒作賀之類的。一時間,鳳凰山下其樂融融,便是朱勝非都漸漸去了警惕之心。但很快,隨著一首詩出現在朱大使手上,這位前禮部尚書隻覺得腦門嗡了一下,卻是情知今日要沒個善了了。“朱卿為何忽然不念了啊?”趙玖當場催促。朱勝非看了看趙官家,心裡發麻,卻到底捧著詩稿,咬牙念了出來:“三萬裡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遺民淚儘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此詩既出,滿座愕然,一整日的風花雪月、錦湖燈火,也隨之儘數化為烏有。“此詩如何啊?”趙玖在座中狀若喟然,卻又點了個名字。“陸寘,這詩如何?”越州公閣首席陸寘實在是不知道為何這等事和這首詩為什麼會牽連到自己,但官家既然有言,卻是趕緊避席轉出,硬著頭皮相對:“好讓官家知道,此詩言辭洗練,更兼點破時勢,焉能不好?隻是今日既做上元詩詞,此詩驟然列出,不免有幾分憤世嫉俗之態……”“說的好,可謂中肯。”趙玖點頭相對,頭上已經換了的襆頭軟翅一時搖晃不止,卻又在下了定語後相顧朱勝非。“朱卿,這是哪個不開眼的憤世嫉俗之輩寫的?不知道大家在過上元節嗎?非得此時揭傷疤?”朱勝非看了看趙官家,心中冰涼,卻隻能強做鎮定,勉力相答:“憤世嫉俗者,正是官家……署名是滄州趙玖。”且說,此時鳳凰山上因為烏鴉下午時分被驚走,卻是難得沒有烏啼,所以,所謂鴉雀無聲來做此時描述倒是格外貼切。而與此同時,就在不遠處,雷峰塔下便是熙熙攘攘之態,整個西湖更是宛如一個能自帶亮光的地上大月亮一般將周邊映照的如白晝一樣,卻又與這裡形成了鮮明對比。但說句老實話,陸寘等人,雖然被驚嚇到,但反過來一想,對此事卻居然並不覺得特彆奇怪,隻是覺得事發突然,外加一點委屈而已……想想也是,一下午一晚上風花雪月,不是你趙官家帶的頭嗎?況且,便是朱、劉二位來之前做了宣告,據說是要來鬨事的,但這不是被你趙官家一招烏龍擺尾給化解了嗎?如何還要山不就我,我來就山,非要窮追猛打呢?我們已經點到為止了,如何你這個官家反而要不講武德,搞突然襲擊呢?“今日壞了大家興致,是朕不對。”就在眾人委屈沉默之時,趙官家再度感慨開口。“但諸位也須知道朕的難處……朕也是剛剛提筆時才想到,當日既然許韓良臣玉帶,便再不著玉帶,而當日既為宗忠武做《青玉案》,又如何會再專寫上元詞?而一想到宗忠武,便又想到朕曾於宗忠武身前發下毒誓,說此生若不能興複兩河、殄滅女真,合天下河山為一統,便當生無可戀,死無全屍……又說,之所以會死無全屍,那必然是因為朕若死,也要是在戰場上,為刀斧所斫……念及此處,心中情緒難抑,這才有此憤世嫉俗之詩,還望諸位見諒。”鳳凰山下,諸人聞得此言,雖說愈發委屈,卻哪裡還不懂趙官家的意思?又哪裡能駁斥、敢駁斥?於是麵麵相覷之下,隻能紛紛出列,自陳有罪,都說自己沉溺東南繁華,不能體諒官家,也不能體諒天下局勢雲雲。一時間,下麵跪了一地,朱勝非也尷尬立在一側,便是劉大中也在歎氣後隨兩位相公一起出來拱手……到此為止,完全可以說,這些人嘗試的最後一波反攻已經被趙官家連消帶打弄得徹底崩潰,再無反複可能。然而,端坐於上的這位官家卻依然沒有就此放過的意思,反而直接搖頭:“朕大約懂你們的意思,你們嘴上請罪,其實心裡多還是覺得委屈、不滿。而朕也不願意再負什麼不教而誅之名……你們心中到底還有什麼言語,今日咱們君臣借著酒意說一說,今日之後便不作數……能不能說服是一回事,最起碼得要你們明晰朕的心意在哪裡,朕也明晰你們的心意在哪裡才行。”