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建炎八年的冬日開始,朝廷便正式在東南,具體來說是最為富庶的兩浙路與江東路,開始了大規模土斷與檢地。在鳳凰山的直接壓力下,所有的東南地方官吏幾乎是硬著頭皮便開始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最核心與最切中利害的工作。而可能給檢地、土斷造成直接阻力的地方士大夫、形勢戶們,卻被一批又一批的傳召到了鳳凰山,然後跟地方官府一樣,同樣直接麵對了當朝建炎天子的壓力。且說,這位建炎天子禦極已經七八載,而且頗有武功、號稱中興……說句不好聽的,真不是任何人都有勇氣對這位天子說不的,武林大會後,甚至絕大部分人連與天子討論相關問題的勇氣也都喪失了。更彆說,東南的這些人,無論是官吏、士大夫還是形勢戶,本身也天然缺乏應對一個天子的經驗。不過,即便如此,短短數月的相處之下,這些所謂東南‘統治集團’成員們也還是看出了一點端倪的……彆的不說,這位官家那種一旦下了決心,刀山火海硬著頭皮也要上的姿態,著實讓人發怵。也正是因為如此,隨著檢地與土斷的開始,整個東南都陷入到一種奇怪的氛圍中:首先,說是萬馬齊喑肯定不對頭,因為鳳凰山那裡反而顯現出了一種朝氣蓬勃外加政治氛圍寬鬆的姿態。真的是非常寬鬆和朝氣蓬勃。葉夢得這樣的東南出身舊臣被一筆赦免,張九成這種東南士林領袖被直接簡拔為秘閣大員……誰能說不寬鬆?不過,張九成、葉夢得這種人,距離大家還是比較遠的,真正讓東南士大夫和形勢戶有一種自己本身可以躍躍欲試的,終究是還是公閣。在檢地與土斷的同時,公閣也以一種類似於三舍法中州學-縣學那樣的架構,迅速而又堅決的建立起了路-州-縣三級地方公閣製度,在這個製度下,東南士大夫和形勢戶,外加豪商、知名僧道幾乎被一網打儘。而這個公閣也絕不是一個用來盛放形勢戶的純粹空架子,鳳凰山下,眾人親眼目睹,非常多的、昔日就在自己身邊跟自己一樣的白身士大夫,以公閣為跳板,通過政治表態與才藝展示,得到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政治前途,從邸報編輯這樣具有清望的差遣,到通判、知縣這樣的實缺,趙官家根本就是毫不吝嗇,真就是拿切實的政治權力來進行政治收買。即便是那些吏身的形勢戶們,以及純粹的富商地主、僧道,也因為他們進入公閣而使得自家子侄被大量安排轉入州學、縣學,其中有點名堂的更是直接掛了武學的名頭,成了官家近侍,算是讓這些形勢戶本身有了點政治身份之餘,也多了一分子孫後代躍遷為人上人的額外期待。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這些甭管是不是官戶的形勢戶們,圖的不就是這個嗎?這種氛圍,爭先恐後還差不多,誰敢說是萬馬齊喑?但是,事情詭異就詭異在這裡——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趙官家做這些事情是為了確保他那兩項事關人口稅的改革,也就是所謂滋丁不賦和攤丁入畝,但除了極少數士人為了做官,會通過上書從形式上表達擁護外,幾乎所有人都有意無意的對此事的具體展開避而不談。