聽到這話,大多數人皆有些茫然,因為這話怎麼聽怎麼有些不對頭,哪裡來的不教而誅?誰讓官家背負這個名頭了?倒是朱勝非,等了片刻,麵色慘白轉青,終於控製不住,然後直接俯首下拜:“臣惶恐,不教而誅之論,委實慚愧……”“這件事卿不用慚愧。”趙玖在上方座中坦然相對。“白馬紹興之變後,朕也有反思,確實當日做的過了火,是有這麼幾分不教而誅之意,將你們視為仇讎一般一並攆出朝堂更是過激……你們有怨氣也屬當然。”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一句話是衝著誰來的。不過,朱勝非得了此言,依然不敢動彈,反而愈發驚惶。而趙官家也繼續搖頭以對:“但朱卿,你對朕有怨氣倒也罷了,何至於對諸位當政相公不滿呢?你在淮甸優遊,整日對人說什麼趙鼎趙相公為人奢侈,在相府大堂兩側燃起四個大香爐,每日費香幾十斤,又說他挪用公款,家中種植異竹……這像話嗎?”話到此處,朱勝非早已經不敢抬頭,便是一側的呂頤浩、許景衡、劉大中也都目瞪口呆。且說,趙鼎的私德、人品是公認的好,呂頤浩曾做揚州知府、後來做東南使相,對當時做兩淮轉運使的趙鼎多有接觸,劉大中更是跟趙鼎私交極佳,便是許景衡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誰不知道趙鼎是個喝碗羊肉湯都要專門尋城南路邊攤去喝的人物,怎麼到了朱勝非這裡就成奢侈無度之輩了?非隻如此,趙官家繼續歎氣:“還有張浚,你說他家中有個廳房,乃是專門密會木黨大員的,廳內用了數尺見方的天青石板九九八十一塊,奢侈之餘更有逾製之嫌……其實,張浚家裡是蜀中名門,在蜀中便請得起大慧和尚老師克勤法師上門的,妻子更是宇文相公的侄女,這等人家,說他奢侈總不能辯的……但朕就問你,你當日編造這個言語的時候,怕是不知道朕在景苑給朝中秘閣大員、宰執近臣,一並賞賜同等規製的府邸吧?哪個廳房能鋪的上這麼多天青石板?而且朕剛剛賜了宅子,他們便要在朕眼皮子底下行此逾製之舉?不知道朕後苑還養著魚嗎?”才正月十五,還是山下野外,即便是南方又如何會熱,但聽到這裡,朱勝非早已經大汗淋漓,而周圍人物看到他反應,情知是怎麼一回事,卻是更加憤怒——呂頤浩經忍不住甩袖子了,劉大中回過神來,也恨不能替趙鼎踹此人幾腳。但這個還沒完,趙官家繼續搖頭:“還有呂好問呂公相那裡……你說他在任期間貪汙公款十七萬貫,掠奪公務物三千餘件,朕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到底是怎麼計算的那麼清楚的?而且這麼嚴重的貪汙之事,你為何在任時不彈劾,反而要去職後在家裡才跟自己鄉間士人說這些話?還說什麼朕在堯山打仗的時候,是你接受朕的托孤守的東京?還說要將這些寫進自己的《汝淮閒居錄》?你不覺得羞恥嗎?”“臣請即刻逐出此人!”聽到這裡,素來好脾氣的許景衡都沒忍住。“此獠品質不純,枉為人臣,兼汙同列之誼。”不過,與此同時,脾氣最嚴苛的呂頤浩卻反而笑出了聲。周圍笑怒之中,朱勝非早已經不敢吭聲,更是連頭都不敢抬了。“朕知道你因為白馬事變對朕和當時的宰執心懷怨氣,但你就不怕百年之後,真有人因為你是本朝尚書,拿你的什麼閒居錄當成證據,汙人清白?!”趙玖見狀也是有些意興闌珊。“其實,依著你在家鄉那些言語來看,你怕是一開始便沒有真要勸諫朕的意思,隻是想著維持自己耿直大臣的人設,被人給架起來了對不對?