與此同時,地方上的檢地和土斷卻不是這麼一番風順的,沒有任何公開的政策抵抗,但私下的阻撓,變著法的拖延,各種對州郡地方官一層的叫苦,對執行官吏的收買,都是有的。甚至於,等呂頤浩呂相公下了條子,讓各州府吏員互調清查後,下雪天忽然趁著清查官吏出去喝酒燒了他們公屋隔壁的草料場,也還是有的。但唯獨鳳凰山上的趙官家龍纛有庇佑,居然一直沒死人,也是讓上下嘖嘖稱奇。總之,一時間裡,鳳凰山這裡的朝氣蓬勃與地方上的緊張嚴肅,官府公文的三令五申和西湖酒樓上的醉吟慢頌,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割裂姿態。隻能說,這個現象,既說明了這些形勢戶們對改革的本能抵觸,也充分展現出了他們麵對趙官家政治收買與嚴厲姿態並存時的矛盾心態。就這樣,等到了年節前,大約是東京太學問政的時間點,小雪初晴,趙官家於鳳凰山下正式召開了一次兩浙路與江南東路的全體公閣大會,中間種種瑣碎不提,到了會議最後,呂頤浩呂相公卻是忽然起身,當眾宣布了三件關於形勢戶的新條例。其一,乃是要將地產、資產達到一定數字(年收租三百石、出息三百貫)的豪商、地主以及寺觀,統一納入形勢戶,這意味著形勢戶將徹底名副其實。且說,顧名思義,形勢戶乃是指地方形勢之家,也就是所謂豪右富貴之戶。可在宋代,形勢戶也還是一個專有名詞,乃是真有這個戶口本的,裡麵全是官戶和吏戶,而一旦家庭敗落、財產不足啥的,就會被從形勢戶中挪開,轉入平戶……那又有錢又有官吏身份的,當然是典型的豪右了。但是,這個戶口依然有名義上的缺陷,就是少了理論上勤勞致富的大富商與大地主,還少了方外之寺觀。現在統一了,誰也彆想跑,而且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算是針對形勢戶的‘土斷(戶口整理)’了。其二,彆的不管,所有兩浙路、江南東路的形勢戶,從明年夏稅開始,便要提前半個月完稅,也就是要在正常老百姓交稅前便完成稅賦繳納……反正這些人的家產擺在那裡,不用等什麼絲絹織好、秋糧入庫啥的。其三,這次夏稅,東南兩路的形勢戶,便要率先享受永不加賦和攤丁入畝的仁政,所謂無論如何,都要先完成形勢戶本身的檢地,然後擬定稅額,國家仁政,少了誰的也不能少了形勢戶們的。最後,呂相公還提醒了坐在下麵的公閣成員們,他們有義務對少部分非但不知道感恩、還想著逃避檢地和新政的形勢戶進行舉報……官家說了,那種之前就搞什麼田皮田骨對抗田產稅的,或者在檢地中隱藏土地不報的,沒有第二條出路,直接抄家、抄寺、抄鋪子!這種訊息,基本上算是圖窮匕見了,尤其是呂相公說話的時候,趙官家就在後麵一聲不吭坐著……換句後來的場麵話,就是最艱難的檢地工作已經到了啃硬骨頭、搞攻堅的階段了……而所有人也都明白,在趙官家的決心不可動搖,以至於居然要開春後就先啃下最硬骨頭的狀態下,兩浙和江東的檢地能不能成,或者直接說整個賦稅改革能不能成,大約就要看這一波了。成則成,不成則……北伐前怕是真就不成了。