怕也正是如此,才會被窺破虛實的呂趙二相公給送到朕這裡來……有些話,他們反而不好開口的。”朱勝非終於愕然抬頭,因為趙官家的話裡已經暗示了另外一個事實。“不要看朕。”趙玖見到對方抬頭,也是無語。“你在東京耀武揚威的時候,你鄉人早就拿你那些言語投書於公閣了,你在淮甸的那些言語,也經呂公相轉趙相公,弄得整個秘閣都知道的,但他們看了又不好當麵罵你的,隻好將你轉到這邊來讓朕處置……不然你以為朕是怎麼知道你那些言語的?真以為朕的皇城司能這般強橫,能將你在淮甸上的閒言碎語也搜羅出來?”聽到呂好問和趙鼎兩個當事人都沒有將朱勝非的那些話放心上,呂頤浩和許景衡也都沒泄了氣,不好再計較。而其餘人等,聽到此處,哪裡還不明白,這一波自以為是的最後大員出山,力挽狂瀾,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笑話呢?話到這裡,事情似乎再無波瀾,趙官家也不可能讓一眾東南公閣成員和本地官吏都跪著,便揮手示意,一麵讓朱勝非歸家,省得丟臉,一麵讓眾人起身,依舊宴飲。但是,就在朱勝非逃也似的離開鳳凰山,然後眾人為他的臉麵,稍後方才紛紛起身歸席之時,卻猛地發現,有一人雖然也起身直腰,卻紋絲不動於原處……不是彆人,正是前吏部尚書劉大中。這不免讓包括趙官家和兩位相公在內的大家有些驚愕。畢竟,劉大中本人就在湖州,在整個武林大會到眼下的過程中幾乎全程保持了沉默,很顯然,他要麼是早就意識到趙官家的決心不可動搖,要麼便是武林大會後也受到了一些觸動,所以選擇了屈服於趙官家,不再多事。便是此次,也明顯是被朱勝非這個小人給臨時拖來做擋箭牌的。那麼,朱勝非都跑了,他又何必呢?“劉卿還有言語?”趙玖沉默了一下,情知是遇到了硬骨頭,便認真相詢。“回稟陛下,臣原本其實沒有什麼言語,但官家說不教而誅那番話後,反而有了幾分想朝官家坦露心跡的衝動。”劉大中平靜拱手以對,跟身後不遠處的西湖沸騰之態形成了鮮明對比。“臣既辭官故鄉,悠遊林下,本無計較,卻依然想就近來官家所做攤丁入畝一事論一論,但並非是要阻攔此政,而是想讓官家知道臣的心跡,曉得臣當日為何要辭官,而臣也想借此知道官家心裡到底是何做想……還請官家允許臣就此說上幾句話。”趙玖再度沉默了一下,方才頷首:“你說。”“官家,攤丁入畝這種事情,和之前官家重推的青苗貸,以及當日王舒王立的諸般新法一般,在臣眼裡都是一回事。”劉大中在上下矚目之中,立在原地,不慌不忙言道。“那就是法子說的極好,看起來總是好東西,但實際上,一旦使用,卻總會遺禍無窮……”“因為用人不端,因為滑吏騷擾?”趙玖正色相對。“還是說將來總會鬨出新問題,使民生陷入新苦處?”“不錯。”劉大中聞言束手相對。“這就是臣一直以來反對官家太急太快的緣故……臣就不說青苗貸和與金人戰和了,隻說攤丁入畝……攤丁入畝是有好處,但為了這個好處,官家設置了公閣,收買人心,可臣冒昧一問,這士大夫和形勢戶躋身公閣,將來若是公閣空置,會不會覺得官家在騙他們?若是公閣有了實權,會不會反過來騷擾地方,尾大不掉?甚至於裹挾地方,成了形勢戶作威作福的倚仗?而且,公閣之內,若不能公平分權,吏戶如何會被收買?而若公平分權,士大夫又如何能忍吏戶居於其上?這些問題,短時間內有助於官家分而破之,推行新政,但時間一長反而會滋生新的大難處。”趙玖沉聲不語,卻漸漸肅然起來,而呂頤浩、許景衡則各自神色複雜的打量起了這個當日在白馬紹興之變中聞名天下,辭官後卻一直沉默無聲,甚至連道學關係都漸漸斷了的前吏部尚書。