但是,雖然圖窮匕見,雖然大家麵對麵心知肚明,可顧慮到動輒從官家身後消失的楊沂中和大量便衣出入鳳凰山行在的禦前班直,卻偏偏無人敢在杭州府內進行串聯,哪怕這是最好的串聯機會……一時間,倒有幾分道路以目的姿態了。當然了,杭州府就在鳳凰山下,趙官家親身壓著呢,不敢也是正常,可等到這些本身就基本上等同於形勢戶的眾公閣成員們離開杭州,各自回家準備過年後,卻忍不住趁著年節重新相聚起來。“大慧法師在給佛祖新年洗垢,不願意過來!”徑山寺上,一處清靜後院,幾名餘杭奢遮人物一起來上香,很自然的便聚到了一起,然後稍微說了幾句閒話,便忍不住讓前來陪同的本寺主持去請兩浙路公閣閣員、工部右侍郎張九成至交,據說還是樞相張德遠世交的大慧和尚過來。主持臉皮薄,當然推辭不得,可等了許久,卻不料小沙彌隻有這個回話。眾人麵麵相覷,怎麼可能不知道大慧和尚是個講嫌疑的,不願意來?然則,大慧和尚雖是個方外之人,卻到底是餘杭這邊根腳最出眾的一個公閣成員,而且此番也是趁機在杭州受了紫袍袈裟,正式從官家禦口領了大慧之名,可以稱之為大慧宗杲的四字**師。若棄了此位,不免有些不甘。於是,七八個人相互看了幾眼,卻是一名領頭的出來,直接臉一拉,讓小沙彌去帶路尋人,乃是要主動過去找人的意思。小沙彌茫茫然,也看不懂主持眼色的,居然真就一稽首,轉身帶著幾位本地奢遮人物去了。不過,這幾人還是失算了,他們隨著小沙彌七拐八磨的,走了許久,好不容易來到一處偏狹廢棄的佛堂,卻赫然發現,大過年的,這位之前剛剛在趙官家身前混到紫袍法師身份的大慧禪師居然真就親自和幾個小沙彌一起在給佛祖洗澡……一個不知道擺在此處多少年的廢棄木雕大佛,身上全是汙垢、浮灰,就擺在這個逼仄的佛堂內,然後大慧禪師身邊擺著一桶熱水,親自打起抹布上陣,正在佛祖身上忙前忙後,弄得滿頭滿臉都是汙漬灰塵。唯獨因為擼起了袖子,一雙小臂不停的沾水,倒是依舊白生生的,如兩個冬日藕段一般。見到對方這幅模樣,一群餘杭士人便先有了幾分猶豫,而待這大慧和尚眼見著眾人到來,卻也不停手,反而一邊繼續給佛祖洗垢,一邊直接在佛祖身上念了一個順口溜。正所謂:“大家潑一杓惡水,洗滌如來淨邊垢。垢儘眾生煩惱除,狐狸便作獅子吼。”話說,這七八人,又不是個個都跟張九成一樣的學問,能立時覺悟,反倒是一大半都聽得茫茫然,少數兩個,大約聽出了點意思,卻也不敢打包票,生怕理會錯了,平白被人笑話。於是,眾人再度麵麵相覷,就在佛堂前勉強笑談稱讚了幾句大慧法師的佛理,旋即便尷尬撤走。然後回到原本的僻靜偏院,又拋開大慧和尚說到了下午,方才各自散去,彆人且不提,隻說這徑山寺主持法師一下午將這些人好生伺候到頭,早已經口乾舌燥,卻並不急著回去休息,而是轉身去尋大慧,卻不料大慧此時已經給佛祖洗完澡,如今又正在寺裡一個不大的小池塘中獨自認真挖藕呢。冬日時分,小荷塘早無夏日美色,全然是枯枝敗葉,長藕雖正在好時節,卻也藏在下方冷水淤泥之中,需要人頂著冷水下塘,小心挖開爛泥,才能掘出大藕,而且稍不小心就要壓斷……這種活,以往便是小沙彌都不願意乾,從來都是任由白藕爛在泥中,也就是近來寺裡檢了地,還補了全寺上千個和尚的全套免身錢,然後主持發下話來,說是寺裡再不自力更生,便要斷炊了,又指了幾個年輕有活力的和尚仿著趙官家定出一套建財大略,搞了內部財務改革,這才有了冬日辛苦挖藕的活計。然而,話再怎麼說,也輪不到堂堂寺中唯一一個四字**師大慧和尚親自下去挖的,所以主持法師在岸上尷尬看了一會,眼見著大慧和尚套著一個借來的牛皮防水罩衣,大冬天的在爛泥裡翻滾,偏偏冬日冷氣又連泥水臭腥都遮不住,又不好親自脫了僧袍下去幫忙的,便隻好乾咳了幾聲,然後認真喚了一句:“師兄!大慧師兄!何至於此啊?”大慧和尚抬頭見是主持,當即便從爛泥中站起身來,遙遙念了個順口溜:“荒田無人耕,耕著有人爭。無風荷葉動,絕對有魚行。”主持法師在岸上一時苦笑,然後看了看周圍,揮手示意隨行知客僧與本來在此看顧洗藕的沙彌一起出去看住門,這才又肅然起來:“師兄,師弟有正經要害事與你說,而師弟素來是個笨的,所以咱們今日說人話,不說話頭禪……你看好也不好?”大慧和尚也隨之在冬日泥水笑對:“師弟是主持,說啥就是啥。”而主持再度苦笑:“師兄何必如此,師弟素來知道你是個有跟腳的,傳承、名聲、禪上的智慧都勝師弟十倍,當年師兄你來這裡,師弟我便想著,若是朝廷真逃到南邊來了,做了個南北朝的形勢,便要推你這個東京來的和尚來做這個主持,好與官麵打交道的……且上岸來,今日咱們不打禪機,隻是認認真真說些正經話。”大慧和尚微微一歎,喊了聲佛號,便小心爬上岸來,脫了牛皮罩衣,裹上外套……且說,二人一個滿身熏香,一個多少被汙泥浸入有些腐臭味,卻都不在意,也不喊外麵沙彌上點熱湯、熱茶的,就在岸上並肩立著,認真說了起來。“……就是這般,王施主他們都說,朝廷檢地,結果派下來的吏員粗俗不堪,他們擔心擾民之態猶然勝過些許仁政讓利,尤其是南方不比中原,過年後不久便要春耕,耽誤了春耕便是耽誤了北伐大計,所以有心上書朝廷,稍緩此事一季……師兄怎麼看?”主持和尚認真相詢。“師弟既然讓說人話,那我自然是要先問一句主持,自古以來,這地方情形就沒有比咱們和尚更通透的,這幾家的家資都怎麼樣啊,厚不厚?”大慧和尚當即微笑反問。主持聞言也是失笑,卻是念了一句佛號後認真相對:“雖是讀書人家,卻皆是本地豪富人家,如帶頭的王施主,雖說是個正經官戶,但他父親做河中知府之時,卻家中驟富,等到方臘亂事後,便開始大力置產,在餘杭、富陽兩縣都置了家業不說,還著自己幾個同族在睦州、湖州代為持地,幾個城中也有數個鋪子……彆的不曉得,隻是田地,這一年收的租子便有一千多石!”大慧和尚連連點頭,當然早就料到如此,但很快他想起什麼,卻又隨之微微搖頭:“這也不算多吧?跟靖康前靠著括地跨州滿縣的河北地主比起來還是差不少的……”主持聞言哂笑一聲,搖頭相對:“那是河北,這是東南,東南人口擺在這裡,人多地少,是河北能比的嗎?不過,北方和中原自有括地,咱們也有花石綱的,事情出在彆處。”“這倒也是。”大慧微微歎氣,旋即正色。“主持師弟剛剛所言師兄已經曉得了,那這些人自然是怕滋丁不負和攤丁入畝後改交的稅太多,一時肉疼……所以起了抵抗之心,而不是嫌棄官差下鄉勞動地方,耽誤春耕之語,或許有些道理,但不至於影響大計。”“這是自然。”主持冷靜以對。“故此呢?師兄隻說,你覺得他們能不能成?”“難!”大慧即刻給出了答案。“請師兄詳解。”“師弟,這事情我是這般看的。”