吏部尚書,實際上可能就是宰執與禦史中丞之下實權第一的官職了,而且劉大中之前在位時還一直是趙鼎一黨最心腹的一位大員,但他卻在白馬之變中決然辭官,並沉默至今。如今一朝出言,誰也不能輕視。趙官家沉默不語,兩位相公也不出聲,劉大中自然無所顧忌:“還有攤丁入畝之後,絲絹還收不收?不收的話改收銀錢,老百姓在夏秋兩季集中去賣糧食絲絹換錢,奸商會不會壓價?這會不會讓老百姓更艱難?若是依舊收絲絹,如何比照絲絹、糧食、銀錢的價位,難道要官府定嗎?若是官府來定,再加上永不加賦的新令,地方和地方之間會不會不平等,讓有的地方平白多繳,有的地方少繳?而且權責在官府,遇到了一個家裡做絲絹生意的貪官怎麼辦?遇到一個貪功急切,想朝官家獻媚的人怎麼辦?官家考慮過了嗎?”趙玖點頭以對:“這件事情,朕和呂、許兩位相公已經考慮過了,便是公閣隱憂,朕也早已經見到了諫言。”“所以,官家明知道會有這些新問題,卻還是要推行?”劉大中追問不及。“是。”“那好……臣還是一口氣講完再說其他吧……接著講,從長遠來說,滋丁不賦、攤丁入畝後,百姓不再溺嬰,結果一代人長成之後,人口激增,卻多是貧民,屆時又該如何?會不會起來造反?難道又要複廂軍舊例,拿國家財政來養?這件事,官家考慮到了嗎?”“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怎麼可能沒想?”趙玖嚴肅應聲。“那還有……這一次餘杭那個王姓士人自殺,臣當然知道是有人借題發揮,那人自尋死路,誰也不怪……可官家,你這一次為了攤丁入畝,上一次為了青苗貸,漸漸放開軍統司、皇城司,讓他們權責越來越大,插手之事越來越多,也是實情吧?”劉大中繼續追問,情緒也越來越激烈。“楊沂中臣是知道的,雖然名聲不好,卻其實是個沉穩忠謹之輩,虞允文更是出色後進,但官家這般放任二司,就不怕有朝一日楊、虞等人沒了,二司換成小人當政,弄出來一個來俊臣、周興,釀成大禍?”趙玖依然點頭:“你說的不錯,是有這種隱患。”這話既出,楊沂中與虞允文都不能自持,一起出列下拜做請罪之態。“那麼官家,臣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劉大中沒有在意這兩個人,而是繼續懇切表達。“這自古以來,為什麼道家要講無為而治,為什麼儒家士大夫要講一個德,以至於為什麼會有新舊兩黨之爭,為什麼臣要反對急功近利……不是因為臣不知道官家是好意,也不是因為臣不懂什麼叫良法,什麼叫香油劣製,但臣也知道、那些先賢更知道,無論如何,百姓在形勢戶麵前、在官府麵前,都殊無絲毫抵抗之力!再好的法度,再好的設計,時間一長便要變得比更改之前更加為害一方,百姓的負擔也總是更改比之前更重!”言至此處,劉大中痛心疾首:“臣借一句舊言,天下之財,不在官則在民,而官府豪右,總會掠民,恰如虎豹食羊兔,官家信也不信?”聽到這裡,後麵那些形勢戶早就嚇得不敢吭聲了,而許景衡卻也早已經被觸動,如果不是因為那日武林大會後對官家有了承諾,他幾乎就要倒戈……畢竟,劉大中的言語正是這些曾經的儒家理想主義者在接觸到實際社會運作產生的由衷困境。做的越多,最後反而導致問題越多。許景衡低頭不語,呂頤浩倒是張口欲言,卻在抬頭時迎上了趙官家的眼神,繼而沉默了下來。趙玖用目光阻止了呂頤浩後,對著突然冒出來的劉大中繼續誠懇以對:“朕信劉卿此番言語之誠懇,也信劉卿此番言語之真諦。”