大慧懇切以對,果然是一個順口溜都不念了。“官家已經圖窮匕見,這些人想要成事,必然要聯絡廣泛妥當,形勢戶上下一體,左右一體,底下一起弄起大到官家一時控製不住的架勢來,上麵再合起來尋到許多要害人物,才能與官家說一說話,掰一掰腕子。但莫說如此了,隻是聯絡,我就覺得他們便難聯絡通暢。”住持法師微微一怔,顯然沒懂。而大慧既然應下了說人話,當然也沒有任何賣關子的必要,便即刻做出解釋:“首先左右聯絡,這些人難脫出州縣範圍……就拿剛才的王施主而言,他家在餘杭,戶在餘杭,世代居住在餘杭,在本地當然能尋到人來,還能做半個領袖,可他還有在湖州的地,敢問湖州人為何要跟他一起?須知道,按照永不加賦和攤丁入畝的論述,他在湖州的地若是被檢出來,須在湖州那裡分走湖州本地稅額,豈不正讓與他根本不相識的湖州士民得了好處?那敢問他得下多大力氣,才能讓湖州那邊會與杭州這邊一起聯絡妥當呢?來得及嗎?”“不錯!”主持法師當即醒悟。“正是如此……而且,便是湖州也有王施主這般大地主,也撮合不起來,因為兩地之分豈止是如今忽然一個稅額的事情,還有日常爭水源、定田界、論州學名額,乃至於這公閣名額的,他若是去隔壁串聯,也隻會被身後同鄉拽後腿……便是縣與縣也不行……怪不得今日隻是餘杭本地人來……還有呢?”“還有就是,這上下也聯絡不起來……形勢戶分兩種,一種是官戶,他們是領袖,有聲望,朝中有人,能和官家說得上話;另一種的吏戶,家產多、田產多,地方勢力大,卻各自為政,相互之間說不上話,對官家更是腿腳發麻……但偏偏上下之間素有隔閡,上麵不屑於認識下麵,下麵也無從與上麵交往,師弟你說,倉促之間,這形勢戶裡的上下隔閡,能打的破嗎?”大慧和尚繼續娓娓道來。住持法師微微一怔,旋即再笑:“師兄說的真是簡單直白,偏偏都是一語道破……這上麵的跟下麵的不能連在一起,最終便是下麵的想鬨事沒有頭,然後官家的禦營大軍我估計也應該要到無為軍。或者已經到了,屆時便更不敢鬨了;而上麵的官戶,非但本身無法鬨事,其實也不敢或不願鬨事,他們的法子,無外乎便如當年舊黨製服新黨一般,最終還是要靠找大臣權貴來說服動搖官家,但如今的官家到底哪個大臣敢去說?”“一定會有的,總能找到不甘心的,但一定沒用。”大慧斬釘截鐵以對。“我親眼見官家決絕如刀!去說的大臣,若是中用的,立即便要吃掛落,若是不中用的,去了也隻是淪為笑話。唯一所慮的,似乎便是他們能找人說動呂頤浩呂相公,從宰執這個環節攔住此處,但師兄我也不以為然。”“為何?”“師弟可曾聽過一句話?”“什麼?”“凡事必有初。”大慧正色合手相對,拋開身上淤泥臭味,端是寶相莊嚴。“師弟,你須曉得,呂相公今年已經六十過半了,比李綱李相公年長十二歲,隻比另一位呂好問呂相公稍小數歲,敢問他為何要這般急促嚴厲……以至於中樞都不敢留他呢?”“願聞其詳。”住持法師也隨之合手正色。“宣和年間,大遼滅亡,國家購入燕雲十六州,設燕山府路,便是以呂相公為使臣,然則,不過數載,金人南下,燕雲本地漢兒降金,郭藥師反叛,便將他擄入金人軍中……”大慧說到這裡,不禁感慨。“現在想想,以呂相公之剛厲,豈能不視此為生平之辱?而他的初,便在此處了。”主持法師也是哦了一聲,一時了然。“而有此初便可知今日之人事了。”