這句話,反而徹底讓劉大中失控,後者當即反問:“所以,便是情知如此,官家也要做這些事情?”“不錯。”趙玖點頭以對,言語雖然平和,卻又斬釘截鐵之態。“為何如此?”劉大中幾乎憤急攻心。“為何如此?官家難道不為萬世考量了嗎?”“劉卿,容朕稍緩回你言語。”趙玖認真相對。“咱們說君臣交心,可否能讓朕也問你一句話?”劉大中長歎攤手。而趙玖見到如此,忽然免去頭上襆頭,卻是扶著金裝紅束帶站起身來走到案前,然後卻做了一個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彎下腰來,從楊沂中腰側尋得一物,然後直接拔出。月色凜凜,湖光閃耀,眾人看的清楚,趙官家居然拔出了楊沂中的佩劍,也是駭然。而劍光如春水,隨著趙官家平平一揮,卻又出現在了劉大中的身前不足一尺之處,而這位官家旋即問出了一句讓在場所有人膽寒的問題來:“劉卿,你說此劍利也不利?”呂頤浩、許景衡齊齊變色,便要上前,後方第一次見到這般場景的東南公閣成員想起那些傳說故事來,更是目瞪口呆。但正當此劍劉大中卻比其餘人坦然的多,其人從容回顧左右,製止了周圍人上前後,迎著劍鋒直接回應:“稟官家,此劍在臣看來,足夠利了。”趙玖平平持劍不動,神色卻黯然下來:“劉卿這是外行話,時也勢也,這把刀劍放在往年承平時,算是好刀,可如今這年頭,是把刀劍,其實都不夠利。因為如今戰場上,甲胄越來越齊整,越來越硬,如這般劍鋒,看似狠利,實則用戰之後,一劍砍了一人,便有細微裂痕被掩蓋在血痕之下,兩劍砍下去,便有微小崩口悄然出現,待到三五劍真就殺了一人後,便其實不能再使用了。”“原來如此。”劉大中一時不解,便要再對。“那……”“劉卿,你說今日交心,朕便與你交心,朕其實就是這把劍。”趙玖打斷對方,給出了一個意外的說法。“朕那一日對張九成說的是外在,是形勢,今日跟你說的是內裡,是朕本身……劉卿,你為何以為朕一定是在求什麼萬世之法呢?為何以為朕在求什麼長久之計呢?”劉大中一時茫然起來。“劉卿,今日之舉,足以說明你雖與朕信念卻還是個君子,而且是個有見地知道問題根本的君子……當日對張九成,朕有一句話沒跟他說,乃是他那個人雖然頂天,卻未曾立地,而今日朕可以說,劉卿算是頂天兼立地的君子了。”圓月之下,趙玖放下持劍的手臂,迎著對方喟歎道。而劉大中微微一怔,也趕緊拱手:“臣愧不敢當。”“今年已經是建炎九年了,朕也已經二十**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趙玖沒有理會對方,直接繼續自歎。“偶然對鏡,已有絲毫華發,便是不去看鏡子,隻看朕身邊那些舊臣,也大約能知道自己眼角也多少有了微微皺紋……”“官家!”呂頤浩實在是沒忍住。“不可妄自菲薄。”“朕沒有妄自菲薄。”趙玖搖頭笑道。“恰恰相反,真因為如此,朕才會這般急迫……所謂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呂頤浩微微觸動,終於難得黯然,便是許景衡和劉大中也忍不住對視一眼,稍有所思。而趙玖也繼續垂劍坦然以對:“劉卿說的很好,道理很對,但那又如何呢?不做事了嗎?況且,朕為什麼一定要求什麼萬世之法呢?你看朕這把劍到底還能揮出去幾次便要鈍掉?劉卿,首先,朕重發青苗貸、賣彩票、發國債,放下身段與四夷交易,拉攏西遼、蒙古,包括白馬那一次把你們攆走,從來不是為了搞什麼萬世不移,求什麼萬世景仰,朕不過就是為了北伐,為了收複兩河,做個短期預備,以求無愧於心罷了!