大慧和尚繼續歎道。“於宋金交戰,官家奮起抵抗之時,他是資曆老臣中最堅決主戰一人;於北伐籌備,渡河收複兩河而言,他是諸相公之間最為決絕不顧一人;於趙官家蕩平燕雲,覆滅金國之誌氣而論,他是天下少有願無條件景從,一往無前之舊日大臣!而既如此,這賦稅新政,於他同樣是不可動搖之務!若是有人不開眼,畏懼官家卻去想說他,怕是真要在東南過不得夜了。”住持法師聽到這裡,徹底無疑,卻是喟然頷首:“多虧師兄,不然豈不是要犯下大錯?”大慧和尚一時不解:“師弟難道原本要助今日那些人?”住持法師緩緩搖頭:“不是助他們,是助不助彆人,舉不舉他們……你前幾日去杭州開公閣會時,便有人趁機便裝而來,持禦前班直銀牌,說我們寺中既然已經清查乾淨,還補了免身錢,便是清白可用之人,所以要我們努力奉公,一來為軍統司提供餘杭周邊富戶田產、家私情況,二則替皇城司留意今日類似之事……我原本還有些猶豫,但今日師兄一番話說得透徹,既然官家早有手段,且大局分明,師弟我卻是不必猶豫了。”大慧和尚趕緊念了個佛號,甚至本能想再念個順口溜,卻又想起之前約定,還是硬生生忍了下來。這一邊,住持法師見狀,便起身微微合手一禮,便準備告辭。也就是這時,大慧和尚看了眼一旁滿是爛泥的牛皮衣,想起另外一事,卻是終究沒有忍住,當場出聲:“師弟!”“師兄還有何事?”住持法師不解回頭。“是這樣的,既然說不打禪機,隻說人話,咱們師兄弟今日又這般坦誠,師兄也有兩句話,乃是關於寺裡的,想問一問主持師弟……”大慧和尚居然顯得有些怯懦起來。“但若是尷尬,你不說也罷。”“師兄這是何等話,便是這主持之位也是能隨意送你的,寺裡什麼話不能讓你聞?”主持法師坦蕩相對。“這第一件事……我去替寺中尋善緣,善緣沒尋到,還多賠了兩百石新米,後來還有這一波免身錢和先行檢地,你沒管怪我吧?”大慧和尚又顯得有些緊張起來。“怎麼會呢?”主持不由微笑相對,宛如佛祖拈花。“檢地和免身錢是東南寺觀一起來的,如何怨你?至於那兩百石新米,不也給本寺換來個紫袍外加四字**師了嗎?按照以往市價,兩百石已經很便宜了,隻是那兩百石須明年直接送到東京倉儲,還要多費些力氣罷了。”“這個無妨,路子我熟,屆時師兄我走一遭故地便是。”大慧和尚一時如釋重負,但很快就愈發緊張起來。“但還有一事,最近寺裡都說,這交了免身錢,寺裡嚼裹就不夠了……”“不至於。”主持法師愈發寶相溫婉。“徑山寺東南立身數百年,又不像北麵遇到過那種禍事,花石綱都沒來搶過,方臘也隻是來要過一缸香油,如何會窮?隻莫說寺裡還藏得三鬥三升換真經的預備米粒金,便是後倉存的香油都夠再師兄你喝一輩子外加圓寂後裝點起來燒舍利的。那些話不過是我要趁機約束下麵那些那些人……這不是官家到了鳳凰山,皇城司遍地走嗎?師弟我怕他們闖禍……那不如讓他們留在寺中乾活,也順便砥礪一下心境。”大慧和尚微微一挑眉,哦了一聲,便不再言語,隻是任由住持法師轉身離去,而法師一走,這和尚看著那地上牛皮衣,卻是連洗的心思都無了,乃是當即又念了個順口溜。正所謂:“老牛皮,沒縫隙。問佛法,酬米粒。差毫厘,成話把。無麵目,得人怕。”念完之後,卻是起身拍了拍屁股,直接出去,喚上洗藕的小沙彌一起往香積廚尋素齋去了。