至於朕北伐之後,即便是一帆風順,統一了國家,算算也要三十好幾了,然後花五六年收拾一下殘破的北方,再努力五六年恢複一下大略,給東南減少一些賦稅,便已經要四五十了……屆時身心俱疲,便該直接傳位,去太學研習原學了……後來的事情,關朕何事?說句不好聽的,朕死後,管他泰山崩黃河裂,便是泰山崩黃河裂,又與朕何乾?與你何乾?咱們活著,隻是要儘自己的力氣,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而已!”劉大中聽到這裡,半是沮喪,半是感慨,居然有了一絲涕淚之態:“臣……臣也不知該如何……但天下總該有萬事之法的!官家,未必須如此姿態!”“或許有。”趙玖忽然咧嘴笑道。“但輪不到你我來操心……朕此時如此劍,滿心所願,不過是希望此劍鈍掉之前,能一往無前,斬破桎梏,得見國家一統而已!後來的事,就等到這件事後再說不遲。”劉大中愈發黯然起來。而趙玖也直接渾身拖劍而行,走了幾步,將要回到案後的時候,大概是覺得自己這番話到底有些蕭瑟之意,尤其是在劉大中這種退休老臣那裡,就更顯得有了過分,卻是終於正色回顧:“劉卿剛才說,天下之財,不在官則在民,朕深以為然。但是,天下之財真是定數嗎?田地拋荒在那裡無人耕種,跟有人耕作產出糧食,不是一回事吧?金銀之物,放在地下,無人發掘,跟發掘出來為人所有,也不是一回事吧?所以,朕素來以為,事在人為,財為人發,若能努力為之,使天下之財增殖不停,這樣的話,說不得還是會有一條康莊大路在前的。”劉大中脫口而對:“那敢問官家,到底如何能使天下之財滋生變多呢,如何走這條康莊大路?”“當然是原學。”趙玖再度回顧以對。劉大中愕然以對。而趙玖也忽然笑靨如花起來:“劉卿不會以為朕對原學的推崇隻是為了打壓道學與舊黨吧?朕跟你說個實誠話,朕真信原學,是真將天下之望放到實事求是、講功利的原學之上的。”言罷,趙玖眼見著對方終於再無言語,隻是蕭索而立,卻是拖著劍繼續往回走,走到案後,卻又有些百無聊賴,便乾脆不再入席,而是背著西湖萬家燈火,鳳凰山下諸多惴惴疑疑之輩,拖劍向上,竟然是準備回行宮去了。周圍近臣、班直趕緊扔下宴席,紛紛隨從,卻不料,正在此時,之前被驚嚇走的烏鴉群卻是終於紛紛歸巢……數不清的烏鴉聒噪不停,自四麵八方彙集,重歸鳳凰山。趙玖立在那裡,看到頭頂烏鴉鋪天蓋地,幾乎遮蔽了整個月亮,也是覺得有趣,繼而心境陡然一變,再加上惡趣味發作,便一邊負手拖劍循山路向上,劍身拍打石階清脆作響,一邊又口中念念有詞起來。而且聲音越來越大,音調慷慨激昂之餘隱隱又有幾分戲謔之態,以至於在隻有雅雀之聲的鳳凰山下清晰可聞,卻正是曹孟德嘗試下江南時的那首《短歌行》。詩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話到最後,其實已經隨著趙官家轉入行宮中漸漸變得遙遙不可聞,但可能是所有人都知道這首詩的緣故,鳳凰山下的一眾人還是順著這位官家的嗓音,腦補出了所有的詩句。這也算是天子拖劍賦詩了,回去又能吹了。有文化的東南士民,大約都泛起了這個念頭。ps:感謝新盟主,我植物鄙視僵屍!繼續給大家拜個早年。順便扯一句……我感覺自己已經好幾年沒有複發蕁麻疹了,但忽然一遭,也不知道為啥,就複發了,然後全程坐立不安,每隔五分鐘就忍不住去撓,把身上足足撓出了幾百個血洞都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